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就喜欢唐诗。唐代诗人的作品之中,我尤其喜欢王维的诗。这次回国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拜访唐诗里提到的一些地方。我希望亲临其境,感受唐诗里的意境。
飞绕了半个地球,到了西安。又往南乘了15公里的汽车,终于到了大名鼎鼎的香积寺了。站在寺前,我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是王维笔下《过香积寺》里的那个寺庙呢? 我心目中的 “香积寺” 应该是 ”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的啊! 可是,眼前的香积寺座落在一大片平原上。它的周围方圆15 公里全是平原。 哪儿有什么云峰,古木,深山,泉声,青松,呢?
我知道,现在国内什么都有假的,都有山寨版。但是,这里的是地地道道的香积寺。矗立于寺内,建于唐代的13 级古塔是再真实也不过的证据。那么,王维的《过香积寺》呢? 在书本和互联网上发表赏析这首诗的人,如过江之鲫。 这些人和从前的我一样,都没见过香积寺。怪不得他们。 奇怪的是这一千三百年来,到过香积寺的人不知凡几,其中念过王维写的《过香积寺》的人,少说也上了万吧? 难道他们都忙着烧香拜佛,顾不上看出此寺的环境跟《过香积寺》里的大不相同?
很自然地,我的脑子里浮现了从前纽约歌剧团总监 Beverly Sill 抨击纽约时报的歌剧评论人的那个电视访问节目。Beverly Sill 是一位闻名世界的资深女高音。她在电视专访里说 ”那个所谓的剧评人,打了一晚上的撲客牌,根本没有到歌剧院看我们演出。在应该交稿的时后,他瞎编了一篇剧评交账了事。” 我心想,难道那个剧评人的祖师爷是王维不成? 要是王维『不知香积寺』,没到过香积寺,而能写出这首名传千古的好诗,是否我该更加地敬佩他呢?
我向西安硕彦孟老师请益。孟老师说 “有一说,认为香积寺原本是在高山上的。这一千三百年来,天然以及人为的力量,把此处夷为平地了。”
我听过沧海桑田,人定胜天,愚翁移山,等等的故事。我也相信假以时日,无论多高的山也能变成平地。但是,在地理学和地质学上,一千三百年是很短的时间。很难想像天然的力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将“数里入云峰”的高山变成一个大平原。如果这个变化有人力的介入,那么人力必须掏空了这个占地好几亩的寺庙下面的大山,让这么一大片的寺庙,连着三十三公尺的高塔,都平平稳稳地降到平原上。这样的工程大概比建筑三峡大坝还困难,规模还要大些。要是真有此事,为何史书和民间都没有记载呢? 我很快地排除了这个说法了。
随即,我拜奉了孟老师的电邮。信云: ”有人说,王维所写的“香积寺”,不是长安神禾塬上的香积寺,而是距河南汝州市区东北8公里处的“风穴寺”。风穴寺距今800多年,原名香积寺。
风穴寺有四大特点:
1.深山藏古寺,曲径通幽处。
2.九龙朝风穴,莲台建古刹。
3.真山真水,四时皆宜。
4.依山就势,错落有致。
河南汝州的风穴寺更符合王维“香积寺”诗的意境。”
我大喜过望。 这封信传达了两个讯息。第一,除了我之外,还有“有识之士”也看出神禾塬上的香积寺的环境和王维的《过香积寺》大不相同。 第二,我知道王维到过洛阳。 汝州离洛阳不远。王维爱好旅游。他的诗若是写现在叫“风洞寺”的古代“香积寺”,那么我就能为他摘帽,恢复名誉了。
我又在互联网上做了一阵子格物致知的功夫。发现了以下资料: 风穴寺在河南省汝州市东北九公里处的少室山南麓。寺始建于东汉初平元年,毁于董卓之乱,重建于北魏,距今有1800余年的历史。因当时满山野花,芳香郁积,故名香积寺。又因寺北山峰林立,峥嵘奇秀,故名"千峰寺"。隋代又名千峰寺。后汉乾祐三年改为白云寺。北魏重建寺院时,寺院地点定在白马石沟中的银洞山下。传说当时物料齐备,正要破土动工时,一阵狂风将砖石木料刮到现在寺址,风点穴位,故名"风穴寺"。 如果这个寺庙在北魏就叫作“风洞寺”了,为何中唐的王维要用它在东汉时代的名字呢?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重大疑点。 太不合情理了。因此,我必须把这个说法搁在一边了。
我想到王维在蓝田县的辋川有个别业。他和他母亲常住辋川。辋川在长安的东南方。神禾原上的香积寺在长安的正南方。从长安到这两处都只是经过平原。从辋川到香积寺最短的距离是向正西方走。 但是,这个走法得在大秦岭的终南山里跋涉一阵子才能回到平地,然后继续向香积寺前进。以我老头儿的脚程,这山路得走上几天。要是王维这老头儿走着走着走丢了呢? 那么在干粮吃完了之前,他得想法子把自己折腾回家。要不,他就得指望山里有好心的农户让他刷信用卡。
“过”是“到”的意思。 王维和其他古人写的“过”这儿,“过”那儿,的诗里都写了到了目的地之后的见闻。唯独 《过香积寺》 这首诗里没提任何到了香积寺之后的见闻。究竟王维到了香积寺没有? 要是他走丢了,并不丢人。大土佬儿我在山里走丢过,在城里也走丢过。他在山里走丢了么? 为什么王维在诗里不提香积寺的情景一个字呢?
