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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六八 升级

(2014-12-14 16:19:08) 下一个
顺风一个人闷气好久。想透口气,去报拦。看见饭后休息的国容去医务室张望,人进去了。心一动,跟脚进去。果然只有小鲫在,大猫正要聚头说悄悄话,见他来,脸色不好。顺风理解道:“天不会塌下来的,要冷静。”

大猫道:“可我们是女人,面皮薄。”

“凡是大家传的,是不可信的。”

高兴道:“当真?”

小鲫正眼明亮地看着大猫,点点头。大猫惊喜,做个摇手指的动作,小鲫再点头。大猫吐气,笑出来了。顺风也得意,明白玲玲透出的真相正是天熊说过的事,笑道:“我的话如何?”大猫急道:“那是什么问题呢?”小鲫也期望地看着他。他得意道:“是别人的政治问题,和他毫无关系。想从他这里突破。”大猫连忙看小鲫,小鲫再点头。三人都高兴了。大猫道:“你不早点透露,害得我要生心脏病。”顺风道:“天熊跟你们好,不下于我,好多事恐怕你们知道比我多。”

“不见得。”

“举个例子。”

大猫和小鲫对看,试探道:“比如,他家里有几间屋,我们就不知道。”

顺风想民兵去天熊家拿过被褥,不成秘密了,于是道:“我知道。我常去玩的。”

“那有几间呢?”
“你们估计是——?”

“两间是有的。”

顺风道:“九间!”两女子合不拢嘴。顺风笑道:“也就是一幢房子,连两个亭子间的。”

怒道:“那也很好了,他就不对我说,我妈问他,他也不讲,这个人不好。”

小鲫同意:“就是,太可恨。”

“有什么了不起!”

“他一人住两个小间,有壁橱的,结构神秘。亭子间也正气,有两扇窗。我是一世没住过好房子。连二、三楼的大卫生也满意,亮堂堂,要是給我,夜里开窗往浴缸上搁个铺板睡觉,潮气都没有。”

两人说不出话,摇头。 

“他背后可是一直说你们好的,充满感激。”

“你说说看。”

“说你晓芬,是他的初恋,刻骨感情,终身难忘。”

“我呢?”

“他说没你,他去外地,变乡下人了!”

“这还气得过”,国容有点哽咽,晓芬眼睛潮红。凭这点感情火花,支撑了三人好多年!其实,天熊没对他说过这些话,是顺风旁推理,替他杜撰的。

这时阿乡探头,接着卞福进来了,看见三人这样,觉得异样,宣布道:“鲍智方,市公安局找你了解情况。我们送你去。”

“啥事体?”

“小梁的事。”

“啥辰光?”

“就现在。”

“为啥要我去?他们不好来?”

“他们有架子么。”

“我又没问题的。”

“你没问题!问问事情么,配合我们吧。”

顺风英雄气概道:“我配点伤风药,厂门口等我。”看人走了,对两女子道:“我决不会咬人。我鲍智方对得起人,我是他终身朋友。”

顺风到厂部,卞福和阿乡在等他。厂里新买一部小卡车,正好空着,载他们去了。身体不好的半条命卞福坐司机旁,顺风和阿乡只能垫张报纸、坐在车后地面。从前打过一架的仇敌,相对无话。情人飞走了,大家都没有了,实在没趣。车子往市中心开,到四马路那里,下车步行。在赫然挂着市局大招牌的高楼停住,卞福向门房展示介绍信。电梯上去,在政保处那一层停下。先在会客室等,有人进去通报。顺风奇怪,公安是办坏人的地方,理应朴素严肃,怎么住这样华丽装饰的房子,亮晃晃的打蜡地板、护壁板和石膏顶是雕洋花的,金漆枝形吊灯。他不知道这原先是美国人造的俱乐部,本是花天酒地的享乐地方。来见的人架子大,好久才出来,卞福和阿乡显然认识,起身叫他丘处长,老鼠脸,留小胡子——顺风知道就是天熊说的那个人了。那人沉吟一下,对卞福二人道:“你们就这儿坐一会。你是小鲍?跟我来。”带他进自己办公室,有两三个书桌,没其他人。丘胡子装得亲切,让他在漂亮的壁炉前和自己对坐舒服的扶手椅。拿一张写满的纸看着,开始炉边谈话。丘八道:“我们隔离梁天熊,你知道什么原因么?”

