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太保
(2011-01-13 11:03:04)
下一个
所有的岁月
都已成一篇虚幻的神话
任它绿草如茵 花开似锦
也终于要纷纷落下
——题记
三楼左手第二个窗户是我的房间,安,你还记得吗?
你总是懒,不肯上楼找我,总是对着窗口大喊我的名字。手忙脚乱地应答了几回后,我也懒了,索性与你赖皮,若窗台上摆着花呢,我就在;反之,则不在。不过,花可得由你送。你笑着说,好啊,好啊,记得每天摆花哦。
说话的时候,你站在银杏树下,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你眼里的笑意是高天上掠过的一抹云。安,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这样不经意笑的顷刻,坦然、轻松而且天真,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当然,大家都说你是快乐的。你总是习惯男孩般哈哈大笑,高声大气地说话,随意调侃、开玩笑、打响指或吹口哨,也喜欢抽烟喝酒。然而,我发现你的眼睛总会在瞬间变得忧郁,尽管那丝阴霾会立即褪去。
那次耍赖后,我的窗口就开满了红、黄、白、粉的十三太保。之所以有如此特别的名字,你说因为每枝花非要开满十三朵不罢休,既泼辣又霸气。可是,我当然知道它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菖蒲,经常在席慕容的小诗里出现。不过,在咱们那里,那只是一块钱一大把的马路花而已。最初,我就以为你是因它便宜,花期又长的缘故才买的。
安,记得咱们是在你当值的酒吧里认识的吗?那是夏天,正是十三太保盛开的季节。因着要不要接受一个人馈赠的昂贵的书,我坐在角落里对着一杯啤酒想心事。在笑语喧嚷的地方,独坐的我仿佛透露出那么一点儿孤单吧?当酒尽歌爛,人去室空时,你拎了一瓶啤酒坐到我对面,很随意地说,夜深了,还不休息?我答非所问地说,我请你喝酒。你笑着说,这是我的地盘,我作东。后来,我就总是笑着对朋友们介绍说咱俩是酒友。
认识你以后才发现,原来你早就是我那帮师妹师弟的朋友了。你是她们的垒球教练。于是,那个垒球赛季,我便常常站在你身后,看你一本正经地做裁判,举着手大声说:“strike,ball, out,或者safe。”你的英语并不好,但你是一个绝对合格的裁判。你说,你考过了业余裁判三级。赛事安排的满满当当,你经常顾不得吃饭的连轴转,眼看盒饭早冷了,面包上也满是赛场上扬起的尘土,就莫名的心疼,继而化作一团怒气,气你不知道照顾自己。那时,你总是讨好地冲我做鬼脸,许诺赛后大撮一顿。
我是个生性好动的人,虽然认识你的时候,已经装模作样地做起了淑女,留着长发穿着长裙,学会了踩着高跟鞋矜持地走路。左手腕子上还套着一只绞花银镯。其实,那只镯子已经跟了我很久,只是配着棉布裙子,分外有那么一点儿味道而已。果然,你对这只镯子也很有兴趣,捧起手细看的时候,就发现了腕上那道长长的割痕。对着你疑惑的目光,我轻声笑着说,不过是为了一个人。你并没有想像中的惊讶,只是执着手腕凝视了半晌,然后,俯下头轻轻吻了一下那道伤痕,默默叹了口气,眼神在瞬间变得沉静而忧郁。你放开我的手时说,千万别再伤害自己了,不管为了谁。我呆住了。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动情。其实,我只是与你开了个玩笑,那丑陋的伤痕并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自己不小心让图钉划到。只因伤在手腕,深而显眼,故而常常这么戏谑别人,在一旁偷窥各异的反映,然后道出事实,欣赏她们尴尬的神情,以此取乐。就像三毛经常讲那个飞镖的故事给别人听一样。可是这一次,我没有了戏谑的心情,很长时间内没敢告诉你事实。
安,认识你以后的日子真是一段黄金岁月,是我读书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我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锻炼和娱乐:我们一起玩垒球、排球、羽毛球和乒乓球,在球场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黄昏;手拉着手学旱冰,摔了一跤又一跤;又一窝蜂地学起了网球,嘻嘻哈哈地撞墙,满场追着球跑。作体育老师的你嘲笑我打网球像跳舞,姿势优美双手无力。玩累了,我们经常去那家小酒吧,喝啤酒、酸奶和汽水。若是到了晚饭时间,就一起凑份子去吃饭。若还不尽兴,就去跳舞或唱歌。你的舞步轻盈流畅,你的歌声浑厚悠长,挑剔的我被你震住了。就这样,我们跳遍了校园周围几乎所有的舞厅,硬生生教会了发誓不涉舞场的师妹跳舞,也唱遍了几乎所有的卡厅,甚至下午才听的新歌晚上就去抢风头。只是你说什么也不肯下水游泳,即使我假装生气也没用。你说你晕水,可你常常坐在游泳池边看我们在水里扑腾。我们还会在冬夜守着炉子,熬着冰糖冬果粥,听小师弟弹着吉他,唱一些简单而忧伤的歌。就这样,那个夏天、秋天和接下来的冬天飞一样地过去了,转眼到了圣诞节。我们策划了一场篝火晚会,立起圣诞树,挂起小桔灯,做好卡片,备好羊肉、白酒、黄酒和红薯。二十几个球场上的朋友聚在一起,玩了整整一个通宵。你还记得吗?那天小仔仔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名字叫作《乌鸦》的?有人表演了即兴话剧,师妹还唱了最拿手的《直到世界末日》,我也模仿了一段《简•爱》里的配音?大家都非常兴奋,你却格外沉默,钟声刚响过就离开了。黑夜里,火光在你的脸上晃动,我看不清你的眼神是落寞、忧郁还是别的什么。
