零乱
零乱
“你还有一英里就到达你的目的地了。”车上的导航仪提醒你。
你离开哈德森大道，进入河滨路，红砖圆拱的卢瑟酒店就在不远的拐角处。
你按下方向盘上的蓝牙电话系统的通话键：“Call Ethan。”伊森是老钱的英文名。
接通音响了一下，老钱问：“你到哪了啦？”
“马上就到你们楼下了。”
你背个小包走进大堂，在沙发上坐下，给太太发了个短信：“我到了，一切顺利！”半分钟后，你收到太太的回信：“那就好。代我问老钱和大家好！”
你把手机放进裤兜的时候，老钱出现了，然后是小青和欣怡。你站起来迎过去。
老钱显得更老了。小青原本就很苗条，现在更瘦了。欣怡的脸颊比原来丰满了些，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变化，双眼还是那么明亮，身材也还是那么惹火。
按照大家过来的顺序，你先和老钱拥抱了一下，然后是小青，等欣怡过来，她却只是伸出了右手。
“Hi!”仍然是英文。
“Hi!”你也伸出右手和她的握了握，然后你把她拉了过来，拥进怀里。
欣怡静静地伏在你的胸前，静得似乎连呼吸都没有。片刻，你轻轻拍拍欣怡的后背，重新站直，看着欣怡的眼睛说：“你好！”
“你也好！” 欣怡并没忘记中文。
下午欣怡收到你的回信后大家就聚在老钱的客房里等你的消息。乔纳斯的威力虽然在减弱，但80号高速的险峻仍然让大家揪心。后来得知了纽约的旅行禁令，大家又开始担心你会不会被警察劫持。现在你终于出现了，大家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忽然和你一样都觉得饿了。好在酒店里就有餐馆。你们绕过大堂来到餐馆的入口，让领班把你们带到一个临街靠窗的角落入座。一会儿女服务生珍过来问大家要什么饮料，四个人不约而同都要了一大杯久违的布鲁克林皮尔森扎啤。碰杯的那一瞬间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可以任性地挥霍青春的纯真年代。
菜可口，酒怡人，谈笑间三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席间扯出老钱上大课睡觉打呼噜的旧事，也重温了你赖着欣怡让她给你买酒喝的场景。你说那时候只有欣怡到了买酒的合法年龄嘛，她不买谁买？欣怡说你看，有个姐还是有用的吧，你还不要。How silly！小青还记得那个像同性恋的留学生主任拜芙，欣怡说她就是同性恋，现在不用遮遮掩掩了，已经娶了老婆领养了俩小孩，而且升职成了副校长了。这十五年，世界的变化其实好大！
谈到老钱和小青这次纽约行的正事，你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病叫珍妮梅尔症，患者通常在发病后两、三个月之内就会因心肌萎缩而死亡。老钱说全世界每年只有几百个这样的病例，因为没有足够的市场前景，至今没有一家公司愿意投资研究相关的药物或治疗方法。目前只知道有一种人造激素能延缓死亡，但这种激素会破坏人的大脑细胞，导致痴呆。老钱和小青想在哥大设立一个专门的研究基金来促进这个病的研究，昨天已经和校方签署了相关文件，俩人作为发起人先捐一百万美元，哥大赠对等的一百万。小青说得多谢老钱，那其实都是他的钱。老钱笑笑，继续介绍说哥大将以小青和老钱的名字对基金命名，并将很快公开向其他校友和社会募捐。
这时珍过来说对不起，过一会十一点店就要关门了，但大堂另一边的酒吧会开到半夜两点。
你们把最后的半瓶红酒干了，然后老钱当仁不让地结了帐，问大家要不要再到酒吧去坐坐？小青看了看窗外的积雪说要不咱们到外边转转？你也想起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度过的那些冬天，你们不戴帽子也不戴手套，只穿着牛仔裤和薄薄的外套在雪地里撒野。
酒店和河滨公园只隔一条街，你们趟着雪，没费多少劲就到了。整个公园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铲雪工们还没时间顾及到这里。
你和老钱带头滚起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实在滚不动了，欣怡和小青就开始把它改装成雪人。你把老钱的帽子摘下来扣到雪人头上，说这是个男的。欣怡把帽子从雪人头上摘下来戴到自己头上，再把自己的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说这明明是女的。小青把帽子从欣怡头上抢过来戴回到雪人头上，说这好像是拜芙。你一听装作很绝望的样子一下躺到旁边的雪地上，周围的雪立刻塌下来把你埋上。大家七手八脚把你扒拉出来，然后开始玩潜雪，比赛看谁在雪下待的时间长。
如果青春能够停驻，那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只是青春显然无法停驻，能够停驻的或许只有青春的那种感觉。
你喜欢傍晚时分骑着你的蓝色哈雷在这段山路上闲逛。夕阳终将落入脚下，风吹起你褐色皮衣两侧的穗子，那是像鸟一样自由的感觉。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股熟悉的香气，然后一团黑影悄然出现在你的左侧。在你还在努力回忆这香气为啥熟悉的时候，黑影已经慢慢超过你，继续前行。那是一个黑衣黑裤黑鞋黑手套还戴着个黑色头盔的骑手，坐在一辆黑色哈雷上。黑色的长发从头盔下边飘洒出来，看来竟是一位女士。
黑衣骑手回头看了你一眼，你看不清她的脸，但你明白她是在挑战。你加速追了上去，在你俩快要并排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个下坡的弯道。这是你最喜欢的路况，因为你最擅长在这个时刻超车。你加速，向右侧倾身，座骑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向山下冲去。黑衣骑手毫不示弱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直稍稍领先，直到快重新进入直道的时候，黑色哈雷终于失控滑倒在地上冲向前边的山崖。你下意识地直起车身直线加速追了过去。黑衣骑手向后伸出右手，你低下身体向前伸出左手，在你俩的手套终于碰到一起的时候，黑色哈雷轰然一声撞断了路边的护栏。你一边急刹车一边向右倾身，黑色哈雷在你眼角的余光中飞下山崖。你的车轮溅起一股蓝烟，后轮拌着护栏发出一阵奇怪的音响。你拼命试图控制这辆已经近乎失控的蓝色哈雷，然后你意识到那奇怪的音响是你客房的电话铃声。
你艰难地睁开双眼，看看床头的电子闹钟，时间是两点三十五分。
“哈罗！”你拿起电话。
“I can’t sleep.”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的第一个念头是欣怡，但马上被你自己否定了。
“小青？”
“I can’t sleep.”小青重复了一遍，这是你印象中她第一次对你讲英文。
你还在迷惑着的时候，小青问：“Can I come up?”
