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上, 正是每家都赶着上班上学的时候. 一夜枕上听雨, 睡得不是很踏实. 七点多起来后,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依稀的晨光从落地窗投进起居室和厨房, 四处弥漫着一种不敢打破的沉寂. 表姐和堂姐一行都轻手轻脚地起来了, 下楼之前还特意把把他们睡的卧室拾掇了一下, 尽量恢复到原样. Jim的评价说这就是上海人的习惯 – 注意细节. 过一会我要开车送他们去纽约的大巴. 十八年后兴奋而短暂的相聚就在两天三夜的闲聊和相伴而行中匆匆而去.时间不留人.
在费城机场进进出出的老外乘客中,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既熟悉但又因久未谋面而陌生的面孔, 兴奋不已. 我似乎还没有从当时一刹那时那种兴奋的心情中缓过劲来,他们又要上路去下一站了. 古人说:’自古多情伤离别, 更难堪冷落清秋节’. 小时候爱吟诵的古词句早就还给了中学老师,但唯有柳永的这句’雨淋淋霖’始终能脱口而出.
阿姐们的到来,勾起了我对上海北京西路那条旧弄堂的记忆. 那条弄堂的大门正对着北京西路, 是进出上海第六人民医院院门诊部必经之路. 弄堂口 一面挤满东倒西歪的自行车和穿梭的求医者,另一面是居民们生活的空间, 晾在竹杆上的’万国旗’, 和边剥毛豆边闲聊的老头老太们, 拼成了一幅上海三十年前狭小的空间里丰富的市井图.
小姑姑家在那条弄堂里住了半个世纪, 从上海解放到直到上海旧城拆迁. ‘北京西路’是我们上海和外地亲眷 的信息和亲情集散所. 无论是 在上海常住和短歇, 都肯定品尝过祖母烹制的可口的饭菜, 领受到小姑一家人的善待. ‘北京西路’成了小姑家的代名词. 北京西路也是我们两姐妹出国之前的生活中很怀念的一部分.只可惜八年前回去时,那条弄堂已被开发商的高楼大厦所吞噬,直剩下孤零零的半堵废墙. 我感慨,旧上海的城市印象的消失就像过去的大饼油条店被台湾的连锁豆浆店所替代一样. 是与时共进的产物, 但多少让念旧的人有点遗憾.
我对上海的记忆有如17号院子里那株枝繁叶茂的的无花果树投下的斑驳的影子, 簌密相间,不成什么形状. 又像是一个剪碎了的故事,无头无尾,但时不时地撩人心头.
象许多上海人家一样, 小姑家三代同堂挤在一间50平米的屋子里, 他们住的楼房, 是一幢具有百年历史欧式的联体式私家楼改成的多户居民楼, 但是有煤卫, 加上地段又好, 在从前的上海算是条件不错的. 单元里各色背景均有, 有公务员, 回民饭馆的厨子和 学校的老师, 大家生活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 几十年处下来, 也算相安无事. 他们的故事是从前上海市民的忙忙碌碌的生活的缩影. 我去上海的时间多半是知了声起伏的暑假,所以记忆里少不了中午午睡后懵里懵懂地坐在大门口听嘈杂的知了声, 或是午睡后到门口小店买一只八分钱一根的雪糕(当时觉得无比美味), 或是晚上在天井里和大人一起乘凉, 享受从黄浦江上吹来的穿堂风. 记忆里更少不了的是左右上下邻居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公共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 甚至拌嘴声, 收音机里播放的抑扬顿挫的苏州评弹.
我把这个记忆带到了南国的大学校园,十八年前又把她带到了大洋彼岸,偶尔碰到上海来的留学生或是看了<<围城>>这种以旧上海为背景的电影, 都会勾起对上海的怀念. 小姑家的落地窗, 隔墙人家的红色琉璃瓦屋顶, 二楼人家的阳台上的黑色铁栏杆, 常德路上石库门的房子, 或是 打破凌晨的宁静的早班电车刹车时的嚓嚓声, 似乎又都潜回到我的感官世界里.
今年夏天开了一次洋荤,第一次去巴黎旅行. 头一回置身浪漫之都, 其建筑风格和文艺作品美妙之极,让人叹为观止. 赛纳河边那挺拔的法国梧桐, 香榭里舍大街嘈杂的人群, 和机动车的轰鸣声, 让我们这种在美国的Suburb里住太久的中国人,觉得很亲切. 食品的橱窗里陈列着美味的点心, 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一种糖果小吃的香味,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有一天碰巧走到 Rue D e Hornour, 那边有很多名店,离各国使馆区也很近. 我们挑了条较小的僻静的路走. 路上两边法国梧桐挺立, 在树的顶端互相碰撞,形成天然的凉篷. 这边的人行道象上海很多地方一样, 很宽,足够停一辆汽车, 路旁还有一张排椅. 似乎在邀请我们停驻. 我坐了下来, 环顾四周, 觉得这好像是上海淮海路的一角. 巴黎的林荫大道,随处可见的带黑色铁栏杆围成的阳台居民楼, 甚至巴黎街头的气味, 着实让我想起了上海. 接到他们的那天晚上, 我们聊啊聊, 从厨房聊到了阳台上. 我家的房子居高临下, 远望去绵延的树影 在宽广的天空下形成一片黑色的背景, 抬头一轮浩月挂在深蓝的天空, 快到十五了. 记得我出国留学时也是快到阴历八月十五. 小区里一片寂静, 我们在后阳台上闲聊, 恍如时光倒流, 我们回到了从前在北京西路的夜晚, 大家坐在天井里聊天, 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亮, 还未被现代化的生活照明所覆盖, 黄浦江的凉风依旧徐徐.
