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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一零一 流浪

(2015-08-30 22:06:59) 下一个

白申福知道大事已坏,只得承认提供外币给胡蝶倒卖的罪行。至于如何来的,他说是跟外国烂水手换的,提审认为是他偷的,后来不屑再争,拿出逮捕证让他签了。他回笼后哽咽抽泣,打自己耳光。

    老枪被提出两次,提审让他交代,他不承认,就送回来了。不亮底牌给他,准备往死里整他。他有点感觉,但还存幻想。他本是粗蠢东西,难友被小白哭得心烦,他也恼火,叫不许哭了。小白骂他没好下场,龙头小包道:“你这就不对了,619也是劝你别太伤心。”

    小白哭道:“我瞎了眼睛。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我不是骂619,我骂那个诬告的人,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内奸。”

    童方故作惊讶:“内奸,是谁呀?”小六道:“你一个个看过来,写在脸上的。”于是轮流审视,在小包脸上停住。

    小包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兴什么花样?”宗老师道:“你让他看么,不做贼不心虚,他又没讲是你。”他已看穿小包的把戏,恨自己见机迟,错过立功机会。

    老枪恨道:“原来是你,怪不得提审问得奇怪,把我也告了,你不是东西。”小包嚷道:“619你不要血口喷人。”小白道;“做这种事是要断子绝孙的。”大家说是,做内奸是有报应的,而且很快的。

    小包老羞成怒,去铁门喊管理。大伙忙住口,知道这一向他走红,柳监长巡视,对他也透着客气。梅兄没开过口,拿钢笔练美术字。天熊冷眼看这场丑剧,愤怒厌恶。

    小包见对手退缩,喊一声就停了,见好就收。现在没人跟他说话,他是很孤立了。他能欺负的,只有两个外地农民。

    乌克兰浮肿更厉害了,真像大白猪,身上一按一个洞,弹不起来。他的眼和鼻子像日耳曼人,有时骇人的阴森。他自说有三十岁了,小孩四五个,和老婆同在苏北乡下。他常一夜咳嗽不止,要骆管理开药。高尔基是干瘦的猫脸,劳动时手脚麻利,话少,见到照顾他的天熊会讨好的谄笑。平时脸色哀凄,像苦命的乡下女人。小白告诉天熊,这两个外号是同笼的一个作家起的,作家是病重到肝昏迷而送去市监医院,和天熊对擦过。

    他俩是抓来后自报有肝炎,验血证实而进27号笼的。乌克兰还是双料,有肺结核,开放性的。

    这天管理来,解四个月没提审的乌克兰出去。回来后哭成一团,叫着老婆孩子的名字像上坟。小包痛骂他,他也不理。夜里和高尔基叽叽咕咕。

    明天早起小六头胀,像是感冒,于是天熊和猫脸的高尔基搭档,合抬尿水大木桶出去倒。下楼出一道门,去露天的土坑。半道被饭车拦住,照规矩蹲下,像田头的农民。天熊寻话道:“乌克兰提审了,你怎么不提?不是一个案子?”

    猫脸道:“不是。他是水老鼠,我说苏北话,你能懂不?”

   “我厂里最多苏北人,听得懂。”

   “就是有船的。翻墙偷上海郊区的工厂原料,铜啊铝啊,埋在河边坑里,半夜船靠拢,挖起来运走。”

   “那罪重吗?”

   “他是从犯,小三子,顶多一只手吧。”

   “原来你们不认识。”

   “是附近村庄,见面有点熟的。”环顾四周道:“我不是这事。告诉你我愿意,我是冤枉的,但是很麻烦——”前面车走了,两人站起去倒,放水清桶。归路上又道:“我是流浪到上海讨饭的,因为基辛格来,整顿市容抓进收容所,跟人家逃出来。又抓进郊县看守所,本来会放的,又被拖了在劳动工地上逃跑,到市区抓住,送这儿了。已经审清楚,说我是越狱犯,而且是两次,是屡犯,要从严判,我不冤吗?”

