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开那家只工作了三年多的公司已经十几年了,因为老板大卫帮过我一个大忙,近来我越来越希望能够与他联系上,以找机会表示一下。终于,原同事玛格丽特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但得到的却是个很意外的消息,想象中愉快地按通电话,先让他猜猜我是谁,然后再发过几张全家福的情景,没有立刻发生。
原来他出事了,我需要想一想话该怎么说。
跨入新纪元的那年金秋得到X酒店集团的工作机会,纯粹是个事故。当时我因不习惯企业文化从原公司去意渐浓,所以经常上《芝加哥论坛报》浏览招聘广告。那会联系工作的主要方式是传真简历,豆腐块大小的地方,一次我看窜了行,给没想申请的一个号码发了过去。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我接到了电话约谈。
我无意该职是因为虽然我财会和计算机方面的资历足够应对,但并不具备其拥有两年国际酒店集团工作经验的要求。不过既然人家伸来了橄榄枝,我先将错就错接下来,因为无所求,反而比较轻松。那位甜美的女声阿斯塔,我后来的顶头上司,对我离职的理由很赞同,交谈的结果,是她邀请我去面试。
放下电话,我赶紧去查这家公司的信息,直觉告诉我,可能有戏。那是个别致的面谈,主审官是阿斯塔,Director,还有两位男士,分别为Manager 和 Senior。也许是客服行业的关系,未来的同事都非常和善优雅,直言对我的背景无可挑剔。而对于我,最重要的,是公司愿意为我申请绿卡。
最后阿斯塔带我上了另外一个楼层,去见她口中的大卫 - 部门北美的大区老板。与惯常办公室的布局截然不同,他居然背冲着门坐,宽大的皮椅上露出半截肩膀,挺括耀眼的白衬衫,以及一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贝贝似的浅色金发。他闻声转过椅子,欠起高大的身躯,用同样贝贝蓝的眼睛打量了我几秒,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握了握。
然后他毫无遮拦地告诉阿斯塔你决定吧,再没兴趣多说什么。由于公司结构设置关系,CFO位缺,大卫名为Controller,实则集二职于一身。尽管我应聘的只是个芝麻粒大的小Senior,他还是太傲慢了点,我犹豫了三天才接受,就是对这位大头没有好印象,担心他难伺候。因为一旦递上绿卡,等于卖给他们,我有期待,也有不安。
上任伊始,当我发现有选择办公室的自由,一间在大卫隔壁,一间在下层商务中心,奔儿都没打就去了后者,想尽量避免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说到正事,我面临的是个乱摊子。这家总部瑞士、美洲分部刚从纽约迁来、并将与新加坡合并的公司,因为运用不同的会计制度,系统之间尚未联网,金融财务方面的活计堆积如山。我的桌上摆了三台电脑,一台连纽约,一台连芝加哥,一台连苏黎世,脚边还有一台连新加坡,纵横交错的电缆线,就好像《小灵通漫游未来》里描述的场景。难怪大家都那么友好,是为有人来分担而高兴吧。
工作上的事情一笔带过,总之用披星戴月都不足以形容那份辛劳。因为我每天从公寓门口乘车直抵市中心,扎入楼群后经由地下通道即达办公室,早晨便开始惦记一天的活计,晚上仍想着还没完成的任务,星星和月亮即使挂满天空也没时间抬一下眼,太阳就更难得一见了。
阿斯塔是位出生于非洲、在美国南方长大的中年女子,上等黑宝石般地美艳。她本人是位基督徒,但嫁了个穆斯林大学同学,男方为回中东接受家产,毫无预兆地不辞而别。大卫与她因工作关系相识多年,协助她离开旧地重新开始。但芝加哥的冬天让她措手不及,加之工作压力,造成她比较情绪化,在她手下一度挺难。
有一次她把东西算错了,影响到一份综合报表的结果,可她却要求修改我做的那部分。我小心地提出异议,她非但不听还指责我不懂合作,最终我忍无可忍跟她吵了起来,扬长而去。事后我难免惴惴,不料她却向我道了歉,说大卫告诉她:“那中国丫头敢跟你吵,一定有200%的把握”。
大卫只在意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出的他需要的数字。
酒店酒店,近水楼台,忙碌之余,吃吃喝喝成为我们犒劳自己的最好方式。记得第一次是入职不久,在一间出名的西餐厅,大卫很绅士地为我倒上一杯酒,以弥补前日欢迎午餐的简陋。喝酒是我的死穴,从来碰到酒局我就头大,加上他一本正经的神色,更让人紧张。他误会了,吩咐服务生:“请换一种她喜欢的。”可惜每次他都忘,幸亏有其它酒鬼同事,总手疾眼快接下来,容我以果汁滥竽充数。
第二年初夏,我的绿卡申请如约递交。尽管仍然忙乱,但心里一块石头终究落了地。可惜好景不常,很快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
9月11日早晨,我像平常一样来到公司,大卫的秘书、年近六旬的罗娜,情绪激动地冲过来,高声惊呼纽约世贸大厦被恐怖袭击了… … 我办公室几米远的外墙上就挂有一台当时还不多见的薄型大屏彩电,脚踏质地柔软色彩斑斓的地毯,耳边回荡着沁人的音乐,目光所及之处满是橘色的灯光,千里之外的惨剧让我毫无概念。
