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杨庆生哥哥
一九三八年过年后,四层来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他叫杨庆生。他很瘦弱,面色苍白,他有双聪慧清澈的眼睛。他得肺结核刚好,是和妈妈从牡丹江来哈尔滨养病的。他家很有钱,爸妈都上过大学。他聪明过人,读过许多书。我们都爱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出神入化,娓娓动听。他还带我们去对面的公园堆雪人,打雪仗。还看过他用气枪打打麻雀。我们都喜欢他,叫他杨哥哥。由于他的到来,楼上的小孩儿也都活跃起来。
杨哥哥也来小屋,跟我说话和拿来画书给我看。我常问他一些为什么和讲些我认为有趣的事给他听。在我心里他是一个什么都懂的老师,又是一个温和的大哥哥。他来总是坐小板凳上,背靠着门,我坐在床上,两腿垂着还沾不到地。有时他会带一小盒牛奶糖(十二块)和一小盒葡萄干。我们面对面边说边吃着。
“杨哥哥,你说,为什么会打雷闪电呢?”
“那是因为带有两种不同电荷的云彩,相互碰撞的结果碰撞中发出的声音就是打雷,发出的光就是闪电。”
“什么是电荷呢?”
“等你将来学了物理就知道了。”
我会一连问很多的为什么,他都耐心的解释给我听。我似懂非懂的听着。
“杨哥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东西呢?”
“这都是书里告诉我的。读书会使你聪明起来的。”从此我知道读书的重要。
我爱给他讲新鲜事。
“杨哥哥你听说了吗?昨天二楼有俩人自杀了。血都从门下面流出来了。”神秘兮兮的。
“是什么人?”他吃惊的问。
“一男一女,都是日本年轻人。”
“是怎么死的?”
“是开枪打的,那男的是个军官。窗户上还有个圆圆的洞呢。”歪着头看着他,又说:“顾大叔说他们是一对殉情男女。什么叫殉情呀?”
“殉情就是一对情人达不到相爱、结婚的目的,一块寻死就叫殉情。”
又一次我跟他说:“你见过三楼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吗?”
“见过,怎么了。”
“告诉你吧,那个两三个月的小女孩今天中午死了。”一惊一诈的。
“怎么回事儿?”
“被那男的夹在两扇窗户中间儿,然后逼着女人和他出去,回来小孩就憋死了。丁大叔说他是故意的。”
“太残忍了!为什么采取这种手段害死自已的孩子呢?”
“他不是她的爸爸,那女人是他拐来的。丁大叔说他是个探子。什么是探子呀?”
“探子就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专门坑害中国人。”
我爱给他讲学校的事。“杨哥哥你说眼皮抬不起来能治吗?”他没听懂我的意思,疑问的望我。“就是这样,看人要抬起头。”学给他看。
“噢,那是先天眼睑麻痹。”
“能治吗?多难受,要能治好,多好。”
“不能治,我表弟就是那样。”
又一次我对他说:“我们班有一人儿说话老那啥那啥的,说半天也说不出那啥是个啥,真好笑。”我咯咯笑起来。“她长的可可爱了,园园的小脸,红是红白是白,一笑嘴角一边一个小窝窝。老师特喜欢她。老师问她一道算术,她站起来,一连说了好几个那啥。老师问:‘到底是啥?我一定把你那啥扳过来。’可她越着急越说不出是啥。小脸憋的通红像熟透的苹果,真想上去咬口尝尝。”我呵呵的又笑起来。
杨哥哥也笑,他问:“倒底说出来没有?”
“你听啊,老师问她,你跟谁学的那啥?她说:‘那啥我爸那啥。’又问她,那你妈呢?她说:‘那啥我妈不那啥。’”说完了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听过杨哥哥讲他学校事儿,听他讲过笑话,有两个笑话至今没忘,一个是“翻麻子”一个是“忘性大”。
“翻麻子”
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恼恨极了,悲观极了。他听说有个会翻麻子的人,能把麻坑的一面翻过去,光滑滑的一面翻过来。他高兴极了,急忙去翻。
一进门就问:“你仔细看看,我能翻吗?”指着自己的脸,忌讳说麻子。
“你一进门,我就一目了然了,多……那个的都能翻平了。”他喜出望外。
经过针刺、热敷、涂药之后,让他静待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他浮想联翩:想自己一副光亮的脸,带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去迎接做梦都想的美娇娘;接着是个白胖的大小子过百天,多风光,多热闹,还没想完。翻麻子的已揭去脸上的布,擦去涂的药,他的心跳的快蹦出来了,不等他问就听见“哎呀,没见过你这面比那面还麻!”
