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6》 我的房产经纪安娜姑娘

 

上午九点还差一刻，我已在我下榻的巴林宾馆会客厅里等候。不久，我看到一位年轻白人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便猜想一定是她：安娜•沃兹涅先斯基到了。她轻盈得像一阵风，与其说她是走进来的，还不如说是飘进来的。我立刻站起身来迎接她。于是她就飘到了我的跟前。初次见面，一番客套的礼节和自我介绍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在这个伊斯兰国度里，在外工作的女性理应得到男士们格外的礼遇。我客气地邀请她去宾馆餐厅里喝咖啡，她却婉言谢绝了。

安娜今天穿一身白色连衣裙，宽宽松松的，从肩膀上一直拖落下来，在白色笼罩之下，露出一双穿在光脚丫上的金色凉拖鞋，与她一头的金黄色披肩长发上下呼应，倒是蛮匹配的。这位俄罗斯姑娘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白皙的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笑容动人。秀颀苗条的形体两旁各挂着一条修长的胳膊，其中一条的手里还提了一只讲究别致的白色小拎包。这番模样打扮，肯定是要赢得颇有风度的男士们特别的青睐。只是她似乎过于单薄了一些，单薄得几乎要瘦骨嶙绚，以至于她或多或少失去了在她这个年龄的姑娘应有的丰满──她原本应该高耸挺拔的胸脯现在好像一朵含羞草似的，显得有些羞羞答答，颓垂委靡，这多少让我心里平添了几分怜惜。

然而，就在我像欣赏一朵花那样欣赏着她的时候，我的房产经纪把她的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从我的一双温暖得有点发热的大手中抽开，一阵简单寒喧过后，她就单刀直入了：

“S先生，今天我安排了带您去看大概十套左右的公寓房。这十套房子有大有小，有的豪华些，有的属于实用型，有的有海景，有的则可俯瞰城市的风光。您觉得这样行吗？您想先看哪一套？”

“很好，沃兹涅先斯基小姐，多谢你的费心。不过呢，我基本上还是坚持我在电话里跟你提到过的这些条件：一个人居住，我只求干净舒服，设备先进，房子不宜太大，一个主睡房加一个客房，当然还要有厨房和客厅的，有这些就足够了。太大的地方我根本就不会派上用场的。有景色当然是锦上添花。但健身房和好的环境是必须的。你看我们能不能先去看那些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最后再去看排在你单子上两头的那些？“

”好吧，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那我们走吧。“毫无疑问，我的经纪人是一个办事伶俐的人。她的英语说的很好，只不过她说话时带有很浓重的格音，好像他们来自东欧的人对英语中以g结尾的单词都仿佛怀着格外的敬重。

我钻进安娜开的一辆丰田Corolla型白色小车，坐在前排座位上。为了避免因沉寂而陷入尴尬，我开始主动说话，试图引她打开话匣子。我问：

“安娜，你的车开得非常麻利。你在巴林居住有很长时间了吗？”

“谢谢。我是两年前从卡塔尔搬过来的。”

“可你看上去不像卡塔尔人呢？”我有意逗她。

她莞尔一笑：”我当然不是啦。我是从莫斯科来的。“

”这么说来，安娜是俄罗斯姑娘啦，怪不得这么漂亮。“

我这么一说，她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我知道，俄国人都喜欢说自己是莫斯科人，就如同中国人都喜欢把自己跟北京上海搭上一层关系一样。她高兴地将脸转过来，这下轮到她反问我了：

”那么，S先生您是中国人呢还是加拿大人？“

”我嘛，我是加拿大人，更是中国人。我爹妈认为我死活都是中国人，我孩子们反正怎么都说我是加拿大人。我自己嘛，就看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我微笑着跟她调侃。我又接着问她：

”安娜，你怎么会想到离开你那可爱的祖国，年纪轻轻一个人跑出来闯荡天下呢？“

”我原先是一名芭蕾舞蹈演员，在莫斯科的一家芭蕾舞剧团跳舞。“一听到她说是芭蕾舞演员，我的兴致马上就上来了，而且马上心里明白她为什么走路的时候跟飘一样。

”你们俄罗斯的芭蕾舞可是全世界最出色的。我最喜欢看莫斯科或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团的演出了。“说完后，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哼起柴可夫斯基《天鹅湖》里小天鹅的舞曲。还妄自评头论足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的那位才是真正的芭蕾舞蹈专家，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半脚在里半脚在外的门外汉。但是，安娜却颇有兴趣地不时扭过头来看我，露出她甜迷迷的微笑。她是觉得我这个人有意思，还是觉得我莫明其妙的舞蹈评论有趣，抑或是要嘲笑我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舞蹈事业呢？“我饶有兴趣地追问。