要是我大土佬儿就此打住,别说要惹众人笑话,就是我自己也要对自己糟塌了一生所受的科学求真的训练而惭愧了。继续格物致知吧!
香积寺是中国净土宗的祖庭。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净土宗创始人之一善导大師寂灭,弟子怀恽爲紀念善导,修建了香积寺和善导的骨灰塔。于是香积寺成爲净土宗的第一个道场。
佛经里记载阿弥陀在成佛之前发下宏愿要度世人到西天净土。 “若有一人未度,誓不成佛。” 净土宗认为既然阿弥陀佛有此宏愿,世人应该善加利用。 于是倡导“乘佛愿力”,只念“阿弥陀佛”名號,即可登入西天净土。有此方便,信徒大增。唐高宗曾賜香积寺舍利千余粒。武則天和唐高宗都曾來此礼佛,並“傾海国之名珍”、“舍河宮至密宝”。之後,王公大臣、名門貴族及市井平民紛紛前來礼佛。香积寺香火極盛,法事不斷。去香积寺礼佛成爲一种時尚了。
汉传佛教里的禅宗有一部重要的经典,叫做《维摩詰经》。 王维(西元701–761年)精通佛学,喜欢维摩詰。他为自己取的字就是“摩詰”。 爱好游历的王维在 17 岁就从山西的老家到了长安。王维在20岁中进士,官大乐承,25岁任右拾遗,后又任监察御史。在40岁时,他升任殿中侍御史,后转任左补阙。四十七歲官庫部員外郎。安史之乱后,他任太子中允,加集賢殿学士,後转给事中,尚书右丞。在60年的生命里,王维有近40年的光阴任官长安。他不可能不清楚长安正南方15 公里处的大唐国最热闹,香火最鼎盛的香积寺。 那么,为何他的诗里一开头就说『不知香积寺』,而且对该寺的情景不着一字呢? 我认为这要从王维的禅宗信仰以及他对自己的脑袋的重视来检讨了。
禅宗是印度僧人菩提达摩在南北朝所创立的。禅宗主张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法门。解脫不在身外,也无須借助经典的指导。解脫之道就在人的內心,只要能夠放下執著,放下自我,便是解脫。 王维之所以被人称为 ”诗佛”,除了他为自己取了禅僧 “维摩詰” 的“摩詰”为字之外,更在于他写了许多含了佛教禅理的诗。例如:
《飯覆釜山僧》
晚知清淨理,日与人群疏。將候远山僧,先期掃敝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飯松屑,焚香看道书。
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王维 《终南別业》
中岁頗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自唐代以来,禅宗对于宣传 “口念阿弥佗佛,就能上西天净土。” 的净土宗是轻视的,是嫌恶的。禅宗认为那些庸俗的人,不好好地定下心来修行,而要藉着口宣佛号,烧香,顶礼,膜拜,建筑金碧辉煌的大寺庙,而得到好处,是贪心妄念作祟。极不可取。在禅宗里,妄念和贪心叫做 “心魔”。 心魔是戕害修行的 “毒龙”。
奉行禅宗的王维会喜欢净土宗的圣地“香积寺”吗? 我认为才不会呢! 从王维的那么许多的淸妙作品里,我认为他这个『人』是鄙视那座热热腾腾,香烟缭绕,木鱼咚咚,钟鼓爭鸣,佛号不歇,的“香积寺”以及絡繹不絕前往烧香礼拜,口宣佛号『阿弥陀佛!』的皇室貴族,迏官显貴,以至贩夫走卒的。
即使王维这位佛教禅宗的学者看不上当代举国净土宗的走火入魔迷信,他自己的脑袋还是要好好地珍惜的。一个弄不好,恼了净土宗,罢了官事小,砍了头就不得了。然而王维又没法永远憋住心里的这一股气。于是写下了不著一字描述的《过香积寺》。
一些唐代用语在21世纪的今日已有了很不同的意思了。例如: 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连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里的 “随意” 两字在唐代是 “即便”,“即使”的意思。诗的后二句 “即使春花已谢了,尊贵的客人啊,您还可以留在这里欣赏秋的夜景。” 又例如: 王维的《辋川文集》 里的《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这里的 “不知”两字,肯定和今日的 “不知道” 的意思不同。我想,在唐代这两字可能是 “別管”,”别理会”的意思。
在长安住了四十多年的王维是不可能『不知道香积寺』的。
基于上述,我翻译王维的《过香积寺》如下:
别理会净土宗的那个喧闹吵杂的香积寺。再往南走几里就是云雾笼罩的终南山了。山里有罕见人蹤的原始森林。深山里哪儿还有什么庸俗恼人的噹噹咣咣的钟声呢? 山里的危石掩住了泉水的声音。日落的时后,气温低了,青松让人觉得凉意。近黄昏的时后,水潭空空荡荡地。我们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定下心来,修养心性,探讨禅理,克制那些冀望靠着燒香、鸣鼓、敲钟、和口宣『阿弥陀佛』佛号,就能上西天净土的妄念心魔。
王维真的走丢了,没到成香积寺?
大不然!
走丢了的,是这一千三百年来,读《过香积寺》 的我们。
阿帕拉契山内的大土佬儿改写于2011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