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作文课

 

作文课上，语文老师兼七班班主任施继明走进教室，将厚厚的一叠作文簿放在讲台上。他环视了一下教室，然后离开讲台，站在黑板前，将双手摆在身后，挺直身子，眼睛再次从前排看向后排，由右边看到左边，好像今天非要将七班一共五十五(不，五十四)个同学的脸一个个看够看透看仔细了不可。他一句话都不说，或者说，到目前为止，他连一个字还没有吐出过。他只是这样前后左右地扫视整个班级。看得每个同学的心里都发了毛。

随后，他干咳了一声，笑容才渐渐浮现在他那张三十七八岁知识分子男人的脸上。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典型南方人的脸。鼻梁非常挺拔，但还没有高到外国人那种高鼻梁的份上。鼻梁上的两旁很随意地架着一对好看的眼睛，还是双眼皮，一点都不害羞的那种。小分头梳得挺听话，要是再涂上点发乳发胶之类的东西点缀摆弄一下，那就会更加激动人心，会更加吸引班里十四五岁胸脯开始隆起的青春少女们的热议，可惜那时候没有发乳发胶这一说。要用也顶多用点发油，抹上这么一层，保管油光发亮，但施老师是懂方寸之人，绝不会因为漂亮而招徕任何非议。

 
这一层道理，他心中是非常有数的。到底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么。可是他的懂得，也是在付出一番代价后才懂得的，这跟每个人要付出代价才懂得人生是怎么一回事没什么两样。据说在学期间，就因为他没有摆正爱情观和人生观，在男生女生的关系上没有正确处理好，大学领导在他毕业的时候把他发配到现在这所普普通通的高中里来了。连他喜欢的城里那位女同学最后也没有成为他的妻子。要不，几乎每个周末，他干吗要紧着往郊县县城赶回家去看望妻儿呢？还好，中学里的领导没有冷淡嫌弃这位高才生，照样像欢迎专家一样欢迎他。

“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一声干咳后，他终于发话了。他咳嗽一声，并不是因为他嗓子眼里发痒难受，也不是因为他嘴里有痰要吐，仅仅是因为他要发出一个信号，要让全体都注意了，现在正式开始上课，你们要用心。

“今天上课的主要内容是分析讲解上次布置给大家的作文作业。”他接着用他粗壮的男声讲话，仿佛一只雄鸡在叫唤。“这次作文没有一个固定安排好的题目，跟以前不一样，但内容体裁是有限制的。其目的就是要鼓励发动大家的积极创造力和想象力。作文嘛，这是一种创作劳动的过程。既然是创作，那大家就要学会如何利用在座每一个同学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丰富的想象能力，写出一篇好文章。”

他顿了一下，再次扫视一遍教室。然后继续说：“至于为什么要有统一的内容和体裁，大家也知道，这是学校统一的安排，也是为了避免大家众说纷纭地偏离基本内容，以致于无法作比较。要是真的没有题目，又没有一致的内容和体裁，那肯定是要乱套的。

好了，现在我再重复说一遍本次作文的中心内容和体裁。这次作文的内容，就是要求同学们紧紧抓住批林批孔运动这根中心主线，体裁是一种批判性的政论文。所以，归根结蒂，就是要求同学们写出一篇极有力的批判文章，或批林，或批孔，或者两者套在一起批也可以。

如何写政论文这种体裁，我以前在课堂上跟同学们都讲过。首先，你要摆出一个论题，也就是提出来你要进行论述的问题，论证的对象。其次，你要立出论点，然后摆出论据加以论证，围绕中心思想，也就是你的主题，有理有据，充分论证，大作文章，最后要有强有力的结论。所以，归纳一下，政论文体裁的结构是论题─论点─论据─论证，最后结论。同学们，你们都明白了吗？”

听到同学们三三两两有气无力的回答，他很不满意。于是再次提高嗓子问了一句：

“你们到底明白没明白？”

“明白了。”这一次，全班异口同声。

“很好。现在我们来具体谈谈这次作文的成果。我们全班五十五位同学。我一共收到五十二份作文簿。也就是说，有三位同学没有交作业。我现在想问问这三位同学为什么没有交作文。王小水!”

“到。”一个男生慢腾腾站立起来。

“告诉全班，你为什么没有上交作业？”

“施老师，那天我生病没来上学。”

“我怎么没看到你的请假条？”

“我妈让我弟弟交给校长了。也许，也许，他……他可能忘记了。”

“今天你得补写。坐下吧。张丽娜?”