可怜的麻子,命运太捉弄人了。
“忘性大”
一个自许文人雅士的人,从山上走下来,见他折扇轻敲着掌心,一副观山玩水,悠然自得的样子。忽然肚子一阵打鼓,需要拉屎。
他说:“好吧,就此方便一下吧。”一阵雷雨交加之后,说:“已经淋漓至尽,舒服多了。”没想到站起来,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方便”上。于是气火上升,破口大骂:“那个他妈的,臊狐狸、懒猪、野狗竟儿跑这儿来拉屎!”一时情急忘了文明。看到一脚的污秽,心火更加燃烧起来。于是骂道:“该死的狐狸崽子,狗崽子,臭崽子……”一顿崽子之后,消了气,感到自己不愧是文人,把其弟弟轻易的就给株连上了。
可是这位忘性大,自许文明的人,到底也没弄清楚是崽子还是其弟弟的“方便”。更叫他不想失去却失去的,是文人的气质和雅士的风度。
还听过他和他爸爸坐狗爬梨,打野味和凫水的事。
他说:“坐狗爬犁可好玩了。六、七只狗拉着爬犁不顾一切的往前飞跑,互相比着可卖力了。爸爸紧紧的搂着我,我坐在上面兴奋极了,呵呵的笑着。一次遇上一只狼,爸爸赶紧解下套子,于是几只狗围攻那只狼,狼受伤跑了狗有的也受伤了。那场搏杀,叫我心惊胆战,趴在爸爸怀里不敢看。”停了一下又说:“狗们若是互相不合作,赌起气来,东奔西跑,就会翻车。我摔过一次,摔的可狠了。”
“我最喜欢单独和爸爸去打野味。打到最多的是野鸡,野鸡的翎子又长又艳。”心想怪不得把妓女叫野鸡呢。他接着说野鸡和酱瓜子一起炖,味道可美了。如果和爸爸的朋友一块去就在林子里过夜,在空地上架起树明子烧得霹雳啪啦响,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气味可诱人了。把野味串起来吊着烤的直冒油香味老远就闻到了。拿着一只野鸡腿躺在厚软的松叶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嚼着,这时心比天地还要宽,舒畅极了。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睛放着光彩,沉浸在回忆中。
“杨哥哥你会凫水、滑冰吗?”把他一下从幻梦中唤回来,他一愣神,然后问:“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他说“凫水、滑冰都是我爸爸教的,爸爸的水性可好了,在水里猫半天都没事。他滑冰、滑雪都是最棒的。他经常滑雪往山里跑,可我一次都没见过。”见他眼里闪着泪花。“我爸爸不到三十岁就离开我们了。”泪珠滚了下来。
有天他说:“到我家去看画册吧,还有我小时的照片,背景都是大自然,你一定喜欢看,都是我爸爸照的。”
“有你爸爸的照片吗?我想看看他。”
“没有。”我很奇怪。
是我拉着大毛一块进了他家。她妈拿出糖来,糖装在一个漂亮的糖盒里。她说:“过来吃糖。”大毛小手抓了一把装在口袋里,剥一颗放在嘴里,这一连串的动作麻利极了。
“吃吧。”我笑着摇摇头。她剥一颗放我嘴里。
妈说过,别吃人家东西。说女孩家不能见吃的嘴馋,见穿的眼馋。
我被墙上一张照片吸引过去。见他妈妈头戴一个带条穗的四角帽,穿件没领的袍子,感到奇特。
杨哥哥站在我身后说:“这是我妈妈大学毕业穿着学士服照的。”我点点头,心里对杨太太有了几分敬意。
杨太太说:“毛,过来叫我看看。”大毛被她一拉,顺势把柔软的小身子偎在她怀里,真像个温顺的小猫,只差没喵喵的叫两声了。
杨哥哥拉我到写字台前叫我坐在转椅上搬出画册和相册,他趴在桌上翻着,讲着。我从来没见过,感到真好看。
听杨太太说:“毛啊,长大做我的儿媳妇吧。”
杨哥哥也听见了他回过头说:“我才不要她呢!”又继续给我讲。
我感觉杨太太不喜欢我,所以小声对杨哥哥说:“我想走了。”
“还没看完呢?”
