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出现在第一次阶段测验上。那是门工业成本课,内容很有逻辑,我的数学不错,大型企业也呆过,所以理念和操作都不该有麻烦。但翻开考卷,我忽觉大脑一片空白,面前只是一个个孤单的字母、数据无法建立起任何关联。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除了名字和学号,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我越来越惶恐。头开始轰轰作响,如初春封冻的江面开始爆崩,巨大的冰雪倾轧着呼啸着,一溃千里。心中也载满绝望,飞速下沉,失控地坠向无底的深渊。
我试着抗争几下,意识到不可能,就放下笔,扣过卷子,无助地忍受灵肉分离的惊恐。 我坐在第一排,别人怎么交卷,怎么离开,都看在眼里,但与我无关。教室最后只剩下教授和我。
那是一位外貌敦厚、目光敏锐的印裔中年人,讲话一向简明扼要。他俯下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平视着我,用惯有的沉稳语气说:“你不用解释,先回去休息吧。把卷子带走,做好了还给我,我会给你至少全部正确答案60%的分数。有事要向朋友或专业人士求助,也可以和我或其它教授交谈。我也历经过磨难,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家,三虎依旧蹦蹦跳跳迎上来。搂着热热乎乎的它,我止不住地哽咽起来,一种淤积已久全世界都欠了我似的委屈奔涌而出,我开始落泪,并迅速从抽泣得千回百转,到痛哭得地动山摇。三虎一定被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夺路而逃,脖子上的铃铛急速撞击的声响瞬间远去。
过了很久,我可能累了,反正也没人听,便停止哭泣安静下来。三虎回来了,悄悄地靠近,保持距离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关切。我唤它名字,它应声上前,轻轻地起身,开始用舌头舔我满面的泪痕。像刚关闭的闸门重启泄洪,脸上顷刻又飞流直下二三尺。
我一手抱紧三虎,一手拨通校医院电话,请求速见医护人员,要急诊处方药。接待我的是个医生助理,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她,我抑郁了,需药物干预一下。她问你受了什么刺激,我答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问你怎么失去的,我答初恋叛变被我passed了,父亲患病passed away了。她问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答活得非常难受。她最后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我答今天没有但不知明天如何,我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所以请你帮我控制局面。
助理没再多问,给了药,安慰几句,放我回去了。我牢牢记得军医好友徐大哥的教导:在美国吃药,一定要减半,中国人这把小骨头,招架不起用来对付天天吃药的大老美的剂量。半片药下肚,我很快便昏昏沉沉,看什么都像雨像雾又像风。随后无法遏制的睡意阵阵袭来,我陷入天昏地暗的睡梦之中。这是第一天的晚上。
恢复意识是24小时之后,第二天的晚上。三虎正冲着我又扒又拱,喵个不停,我是被它吵醒的。勉强爬起来给它和我补充粮草,只觉全身松软,骨头好像都被抽走。三虎要我跟它玩,上蹿下跳不停扑腾。我哪顾得上它,一头栽回床上,直睡到第三天早晨,又是12个小时。
这次是黄莺把我摇醒的,她人站在我的床边,声音却像从天外传来:“老人家,昨天我以为你晚归了,今天我以为你早走了,你一直都在这啊!怎么睡成这个死猫样子?快起来!”
原来三虎从昨晚就一反常态地追着黄莺满屋跑,又跳到她的床上哇哇大叫。她看这边鸦雀无声认定我不在,就陪三虎玩了一阵。今天早晨三虎更变本加厉,先是挠她的门狂喵,又跟她到餐桌,差点打翻了她的橘汁。待黄莺准备出门,三虎把她的一只鞋扒拉到远处,用爪子拍她腿,还叼着她的裤脚往我的房间拉。黄莺这才发现我睡得不明不白,忙把我喊醒。
三虎看到我动了,兴奋得先坐在靠床边的地上歪着头打量我,再旱地拔葱腾空一尺高,下落的瞬间立刻弓着后背翘着尾巴一蹶子尥出去,过几秒钟撒丫子又窜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我对它的身手叹为观止,彻底被它逗醒了。虽然有些晕,但好像卸掉了所有的负荷,无比的轻松浸润全身。