“不晓得。”

“你对梁云鹏怎么看法?”

“这什么人?”

“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没听说。”

“吕仕顺呢?”

“没听说。”

“梁天熊说他有个北京来的高干子弟熟人,姓詹的,他对你怎么说的?”

“他没说过。”

胡子显出失望神情。过一会道:“你不要有顾虑,你没有问题。我对你也了解了,你喜欢谈政治,和梁天熊最要好。我们希望你提供他的言论,你的我们不问。作为一个进步青年,你理应配合我们。厂里其他人反映了梁天熊的一些话,我们也要问问你,核对一下。”又看纸道:“他对市革会怎么看法?”

“没听他说起。”

“对中央呢?比方江青同志的伟大功绩。”

“没谈过这个。”

“起草新宪法,他是小组长,讲了一些不合适的话,其他同志反映了,你也提供一些。”

“没听他谈起。”

“可是他承认对你讲了,讲得很投机。”

“他乱咬人了?我只好给他咬。”

“那你们俩谈什么?”

“厂里事,身边事。我是红卫兵,关心运动,所以欢喜谈谈,团青学习我最话多。他据说在学校是逍遥派,进厂后也这样,学习能逃就逃,来了也不发言的,你去问一下就知道。”

胡子语塞。当然不相信,但也没法。又道:“你和他谈什么,别人也有揭发,不是这样的。你现在包庇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他真是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吗?”

“我看是。现在厂里都知道他是流氓罪,要枪毙了。”

丘胡子一楞,看看他,没有吱声。又道:“有个人叫沈大鹤,和梁天熊也很好,他们谈什么?”

“不知道。大鹤是决不谈政治的。”

“你看寻他没必要?”

“是。”

丘胡沈默了,最后道:“我对你是不满意的,你不配合。其实情况我们是掌握的。这样,以后想起什么,可以告诉厂里。”他站起来,顺风也跟着。胡子到了外面,示意卞福来一下。两人回进办公室,谈了十分钟,卞福一人出来,和阿乡带顺风走了。

顺风自命是人物,可是内衣被汗湿透。幸亏天熊事先关照,否则他云里雾里,没法装疯卖傻。胡子点的事情,他和天熊都曾议论,很少不是反动言论!要是被噱出,他也逃不了······三人归途上,卞福埋怨他:“你做啥不肯揭发呢?他反正完了。是你表现的好机会!”顺风是不怕他的,回嘴道:“我编一套啊?怎么编?他搞女人又没带我去!”卞福一呆,笑起来:“不是这事。”顺风道:“不是这事是什么,你身为厂领导,又不肯讲的!不过也不怪你,你没级别。”卞福道:“我怎么不晓得!我负责的,问题升级了。”顺风道:“怎么升?”卞福得意道:“你等着看!”

云鹏回到家,一夜没睡好。黑暗里浮现梁云鹏的脸,他见过云鹏几面,只是第一次有谈心机会。那天他去天熊家,后门没锁,见梁芝和一个青年在客厅说笑。梁芝为两人介绍,说天熊有点小事外出,马上回来的。顺风看出这个梁云鹏长相有梁家人特点,额宽、直鼻、双目有神,大耳,下颌带点瓜子形。不是直下巴,是微翘的那种。相书上赞的长人中、地阁方圆是没有的。梁芝、梁廷父子都这样。他穿着马虎、老派,比天熊矮些而更健谈。梁芝正说一个邻居青年才放出来的新闻,因为几年前抄家和人动手。云鹏笑道:“他怎么能和人动手,把宁波阿德哥的身价都掉了。”

梁芝问什么阿德哥。

“虞洽卿。”

女子当然不懂。顺风道:“蒋介石的恩人。上海有虞洽卿路,就是现在西藏路。”

梁芝去做家务了。云鹏道:“上海只有三条中国人全名的马路,恰好后人和亲戚都有在采薇村。”顺风愿闻其详。于是道:“后面朱葆三的亲家后代,抄四天四夜。还有上海道台麟桂的灰孙子。知道这个人吗?另外,有曾国藩的曾外孙、李鸿章的不孝儿子的儿子。102号是科学家、中科院学部委员,斗得变神经病。106号是阎锡山为他娘买的······”

顺风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小学时每年暑假来这里住一个月,陪天熊玩。那时邻舍间小孩子们还走动。后来抄家,弄堂口、每条支弄口,贴满被抄人的认罪书,几号几楼,什么罪名,我都看过的。”

“天熊从未说起。”

“他忌讳的。他是明哲保身,也许是对的。所以不要问他。”

“你来这里很近?”