“我怕我妈找不着我。”我站起来了,大毛从杨太太身上出溜下来,和我一块走了。
四二年春,孙老师让我参加朗诵竞赛,嘱咐我请人把稿子写好一点儿。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杨哥哥了。
杨哥哥已经是一个英俊的小伙了。他肩宽腰细,身裁匀称,举止也稳重多了。自从他两次跳班上了高中一年级,去了二高,我们来往就少了。加上妈不叫我和半大男孩子接近,我也就逐渐和他疏远了。
我去求他,他问:“要写什么内容啊?”
“写大东亚共荣圈取得胜利。”
他笑着对我说:“这个内容我可不想写。”我疑问的望着他。
他说:“吹捧小日本,不是为虎作伥吗?当亡国奴还不够,还要当汉奸呀!”使我想起他刚来时,让小男孩儿站成排,弯腰叉腿,在跨下传着一只红色的日本漆盒。
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说:“是日本天皇和满洲的皇帝。”
“是画吗?”
“写的字。”
“为什么传它呢?”
“为的是诅咒和侮辱他们。”
我懵懂的听着。他那么小就有民族意识。传说是受他爸爸的影响。他们母子的来历,谁都不清楚。他妈妈从不和人接触。
我对他说:“我也不愿去朗诵,是孙老师叫我朗诵。要是我拿不出稿子来,她一定不高兴。你就随便给我写一个吧,好吗?”恳求着。
“好吧,为你做一次违心的事吧。”
“你真的给我写呀?”我立时眉开眼笑。又说:“太谢谢你了。”
他笑望着我说:“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杨哥哥的文章写的很精彩,记得开头一句是:自大东亚战争勃发以来,皇军取得了赫赫战果。……。我在这次竞赛获得第一名。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也不愿意说日本人的好话。
四三年就很少和杨哥哥见面了。望见他走来,就躲过他,因为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
有天我上楼来,望见杨哥哥正和日本孩子民江站在楼梯口上讲话。我望着他微笑一下就侧身而过。若是从前我会叫他,走近他,亲热地和他说话。现在无论如何做不到了。时光让我失去了一个我信赖的大哥哥。
终于有一天他问我:“你为什么老躲着我呢?我那么叫你害怕,叫你不信任?”
我嗫嚅着说:“不是的。”
“那为什么?”
“我觉得自已长大了。我觉得没什么话说。”吞吞吐吐。
“长大怎么了,我又没伤害你。”他的目光和他的话,都使我感到咄咄逼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长大了,我不想和男孩子来往了。”低着头,看着脚,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他看看我没再说什么走了。
从此那纯洁的友谊结束了。年底他们搬家了。当他真的离开我,才感到他的可爱。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年后。我在读初二,他高中毕业后就结了婚。听说他的太太十分漂亮,生活得很美满。
他来看我了。说是看看熟人,看看曾经住过的地方。他穿件淡灰色长绸衫,更显得风流倜傥,潇潇洒洒。他消瘦了,两颊绯红。他说犯了肺病,正在养病 。
他很兴奋,谈笑风生。说他病好之后,去北平清华念书,将来留洋过过博士瘾。问我今后的打算,我望着他说不出,因为我对未来很茫然。
我们的话渐渐转到过去的那一桩桩一件件有趣的事。我们说着笑着,他那明眸闪着欢乐的光。
他走了,我送他,直到他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他是来和我诀别的。他去了,永远不会再来看我了。我不止一遍的想:如果没这次的会面该多好,可省去一份儿更多的思念。一九四六年的一场皑皑大雪送走了他,他才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