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之前,我由加拿大的C城启程出发。首先经过了十来个小时晚间越洋飞行,于德国当地时间次日凌晨六点到达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在那里停留了七八个钟头之后,在下午的时候,再换乘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飞来巴林。
在C城机场的候机厅里,妻子带了我们十六岁的小儿子和十五岁的女儿前来为我送行。这肯定是一场不甚情愿的分别。妻子竭力装出一幅轻松的样子,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不自然的微笑,连她说话时都有些闪烁。而女儿昨晚准是在被窝里哭了个大半宵,到现在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哭,也大大方方地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依依不舍。男孩则满不在乎似的,眼睛东看西瞅,仿佛在告诉每一个人:“我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才不会做那种婆婆妈妈的事呢。”他一直都是沉默无言。不过,在我即将转身进入机场安检通道的瞬间,我暗暗地注意到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了。而我呢?我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一直不断地在往上涌。我拥抱了两个孩子,拥抱了妻子,嘴里有意无意地不断重复着:“我一切都会好的。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然后,提起随身行李,匆匆转身向安检通道快步走去。
我一个人只身前往中东工作,几乎是在瞬间做出的决定,我和我的家人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一个月前,我突然被召到公司的美国总部。CEO宣布说,由于公司的业绩急剧下滑,资金方面出现非常困难,迫使公司决策层做出重大的战略调整,决定立即暂停由我主管的加拿大分公司的发展计划,改派我与负责市场营销的同事鲍勃一起前往中东地区,以巴林为基地,重点开展针对海湾产油国的新业务。我分管技术、扩充人员和发展业务,鲍勃则负责市场运营和销售。公司要求我们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启程。为了节省开支,我俩只身前往,不带家属。时间暂定为一年,也许会更长。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心中充满了疑问和忧虑。公司资金严重短缺,面临重大困难?这怎么可能?这才仅仅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啊!
二○○八年夏天,也就是一年多前,我在公司办公室里突然接到阿莫司教授的电话。他是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我过去的导师,现已退休。几十年来,因他领导的科研团队独树一帜、卓有成效的学术和实验成果,使他在学术界和工业界享有盛誉,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的许多“桃李们”如今都已在各行各业独占鳌头。在电话里,他和CEO陶特先生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在两年前成立不久的公司,希望我帮助建立加拿大分公司,利用我在工业界的人脉关系,将公司刚推介到市场的新技术,尽快地推向商业化应用。听到这个邀请,我一方面有点激动和兴奋,但另一方面又有些疑惑,拿不定主意。原因很简单。由房地产灾难引发的金融风暴,到这年的夏天,已深深地将美国经济拖入了自一九二九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泥绰之中,并且席卷了全球。原油价格急剧下跌。凭我多年的经验,我预感到石油工业很快将进入一个萎缩期。以油气公司为服务对象的服务行业自然会首当其冲,更何况是一个尚未站稳脚跟的小小公司呢?在这种背景下另起炉灶,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将担忧与我的风险评估,反映给了阿莫司他们,希望他们容我更多时间考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我接连收到公司高层的催促。我被告知,对于当前发生的状况,公司早已有充分的估计和准备,对未来的发展和风险充满了乐观和信心。陶特先生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筹集到足够多的资金,足以应付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任何困难局面。他还特意告诉我,尽管美国经济糟糕,但公司会在全球好几个地区快速发展,因为从投资和发展的角度来讲,现在正是占领市场的最佳时机。他一再建议我打消顾虑,力邀我加盟。他的话着实打动了我,加上我对教授本人多年的信任和敬佩,还有对公司新技术一旦打开市场并占领足够的市场份额后可能带来的巨大潜在经济利益这种自然而然的乐观想象所带来的诱惑,我心中的怀疑和坚持开始慢慢瓦解了。
诸多因素的混合作用,促使我最终下定了决心。这年年底,我辞掉我原先在一家大公司里的职位,二十年来首次离开我习以为常的大公司环境,到一家小公司去闯荡(妻子戏称为“下海”)。(这个选择,后来被证明是一个极具天真幼稚性、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冒险和贪婪色彩的梦想。这个梦想在以后不到两年的短短时间里就被无情地击破了。当然,对于这样选择的结果,我始终是无怨无悔的。一个人终其一生,他(或她)的生命旅程,归根结底,无非是由自己前前后后做出的无数个大大小小、对错交杂的选择的一个集合体。生活本来就是一种选择嘛。)
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加盟这家小公司后短短几个月里,一切竟会如此快速、如此剧烈地改变了。这怎么会发生的呢?加拿大分部的工作才刚刚上马、正打算卷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刻,怎么就要面临远去中东这个骑虎南下的决定呢?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局面。但是,我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我必须面对它,必须是正面积极地面对它。我相信,公司现在面临的困难一定是暂时性的。虽要与家庭分离一段时间,但由此带来的困难也一定是暂时性的。为了公司的成功、为了自己未来的利益,作出点区区的个人牺牲,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
其实,这类重大选择,在我个人的生命中已不是第一次。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曾面临要离开上海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远去外地工作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在感情上,我是老大不情愿离开这块熟悉的故土,离开父母与亲朋;而在理智上,我心里头却孕育滋生出一种日益强烈的念头,就是要早一点离开父母的呵护,早一点到外面一个更加宽广、更富神秘色彩和丰富机会的陌生天地,去开拓发展自己的一番事业。最终,理性上的果决战胜了感情上的缠绵。
想不到,二十多年之后,我竟然会再一次面临相同的抉择。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要离别的不再是自己的父母(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他们!),而是我的妻儿们;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环境与气候、不同传统习惯的国度,一个充满神秘色彩、封闭自守、并且在印象中似乎带有某种危险和不详的区域。去与不去?或许是我血液中固有的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注定要驱使我这么做,也或许是泯泯之中命运使然,我选择的依然不是留下,而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