   “没有逮捕?那是吓吓你的,不要紧。”

    天熊对他更同情。见他是赤脚着破胶鞋,背人把自己厚尼龙袜拣一双给他。猫脸感动得要哭。有时两人聊聊。猫脸小他一岁,生出来就讨饭——爷娘抱着蜡烛包讨。到九岁爷娘病死,他独自讨。并非懒得田不肯种,地下盐碱,种不出东西。能走的人都离开了。老辈里也有逃荒到上海、睡马路、最后做到工人的,但那是解放初的事,粮食统购统销后就不行了。

    问他到过何处,足迹远过徐霞客,北出山海关、黑龙江,南至两广福建,川贵滇也到了,只是港台澳没法去。其他人也听出神,他显然不是吹牛,报得出各地风俗。童方和小六叹道:“这样逛太有味了,能出去也要这样。”

    猫脸道:“逛?我是去讨饭的,饱一顿饿二顿,好多地方光喊爷爷奶奶没用,要干力气活,拉船、砍柴、烧砖窑、造房子,我什么没干过?”

    老枪道:“你去过浙江的,德清到了没有?是不是最好地方?”猫脸道:“德清好的,讨得到米饭。山多鱼塘多,讨不到就摸鱼、刨笋吃。”老枪嚷道:“瞎说!我们那地方对告化子最大方的。”

    天熊试探道;“德清是县,西北面的长泰也是县,去过没有?”猫脸道:“去过的,住了个把月呢。”

    兴奋道:“好不好?”

   “好的,那里讨得到冷饭团,别地方只有粥。长泰人家家养狗,屋前是梨树枣树,屋后是竹林连河塘。长泰人聪明,自己在村里蒸馏做白酒,我住那里就是做帮工。主人家让我洗澡,哈,是个大铁锅,下面烧柴火。冬天这么泡一场,浑身舒服透了。”

    小包高兴道:“我爸就是那里的游击大队长,我也去过,是那个样。”梅兄问:“402你是那里人?”天熊忙否认,说有亲戚在那儿。问梁庄和仙人村有无印象,村头有个古石桥的,猫脸说想不起了。老枪气冲冲道:“你讲个明白,到底德清好,还是长泰好?”

    全体来了兴致,争报自己家乡,要猫脸评判优劣。猫脸居然都去过,连小包在东北的乡下老家,他也曾路过,扒火车沿铁路乞讨去的。说那地方穷透了,泥巴房子,玻璃窗也没有。小包意外的高兴,并不惭愧。

    猫脸受众人重视,心里好些了,晚饭后哼起小调,问他这是什么词,他不答。乌克兰说这是乡里从前的讨饭曲,都会唱的······

    在笼子里想念家乡,太有意思了。没人不懊恼从前没有住够,没有好好享受······好像对人生也有重大启示,要重新思考,要换一种活法了······

    浙江人的梅兄表扬高尔基是有浪漫主义思想的旅行家,讨饭有什么关系!讨到现在并没饿死,是合算的。躺着哼哼叽叽的乌克兰不同意:“合算!你去讨讨就知道了,一张脸没处摆,讨不到讨一场骂!我没饭吃也讨的,所以知道。”

    猫脸道:“我见过很多死人,饿死病死的。来27号笼常常梦见,不是好兆头。现在腹部也痛,浑身骨头痛,放出去也讨不成饭,死在东监算了。回去也没个家,房子坍了,穷人活着有甚的滋味?死了算了。”

    小白沉思道:“真的高尔基是流浪时饿死的。”宗老师道:“瞎说,攻打冬宫,他不是指挥嘛,电影里有的。”梅兄道:“是吗,402你知道?”天熊道:“好像有疑点,可能是谋杀的。”梅兄道:“对,那作家也是这样说,搞写作和搞革命一样,都是树敌的。你是看到什么文章?”天熊不肯多话了。

    小包虽做了龙头,情绪不好,因为都与他敌对,不认可他是上海人。而本地人是傲慢的,认为只有上海上档次。这之前有个争论,大家说市区什么路的房子高级,小包说有一条路,大家嘲笑说根本没有的,问他怎么写,他也说不出。他是有苦说不出。这成为公认的小包胡吹、假上海人的证据。这天梅兄闲中想起,问天熊有没有这条路。天熊道:“有的,不长,在越界筑路那边。”

    大家吃惊:“真有这路?”小包道:“哈哈,这冤见了天了!”

    可是天熊的话连梅兄也不懂,问道:“什么月界,你说路名怎么写?给你笔。”

    天熊不写,说峨眉山的月亮,那条小路后来大概改成大路的弄堂了。

   “可能房子和路都拆了。”

   “不可能,副市长住那条路!”

