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檐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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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还乡记 (又名:老家)

(2010-12-24 10:47:25) 下一个




又见秋风舞,又闻芦花香 
小船悠悠飘在那青青的芦苇荡 
那年将军来,率兵走江南 
船头一把小雨伞,撑破满天雾茫茫 
芦苇风中摇,十万旌旗动 
弯弓射日燃薪火,燎原气势壮
          —歌曲 [青青芦苇荡]





陈远的老家,也就是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家乡,坐落在长江对岸那一片长满芦苇荡的多水的地方。老家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不过,老实说,对于此次还乡,陈远可没抱有什么奢求。


(一)
七六年的夏天,十六岁的陈远在上海刚刚念完高中第一年。暑期之前,父亲老早就吩咐他,要他带着十三岁的弟弟陈近一起去乡下老家过假期,代替他去看望六年前从镇办中学校长岗位上退下来的爷爷。陈远噘着个嘴,心里老大地不情愿,因为他本来已计划好要趁这个暑假跟几个要好同学好好玩一玩,但“光宗耀祖”思想严重的父亲,却坚持要他这么做。“有什么可以拿去光宗耀祖的?”陈远犟着嘴说。可是,再犟也没有用了,父亲连船票都给他们买好了,还买了一大堆东西,像上海特产蛋糕啦,糖果啦,卷子面啦,还有年糕,满满地塞了一大旅行袋,专门要孝敬爷爷、叔叔婶婶们的。

暑假第三天,父母把兄弟俩送到十六铺码头。虽然五年前曾经跟着父亲去过老家,可兄弟俩自个儿坐船去远方,这还是头一遭。于是,父亲把陈远拉到跟前,又一次嘱咐他一路上的注意事项,耐心地关照他如何从大轮船转换到要带他们去老家的小船上,告诉他们万一小叔没能在老家镇上的船码头接到他们时该怎么办。母亲则在一旁一次又一次叮嘱哥哥要照顾好弟弟,要注意安全,提醒他别弄丢了缝在短袖衬衫下摆反面的一个小布口袋,里面装着父亲给爷爷的一百块孝敬钱和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

“路上的零用钱放好了吗,远儿?”妈妈不放心地问道。

“我已放在屁股后面的裤袋里了。妈,您放心吧。”陈远听话地回答。同时用右手去摸摸后面的裤袋,将上面的钮扣扣死。

上船的通道放行了。许多的旅客开始争先恐后往前拥挤。父母把陈远陈近送到通道口,把一大两小共三个手拎的袋子交给兄弟两人,他们每人还肩背着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暑期的作业和几本大部头小说。

“到了以后尽快给我们写信报平安啊!”末了,妈妈还追着他们的背影关照着。


(二)
坐着从上海港启航的轮船,沿着滚滚长江一路北上,经过一夜航行,第二天一早抵达江苏内陆一个港口,再由那里换乘一种用小柴油机引擎牵引的木船在河道里开,坐着这种速度明显要慢很多、一共载有上百人的小船走大半天,直至目的地。这一切,对于从大上海来的这对兄弟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并没有丢失现金与粮票,三个旅行袋加上两只书包完整无损,他们一路平安。倒是路上船舱里闷热的气温,加上满船香烟味的熏烤,让他们没有休息好。特别是坐上小木船后不久,兄弟俩感到浑身皮肤痒痒,若不用手去挠的话,就仿佛活不下去了。

当船终于在下午三点半到达老家镇上的码头时,小叔早已等候在那里。小叔是爷爷最小的儿子,排行老六。差不多十八年前,小叔从当地一所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家乡一所民办初中当国文教师,最近被提拔成副校长。四十出头的他一脸憨厚,连说话都文诌诌的,一股子和气劲。

“路上一切还好吧?”小叔一边帮侄儿们拎一大一小两件行李,一边问他们。

“还好。只是船上的香烟熏得我够呛。”陈远说。

“我们还在小木船上被什么东西咬得全身痒痒呢,小叔。”弟弟陈近赶紧补充一句,一脸委屈的样子。

小叔温和地朝他们笑笑,并不回答。他领着他们朝不远处另外一个小码头走去,那里系泊着一艘自家的小船。这艘小船头上可以坐两个人,中间横着的一块木板权当作板凳,上面再可以挤三个人,而船长则在船尾用一根长长的粗竹竿撑船,定行进的方向。老家水乡的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驾驶这一类小木船,奔走在由芦苇荡围绕起来、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体系里。

“陈远,你爸、妈还好吗?”今天做船长的小叔熟练地撑着小船离开码头,朝着芦苇荡中间一条细窄的水道驶去。

“他们都挺好。只是爸爸最近特别忙,常常需要加班加点。”陈远的父亲是小叔的四哥,在上海一家食品厂里当技工。

“那你们这次来,打算住多久啊?”

“大概一个月左右。我爸要我们在八月初回去。”

“陈近,你在读几年级啊?”见陈近带着好奇,东瞧西看,小叔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问。

“啊,啊,什么? …噢,我刚读完初一。”陈近在哥哥重复了问题之后,红着脸说。

“喜欢看什么书呢?”小叔接着问。

“我喜欢看侦探小说。”

“你呢,陈远?”