张丽娜是个个子矮小的女孩，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两条小辫儿也梳得马马虎虎。

“那你是怎么回事？”

“我不会写，所以就不写了。没有别的理由。”女孩嘻嘻哈哈，根本没当一回事。

“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单位里不都是要一心一意搞好生产，你们才有吃有穿吗？在学校里也一样，我们既要抓革命，也要促学习。只有学会真本事，你们将来才可以做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嘛。张丽娜，你说是吧，啊？”

“我父母工厂里早就光抓革命，不促生产了。嘻嘻。所以我们干吗要那么卖力辛苦啊？再说了，读书有啥用啊，到头来还不是跟我父母一样？”

“坐下!”同学们看到施老师一张生气得有点扭曲的脸。“伍三发？”

没人回答。

“伍三发？”

课代表报告伍三发同学已经旷课一周了。施老师那张生气的脸就更加阴沉了，就像上海五六月份黄梅天里的连绵阴雨。

无奈之下，作文课继续。

施继明老师大声地告诉全班，五十二份交上来的作文中，有五篇被评为范文，有十篇做得不合格，要重做。然后如同战役进入最紧张最关键的战斗一般，他将这堂作文课也顺理成章地推向高潮。他骄傲地说道：

“同学们，在这五篇被评为范文的作文中，它们一致的特点是，论题鲜明，论点尖锐，论据翔实，论证充分，最后，结论无可争辩。现在，我给同学们念念范丽君同学的范文。你们大家好好听着，看看自己的差距在哪里。”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然后便念起范文来，读文章的模样让人联想起孔夫子。

“题目：再批孔老二之‘学而优则士’。

两千多年前，旧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孔丘抛出了‘学而优则士’的错误谬论，毒害了中国千百年来千千万万年青人的心。学而优则士，说到底，就是剥削阶级培养造就剥削阶级接班人的舆论工具和途径，是捆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精神枷锁。

现在，我们要带着满腔的愤慨，用铁一般的事实，揭露批判孔老二‘学而优则士’谬论的险恶用心与丑恶嘴脸。

首先，让我们睁开眼睛看一看，在万恶的旧社会，究竟谁能够上得起学啊？除了剥削阶级靠剥削劳动人民大众的血汗送他们的子弟进入学堂读书外，广大劳动大众哪有钱供得起他们的孩子去上学呀？难道‘学而优则士’不是专为地主老财资产阶级服务的吗？

其次，许多本来年轻有为的年青人，被‘学而优则士’的奇谈怪论深深毒害，就为了考取功名将来可以当官发财，将一辈子的宝贵年华都投入到钻研四书五经当中，成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甚至有些人已经到了五六十岁老朽的年龄，还念念不忘考取功名，误国误家，也误了自己的前程。这难道不是‘学而优则士’的毒害吗？

第三，什么叫‘学而优则士’？你学好了，成为优秀学生了，就有资本当士当官吗？!为什么就不能当工人，当农民，当劳动阶层，当普通大众呢？假如人人都要去读书去做官去剥削别人，那这个工谁来做、这个田谁来种、这个国家又由谁来保卫？所以，‘学而优则士’的言论充分反映了误国误民的危害性。我们要擦亮眼睛。

……”

他在上面读得起劲，下面好多学生的脑袋仿佛散了架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低垂了下去，像吊在瓜藤架上一个个的青黄瓜。有人居然打起震天动地般的酣睡声。这也就把正在朗朗读范文的老师给惊醒了。他用弯曲起来的手指关节，在讲台上恨恨地敲击了几下，并大声喊：

“哎，哎，哎，上课时不许睡觉。你们不好好听，怪不得作文写不好。刚才你们听见的范文，你们要好好想想，对照自己，人家的长处体现在哪里，为什么你自己就写不了呢？

下面，我给你们读读陈远同学的作文。作为班长，陈远同学在这次作文中的表现不好，很不好，文不对题，一篇政论文竟然写成了一篇小说。这说明陈远同学没有紧跟形势，政治觉悟不坚定嘛。我给你们读读，你们听听，这样的作文是不是只能得59分？

育婴堂里的哭声──黎明时分，徐家汇一家育婴堂依然笼罩在一片阴暗的影子底下。突然，房子里传来一阵阵婴孩急促的哭叫声，惊醒了附近居民的晨睡，也惊扰了马路上匆匆走过赶着去上班的人们，使得他们不免要停下脚步来，伸长着脑袋，往育婴堂的大门里张望，仿佛要弄出个明白、探出个究竟来，才可以安心地离开去赴工。只见育婴堂里面的空地上，好些个身披黑袍头戴黑罩的修女手里端着什么家什，匆匆地走来走去，其中有一个修女正在跟一个满是络腮胡子高大的洋神甫交谈着什么，暗暗的灯光下，透出她一脸的焦急。

育婴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们为什么这样凶猛地哭叫，难道是饥饿，疾病，还是别的甚么，这是人们急于想知道的。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从此要被揭露出来。

……”

稍停，环顾四周后，他说：“你们看看，这哪是一篇批林批孔的政论文哪？要不是看在陈远同学平时常常写出优秀作文的份上，我连59分都不会给他的。下课后陈远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同学们总算像摆脱了一场梦魇，蜂拥似地奔出教室，四散而去，男孩与女孩打情骂俏逗乐一番，总归男一群女一堆的离去，去做他们以为更有趣的趣事。然而，可怜的陈远耷拉着脑袋，很不情愿地跨进施继明老师的办公室，继续听取老师有关作文的教诲。不过，这一次，在私底下，老师却抛开了批林批孔，也抛开了政论文的体裁，跟自己看好的得意门生，大谈特谈小说的创作，谈文学与人生。

三年后，陈远参加了第一场全国高校统一招生考试。他的语文得了九十二分，高出许多后来被录取进文科的考生。他将这个告诉了施老师，但他没有将自己报考理工科并被录取的消息告诉他。直到二十五年之后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老师才从归国赴会并且当年政论文才得59分的门生口中得知。

2011年5月8日写于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