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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文史学家马里千先生暨我们的学术情谊 (节录)

(2025-11-20 05:57:39) 下一个

来源:南方周末(周报)
作者:何龄修,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 历史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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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杨向奎先生介绍,我得以结识年尊德劭的马里千(1916—1995)先生。

马里千先生是杨向奎先生逛公园时结识的朋友。上世纪60年代,杨先生因用脑过度,患神经官能症十分严重,几乎不能工作,便每天下午都步行穿梭于各大公园,以增进健康,也就有机会结识一些新朋友。马里千、吴宏元、赵光国(满族,满姓伊尔根觉罗氏)等先生都通过在公园相遇接谈而成为杨先生的朋友,而且友谊历久弥新,历久弥坚。

里千先生名家驹,字里千,日常交往、著述署名时好以字行,因此他的表字较正名更为彰显。他生于1916年11月9日,江苏武进人。他读大学时学的是交通管理。毕业后他曾主编《科学生活》《现代公路》等杂志,为西北公路局制定统计制度。新中国成立后,他继续多方面参与公路、铁路部门制定制度、建设基地、培养人才、著译业务书籍等工作。由于工作需要,他到77岁才离开人民铁道出版社的工作岗位。在出版社,他出众的才学,令人敬畏的品德,突出的敬业精神,真是有口皆碑。所以他工作到这样高龄才退下来。

里千先生酷嗜文史,业余的爱好就是文史研究。他古文好、外语好、史学学识好、书法好,文字表达能力也很好。我的同学好友杨讷先生与马老接谈几次后,不禁赞叹说,“马里千先生才是真正的厚积薄发呢。

当听到杨向奎先生介绍我的《〈柳如是别传〉读后》后,里千先生欣然表示愿意一读。我奉杨向老之命,将文章复印件邮呈马老赐正。其后,马老相约一晤。我们于1992年6月间约定日子由我前往西便门外铁四区他的寓所晋谒,马老在小区门口等我。我到达后,见到一位长者站在路边,彼此肯定对方即其人,相向走近,一问果然,大喜。走一二分钟即达马老所住楼前。里千先生住楼的四层,没有电梯,步行而登。老先生有四女,婚后别居,寓所只有他与马师母陈老同住,所以较宽敞。有客厅,未甚布置,典雅随意,壁悬马老亲笔行书条幅,一二书柜摆放的都是近几十年出版的平装书籍。里间为书房,藏书大都放在里间。

我和里千先生初次见面,交谈就十分投契,谈话围绕南明史进行,话题则散漫、广泛,时而人物,时而事件,时而史籍,随意发问,率尔应答,毫无拘束。最令人意外惊喜的是,两人对判断历史问题所持的价值观、是非观,竟然异常一致。里千先生对南明史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弱于我这个专业研究者,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熟悉加契合,使交谈极具情趣。双方所得到的学术享受,如饮玉液琼浆,使人满足,使人陶醉。

南明史的极其熟悉,不足以范围里千先生的史学学识。他上自先秦,下迄民国,无不探索,无不通晓。史学外,历史地理、古今中外文学、近似国学中称为小学类的音韵、训诂之学的学问,和一些自然科学,他都有许多心得成文。在知识的专门门类如此繁多、高深的今天,我们固不可轻许里千先生如古人所说“为学无所不窥”,但从他对各种学术领域的探索和积累,再加上他在自己专业的管理科学方面的深厚修养看,无疑仍给人一种“亦庶几矣”的印象。里千先生精于考证,这就使他这样的博学通才避免了为学空泛粗疏的弊病;他治学有为而发,重视现代理论思维的发展和成就,重视哲学,又使他富有见解。《老树集》诸篇,大都是他花甲以后的著作,是学术成熟、精纯期的作品。他在卷端有简短题词,说:“是集所收什九皆丙辰还历后作,因以‘老树’名之,取少陵‘老树饱经霜’诗意也。宋梅尧臣诗:‘老树着花无丑枝’,则余岂敢。”可见,《老树集》确是他在学识的海洋中自由挥洒自由搏击的标志性著作,可以成为他的代表作。读着他的《老树集》和一些集外文,我对他的学问和为学精神的崇敬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学术交流部分从略)

里千先生著译宏富。其市场价值稍高者则已出版,有《李白诗选》、《西游话古今》(香港三联书店原版,大陆和台湾版),编译《(英汉对照)中国历代微型小说一百篇》(与人合作英译,香港商务印书馆原版,大陆和台湾版),翻译罗素《西方的智慧》(与人合作汉译,负责定稿)、狄更斯《双城记》(世界知识出版社)等。论文常在各种报刊发表。

里千先生曾自选其主要为晚近所作者为《老树集》,计45篇34万字,华艺出版社1994年版。其学术价值较高而市场需求不畅者,则尚存其继承人箧笥。其中最为其数十年心血结晶的,首推读书笔记《对日亭小札》,20卷10册,包括历史、地理、人物、社会、语言、民俗等等多方面的研究心得。还有专著《江南明修方志考》《清代天灾编年》,也是里千先生的专题力作。从目前情况看,这些著作假使其继承人不能自筹整理、出版巨资,使其刷印传世,年深月久,势必荡为灰烟。这是人类智慧的损失。每一念及,辄为心痛。

1995年夏秋多雨,我们往来稍疏,后来我又去承德避暑山庄参加一个满族史学术讨论会。回京后才得知先生因肺癌在协和医院住院治疗,经过反复交涉,院方只同意杨向老去看望了他。病情发展很快,住院三个月,12月5日,他的智慧的头脑终于停止思维,先生溘然长逝。

里千先生一生清贫,崇尚简朴,遗嘱免除任何告别和悼念仪式,只有家人护送遗体去八宝山接受火的洗礼。感承遗属隆情厚谊,我是惟一被允许到协和医院向里千先生致最后三鞠躬礼的朋友。我对此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撰此回忆,曾参考马雍生女士执笔,四姐妹悼父的文章《永远的怀念》,特说明并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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