“我喜欢言情推理和古典类小说,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您呢,小叔?”陈远反问。

“我吗?我一直比较喜欢历史小说,但我更喜欢好的散文。现在太忙了,没有太多时间看我喜欢看的书了。”

“您每天还需要上课吗?”

“当然。我一直在教毕业班的语文。”

下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热烘烘的,但从芦苇荡里飘过来的一阵阵轻柔的风,在微微压弯了芦苇花之后,吹到人身上,还是让人感到些许凉爽。陈远跟小叔说着话,而陈近则将手伸入河水,把玩着倒行逆施的水流,有时突然伸一伸身子,像是要捕捉水里的鱼什么的,有时又冷不丁插进话来或问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约莫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爷爷居住的陈家庄。爷爷的半砖半草、又小又旧的房子出现在一片种了许多菜蔬的自留地上,离开河边不远,河的边沿长满了一人高的芦苇。

“爷爷哎,您的上海孙儿们到家啦。“小叔用老师特有的大嗓门喊着宣布。


(三)
从小屋里跑出来一群人,里面有五叔、五婶、小叔的妻子(陈远称呼她么婶),还有好几个堂弟堂妹,高大但略显肥胖的爷爷落在人群的后面。小叔十一岁的女儿陈翠挽着七十一岁高龄的爷爷。他一边满脸堆笑地走,一边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等到陈远们上了岸,走近十来米的距离,才听清老爷子说的话:”…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盼着你们哪。感谢老天爷,你们总算到了。你们一路上可平安?我一直盼着哪。“

进了屋子,陈远看到大家正忙着做晚饭呢。乡下人接待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免不了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呀鸭呀宰杀了,还有从集市上买来的肥肥的猪肉,自家地里种的新鲜蔬菜。五叔还特地从附近芦苇荡里捕了两条鲤鱼。爷爷和叔叔们趁女人们在烧柴禾的灶头上忙着饭菜的时候,把刚从大城市里来的兄弟俩拉近自己身边,拉起家常。陈远一边和弟弟回答爷爷问长问短的话,一边从缝在衣服上的小口袋里,把孝敬爷爷的钱和粮票拿出来,送到他的手上。老人一手接过东西,脸上乐开了花,可嘴上还反复说:”其实我已经够用了。你们自己留着用吧。“小叔看见一百元钱,眼睛圆睁得像鲤鱼的眼珠子一样,大声说:”我的妈呀!这可是我好几个月才能挣到的钱呀。“

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十几个人围着一张破旧的大桌子吃饭。爷爷将陈远陈近一边一个安在自己身旁,还亲自动手往两个孙儿的碗里夹鱼夹肉,完了顺手往自己嘴里夹进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努力嚼了几下,然后他含糊着嘴对陈远说:”唔,这乡下…比不得…你们上海哪。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开开心心…吃肉吃鸭啊。“

晚饭后,陈远把父亲早已在上海分配好的礼物一家一份拿给了爷爷、五叔一家、小叔一家,送给大伯家的那份得留着,因为他们住在九里地以外的另一个镇上,要过几天去那里看望伯父时再带去。乡下天黑以后便点起煤油灯,赶不上城市里用电灯泡照明。七八点钟,细心的五婶已早早在爷爷的屋里给侄儿们铺好了简易床,便催促起大伙来:

”爷爷呐,侄儿们走了长路也累了,让他们早点睡觉吧。“五婶接着转身对兄弟俩说:”我说陈远、陈近,你们今晚先在爷爷这里睡。明天早上我和么婶一块过来接爷爷和你们去吃早饭。你们好好睡,不用起太早。哎,你们大伙儿,快走吧。“

一路上的劳顿,再说轮船上也无法睡好觉,陈远还真觉得又累又困。这一夜,爷爷震天响的呼噜也没能把这两个从大都市里来、在乡村简单生活条件中睡第一晚的年轻人给吵醒。


(四)
早晨六点多钟,早起的爷爷已经在外面做完了他称之为晨练的几套动作,无非是踢踢腿,甩甩双臂,扭动几下略显肥胖的身体,然后用手拍拍脑袋,按摩肚子,使劲呼吸外面新鲜空气。对于在乡村生活的人来说,这些手脚动作简单实用,不用花钱照样锻炼身体。

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透过芦苇荡和田野里的薄薄晨雾,透过从农家升腾起来的炊烟,照耀在绿油油的庄稼上,也照耀在小河里,好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兄弟俩还在床上睡着。八点来钟,当他们终于醒来,么婶和她的女儿陈翠已经过来叫他们去吃早饭了。

爷爷一共有六个孩子:除了二姑早年夭折外,大伯和五叔在家乡务农,三姑和父亲(老四)在上海工作,小叔当老师。十几年前,奶奶也早早过世了。从此,爷爷便在乡下的老大、老五、老六家轮流搭伙,各吃两天。早些年每逢寒暑假,他还要到上海儿子女儿家轮番住住,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活了,索性就懒得去上海了。这也就是父亲派陈远他们来家乡探望爷爷的缘故。

农村的人勤快。一吃过早饭,大人和放暑假在家的孩子就忙开了。忙农田的,割草喂猪的,到芦苇荡里养鱼虾的,到集市上买卖东西的,帮父母看年幼弟妹的,每个人有每个人每天该忙的事情。头几天,陈远哥俩还觉得挺新鲜,自愿要求帮着叔叔婶婶们东干干,西忙忙,不亦乐乎。反正不能老呆在家里,整天陪着爷爷聊家常,看他练书法,或者听他老唠叨过去的故事。这多没劲啊! 现在是放暑假,放假就是玩么!