在我们有幸共处的头几天里, 阳光明媚, 我尽地主之仪, 开车带他们去附近的景点转转. 小时候都是阿姐们代我去玩,现在是我在异国开车陪他们玩. 对小时的我来说,去上海小驻一段时间, 就像是美国的孩子去迪斯尼一样兴奋. 当火车进入上海郊区, 看到火车沿线高低不齐的水泥房, 和挤在火车岔道口的手扶自行车的人群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万体馆那淡蓝的屋顶和圆柱形的楼体, 让我知道离上海北站可能只有几分钟了. 从火车站到小姑家要坐很多站的电车, 下了电车后, 拐进弄堂口, 走上十来米, 再拐一个角, 就能看到小姑姑那个单元的那堵灰色的水泥墙, 和水泥墙中间的大门, 白发苍苍的祖母多半安安静静地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小矮凳上,一边拣着菜,一边等着我们的到来. 邻居见到我, 会亲切地吆喝一声, ‘小江西来了’. 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我都是大人带着出去玩. 因为小时的我快人快语, 阿姐们的朋友们也爱带我去玩. 所以我近的去南市区的朋友家住过, 远的去过闵行, 漕河泾. 我十多岁后, 有时候会自己去静安寺之类近的地方转转. 北京西路一带一直不是闹市区,马路上没有熙攘的行人和拥挤的机动车, 如果刚逛过南京路, 拐到北京西路上, 觉得周围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无论是在白天还是街灯昏黄的夜晚回小姑家, 每次沿着那堵绿色马赛克拼成的围墙, 拐到铜仁路和北京西路的交叉口, 就知道小姑家快到了. 这围墙后面的小楼像是一个什么机关, 我来去那么多次从来没多注意. 没想到后来听家人说, 这幢楼已成为上海文物保护单位,因为它曾是贝律铭的亲戚请欧洲设计家量身定做的私家洋楼, 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很算得上前卫. 因为如此, 我居然还能在网上找到这堵围墙和这幢楼的照片(谢谢拍摄者), 我感慨, 大众的记忆和我小时的记忆居然还有交互点. 那个门洞和我小时候记得的一样,只是背景里多了摩天大楼的傲然轮廓. 时代要前进, 人的心态也要与时俱进, 而旧时的琐碎的记忆托付于过去了.
现在回上海,所见,所用,所闻, 都是那么现代化,更何况都是在我出国后发展变化的, 好像很难找到过去的感觉. 阿姐他们的到来. 有如一根记忆的纽带, 帮我把过去和现在用连接起来. 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出国潮中走出国门的阿姐和姐夫,在澳洲重新安家立业. 后来我们也出国了, 期间我们大家都忙于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 互相疏于提笔. 只是偶尔节假日有电话联系.这次在近二十年后相见, 在机场刚见面的一刹那的确时有点诧异, 可是很快就和脑海里的昔日的形象对上了号, 就好像是照相机里的人物移动了,要重新聚焦才能找回清晰的图案.也很快找回了过去交流的感觉. 他们除了面貌添上了岁月的痕迹外,说话的语气,神态 ,眼神还是依旧. 阿姐们手脚还是那么勤快, 还是那么替他人着想, 说话还是那么有劲头. 从来待人接物就是有礼有度的表姐夫,在国外居住了多年后,说英语带着有趣的澳洲口音, 但是说话还是那么诚恳和谦和. 和从前那个亲戚们爱夸奖的’小徐’没两样. 对于人的个性, ‘时间不留痕’, 我现在才有一点体会.
现在回上海,目不暇接的是摩登的写字楼,多层次的超市,但最让我感慨的是耳朵里听到的是满街的普通话. 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 讲究实惠的上海文化终于放下了她大城市的架子, 和外地文化交融起来了. 人们的消费水平和眼光,似乎比纽约还纽约. 我们在上海逛, 经常有迷失方向的感觉. 从前熟悉的老地段, 都被开发了. 在我的眼里, 过去的上海, 像是一个曾经年轻貌美但是已人老珠黄的老姑娘, 有的是满腹的怨气, 现在的上海像是一个充分找到了自我感觉的妙龄青年, 有的是冲劲和活力. 我依恋旧时的亲情, 但是我也欣赏它的现代化. 下一次回上海, 最好能和阿姐们约好一块去. 有时间的话, 还可以一块去北京西路旧地重游一下.
(写于2010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