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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九 裁缝

(2014-10-11 16:50:00) 下一个

这么大的上海,全国人都来轧闹忙的大马路,居然会撞见庄文和天熊!国容怎么会料到,想起来羞得脸红。这两人恋爱不起来,她是知道的。好几天牢记天熊的班头,缩在黄包车不露头。这时来了晓芬,送上天熊托她转呈的东西,她一时糊涂了。晓芬消息灵通,小古已派人顶替——菩萨出国了,国容恍然明白,匀出几瓶给晓芬。晓芬说她也有一份。两人嘴不说,心里存疑:菩萨和晓芬是没什么交情的。

麻叔太得意,庄文送他化妆品的事全厂都知道了,引来好多人参观。唐一萍听了胸闷,几天不说话。

艾班长不高兴,庄文没跟他告别!没亏待过她,她不把领导放在心上,毫无情意。她的师傅咸鸡更不是味,畅口的骂道:“这种木头,出去有甚的用处!将来拉个讨了她拉个倒霉,碰一碰那玩意儿,大吵三天!”周先生听了也笑,对天熊道:“这人是怪,只听你的话,你吃得住。”天熊无语。

喜蛋拿着庄文交出的书橱钥匙,没人肯接手。她看着一清二楚的借和还的账本,叹道:“是个好人,是个文人呵,以后是不会有了。”

逢到值夜,国容有时还是设法和晓芬搭档,说说私房话。形式主义的民兵值班比重轻了,干部的护厂值班只有加重,如今两人都是干部了。这天国容有事,回家吃的晚饭,到厂见晓芬还在医务室穷忙,灯雪亮的,盘点药品,增删账本。于是帮她忙,替她打算盘和登记,说她何必这样卖力。晓芬说行业要抽查评比了,亚娣不会弄账和算盘,蹲下来头晕,盘点也不行。国容道:“那她会什么?人家讲她血压不会量。”

“会的,有时听不清。人家再有意见,她就慌了。”

“老黄晓得伐?”

“她人是好的。”

“人好有啥用?生活都吃你头上了。”

“有什么办法,我习惯了。”晓芬回答,突然她警觉起来,示意国容别嚷嚷。两人屏住呼吸,房门推开了,一脸酒气的老黄探头道:“你们辛苦了,加班到现在!”鼻子红亮如拧得出酒汁,他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巡视,一声不吭,把人吓得半死。显然才喝酒,也许是今天总值班,从高兴记回来。两人说不辛苦,反正是自己的活。老黄道:“亚娣没有做过帐吗?最近她写病历卡没差错吧?”

不老实道:“没有。”

“算盘不会打是麻烦”,显然刚才都偷听到了,“为什么用算盘呢?”

“药的总价要控制,各类药要算百分比。”

沉吟道:“我看见财务那里有种小的计算器,手按按的。贵不贵?不贵你们买一个么。”

“那太好了。”晓芬人机敏而嘴笨,对领导很拘谨,不会说谢谢的,老黄知道她这脾性,笑道:“加班太长,跟小古说一声,弄点调休。”

“好的。”

这是老黄对她的安墲。亚娣难做人,领导关照她不许开病假的当然照办,招至别人的骂:红医班退回的还做医生!还九元······老黄已让玲玲许过愿了,下次轮到她,她淡淡道:“那是十年后了。”玲玲报告老黄,说晓芬十分高兴。玲玲的机敏不及晓芬,以老实和坦白可亲出名,其实是滑头的。

老黄转向国容道:“你个小鬼丫头有一点不好,”顿一顿,国容沉住气,“不要求进步,”国容惊讶,“没看见你打报告么!”国容笑笑,搬领袖话道:“人贵有知之明。”老黄笑眯眼:“什么话!”国容加九元而群众没意见,在绿叶厂是罕见的,连阿坤也赞成,给老黄深刻印象,是他用人的成功一笔。

歪歪,喜蛋找不见领导,到处乱喊。老黄走了,说道:“喊什么,叫魂一样。”

房里两人吐舌头。小鲫道:“老黄要发展你入党?”大猫道:“没有,他这么说说罢了。我是不要进党的,已经倒霉了,落进这种断命小厂!我还是想读书。”

小鲫不要大猫为她太累,不肯干活了。来到值班室睡下,才有兴说厂外的话。国容道:“最近你看过人了?”晓芬道:“没有。”

“上次那个回干净了?”

