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洗脚水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一脸苦。
有次我一个朋友,带我去巴黎的十三区附近,她说,你看周围,一到这里,我就觉得到处是苦相。
我这朋友是蜜罐里的人生,高官家庭,她身边的人,是我在历史书上学到过的。她极早出国,嫁了极好的人。现在六十岁了,还透着少女一样的神情。
我顺着她指点看过去,果然,就看到周围那些移民的愁眉苦脸。有好多年我也是那样吧。
自那时候开始,我有时候也就刻意一下,有压力的时候,也不要露出所谓的苦相来让别人生厌。
而眼前这个洗脚的大姐,一点儿不克制,她的愁苦。
我今天没有闺蜜不在跟前,就特别想聊。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她老公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农村老家种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收入。她这些年就一直在这里洗脚,养大了两个娃。
老大是女儿考了二本的幼师,她非常的骄傲自豪,一直说,再有两年就熬到头。
老二是儿子还在上初中,不好好学习。他声称自己不学习是因为没有妈妈陪。
她说,你姐姐也没有人陪,怎么学习好呢。
她说,她有两套房,本来有套经济适用房了,可是又买了套商品房,现在在还贷款。
我说,好厉害,在省城买了两套。她说,不呀,都是在县里买的。
不买没有办法呀,一套我养老,另外一套给儿子娶媳妇。尽管我一直坚持,男女继承权不平等,是女人不能经济独立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会儿,我还是应和她说,也是,没有房子儿子咋娶媳妇呀。
她哀叹,真的生一个就好了,现在压力太大了。不过,她还是带着一点点自豪,靠着洗脚我赚了两套房,已经很不错了。
她说她乡下也修了特别大的房子,瓷砖都贴了,就在县城边上,不过儿子肯定不回去住。我说,你卖了呀?
她说,可是不让卖呀。她一再说,女儿还有一两年毕业,她负担就轻了。
她在这个足浴店干的是正常班。也就是中午十二点到凌晨两点。
这是收入很高的一个时段。她说,那是那些年轻姑娘们,尤其是男人,都是要点年轻姑娘给洗脚的。她不行了,一个月只能赚5千6千。
这实在太低了。我认识她一个年轻同事,上的是最轻松的白班,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一个月可以赚七八千。
她那个年轻同事刚刚还嘻嘻哈哈跑进来问我,姐,我们这里给员工做的包子,要不要尝一个。她并不是要刻意讨好我,她甚至从来没有主动告诉我她的工号,相反,她让我下次试一下男按摩师,她推荐了一个男按摩师的工号。
不像眼前这个大姐,她一直在重复她的工号,希望我下次好直接找她。
我照例问了大姐,她养老金的事情,她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她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能力想养老的事情。
她说,她最多也只能干两年了,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
我从洗脚店出来,就是夜市了,今天,也许是今年特别的萧条。零下十度的气温,攒动的人头多是摊主吧。
前几年,我们这里有个轰动一时的新闻,有个编制外的大学老师,得了癌症后被学校违规开除,临离开人世前不久,就在这条马路上摆地摊。
我瞥见一个卖头绳的摊子。1元两个。一模一样的,我刚刚在某多多上,4元买了20个,包邮还送货上门。
我今天花了太多钱,舍不得打车,一路找公交,一路突然想起莫泊桑,他有一篇第一人称的小说,说有一个寒夜,孤独而头疼欲裂的主人公,跑去嫖妓,求片刻温暖而临时决定睡妓女家,后来发现,居然妓女年幼的儿子无处可去,其实一直躲在大衣柜里。
日久年深,隐约记得那篇结尾是,主人公头痛欲裂的又裹着大衣走在了大街上。
就像我这会儿,边走还边想,正如风吹树花,或落进粪坑,或飘于茵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