“Sure.”
你坐在那里足足等了有五、六分钟才听到敲门声。你走过去打开门，小青抱着个iPad站在那里。你把她让进屋，关上门。空气中飘过一股香气，就像刚才你梦中的味道。
小青径直走到里边的那张小书桌前坐下，她的脸在旁边台灯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打桥牌吗？”小青轻轻地问。
“嗯。”你笑笑，“那时候我们老输。”
小青也笑笑。
“我们还老一起喝酒。”你接着说。你喜欢喝酒，你记得欣怡和小青的酒量也都不错，你喜欢女人喝点酒之后的温度，比摄氏37度再稍稍高一点的温度。
“那得感谢欣怡。”一提起酒来，小青的声音似乎也有些醉了。
“是。”
“真想咱们四个能再打一次桥牌。”
你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没有答话。
“这次一定让你们赢。”小青调侃地看着你笑了一下，把iPad放到桌上，“不过今天有点晚了，咱俩下盘围棋行吗？”
你的手机准时在早上七点叫醒你。
昨天夜里你和小青在她的iPad上下围棋，下到一半小青就困得不行，倚着椅背睡着了。你找了个毯子给她盖上，这时你才发觉她的眉毛和嘴唇好像刚刚修饰过。你记得很清楚，晚上吃饭的时候小青就坐在你的对面，那时她并没有化妆。你若有所思地在那儿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把她抱了起来，放到旁边的床上。
现在旁边的床是空的，小青已经不见了。
你爬起来，快快的冲了个澡就下了楼，欣怡、老钱和小青已经等在那里。
旅行禁令早上七点过期，老钱和小青已经叫了出租车。他们昨天就知道今天从纽约起飞的航班被取消了，所以他们决定先乘车去波士顿，然后从那里坐飞机回家。
乔纳斯已经完全消失了，大家也都恢复了平静，最后寒暄了几句就拥抱告别了。这次你感到小青的拥抱有点怪怪的，不知是因为你用力过重还是她用力过重。
出租车离去后，你和欣怡来到大堂边的餐厅吃早饭。坐下后你特意看了看欣怡的眼睛，只见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而清澈，看来昨晚睡得不错。你们随便聊了聊别人的事就把早餐时间打发了，然后你开车把欣怡送回曼哈顿上城的家。下车前欣怡转过身来轻轻和你拥抱作别，俩人都没说话。
你拿出雷达探测仪把它固定在挡风玻璃上，接通电源，再看欣怡，人已经不见了。你换档，一踩油门，穿过华盛顿大桥，几分钟后就来到了80号高速公路上。你把车的巡航速度定在90迈，一手扶着方向盘，往椅背上一靠，在咖啡味的爵士乐中半梦半醒地一路向西。
两周后的猴年除夕夜，你正坐在女儿学校的礼堂里听金发碧眼的小朋友们唱《茉莉花》的时候，裤兜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你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reminder.com发来的一条短信：”Check your email! –Requested by your friend Xiao Qing.”
你有些奇怪，但还是用手机上到自己的电子信箱，果然看到有一个小青发来的邮件：
齐哥：
谢谢你那天把我抱到床上睡！还好我不是很重 :)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被确诊得了珍妮梅尔症，所以我选择了今天，也就是羊年的最后一天，在圣玛丽医院安乐死，时间定在下午五点二十一分，那是我出生的时间。
属于我的36年是快乐的，请不要为我伤悲或者惋惜。
I LOVED YOU
愿你永远快乐！
小青
你惊呆了，完全没有听到周围的掌声。良久，你打开手机里的相册，翻出那张在卢瑟酒店大堂里自拍的你们四个人的合影。那是那天半夜你们从外边玩雪回来，大家的头发都是湿的，脸红扑扑的，鼻头也是红的，有点像马戏团跑龙套的，那竟成了你们最后的合影。
猴年第一天你就不得不出差。
在飞机上给你的小说写结尾的时候，你收到一条微信：“我八月七号举行婚礼，你来吗？”
上次四季酒店一别，沃森就消失了，原来是准备婚礼去了。
你拿出一枚硬币，扔到空中，伸手接住，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回裤兜里，然后给沃森回了一个字：“来”。
放下手机，你望着机身下硕大的密执安湖出神。半晌，你似乎想起什么，拿起手机，打开里边的电子信箱，找出小青最后的那封信。你盯着“愿你永远快乐”上边那块硕大的空白看了半晌，慢慢伸手点了手机屏幕上“全选”的指令。空白处的蓝色背景色下出现了几个大写的白色英文字母：
I LOVED YOU
==故事讲完了，如果你能看见上边那几个英文字母，那么希望你也能喜欢下边这首歌==
后会无期 词：韩寒 曲：Arthur Kent & Sylvia Dee 翻唱：七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