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垒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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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记事

(2011-01-02 13:26:48) 下一个
   一


又到一个夏天,烈日炎炎,纷纷扰扰。选举、贸易战、巴以局势..
.......照例血肉横飞,此长彼消。
我在一个清凉的早晨赶火车北上。
而后转高速,转完省道,县道、以及乡村小道后、再爬山小会儿,就到了。这是豫西北的山区,黄河边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由于小浪底工程要求移民,村民大部分已搬迁了。北行不远是陕西;而一抬头,河对面的群山连绵,是山西了。据说转过河湾就有渡口,间或渡船往返。

我被安排在即将废弃的窑洞里。清凉,却太潮湿。偶有小泥块落下了,有时到碗里,有时在床铺上。
晚饭罢,正能赶上: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队长带我七转八转,就听见溪水潺湲。一条山涧迤逦而下,水势不小,却并不十分清澈。
皓月当空,依仗着柴门,临风听到暮蝉。
老天爷啊,我祈祷,千万不要发现骷髅,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的田野考古发掘;还有就是,驻地的厕所不要太脏了 。

不过显然,老天爷一如既往,在打瞌睡。

那些日子总是日出而作,日落则息。
每个黎明,踩碎露水而行。耳边一直伴着大河东去的声音,还有黄河两岸的三两声鸡叫;不多久,脚下半坡上黑压压腾起大片,铺天盖地,千千万万只,那是蜻蜓,蒸腾而上,散去了;
接着,流光转幻,就是日出了。

首先,在我的探方里发现了瓮棺葬。那是新石器时代埋葬小孩子的。用两个陶瓮的头尾打破,再把小身躯放进去。有时候还在瓮底还挖个小孔以供灵魂出入。由于未成年,他们往往就被埋在房屋的附近,有时也许就丢在垃圾堆里。
常常顶着夕阳,耳边是黄河的涛声,整个傍晚,我都得清理那些垃圾堆里的细小骨头:家禽,猛兽,以及,那些长久长久以前活蹦乱跳过一瞬间的生命。剔除泥土,把骨头取出来,成堆成推,也分不清是些什么,贴上标签,放进口袋。疾病,饥饿,那个时候,这样的小孩子应该很多吧。也许至少应该宽慰他们也许还不会太寂寞吧。夕阳西下,恍然间觉得,死亡之于他们,也许不过像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太长太久,再也找不到返家的路了。

为了避开烈日,我们只在清晨和傍晚工作。悠长的白天,叫上民工中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同行。高山并不很青,涧水只是略略发蓝。找个巨石后面的水潭,洗头,晒太阳。每当泡在水里,我脚上的一处小伤口总是略略发酥,后来才发现,居然是一群小鱼,我猜它们是在吃伤口上的痂。
水浅石头多的地方,正好逮螃蟹。几个人分头行动,很快就是大半桶。撒些盐进去,让它吐个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炸着吃了。

乡亲们说,正午时分,蛇也会去水边。一次去溪边花生地帮忙收获,还真让我遇到了。好在我拼命尖叫,把它吓跑了。赶来的乡亲不无惋惜,那么大的蛇,得卖百十块呢。

虽然脚下就是黄河,可村子却是吃井水的。那口老井,老人们也不知道它的年岁。据说有10多丈,也就是30多米深。光是井绳都很沉吧。我试着去摇过辘轳,不过铩羽而归。可那些小孩子,不紧不慢,辘轳抑扬顿挫,清凉的井水就上来了。一根扁担,满载而归。路远的话,还要摘几片树叶放进桶里,这样水就不会荡出来。呵,这个我懂,这是共振的原理,几片树叶正好打破了水震动的固有频率,这样就不会达到振幅最大,自然不容易荡出来。
工地上,最盼望送水的小孩迤逦而来。大家蜂拥而上。不过我探方里的一个机灵小鬼,总是急急地问我讨一只口袋,飞奔而去。工地周围,就是移民后废弃的大片苹果林。虽然都是十分陈旧的品种了-------当地人甚至没有听说过:“红富士”苹果--------不过就着树叶下的清凉井水,也是有滋味地。只是常常肚子痛。
我的工具总是莫名其妙掉到山坡下,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山下是一片野甜瓜。而后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小民工们总是争先恐后冲下去,说是帮我捡工具。