”后来，后来嘛，一是由于我年龄大了，开始跳不动了，二是我有了男朋友，我得跟他出来。“

”呵呵，安娜小姐，我敢打赌，你说的第二个原因才恰恰是真正最主要的因素。你肯定是被他迷住啦，哈哈。俄罗斯小伙子？“

她的脸上有点羞色：”不，他是西班牙人，来自巴塞罗那。“

”男才女貌嘛。他在这里做生意？“

”没有，他在一家跨国电讯公司做地区技术总监。他原先是做工程师的。“

”那你找到了不错的靠山。“

”靠山？什么靠山？“

”噢，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们结婚成家生话在一起，你就有了依靠。“

”哦，不，S先生，您说错了。我可从来不曾想到我这一生要依靠过谁。无论怎样，我都将是一个自食其力独立的人。“

我们首先去看了一幢靠在海边的高层建筑。这套两房一厅单元，位于这幢高楼的第三十七层，巴林湾的海景一览无余。这美丽的景色打动了我。但公寓管理得实在差劲。特别是屋子里配备的家俱跟这个优美景色简直是格格不入。给人一种一朵鲜花插在粪堆上的感觉。我们接着又去了附近的别处看了另外两家：一家不满意，还有一家不错。但我提出不着急做决定，再继续去看看别的。

我们重新回到她的车上。在车里，安娜忙着给我介绍下面几家房子的情况，还对其中两个公寓的长处大夸特夸。我看得出来，她急于做成生意，而我则像个观光客似的不急不躁，虽然其实我也急于搬出我现在住的那家宾馆，急于搬进一个可以完全受自己支配、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但现在，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仿佛更热衷于想好好跟安娜说话，跟她套近乎，跟她周旋，毕竟她是我来巴林后正式认识的第一位女性。

”S先生，我们下面要去看的这个是一处比较豪华的公寓，但美中不足的是它目前还没有开设自己独立的健身中心，租客要跑到离它不远的里兹卡尔顿五星级豪华酒店，使用那里面的健身房设施，还可享受到专门的优惠价格。我们去那里看看怎么样？“

”好，没问题，先去那里看看吧。哎，安娜，你有没有读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大作《安娜•卡列尼娜》？那里的主人公可是跟你同名。“

”看过，但早忘了。“

”那你有时间还得抽空再看看。这可是一本好书啊。“

”是，我会的。S先生，如果您今天看中哪一套房子的话，我建议我们尽快定下来。“

”当然，当然。安娜，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对你们苏联的许多东西，哦对了，现在叫俄罗斯，都特别喜欢。你看过那部叫《列宁在十月》的电影吗？那时候我最喜欢里面有个叫瓦西里的角色。那可是部好电影，是讲你们俄罗斯发生在列宁格勒的大革命的故事……“

”现在叫圣彼得堡，早已不再叫列宁格勒了。那是我的故乡。“

”对，对，是叫圣彼得堡。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瓦西里同志那句著名的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看过吗？“

”这部电影我没看过，但听说过。要是租房手续一切都顺利的话，您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搬家？“

”任何时候，随时。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沉浸在儿时喜欢过的影片情节里，又身边正好有俄罗斯姑娘陪伴，我几乎是要陶醉了。”安娜，你会唱俄罗斯歌曲《喀秋莎》吗？“

她没有回答。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独自哼起来。等我哼唱完了，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我便接着又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嘿，这下，我唱到一半的时候，她竟然也轻轻跟唱起来。这回，我用中文唱，她用俄语唱，而且越唱越起劲。一遍不行，再来一遍。我们就一直唱下去，唱得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感觉更近了，唱得我们有点忘乎所以，撕扯着嗓子，一直唱到我们到达了看下一个公寓楼的地方为止。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
      水面映着银色月光，
      一阵清风一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一阵清风一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所有的房子最后都看了一遍，看完后，我决定要租下我们起先看过的那第三个公寓单元。一租便是一年──没问题。提供必要的家俱，包水电，包每周来人清洁两次，包楼下停车位，主层有保安人员值班──挺好。房租每月要三千三百美元──没问题。两个月的保证押金:”好说”。我让安娜尽快去办理必要的手续。这天，她笑得非常开心。

在巴林，租赁房屋的规矩，有点像我们在北美买卖房子似的，必须有个经纪做中间人。由经纪事先去找物主或物主的代理人约好看房，然后再由经纪带着房客分别去看安排好的房子，满意了，随后便是一大堆的房屋租赁文契，最后由主客双方签署生效，交付定金。之后，我便可如期搬家了。

合同签署生效后，安娜到宾馆来给我送文件副本。她这次穿一袭蓝色连衣裙，手提一只蓝色女包，头发梳拢在一起，扎成一个马尾巴，甩在背后，她神采飞扬。我恭维她今天格外漂亮，说我妻子以前也常这样扎辫子的。

我搬离那个由一家印度裔家族管理、饭菜让我倒胃口的宾馆，刚好是我抵达巴林十天之后。搬家后的第二天，安娜专门派人给我送来一大束鲜花，红红绿绿，装点我的新居，煞是好看。我安顿好以后，和安娜保持有正常通信联系，偶尔也会出去喝咖啡。她和她的西班牙男友继续住在巴林，继续着她们亲密的关系。

我们成了朋友。

写于加拿大,2011年3月25日

 

The living room and kitchen in my Bahrain apart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