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点疯狂 (中)

 

(三)

监狱里的灯跟昨天，前天，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样，按时熄灭了。牢里一下子昏暗下来。我依旧坐在暗中。对我而言，监牢本来就漆黑一片。整个世界漆黑一片。我的心也是漆黑一片。

我坐在黑暗中冥思苦想。我不想今天，也不想明天。我只想昨天和它以前发生的事情。然而，过去的一切在我眼前模糊不清。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过去，就像一个醉汉在迷惑之中想要辨别回家的道路，或者像一个少年在凌晨的恶梦中突然惊醒迷茫着朦胧的睡眼要看清自己身处何方。

少年？我想到了少年？黑暗中，我的瞳孔在放大，我好像忽然看见了一点微弱的亮光。好像是从火柴棍上点燃起的火光。漆黑一片中，它显得很亮，而且越来越亮。咦，它怎么变颜色了？它变成红色的火光。是红色的火光吗？我使劲眨巴着眼睛，想要看清出现在我眼前的红色的光亮。哦，原来不是光亮，而是鲜血淋漓的颜色。鲜艳的红色的血，从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的身上流出来。他躺在一张床上，两条臂膀无力地下垂。离开他不远的地板上，还躺着另一个男孩，比他更小，四五岁？也有血从他身上流出。他也歪着脑袋一动不动。这是怎么回事？我猛然感到一阵恶心，可能是血液的腥味刺激了我，我原本漆黑一片的眼中现在已被鲜红鲜红的血的颜色所代替。我全身一阵悸动。我仿佛看见了一把明晃晃长而锋利的尖刀，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两个男孩倒在血泊中。我立刻无声地大喊：是谁杀死了那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吓得惊恐万状。还好黑夜就像一块厚厚的绒布，很快将我从红色的恐怖中隔离开来。我赶紧睁开双眼，回到黑暗一片的牢房这温暖而熟悉的环境中。我像一个得到了安慰的小孩，一得到温暖的抚摸便马上安稳下来。我就这样一直睁开着两只眼睛，看着黑暗中周围的一切。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我感觉到脑袋有点发沉，眼睛又开始迷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突然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随着这柔和动人的声音，一个漂亮女人的身影飘进了我的眼帘。我看见，在她的身边各站着一个男孩，一大一小。我还看见，在女人的对面站着一个三十几岁四十不到的男人，几个旅行箱堆在他的身旁。我听见了女人依依不舍的告别的话语。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母子三人来给远行的父亲送行。

我还想凑近一些，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贴心的话。忽然，好像有一股奇怪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那个男人与那母子三人朝相反的方向生生推离开来。不一会儿，那个令人感动的温磬场面全部消失不见了。我又重新看见了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可怕场景：两个孩子躺在血泊之中，那个曾一闪而过的男人身影又出现了，这次我看得更真切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虽然他的脸庞有些模糊。他手擎钢刀，露出一付因极度愤怒而气急败坏、凶狠残忍的脸，正在追逐一个女人，她的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刀伤。啊，正是那个在机场送行的女人。她一面惊恐地叫着，一面拼命地躲闪，将屋子里凡她能抓住、碰到的物件往身后追来的那个男人那里砸，以挡住他疯狂到极点的追杀。眼看他就要抓住她了，紧握尖刀的手便要从高处刺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听见“砰”的一声枪响，那男的“嗷”地一声，随后猛地栽倒在一旁。我看见，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两个警察，两个人都警惕地端着手枪。那一声枪响，正是从其中一位的枪口发出的。

我马上惊醒过来，原来我刚才在梦中。我感到我的右小腿疼得要命。过去受的伤口似乎又要犯了。

 

(四)

“38号，有人来探监看你了。”

狱警高声叫喊。我没有给予理睬。他于是又狠狠地叫了一下。我开始不耐烦起来：

”你他妈的叫喊什么呀？走走走，别来烦我。“我给他一副坏脸色，恶狠狠地瞪着他，随后，又嘟哝着补充一句：”有人探监？谁会来看我呀？“

”喂，38号，赶紧准备一下到外面去，有人来探监看你了。一位传道的牧师。“

”牧师？我等的是律师，不是牧师。你告诉他，老子没空跟他罗嗦，让他赶紧滚。“

我没好气地说。

 