刚开始时哥俩嫌这里脏那儿臭的,可两天一过,他们全然不在乎了。五叔的儿子陈庸(村里男孩们都管他叫三大头)跟陈近年龄相仿,于是他们便玩一起去了。第三天上午,三大头和陈近去给猪喂食,其中一头不听话的猪直冲着陈近拱过来,猪圈里溅起的脏物弄得他满身全是,在一旁观看的哥哥笑的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乡村里能做的事情几乎天天在重复着做,没有多少新意。五六天下来,十六岁的陈远开始心烦起来。想到此时在上海的几个要好男女同学一定开心地玩得不知天不知地的,他就更思念上海了,思念他的那些伙伴们。他觉得爷爷这里的生活一天慢似一天。外向顽皮的陈近倒满不在乎,每天玩得像个泥猴子,高高兴兴。他有三大头、陈翠等一班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孩子陪伴,或者说是他陪伴他们,他一点也不像哥哥那样心里有什么失落感。


(五)
爷爷催着小叔带两个侄儿到大伯住的镇上去走走,散散心。于是,星期天上午,小叔带着他们,坐上小船,到九里外的镇上去。陈远的兴致并不高。但到镇上走走,总比老呆在村子里强。

大伯因患了一场重病就一直在家养病。他的大儿子在镇里当干部,媳妇在卫生院工作。刚过五十的大伯和老伴就常常住在儿子家,顺便帮着照看两个孙子孙女,把家里的农活全交给了二儿子。

镇子其实并不算大,汽车道路窄窄的。小叔带他们在镇上走着看着,陈远心想:跟上海郊区外婆家的镇子比起来,这简直小的根本无法比啦。大伯一家很热情。星期天休息在家的堂哥,当着堂嫂和弟弟们的面,提起当初他从农村被保送进大学读书时,四叔是如何如何慷慨帮助他的。午饭前,陈远将随身带来的一份给大伯家的礼物给了他们。

饭后,一个同住镇上的远房亲戚上大伯家串门,看到有两个刚从上海来的晚辈在场,便顺口提及他的外甥闺女不久也要从上海来乡下看望她的外公外婆,而他们正好跟爷爷住在同一个村庄里。陈远听说有上海老乡要来,而且还是个女孩子,情绪马上振作起来。他最后被告知,这个远房亲戚十五岁的外甥女名叫裴华,刚在上海读完初中。在北京当副教授的三舅回家乡探亲路过上海时,将会顺便将姐姐的女儿一同带来过暑假。

那天晚饭吃的很早,因为他们要赶路。辞别大伯堂哥之后,在回爷爷家的路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陈远的兴致比上午来的时候高出很多。他跟小叔在路上兴高采烈地聊个没完,就连陈近在船边玩河水时将他弄湿,他也不在意。


(六)
接下来的几天,陈远在爷爷家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他拿出从上海带来的大部头小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里娜>本来让他看得心烦意乱,现在他却全部扑进小说的情节里去了。

一天午饭后,爷爷在小叔家休息,陈近早就和三大头等一帮男孩疯玩去了,陈远安静地坐在房子遮阳一侧的屋檐下读他的<安娜>。堂妹陈翠带着同村一个女孩陈琳来家里玩。陈琳看到陈远,怯声怯气地告诉他说,她表姐来了。

“你表姐?她叫什么名字?”陈远迫切地问。

“裴华。”她答道。

“告诉我,你们家在哪里?堂妹,你能陪我去吗?”他转去问陈翠。陈琳的家离得并不远,穿过一片地,隔着几排树和一条河,用不了走几分钟他们三人便到了。

陈远和裴华其实是远房堂表亲关系。陈远爷爷的爷爷和裴华外公的爷爷是同父异母兄弟。陈远的父亲管裴华的外公叫堂叔,她的母亲管陈远的爷爷也叫堂叔。陈远和裴华不曾见过面,也就谈不上彼此认识了。

陈远放慢脚步,看到在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座跟他爷爷的房子差不多破旧的矮房子。屋前树荫底下,坐着一对七十开外的老人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一个穿天蓝色裙子的女孩背对着陈远他们。他们正热烈地谈着话。看见有人走近,戴镜人停下说话,抬头朝着来人喊话:

“陈琳,你把谁带来了呀?”

“三叔,他叫陈远,是陈翠她四伯家的儿子,从上海来。”十二岁的陈琳依然怯声地说。

被叫做三叔的中年人一边站起身,一边像是要对所有在场的人宣布新发现似的:“这么说来,他是我四哥的儿子喽?”他说话的当儿,坐在小板凳上穿蓝裙子的女孩也转过身来,看着满脸通红的陈远。

陈远不好意思地朝前跨了一步。“三叔,您好。”他向着三叔有礼貌的微微鞠躬,然后转向两位老人。“爷爷奶奶,你们好。是的,我叫陈远。我和弟弟陈近一个半礼拜前从上海来的,是专门来看望我爷爷的。”与其说陈远是在向那三位长辈说话,还不如说他是讲给那姑娘听的。因为他在说话的同时,还用躲闪的眼神去偷偷地看她。姑娘有点害羞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噢。那你父母一起来了吗?”三叔接着他的话问。

“他们没来,因为工作太忙。我们自己来的。”

“是吗?你们还真了不起。”三叔带着赞许的口气说,“陈远,读中学几年级了?”