                              二


考古所的补给车半个月来一次,带些旧报纸。手机信号要再往山上爬才有。自备的发电机每晚发几个小时的电以供冰柜。有时觉得这里被时间遗忘了。我对大家说:也许等我们回去发现,世界已经灭亡了,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和老乡们聊起来,在他们看来,包产到户,三中全会,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对于能吃饱这件事,依旧沉浸在满足,感激和自豪里;爱听广播的老乡问我,“下岗”是什么意思,广播怎么总提起?纵然我苦口婆心地宣传婚姻法,我的民工们也不论老幼,众口一词,说:“早结婚早享福”。
还有一次,几个老乡平平静静地说一个旧俗:年满70岁的老人,应该被活埋,这是件喜事。自然了,生产力极低的情况下,把有限的资源留给后辈。我以为这只有在发黄的历史书里才能找到的了。
我在一个老乡家住了几天,晚上,烧上一把麦草薰走蚊虫。油灯土炕,伸手是窑洞壁,凹凸不平,而且伴着麦衣刷过一层灰浆。
新石器时代,也就是这样吧。

闲暇时,老乡带我去山的深处,那里有棵老树,乡亲们说,这树大约有五千岁。虽然有七人合抱的树围,但看上去,却并远没我想象得那么壮观。伫立树前,那一段树干伸张的时候,正是武王伐纣,那一段正是百家争鸣,一段公主和番,一段艳曲霓裳,还有那一段树干,是八旗铁骑入关来时,长出来的吧。
树边有座小庙,庙里的旌旗,全是祈求神树庇佑,风调雨顺,人丁兴旺,还有保佑考上学校的。
出了小庙,看见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不知从哪里延伸过来,时有卡车满载矿石驶过。
有时脚下的黄河变色,乡亲们会说,这是上游的一条支河涨水了,只要这条河涨水,黄河里就有鱼。再问他们那条支流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入黄河的。他们却并不知道。
千秋百代,几多风流,文治武功。多少楼台烟雨中。外面潮涨潮落,而与他们相干的,却仅仅是眼前这一段河滩,这亘古不变的生活。

有时又觉得,光阴如此匆匆。那些30几岁的面孔都很苍老了。十多岁结婚,生子,劳作,眨眼间,又过一世轮回。





  三  责任

不多久我们发现挖到一片了氏族墓地,所有的墓葬朝向一致,葬姿相同。前世今生,都能有一群人同生息,共命运,确是幸福。左手边是个健壮的青年,遥想他依旧神丰骨健,还是此情此景,春华秋月,青山夕阳。不过眼前黄河水是清澈的,周围是茂密深林吧。而不远处的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呢?是犯了什么过错,还是战俘呢?也许他的部族被灭了,也许只是不小心进入敌人的陷阱了,也许也许。

历史学家说: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这荒烟蔓草间遗落的,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雨季快要来临,当地的老支书来找我们的考古队长,商量挖渠引水的事情。邻村也有人来,商量冬天拾柴火的事情。还有婆媳不和的,不孝敬老人的,也拿着几个鲜玉米,来请我们队长“示
下”。 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国家”派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公家人”。

那份对“公家”的信赖,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

不久,我们考古队长想吃红薯,乡亲们说这个时节地窖不敢进(二氧化碳浓度太高。),队长说:“大不了让小杨去啊。”小杨,那是民工里最老实憨厚的一个孤儿。“他傻乎乎的,死了就死了。”我们这毕业于名校的知识分子又回头对我们补充道。

后来一段时间,我住在北京,常常出去散步,随处可见,那些原本永留后世的建筑,正在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再多的民间呼声也抵不住背景深厚的开发商们隆隆的推土机吧。天安门广场上,国家博物馆的放映厅里,播放的是一位日本友人收集门墩的纪录片。这位日本人流连在那些被推毁的胡同里,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巧夺天工。历史见于细微之处,文化沉积在方寸之间。

我和朋友说,看,我们能用肉眼看见,那些我们用全身心热切期待其固若金汤,千秋百代,为我们挡风避雨,外御虎狼的藩篱正在垮掉,从内部开始,腐朽、变质,难道要瓦解掉?

这些年以后,在异国他乡的寒冷夜晚,想起红楼梦里的一段:我们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那些黄河边长长的傍晚,我清理着一个龇牙咧嘴的五千岁的老太太。突然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害怕。看这片氏族墓地,我也内疚闯入他们的领地,打扰他们的宁静。可我又觉得,他们是愿意和我讲述的。

这是我的祖先 。

荒烟蔓草间,聆听大河东去的声音,是他们在讲述了。讲述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开端。讲述开川辟地,生生不息的绵延。
用心去聆听,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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