“是。”

“我不相信。”

毫无意兴道:“没房子谈什么。”

“是这样,”国容深表同情,咕哝道:“要么叫我那个替你想想。”

小鲫眼一亮道:“你有了?”大猫脸红一笑。
急切道:“有多久了?照片带了没有?”于是国容报出身高、体重、长相、单位,“他现在是大学生。主要是阿拉爷看中,我只好算了。他看见我服服贴贴,给我差到东差到西的。人是灵活的,在社会上兜得转,就是油。”

“油怕什么,保密得好,祝贺你了!”

得意道:“他是有前途的,不是吹,走的是正道——单位里上上下下关系好。脾气不古怪。”晓芬笑道:“他叫什么?司马龙?名字奇怪,司马懿一家的?那你弄不过他!以后叫你司马太太?”两人格格的笑。大猫忍不住道:“你没见过他,有人见过了。”

“啥人?”

“梁天熊。”

吃惊道:“是他介绍的?”

“想哪里去了!有也先介绍给你呀!”

“死远点。”

述说路遇的事,自嘲道:“好几天我像坏分子一样,进出低头,怕见这两人!直到你送化妆品来。”晓芬道:“怪不得,我想他脚早好了,包装间这几步路······”

“我是真不想让他看到。”

“怕他什么。”

“你不懂。”

“有啥不懂?你想脚踏两只船,哦哦,我不讲了,讨饶!”

叹道:“庄文走我还是老不舍得的,这个人没良心,不来跟我细细谈!她老早讲是她留守上海的,坚决不走的。”

“不是照样走么。”

“你认为这人怎么样?”

沉吟道:“讲不出。她人是自私的。”

国容沉默良久。后来道:“有件事我想好了,这礼拜我家来裁缝了,你也来做几件衣服。”

“我不来。”

“顺带帮我看看那个人。”

“我来”,又笑道:“看不看不是一样,我说不好你退回去?”

“你再疯我要打了!死鲫鱼。”

到约好的礼拜天,晓芬带了衣料去国容家。大房间铺得像裁剪工场,大书桌垫了毯子作剪裁和熨烫用,床上椅上沙发上全是摊开的衣料。胸前吊着皮尺的胖裁缝在踏洋机,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开钮子洞。国容忙进忙出,一会儿发现不满意处,大摇其头、和裁缝争论,一会儿兴高采烈,对裁缝誇奖、拍马。她是总指挥,她爷充当跑腿的小厮,不断地外出拷边、买不同颜色的粗细丝线。她娘带做半天的女佣镇守厨房,又是煮又是炒。大猫见小鲫来了,让胖裁缝稍停,先给她量尺寸和看她的料子。晓芬不安道:“这么忙让我插进来!我不做了吧。”

国容道:“别讲废话,我衣服做好不少了,我用去三张半天的调休单了。”让晓芬去亭子间看做好的衣服,关了门嚷道:“我累坏了。这不是从前每年来我家的老裁缝,生病回乡下了。大块头裁缝是他荐来的,手艺还可以,可是带个不会做的小学徒,摆明是敲竹杠!昨天爸爸一件衬衫被他做坏了。陌生人还得提防,我把他每天的时间排满,一天两个人的工资要三元钱呢!你人一走开就马虎乱剪,浪费再大他不管的,还偷走大的零料。”晓芬道:“还要给他吃。”国容道:“就是,两餐小菜要好,早上还要粢饭、粢饭糕、大饼油条翻花样,下午一道点心,馄饨生煎或汤团小笼。本来裁缝多是瘦人,吃不多的——这两人食肠大,前世没吃饱似的。不过烟酒不吃,还算运气!”

晓芬心细,指出些毛病。国容道:“看来大块头裤子做得好,有腰衬、合身,是正规做法。做上装不来事,袖子领口都装不平服,针脚粗,领子不是开大就是开小!”又说晓芬带来的衣料,“裁缝都喜欢好料子,做得仔细道地,认为是看得起他!”晓芬叹道:“在我已经是最贵的了,差点的我都是自己做。”国容道:“可是穿上身比我有样子,你有两下子。哦,我差点忘了。”带她去看走道的一竹竿不同花色衣样子,“都是真丝的,我让裁缝剪好了,以后我自己踏。”晓芬数一下,是七件衬衣,不禁咋舌。国容道:“料子便宜么,我还有多,你挑两件,送你。”晓芬只肯拣了一种,也因为确是便宜。

亭子间有十平米,沿墙是中西式皮箱和樟木箱。小床和小书桌,几无摆设,干干净净。国容说大班长春节家访去过大房间,这里没人来过,除了晓芬。来过家的天熊和庄文也没进小屋。晓芬看简易的竹骨籘书架,发现有一格是司马龙的教科书和作业本,这男人的势力已入侵和站稳了。