“刚读完高中一年级,三叔。”

“这么说来…哦,对了,对了,忘了给你们两个上海小老乡彼此介绍了。陈远,这是我外甥女裴华,她刚好比你低一年级。裴华,见过陈远。”

两个早已交换过的眼神再次相遇了,然后又各自不好意思起来。最后,还是女孩更勇敢些,她站立起来,向着陈远问道:

“我以后可以叫你陈远吗?”

“当然。”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啊?”

“一直到八月初。我父母希望我们八月二日回到上海。你呢?”

“我大概在八月十日回去。”

见两个年轻人开始用上海话聊起来,三叔便重新坐下去,与他的父母恢复谈话。而陈翠和陈琳两个小女孩看到已没自己什么事了,早一溜烟地跑掉了,继续去玩她们自己的游戏。陈远和裴华,虽然刚开始时彼此还有些生疏,但半个小时过去后,便像两个一见如故的人,话讲个没完,非常投缘。

陈远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长着一双大眼睛,笑的时候,脸颊两边的小酒窝一动一动的,黑黑的头发不算太长,用一根考究的绳子系成一卷,放在自己的背后。在夏日炎炎的天气里,黄绿白三色为底色、用细小格子点缀的衬衫配上蓝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非常的协调、大方和好看,使她更加楚楚动人。陈远暗自想,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在他自己的学校里也不见得能找出几个。陈远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能在今天遇见和认识这么有吸引力的漂亮姑娘。他喜欢上她。


(七)
裴华的三舅要到县城办点事探访朋友,顺便想带外甥女去转转。外甥女则趁机提议舅舅带上陈远兄弟俩一起去,路上好作个伴,可以有话说,不至于太冷清。三舅笑了笑,没有拒绝。于是,三个少男少女跟着三舅坐上一艘载员二三十人的机帆船去了一趟县城。一路上,舅舅看到他们三个年轻人有说有笑,讲着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懂的上海话,互相开着小玩笑,嘻嘻哈哈,给沉闷并散漫着烟味和臭气的船舱内带来了青春的气息和活泼,也给那个单调枯燥的年代,带来了只有年轻人拥有的快乐色彩。

讲累了,笑话也说够了,便停下来听三舅讲,或彼此间互相看着,或看看河里有什么神秘稀奇的东西,或向远方芦苇荡长时间凝望。这一天,年轻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了。


(八)
进入七月下旬,天气变得格外地炎热起来,就好像人们突然一下子住进了从天上无端掉下来的一个巨大的聚火盆里似的。后来过了好多时候,陈远才从报纸上读到气象学家们的分析,说那年的夏天跟往年相比,的确显得特别异常。

村子里的人们一大早忙完各自的农活和家务,便早早的歇息了。天实在太热,热得让人无法活动。爷爷吃完早饭,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小叔家屋檐底下凉快的阴影里,用上了年纪的人少有的大嗓音在跟小叔说话。爷爷这几天对陈远特别有意见,因为除了回来吃饭,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不知去哪里忙了。爷爷问他时,他还支支吾吾不肯说。

“老六啊,你说这陈远哥俩都在忙些什么呢,怎么整天不见他们的影子呢?”

小叔听到父亲的问话,诡秘地一笑。”听说他最近老去八叔家那里。“他回答。八叔就是陈琳的爷爷。

”他去那里干什么?“老人更加气恼陈远了:他哪里是从上海来看望我呢,他分明是去认别的爷爷了么。

”听说八叔家的外孙女也从上海来了。两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有话说,再加上他们都是上海同乡。“

爷爷开始担心起来。“两个青年男女整天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要是他们出点事,我怎么向老四他们交代?”

“爸,您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他会出事?”小叔替陈远打圆场。在陈姓家族晚一辈里,他最看好陈远,认为他是最有可能为他们家族门庭增光添彩的人。“您要是说陈近的话,我倒还可能同意您。”

“那也没有整天厮混在一起的道理啊。再说,人家家里会怎么看我们呢?一定要说我们没有家教啊,无礼啊。”老头还是不肯罢休。

“爸啊,您实在是多想了。人家城里人在一起聊聊天是很正常的,他们无法跟我们乡下人整天聊天啊,没太多的东西可谈。他也没法整天跟您老呆在一起啊,要不然,您成天问他读书成绩如何,中国历史读多少,书法练没练,那人家年轻人早就烦死您啦。”小叔的一席话,总算平息了老头心中的一些不平。天气太热,心急火燎的,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看来,从当地师范专科毕业的新校长,和从旧时代私塾里走出来的退休老校长,在看待问题的方式和态度上到底是不一样啊。对新事物的接纳和包容,相差甚远。

那天吃过午饭,陈远拿出他那本快看到尾声的大部头书,想趁着天热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一口气把它读完。看过十来页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看进去什么。最后,他将书本合上,朝小叔家的餐桌上一扔,仿佛有事似地往外一路小跑。他走过一些田地,穿过几排树,跨过一座桥,便来到陈琳爷爷家。他看到裴华和外公坐在屋子外面的大树底下,外婆好像在屋子里张罗着什么,其他人都不在。三舅已经离开回北京去了。裴华坐在那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外公则端着他的水烟壶,巴哒巴哒地抽着。

“喂,裴华,你在忙什么呢?”陈远明知故问。

“你没看见吗?天气太热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人家正心烦着呢。”女孩不开心地说。

“你想跟我们出去转转吗?”