(五)

”保罗，咱们结婚吧。“女人对坐在她面前的中年洋人说。他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尤其是讨有点岁数的单身女人的喜欢。

”结婚？“他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是的，“她小心翼翼地柔声回答，”我打算把我那幢房子尽快卖掉。我害怕再住在那里。“

”那你卖掉房子后住哪里啊？“男人明知故犯地问。

”要么住到你那里去，要么咱重新买个小房子。你看行吗？“

”买个小房子是个不错的主意。但结婚……“

”怎么啦？你不同意跟我结婚呀？“

”不是，我是说，我还……我还没有准备好。“

”保罗，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你爱我，非常非常地爱我吗？“

”是的，我是非常地爱你。可我还没想到要跟你结婚呀。“

”……“

”怎么了，你生气啦？“

”我……你……哎!“

”你别生气呀。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想想么。“

年轻女人以为，她了解眼前这个让她一直动心并不顾一切追求的男人，她只要和他在一起，世界就完美了。她希望他跟她厮守终身，希望他会尽快娶她，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了。要不然当初……？想到这点，加上她听到刚才保罗犹豫的口气，她的心头不禁掠过一阵不安。可她终究没能明白她面前这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心里真正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你需要多少时间啊？“一副妥协的口气。

”不急。给我一段时间吧。“

 

(六)

”什么？……悔改？饶恕？……你让我悔改，你让我饶恕自己，饶恕她？“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愤恨地责问这位坐在会见室里我桌子对面的五六十岁的王姓传道人。一个多月了，尽管我一直不肯“赏脸”，每次来他都吃了我的闭门羹，但他执着不肯放弃的精神着实感动了我这个顽固的囚犯。今天，他终于有了一次向我传道的机会。他讲了一大堆东西，什么上帝啊，亚当夏娃犯罪啊，耶稣道成肉身啊，悔改重生啊，反正我都没听懂，也心不在焉。只是在最后，他要我为自己的过犯悔改，并要我饶恕那个可恶的淫妇的话，我都听明白了，而且听得我很生气。

“悔改？我只后悔当初不该回中国去创什么他妈的业，后悔不该让她和孩子跟我分开，光让他们留在这里，以致她后来做出那见不得天日的龌龊肮脏的勾当。……悔改？我更后悔没能杀了她，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我越说越激奋，愤怒的拳头在空中飞舞，我恶狠狠地冷笑起来。

“哼，饶恕？饶恕她？没门! 她背叛了我，她毁了我们的家……”

“可是，章先生，你听我说，当初主耶稣最心爱的门徒也是这样冷酷地背叛了他，而且背叛了好几次，主最后都饶恕了……”

“因为他是你们的神，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的话被我无情地打断，“但我只是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小人。我只晓得，我对人好，把自己的心肺都掏出来地对她好，她却要背叛我，那么，我就要让她付出背叛的代价。”

“你不能以恶制恶，你要以善还恶，你内心里的罪孽才能得到最后赦免。”他抢了一句。

“我才不管他什么赦免不赦免。我已经豁出去了，反正大家来个鱼死网破。只要我还有机会走出这个牢门，我就一定还会要将她置于死地。这一次，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傻，先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孩子死了，然后激她从那个奸夫那里赶回来。最后引来了警察，没有让我来得及收拾她。”

“报复只能加重你的深重罪孽。而且无济于事。你即便现在杀了她，又能怎样呢？该发生的它都已经发生了。何必再浪费一条生命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不会留下她逍遥自在，我要让她为自己的罪孽也付出代价。”

“章先生，你要知道，这个事件发生后，她的内心也受到很大震动的，一定也会自我谴责的。她同样需要悔改饶恕。”

“王牧师，你不用跟我再费什么口舌了。我心已定。什么也无法改变它，除非我死了。”

“那你不想想你死后要去地狱呢，还是悔改重生上天堂呢？”

“我才不管我死后的事呢。”

见我死固执，他站起身，看着我冷酷凶狠的脸，露出一副期待的样子。

“咱们今天先谈到这里吧。我还会再回来的。我会为你祈祷，也为她祈祷。你有空好好读读它吧。”

临走，他将一本圣经塞进我的手里，不管我想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