“还好。我是水月精舍。”

“房子比这儿好?”

“好多了,造得晚,精致。我楼上是天熊小姨家。他姨夫的爷是浙江财阀的,银行业,房子整幢买下的。”

顺风钦佩不已:“以后去瞄瞄。”

“我住55号,你可以来找我。我们弄堂名人更多,我指给你看······不过天熊要不高兴了。”

“你在哪儿上班?是农场吧?”

“农场的不是我,也回来了。”云鹏说自己的大厂。关切道:“你一直跟他一个厂?”问天熊的真实处境。

天熊是严禁顺风对家人说厂里真事的,但眼下不是天熊家长,不为儿子担这个心。于是卖弄口才,和盘托出。

云鹏大惊,忧虑道:“你分析得好。原来是这样。”

“天熊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他看爱因斯坦。”

“我不懂的。我研究文、史、哲和政治。”

“太好了,我也喜欢这个,我要请教了——”

天熊进屋了,于是三人欢谈,可是原话题不能继续了。

现在回忆丘胡子的口气,云鹏的事比天熊要严重。如果自己今天说漏,也许会很惨,自个儿也逃不了。不由又汗湿了。仰脸望着透进一丝月光的房樑发呆······

这时刻天熊在厂里的阴湿地下室睡,时睡时醒,铺和盖的很厚。他并不担心这次会很惨,只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回想周围的同龄人,好多同学,他要算是幸运的,最平安的:出校门就进厂门,一直有饭碗的······在茫茫的这个大都市里,有一个灰突突的大弄堂,他每天出来,而另一个灰蒙蒙冒烟尘的弄堂在等着他。他换了衣出汗八小时,一辈子平庸的幸福就有保障了。他是两点一线,永远刻板的规矩的日子。

两点并不远,是相连两个区的各自较远的一端。骑车快一些也就半小时,乘车则要两头走或换车,不止半小时。

次日早上,看守催他起来,把他的东西卷起来,拿绳子扎。天熊问干什么,看守说不知道,听上面的。天熊道:“我这里日脚到头了?”看守说也许吧。天熊得意:我就是不招,不照样放我!新宪法才通过,不是摆摆样子的。卞福、小骆、阿乡一起下来了,严肃道:“梁天熊,出来吧。”天熊想看见尴尬、歉然的表情,好像没有。连做人都不会,以后再说了。
他昂然出了防空洞,眼前一亮。迎面几个陌生人,有的便衣,有的警服,心想:由公安方面道歉?他信步走,生人喝道:“往哪里走?”天熊奇怪,一副钢铐在他面前一亮,他的双手被拷起了。天熊道:“这是做什么?”卞福他们都看着他不语。来人道:“快走。”一人按下他头,从后面猛推,天熊差点摔一跤。

一部美国造墨绿色吉普卡停在厂门口,涌上来几个厂里人。天熊被推上车,被用力按下蹲着的他,像乌龟般缩起。两边各一个人坐下,用膝盖顶住他。
阿乡追上道:“慢,还有铺盖。”便衣道:“放不下,你们送过来。”车子启动了。
揿着喇叭,缓缓地弯出弄堂。早上有来去的路人档道,车子开得慢。正下山门要坐下休息的周先生、老陈瞅见,骇坏了,抢上前看,追了车看。冬日早晨的白雾,夹杂造纸厂、翻砂厂冲出的烟尘,厚厚的灰糊糊一片,影影绰绰,融化了,虚像和真像一起消失······像一场梦!

七十年代的上海滩,曾有一个姓与名叫梁天熊的青年工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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