“我们?谁是我们?你能有什么好注意?”她不屑一顾。

“我真的有个好主意。反正天热,我们叫上陈近他们几个,去玩船,去游泳。我想我们还可以捕鱼捉蟹。”陈远得意地朝着裴华说。

“游泳?捉蟹?到哪里去游泳啊?我可没带游泳衣。再说了,你会捉蟹吗?”少女一片狐疑。

“当然会。我小时候常到上海郊区我外婆乡下的河里抓鱼捞虾的。”自然不甘示弱,陈远自信地说。“我想这里的鱼虾不会比上海的聪明多少。我们去芦苇荡的湖里游泳。至于你的游泳衣嘛…哎,你那天不是穿一条淡黄色西装连衣短裤么?”

“怎么?你打我裤子的主意啊?”裴华是上海女孩子中属于很懂打扮的人。在那个时代,那样的衣着已经算是很新潮的啦。她有些舍不得。

“没事的。就用一次嘛。再说,那次我们去县城,我还专门注意过这里的水质,不知要比上海的水好几千倍。清澈干净,它不会弄脏你的裤子的。放心吧,就当是在自来水里洗了一次。”陈远竭力地试图说服将信将疑的女孩。

“好吧…可是,你说我们到芦苇荡里去游泳?那里安全吗?”

“一点问题都不会有的。那里的水并不深。”陈远胸有成竹地说,好像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行。那我就听你的。你可不能骗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小姐。我哪能骗你啊!”陈远一面说着话,一面推着裴华往屋里走。“你快到屋子里准备一下,换上那条西装短裤。我在外面等你。别忘了另外带些干衣服,啊。”

没过多久,裴华出来了。她已经换上那条西装短裤,脸上微微地泛红,黑黑的半长头发仍然用那根考究的发绳扎起来,甩在背后。这身打扮,把少女苗条的身材,还有她鼓起的胸脯,完美地衬托出来,使她变得更加漂亮。陈远在一旁看的发呆。

“奶奶,我跟陈远表兄出去玩一会儿。很快就回来。”裴华向着还在擦洗炉灶的奶奶大声说。外婆在里面应了一下,关照要注意安全。外公照旧抽他的水烟壶,眯缝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俩走了。


(九)
陈远的堂弟三大头撑着自家的小船,带着陈远兄弟、堂妹陈翠、裴华和她的表妹陈琳,向着芦苇荡开阔的水面驶去。抓鱼虾用的竹篓子和捞网躺在船中央当作船舱的凹槽里。好几个西红柿、菜瓜、胡萝卜、黄瓜搁在一旁,有些上面还带着一些泥土。堂弟光着上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下,身板显得有些单薄,不像农村长大的孩子应该有的强壮体格,还比不上年龄与他相仿、在大城市里长大的陈近呢,肯定是农村营养不良造成的,陈远心里这么想着。三大头撑船的本事跟他瘦弱兮兮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不一会儿,小船在他的手中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到处长满芦苇的水乡中飞驰。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充满了神秘色彩。近处,在有深有浅、碧绿清澈的水中,芦苇荡在这里生生不息,一派郁郁葱葱,水中鱼儿游哉悠哉,芦苇深处,时不时有飞鸟往来。再向更遥远处望去,灰蒙蒙苍茫无限,在远远的某个地方,仿佛与天连在一起。

据说好几百年前,这里渺无人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江苏的巡抚府开始将发配的囚犯往这里送。后来慢慢地,人丁开始兴旺起来。就有点像当年大英帝国的国王把英伦三岛上的囚犯往澳大利亚送一样。不过,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几百年过后,澳大利亚变成一个独立、发达、富足的岛国,而这里仍然非常贫穷。虽然水系发育得不错,但方圆几百里由浅浅的海滩慢慢蜕变出来的芦苇荡形成的河湖体系因为普遍的水深不足,大的运输船开不进来,加上那时候陆路交通不发达,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所以这里丰富的物产尤其是淡水产资源运送不出去,而这里所需要的东西也运不进来。多少年来,由于客观和主观原因,这里老百姓的生活普遍很苦,比起江苏其它富裕的地方,相去甚远。

可是这天下午,陈远一副好心情,他可没功夫去理会生活里这些酸甜苦辣的破事情,他小小的年纪管不了这些。他要尽情享受并陶醉在自然界里这一切的美好中,蓝天白云,清澈如镜的水,芦苇丛中被掠过的轻风略微压弯的芦花和苇茎,还有被他们的不期而至惊吓得飞起来的叫不出名字的鸟。更何况,身旁还有佳人相伴。

“堂弟,那是什么鸟啊?”看到一群白色的鸟被他们惊飞,他突然问三大头。

“那是鹭鸶鸟,哥。”