来年,为了准备毕业论文和考博,我搬出了宿舍,独自住在秭秭家空着的一套房子里。于是,那里便成了我们的据点。那些日子,仿佛有数不清的生日、节日和纪念日要过。我那里便经常高朋满座,笑语喧天。你却总嫌我们小,不肯好好与我们聊天。至到有一天,你莫名其妙地喝多了,脱口说你曾经差点儿成为一个有妇之夫的情人,把正在高谈情感和恋爱的我们唬得面面相觑。我想起自己刚还说过,情人和第三者是最可耻的。那时的我还不曾明白爱原来是把双刃刀,会伤害别人更会伤害自己。大家研究着你的神情,等待下文。你却三缄其口,对着窗户发呆。这一次,你眼底的忧伤并没有一闪即逝。窗台上,是一束干枯了的十三太保,你最喜欢的黄色。你曾经说过,黄色代表幸福。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好奇地猜测你的故事,偷偷观察你身边的人,甚至可以肯定与那个英俊消瘦的背影有关,却从来没有问出口。后来,自己在不意间经历了种种感情突变,突然间发现了生活的丑陋和龌龊,才明白了你眼底的忧郁,也失去了探究你隐情的兴趣。那段日子,我常常盯着左腕发呆,幻想着那已经痊愈了的伤痕不是因为图钉,而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决绝地划了下去。你几乎天天陪着我,天天买新鲜的十三太保。那个周末,怀抱着一束盛开的十三太保过马路的时候,忍不住耀眼的车灯带来的诱惑,下意识就抬脚迎了过去。刹那间,只听的呼呼的风声从身旁掠过,长发扑满了脸颊。右臂被你死死抓住。伴着司机又惊又怒的吼叫,你狠狠地摇着我,骂,你这笨蛋,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这么糊涂?!安,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骂我。后来,你终于告诉了我你的故事。才知道你不肯游泳,是不愿意别人看到身上的伤痕。那伤痕,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你爱过而且还在爱着的男人,当然,他的妻子不是你。那个男人送过你黄色的十三太保,对你说黄色代表幸福。当你问我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时,我站在窗口,换了一把新鲜的十三太保,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有着不得不肩负的伤痛,有着不得不去做或者终究该放弃的缘由。
安,如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你长我四岁,还坚持要等他吗?等一个没有结局的承诺?离开你已经六年。六年前你送的那束黄色的十三太保早已枯萎,滴在花瓣上的泪水也已风干。越洋的行礼箱中,我只带了一枚干枯的花瓣。那枚花瓣,静静地躺在我的书页里,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的青春华年。
安,这里是没有十三太保的。每当夏天,看着满眼异域的花在盛开,我便想起绽放在自己窗口的十三太保,那黄色的花和你眼底的伤。 又是夏天了,安。书页里的十三太保几乎褪去了所有的颜色,薄如蝉翼,丝丝脉络却更清晰,仿佛时间刻下的道道痕迹。我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有谢幕的时刻,任凭你我如何的心痛。然而,我不知道,你我的舞台上,当那最后一束黄色的十三太保凋零的时候,青春的帏幕是否已悄悄降落?
——又记:这是几年前的文了。多年后发现,这里也有十三太保的。可我从来没买过。那些花,只开在我们的青春里,成为现今生活的背景。离开安已经十余年。她至今单身。我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或者放弃了什么。只是每到她的生日,无论多忙,都会记得打电话给她。往往是她的半夜。听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有着远距离带来的沙哑,便会莫名的心酸。今天又是她的生日,捣腾出这篇旧文,谨祝她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