    梅兄道:“上海真有叫什么月的路?”天熊道:“多呢,我的厂的弄堂就叫新月路,后来叫某某路几几弄了。”梅兄道:“这倒挺有诗意的,你说在什么地段?”天熊不说新月路,说峨眉月路有两段。因为是弯的,隔两条交叉路相望,说路牌就在大路边,谁都看得见,后来应该是路牌拆掉了。”

    宗老师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起来了,离我单位其实不远。”

   “你见过这路牌?”

   “当然,我有个同学家——”吞下后半句,那同学的爷是副市长。

   “你只说房子高不高级?”

   “非常好,你们问这干什么?”

    大家笑了:“小包也有句真话!”黑汉称赞道:“402你才是老上海!我听舅舅他们这样讲,也没见字怎么写,说不清了。”

    原来小包的舅舅家就在这里。于是他向天熊描写这房子,怎么走,怎么上楼、打弯。天熊明白道:“是客厅、饭厅、备餐间,那是亭子间、对,套卫生的。”

    小包道:“你是高级人。”其他人点头。他们是没住过、弄不清的。

    说是公家分的房子。天熊多嘴道:“那应该房子不大的。”

    小包道:“讲得好,舅舅是正局级,你说多大?”

   “六十平米了不起了。”

   “太对了!”于是说起几个邻居。他舅其实就是二楼一个大间,一个亭子间。小包道:“还有走道的壁橱里有他两平米,底层厨房边有个五平米的搭建,堆杂物的,就是个棚棚,是旧搭,属于他舅的。小包道:“这个棚棚不错,花园里进出,空气很好,住个人太舒服了。”

   “这应该是狗房。”

   “说得对。”

    童方道:“那好什么!告化子才住那种地方。”众人附和,小包沉默了。

    这天夜里,小包失眠良久,想着舅舅一家的小气,他讨了几次,不肯给他这个棚棚摆个床。他只得在杂物的走道地面临睡打地铺。他就是在地铺上被抓来的。他当然有错,但亲戚长辈的冷眼使他心寒,如掉冰窖里。

    明天乌克兰又是提审,时间顶长,回来依旧大哭小叫,像死了爹妈。小包喊道:“再嚎我不客气了,叫监方听见什么印象!还有没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宗老师道:“我们不是革命部队,叫监规八条吧。”小包挥手道:“本质一样的。”

    乌克兰不理,哭得更伤心。他不肯说出,才是签船票,回不了老家了。小包喝道:“我最后说一遍,你住不住口?”

   “我肝痛肺痛,就要死了,还不能哭?”

   “不能哭。我有权的。”

   “我偏要哭,要你讨好管理?”

    天熊梅兄忙出来劝说,双方别说了。其他人不言,像是要看戏。小包捏住把柄道:“给我套罪名,讨好管理!马上站起来,否则一副铐子,看我来报告。”去铁门要喊。

    乌克兰不哭了,见没人声援,由猫脸扶着,摇摇晃晃起立。小包残忍道:“我知道你装死诈人,站直!他妈的你跳摇摆舞吗?”上去就是一脚。乌克兰大怒,躺倒了哭嚷。

    小白、老枪出来道:“你做啥,他是有重病的人。”小包道:“我也是重病的人,怎么啦,就不要革命纪律了?他骗不过我。”天熊道:“你太过分了。”乌克兰嚷道:“我要死了,救命啊,龙头打死人了。”

    张管理过来问什么事。小包抢先报告完,天熊道:“你踢他做啥?”乌克兰一阵剧咳,张管理同情道:“不要站了,坐着吧。”

    小包没法,又想花头道:“张管理叫你坐着,没叫你躺着,坐起来!他妈的你不听是吧?”上去猛拖。小六惊呼道:“血,出血了。”乌克兰听见,张嘴汹涌吐出,身上地上都是。天熊道:“你还不报告管理?他是开放性晚期,经得起你一踢一拉?”

    众人一起喊,走了的张管理又回来,马上叫外劳动去喊骆管理。骆管理戴大口罩,观察一会,吩咐送医务室。

    当夜,乌克兰没有回监房。纷纷猜测议论,都说小包缺德。小包没敢回嘴。

    没想到,他们从此再没见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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