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转身去看向远处飞去的一群鸟。

陈远今天兴致很好。多年爱读书积淀下来的底子,让他诗兴大发。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唐朝诗人司空曙的诗句来: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他津津有味地朗诵着诗句,其他的人好奇地盯着他看,一头雾水。只有裴华一知半解。过了片刻,小船来到最大的一处芦苇荡中间的湖泊,水面安静无声,风微微吹来,让人觉得很惬意,微风在湖面上荡起阵阵涟漪,非常好看。这班孩子中,数陈远年龄最长。于是,他下命令似地对大伙儿说:

“我先下去试试水深,你们都呆在船上,等到我叫你们下来的时候你们再下去。堂弟,把船看好。陈近,你把裴华看管好,我怕她水性不会却会任性。”他最后这句话把裴华气得嘴巴噘得老高。

陈远脱掉上衣,赤露着身子,只穿一条卡其布做的深蓝色短裤,“扑通”一声直挺挺竖立着跳入水中。水面很暖和,可是到了大约有两米左右的水底,水温是凉凉的。他把两只脚伸入湖底,发现那里的淤泥非常松软,有些泥巴粘在他的双脚,给人一股凉爽的感觉。他屏住呼吸,睁开双眼往上看,从依稀可见的湖水中,他看见小船和上面几个人晃动的影子。他顽皮地决定跟他们几个开个玩笑。于是继续屏住呼吸,从船底下游到船的另一侧,然后悄悄地露出水面,仍然不动声色。

船上的人看见陈远从船上跳下去,五六分钟过去了仍不见他上来,都有些着急了。裴华问陈近:

“陈近,你哥他水性到底怎么样?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他上来呢?”

陈近不置可否。他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啦。

“要不要我们下去看看?”裴华不放心地问。

“不用啦。哈哈哈…”陈远从船的另一侧接过话茬说。裴华假装很生气的样子。陈远知道自己做过了头,便带着歉意跟大家说对不起。直到裴华重新露出笑容。

“陈庸,请你把船摇到那边芦苇丛那里。我游过去看看能否抓到些鱼呀螃蟹什么的。”陈远吩咐着说,完了,自己一个猛子向那边游去。

三大头便跟着堂哥把船靠过去。陈近在船上手痒痒直想往水里跳,可是陈远还没有让他们下水,他只好暂且忍着。裴华坐在船头,眼睛紧紧随着陈远而去,心想这自吹自擂的家伙到底能行吗?陈翠和陈琳两个年龄较小的女孩,对哥哥姐姐们的事似乎并不上心,两人自己玩起只有她们能明白的游戏来。陈远游到芦苇的边上,狠狠吸了口气,沉下身子,到芦苇底下的土里找虾蟹居住的洞穴。小时候,他跟外婆那里的小伙伴,在河里或湖里靠岸边水下的泥土里找到这样的洞穴后,便用两只手堵死洞口,然后一只手继续堵住洞口,另一只手则慢慢地伸进洞里,直到把螃蟹呀,虾呀逮住,有时候还会逮到泥鳅和鱼呢!陈远决定如法炮制,他想,没有理由会让这种方法在这里不管用呀。十多分钟后,他除了几只连他自己都不忍心抓上来的小虾米和壳子还软软的小螃蟹外,什么都没逮着。他不死心,又过了十来分钟,他最后从水下捞上来好几只大大的蚌和一大堆螺蛳。看到陈远摆放在船头她脚边的这一堆战利品,裴华笑得前仰后合。

“哇,看看,这就是我们上海鼎鼎有名的捕鱼能手和捞蟹专家今天的大丰收啊。”裴华一面笑,一面挖苦地说。“鱼在哪里呢?蟹又在哪里呢?看样子,今天晚上我们得吃河蚌炒螺蛳喽。”

船上所有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陈远惭愧的脸颊涨得通红通红,跟放在船舱里的西红柿差不多。他想争辩,可是少女一连串响铃似的笑声让他无法说上话。他晓得自己出了洋相,哎,老家的鱼虾的确比上海的要狡猾许多。可这不是他的过错哪。他知道自己顶不过上海姑娘尖利的嘴巴,但他想要好好地报复她一下。乘她不备,他向陈近使了个眼色,并做了一个摇晃的手势。一向调皮的弟弟心领神会。陈近趴在三大头的耳朵边说了些什么,于是两人使劲摇晃起船来。还沉浸在快乐当中的裴华冷不防碰到晃动愈来愈厉害的船,她开始踉踉跄跄起来,一不小心没有站稳,便从船头跌落下来。

陈远看见后,拍着巴掌叫好。“大家看呢,我终于抓住一条大活鱼啦,”一边说笑着,一边将惊吓中的裴华一把扶住。裴华显然识破了他的诡计,用拳头捶打她的远房表哥。

“我打你这个坏蛋。谁让你来作弄我。你这个坏家伙!”陈远一面笑着躲开裴华软绵绵的愤怒拳头,一面迅速游开,还使劲叫着:

“陈近,你们也快下来逃吧。要不然,一会儿你们也要遭拳头的殃了。”

还没说完,陈近早就扑通跳进水中,三大头陈庸迟疑了一会,随后也跟着跳入水里,用难看的狗爬式动作游起来。船上剩下的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决定呆在船上,接着玩她们的游戏。陈远继续在前面逃,裴华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依然骂陈远。陈近和三大头往另外一个方向早就游得远远的了。