接到黄莺的电话,好友加老乡苏滨很快赶来了,还带来我心爱的意大利FERRERO榛果威化巧克力。他提醒我问问医院,这么睡正不正常。医生回复说没见过,但应该把一个疗程吃完,药效才会稳固,半片就半片。遵医嘱,我赶紧补药,结果小苏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又云里雾里不省人事猫事了。这一觉没24小时那么长,但已是次日上午,起来时目朗心清,仿佛饿死鬼转世一般。
不知三虎感受到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时时刻刻要引起我的注意。连我吃饭也罕见地跳上餐桌,在离我一尺的地方趴下,呼噜呼噜地盯着我。那对眼睛是两个绿不绿黄不黄花花搭搭的玻璃球,瞳仁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神秘莫测又情意绵绵,直看得我心里千树万树梨花开。
饭后我移师沙发继续吃,吃苏滨送的巧克力,一粒接一粒,散落的包装纸像一片驻足的金蝴蝶。三虎有了新玩具,开心地扑打着戏耍着,撕扯得满地都是。听到我最终喊NO, 它停下来歪着头想了想,开始按照我的手势,一张张努力地叼回来,放到空盒边,并摇着屁股,摆着尾巴,分明变成了小花狗。尽管活干得丢三落四,但看得出它的一番心意。
通常都说狗对主人很忠诚,但我发现这猫也不逊色,不禁欣喜万分。我四脚着地跟它闹,还扑上去搂住它汪汪叫。不知是不是太像了,它玩了一阵狐疑地看看我,突然跑开死活不再露脸,终于被近来我的反常彻底搞懵。不论它怎么想,反正从此我除了把它当猫看,也对它充满了狗幻想。
再去校医院,一位资深老医生亲自出马。本该每天一片的药,两天半片就把我吃成这模样,他也说没见过,但仍建议我试最后一次。我小心地将半片再见面分一半,1/4的威力依旧巨大无比,把我又撂倒在床上一整夜。看着那瓶没怎么动过的小白片,我再也不敢惹它们。四天四夜的狂睡,使我变了一个人,感伤慢慢退居二线,理智重返工作岗位。
打起精神,我开始一边补习落下的课程,一边完成阶段考试题目。三虎平时就喜欢在我学习时旁边伺候着,此事发生后它更加黏糊。它趴到书上,开关台灯,还把散片的提纲一张张扒到地上… …只要我不起身,它也不离开桌子半步。
这段时间三虎还改了一个我多年的恶习 - 抖腿。我一动,三虎就以为我逗它,呼地就扑上来,抱着我的脚连啃带咬,苦不堪言。说到动武,它倒没真下口,就是含含糊糊磨牙玩,可又酥又痒的,没法不让人跳起来。但我越躲,它越追,几番较量下来,我只好中规中矩再不敢乱动了。
终于,我完美地答完工业成本试卷,交回教授手中。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地坐着,他默默听我倒完苦水,讲了他的故事:“20年前我刚来美国时,我年轻的妻子因拿不到签证只能留在印度老家。她患了急病我来不及回去,最后一面没见到。我觉得对不起她,完全崩溃了。后来我艰难地熬着,完成博士学位,拿到终身教职,又有了家。但是,我永远找不回她。”他停顿了片刻,继续下去:“没有最不幸的事,好坏都在你对生活的态度,别把自己逼到死胡同,不值得。行就回来上课,不行就去医院开证明,外国学生办公室会帮你,我和系里的老师也能帮你。困难都是暂时的,你要对未来有信心。”
我坚持着上完了这个教授的课,总成绩得了A-, 非常开心。谈到这段经历,我感激地说印度教授课讲得好,心更好,多亏他照顾。话脱口而出后我害怕了,因为我食言提到印度二字,犯了黄莺的忌。那天她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发飙,只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不过对我三虎像狗的新发现,她不以为然:“猫就是猫,狗就是狗,什么猫像狗,狗像猫,你确定你病好了,不用吃药了?”
不论她怎么讲,我仍情不自禁,幻想有一种东西叫做猫狗兽,就像是三虎。猫好是好,可惜带不出去。我特别羡慕老美把狗带在车里狂奔,尤其是狗头伸到窗外、狗毛迎风招展,只要不妨碍交通,我一定不离不弃跟在边上。要是让狗眼看到,不论低和高,都兴奋不已。
转年春季,我开始一份全职实习。对老马自达天天跑高速缺乏自信,于是换了一辆当年产丰田。新车到手我忘乎所以,带三虎兜风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明知道不行,还是想试试怎么就不行。某日终于付诸行动,把三虎没关笼子直接撂后排座开拔了。
车飞驰起来,我一只眼睛管前,一只眼睛管后,但希望看到的三虎潇洒挺立,猫头伸到窗外,猫毛迎风招展的场面没有出现,代之以三虎尿在座位上收场。我不得不承认三虎毕竟是只猫,而不是条狗,不可胡来。
两年之后,我已经到芝加哥工作,一次那位印裔教授来开会,我请他去中国城吃饭以示感谢。他欣然赴邀,结账时,我却发现账单已被付掉了。他依旧温和地说:“谢谢你这么好的美食,钱,你就先留着吧,大城市的花销大…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