正当我茫然地看着浓烟滚滚的画面,后来被反复播放了逾千万遍的一幕出现了:视野中又钻出一驾飞机,笔直地飞向双子塔,桔红的火球和乌黑的蘑菇云一瞬间腾空而起,刚刚还亭亭玉立的南楼就像一个破火柴盒一样被撕扯开了… …晃动的镜头、惊呼的记者、和彻底歇斯底里的罗娜,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这时才了解到,罗娜看似白人,其实生于伊朗,儿时与家人逃到伊拉克,最后以难民身份落脚美国。她熟知战火与杀戮,对祖国感情复杂,很敏感所为何人,难怪痛彻心扉。表面看每个人都好好的,原来都挺苦大仇深的。
大卫听着罗娜的哭诉,脸上没有了那种捉摸不定的神色,为她端来一杯冰水,待她稍显平静后,示意一男同事叫来出租车,送她回家了。
那天之后的世界便不同了。首先美国的旅游业陷入瘫痪,辐射到欧洲、中东,公司的营业一落千丈。祸不单行,接下来亚洲爆发了SARS,香港、新加坡、韩日、中国… … 集团旗下的生意全线告急,但维护那些庞大的不动产,却是一分钱也不少花。
我自己的情形也急转直下。一天下班前,阿斯塔进来关上门,说告诉你个坏消息。由于公司收入滑坡,员工绿卡申请全部被无限期冻结,换句话就是不能办了,你考虑一下吧。
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与亲睹航班175引爆世贸大厦同样惊骇,我一筹莫展,惶惶不可终日。更糟糕的是几天后,人事部经理H不是打电话,而是派人来叫我去一下,我猜铁定要被裁了,立刻想好晚上必须去女友小刘家吃饭。她随丈夫来美国,没下飞机就有绿卡,我都快流落街头了,不蹭她蹭谁呢。
H面露难色、挤牙膏般跟我解释,绿卡停办,本质就是钱的问题。除此之外凡她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协助。我一下就听明白了,转忧为喜,马不停蹄地联系到一位华人律师。他收费合理,并安慰我不要上火,可谓峰回路转。
我又恢复哼着歌的快乐模样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很久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听罗娜说起,大卫得知我的麻烦后,亲自打电话给人事部门协商。不知对方说了什么,惹得他大发雷霆,抛出了一句 “I don’t care! Get that Chinese Chick her green card!”, 摔了电话。
原来如此,难怪人事部经理那么不自然。虽然我工作很勤奋,但也并非不可取代,居然是一直敬而远之的大卫,为我争来宝贵的机会,否则我不知还要走多少弯路。当大卫得知我自己付费后,依然不满,认为只在员工身上省钱并不公平。后来阿斯塔告诉他我其实因祸得福,私人律师办得更快,他才哼了一哼。
另外我不知道,大卫背后总叫我The Chinese Chick。其实我早过了小丫头片子的阶段,只是亚裔人的年龄他们猜不出来吧。
大卫除了身为账房总管,也是酒店管理和并购方面的专家,随着经济形式的好转,他跟公司的摩擦也逐渐明显。比如他反对大规模地兼并扩张,力主对工会态度强硬毫不妥协。在他看来,某些有着浓郁欧亚背景的高层,对美国社会的理解存在偏差,故常使下面的工作举步维艰。
不久,一个意外造成了我不得不主动离职。那是内布拉斯加的移民中心出了错,把包括我在内的一批本该终审的绿卡申请,作为结案的转至他处存了档,纠正的办法是移交给地方移民机构来完成。这样,我就有可能要接受一次面谈,届时须提交在职证明,即无论如何此间我不能失业。
当一波可能裁员的消息传来时,尽管依依不舍,为保险起见,我仍决定另寻他路。大卫给了我三个月的安全期,实际我只用了两星期就觅到下家,有工作许可的甜头,终于头一回被我品尝到了。尽管裁员和面谈最终都未发生,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做了一件彼时彼地最合理的事,与那段经历就此别过。后来大卫也另谋高就,搬回老家的一所大城市去了。
新的公司属于高科技类,完全是另外一种氛围了。
但我与酒店的几位前同事一直保持着联络,市场部的玛格丽特就是其一。让我惊讶的是,提到大卫,大家对他的评价都非常之高,认为我碰见这样的老板运气很好。而与我同批申请绿卡的人中,不是被迫离境,就是费力地调换工作,留下的也历经曲折才调整成功。
玛格丽特的发现是,大卫去年被以渎职罪起诉了。
原因是,他担任财务总监的某豪华酒店的资深运营者兼开发商,授意他挪用四十八万美金公款,支付自己的房产税。之前总经理因提出反对已被解雇,迫于对方位高权重,大卫违心地划出了这笔钱。他有一对上大学的龙凤胎。东窗事发后,他虽因配合检方作证得到缓刑,但会计师资格被取消,若干年内不能从事相关工作,对于他的年龄,几乎就是永远了。
记得多年前在那所普通的州立大学商学院读书时,一次教税法的老先生,因某话题有感而发,说过大致这样一段话:大家以后当会计,要与金钱和上司打交道,总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事情,陷入怎么做都为难的境地。所以你们一要用好判断力,二要自求多福。
回想起来,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大卫知法犯法,错得不轻,不过他已经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就不予评说了。他对帮过我的事一定早已忘记了,但补上当年从没当面说出的谢谢,还是唯一我需要去关心的。
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