裴华在后面显然体力不支,慢了下来。于是,陈远停下来,一面看她,一面朝落在后面的她游过去。等他游近了,她一把抓住他,气喘吁吁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气,再也没有骂他的力气。陈远大方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不久她的一只手搭到他的另一只肩膀上,剩下的一只手握住陈远的一只手。她软绵绵的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陈远看着她,一股冲动好像马上要冒出他的头顶,他觉得身体里有一种不知是血液还是别的东西在急速地流淌,压迫得使他只好大口喘气。自从懂事起,这样亲近地和女孩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呢。少女在水中闭上了眼睛,舒服地靠在他的膀臂上,他一直看着她,冲动地直想亲吻她。但他还是忍住了。

回到小船上后,男孩子们用手使劲地拧裤子上的水,然后希望借着阳光和炎热的空气将衣服晾干。而裴华则跳进一块比水面高出一截的芦苇地里,躲进去换干净衣服。临进去时,还再三关照陈远,叫他们这几个臭小子别偷看。陈远们遵守诺言,把头转向远处。大概过来几分钟,陈远突然听到裴华大声尖叫的声音,立刻冲进裴华所在的芦苇里。原来已换好衣服的她刚要离开,发现地上躺着一条水蛇,吓得大叫起来。陈远走近一看,便笑出声来。那是蛇在春天蜕皮后留下的一个躯壳。

这一切闹腾结束后,这几个堂弟表妹们,个个感到又饿又累了。于是,女孩子们把船上带来的一堆西红柿、菜瓜、胡萝卜、黄瓜都在水里洗干净了,分发给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三大头撑着船,大家有说有笑,回家了。

那天晚饭,陈远他们的餐桌上多了蚌肉和螺蛳肉这一道菜。


(十)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不知什么钟点,陈远被床上一阵突然的猛烈晃动摇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还在梦见那天在芦苇荡的水中把裴华摇翻入水,或者是跟他同宿一床的弟弟做梦碰醒了他。黑暗中,他起身摸索着点煤油灯用的火柴,但没摸着,便喊睡在里屋的爷爷。而里面的老爷子也已经被摇醒,正颤颤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

“爷爷,发生什么事啦?我怎么感到剧烈晃动呢?”半睡半醒的陈远问爷爷。

“好像什么地方发生地震了。但不像在我们这里。别慌!”饱经岁月的爷爷沉静地说。

果然,早上公社的有线广播报告了地震的消息。那天凌晨三时四十九分五十六秒,唐山市发生七点八级强烈地震,是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一次。 这次地震破坏范围目前不详,但有感范围波及全国十几个省区。目前伤亡人数也不详。人民解放军正在迅速开赴灾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这样向全国人民宣布这一惨痛的消息。

很快,命令从省里传达到县里,县里到公社,公社到各个村庄,要求各地严防余震和大地震可能在其他地区引发的地震。于是,胆子小一些的和有防备地震知识的人家开始搭防震棚,将吃喝拉撒一应俱全的东西全搬进防震棚里。很快,一个个地震棚在远离住房的自留地里撑了起来。也有少数几个胆大的人,死也不肯搬到棚子里去住,说要是地震真的再来了,压死就压死呗,更何况自己家里那个老房子也没有多少重。

陈远他们家的人不属此类。他们属于怕死的一类,但爷爷不喜欢用“怕死”两个字,他用当老师时惯用的腔调说:“我们是谨慎的人家。”裴华外公家也属于“谨慎的人家。”所以,这两家人跟所有其他”谨慎的人家”一样,白天到外面去干活,其余时间便钻入黑乎乎的防震棚里,谁也不愿意呆在房子里和屋檐下,生怕头顶上哪根木头或哪块瓦片砸下来将自己砸死。陈远和弟弟觉得这倒是挺有诗情画意的,在上海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使小时候到郊区外婆那里也没这么住过。而娇气的裴华可受不了这些,尤其棚子里白天晚上整天飞来飞去的蚊子,害得她无法休息好。她开始有抱怨。她开始盼望可以早点离开这里,回上海去。

“陈远,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一天,她问正在开始看另一本大部头小说的他。

“你,你说什么?回去哪里啊?”沉浸在小说里的陈远被这么一问,没有马上回味过来。

“回上海呀!”裴华有点不快地说。

“嗷,对不起,刚才思想开小差了。”陈远马上说,希望她不会因为刚才没听明白她的问题而生气。“我们还是打算八月初回去,不是三号就是四号,如果走得了的话。“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可是,你原来不是要在十号才走的吗?你家外公外婆会放心你跟我们走吗?“

”我想没问题。我实在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我想跟你们早点回去。“

外公外婆的确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们能否成行。倒是陈远的爷爷有点不放心。

”我说陈远,你们哥俩带着这么一个姑娘家同走,能行吗?“爷爷有一次问陈远。

”爷爷,怎么啦?您尽管放宽心吧,路上不会有人把她给吃了。“他跟爷爷开着玩笑说。

几天后,关于余震方面的紧张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公路铁路水上交通一切正常运营。陈远、裴华开始忙着回家的准备。八月三日吃过早饭,陈远、陈近跟爷爷、叔叔婶婶和堂弟堂妹们说告别的话,爷爷关照兄弟俩要常来看望他,叮嘱他们要照顾好他们的同伴,别让她走丢了。裴华也哭红了眼睛,跟她的外公外婆告别。回去的时候行李一点也不比来的时候轻松,爷爷和婶婶们不知在他们的旅行袋里放了些别的什么沉沉的东西。他们只知道,口袋里有一只活鸡和一只活鸭。陈远开始时死也不肯带这两个活物,但是他最后还是执拗不过老人。现在,他还要为裴华多扛一份行李。不过他倒是挺乐意的。


(十一)
跟来的时候一样,小叔用船把他们送到码头。他们三人按来的时候的原路回去。奇怪的是,在坐用小柴油机引擎拖的木船时,他们不再感到来时那种令人难受的浑身痒痒。不知不觉中,农村的土地和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潜移默化。坐在长江客轮的二等舱里,他们三人挤在同一排的硬木头长条凳子上。夜航的轮船在长江中顺流而下,要到拂晓时分才会到达上海港十六浦码头。

用装衣服的旅行袋当枕头,弟弟陈近靠在上面睡着了。陈远用刚才船上吃饭时裴华剩下的饭菜喂了鸭子和母鸡,现在他跟躺在客舱地板上的两个动物一样安静下来。他坐在陈近和裴华的中间。裴华有时候累了,便不知觉地将脑袋搁在陈远的肩膀上,就跟以前一样。陈远毫不在意。他半睡半醒,脑袋里翻腾着过去一个月,特别是裴华来了以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偶尔他禁不住自己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可能是他发笑时抽动的身体让她醒了过来,她问。

”没什么。没有什么。“他赶紧轻轻地说,生怕吵醒弟弟,同时嘴角依然挂着笑容。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过去几个礼拜中所有令人愉快的事。“

”是啊,刚才我也在这么想。只可惜时间过的太快了。“裴华将自己的头从陈远肩上移开,然后突然改变话题。”陈远,将来你会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当一个文学家。你呢?“

”唔,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像你这么会读书。我没你这么聪明。“陈远还第一次从她的嘴里听她这么说。

”其实,读书不是凭聪明,而是靠用心,靠努力。你只要喜欢了,你就会用心,就会努力。“

”你所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陈远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么抢了一句。

”可是,生活中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为什么要当文学家呢?文学家大都是很穷的。“

”……“陈远无言以对。最后,他怏怏地说:

”我只是喜欢而已。我没有想那么远。那是我的梦想。“

长江客轮准时在上海港停靠码头。由于没有来得及通知家里,没有人来码头接他们。陈远执意要送裴华回家,她却不肯让他这么做,说你自己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反正她一大一小两个包,没问题,她拿得动。她可以自己坐有轨电车回家。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她丢不了。她要陈远兄弟俩放心。然后再三感谢陈远他们带她一同回来。陈远见她坚持,也就不勉强了。他从书包兜里掏出纸和钢笔,将自家的地址写下,递给他的远房表妹。他也让她给自己写了地址。于是,他们便分手,各自坐车回家了。


(十二)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发生了许多事。这些发生了的事情注定要翻天覆地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也翻天覆地改变陈远的命运。

从老家回来后,陈远忙着开学后的学校生活。两三个月中,陈远设法与裴华联系了几次,但她每次似乎都不是很积极的样子。也许她太忙,身体不太好,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他决定去她家看看。他不想让他们之间出现他无法理解的隔膜。

他在父亲那里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裴华她们家这门远房亲戚。于是他带着试探的口吻,向父亲询问。父亲告诉他,早年他们这些远亲中间还有些来往,后来就一直停了。为什么?不知道,父亲这样告诉他。

裴华的家里布置的漂漂亮亮,就跟她本人一样漂漂亮亮。在那个时代,像这样布置家庭的人家并不多。裴华在家里接待了他。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那天,他们都不在家,但陈远见到了他的远房姑姑和姑夫。姑姑和姑夫都在市外贸局机关里当干部。他们对陈远很客气,又端水果又拿点心的,但陈远明显感到他们并不喜欢自己。裴华既没生病,家里头好好的也没发生任何事。在送陈远回家时,陈远在弄堂口问裴华:

”你最近怎么啦?你好像不开心?“

”没怎么。“

”你能到我家来吗?“

”再说吧。“

陈远见她没什么情绪,也就不再说什么。分手后,陈远心里想,她父母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是嫌他长得不帅,还是嫌自己家里穷呢?也许,他们怕自己跟裴华是远房亲戚,反对他们来往。可那是多少辈子以前的事啦?陈远回家没有作声,仅仅是把它记在心里。

一九七七年,中央宣布恢复已经停止了许多年的高考制度,从优秀考生中选拔人才上大学。在读高中二年级的陈远很快就进入尖子快班,全力为日后高考拼搏。第二年,陈远考中了上海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成就了小叔当年豪迈的预言:他成为他们家族正式考人正规大学的第一人。后来,也成为他们家族到海外生活的第一人。

陈远想,他总算替父亲完成了他多年以来“光宗耀祖”的宿愿。


(十三)
裴华最终还是没有来过他家。

好多年后,陈远听说他漂亮的远房表妹嫁给了一个跟他一样上过大学的上海小伙子,他的父亲在市里当领导。门当户对。

陈远最终也没有当上文学家。他学的专业跟文学家毫不沾边。


(十四)
尽管如此,那次还乡的经历,却永久性地铭刻在他多多少少有点文学修养的脑子里,使他无法忘记。




写于2010年12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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