回到大房,裁缝把国容的银枪呢大衣初步踏好。天热,开电风扇试衣,晓芬前后一看说不错,镜子前的国容得意极了,拖着下摆跑上跑下,大呼小叫让爷娘欣赏。回来对晓芬道:“姆妈也说式样好,这是我大衣里最漂亮一件了!”晓芬问她有几件,她说只有四件,开大衣橱让晓芬看:两件是娘给她的,一件是买的,一件是老裁缝做的——穿厂里去过。晓芬说还是从前两件派头大,国容道:“我也这样觉得,是大马路名牌店!可是式样老了,穿不出去,我又不舍得让裁缝改。还有两件更好的给阿姐了,外地可以乱穿,人家还以为是上海新行的!”裁缝瞟一眼,也说旧的好,现在没这样好的进口毛货了。国容道:“说起来大衣是最浪费的,一过时就不能穿了,我算得节约了。”晓芬没吱声,大衣她是一件没有的,好的买不起,家里也没处摆。她只是道:“你姆妈是时髦人。”国容道:“哦,她不像我,我是老节约的,她不节约,她从前上班的薪水,全部花在穿上,请裁缝的工钱,比衣料还贵。”怕晓芬不信,开另一个大衣橱,让她看。拍拍满的各色旗袍、大衣,还有她爷的西服,下面也垒得满满,晓芬注意到有两个照相机。又开边门,下面叠满相册,取一本翻开道:“你看我姆妈穿衣。”于是晓芬看到三、四十年代的青年生活,都是西服大衣、旗袍高跟鞋、烫长发的。国容道:“我们没有被正式抄家,只是受牵连,把橱门、抽屉都打开,让看一下,造反队不要,才留下来。现在看这打扮好玩,不能穿,所以也没意思。你讲呢?”

晓芬没话讲,没法评议,这些穿着是她家没有的。好像她娘有过一件旗袍,是蓝点子的白花布,所以她思想里旗袍都是布的。所以她是好出身!爷读书很少,小工资,就有了劳动人民的翻身做主人的家庭鉴定,可是,这值什么呢?不是从文革起,从解放起,这些穿戴就和麻将跳舞一样,渐渐在马路上绝迹了,它们是社会主义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哪一年还会出现,就是党变质国家变色,说明共产党几十年奋斗只是为轮坐江山——这道理年年月月讲,连小学生也懂了——可是自美国人来后,旧东西旧人物好像有回潮的味道······晓芬思想并不激进,她只是感到自家和大猫家的距离。从前可贵的阶级意识,敌意。

“你看这个,好白相伐?”国容指着她娘穿过大的列宁装的照片,晓芬也笑。国容娘过来看道:“痴丫头,有啥好笑?解放初都是这样。”国容道:“姆妈你还是穿旗袍有样子,有人已经在家里穿了,里委会不管的。”

国容娘道:“旗袍也有不好地方,做家务不方便,容易得关节炎。尤其现在,啥人屋里冬天还生壁炉火炉!”

“哦哟姆妈你思想老革命的,跟爸爸学的?”

国容又拿出一本册子,全是她出生后到唸小学的照片,有满月的各种照,有放大着色和三十六张已至七十二张的微型片,都是她爷用自己相机拍的。晓芬很有兴趣,同时心里感慨。

这时进来个远看像顺风的小胖子,只是戴着眼镜。圆脸小眼,头发奇怪的有点卷,新行的秀朗架眼镜不时滑下和用手推上去,人不安详。亮晃晃的丝质白衬衫配飘飘荡荡的蓝人造棉裤子,有点可笑。国容做眼色:就是他。介绍过后照样谈笑。司马龙见三位女性高兴的谈论女人衣着,自己被冷落在一边,想这是人之常情:朋友会渐渐疏远到不见面,伴侣将徐徐亲密到分不开。听说客人是厂里同事,胆壮了些,因为已见过国容还来往的几个女同学,觉得自卑。晓芬朝他歉然笑道:“国容叫我来揩油,实在难为情。”

司马龙挥手道:“没关系。”拿起一杯温茶喝光。国容娘皱眉道:“这是客人的茶。”他狼狈道:“对不起,我干死了,我去替她重泡。”晓芬忙说不必。他执意拿空杯走了。不一会送上热茶,大家发愣,茶叶新泡的,杯子没有换!国容娘光火走开。他不觉察,看过国容新大衣,放肆地笑道:“你们女生就是喜欢穿,其实有啥意思,还有希望拍电影?不过穿得挺是一种神气,老话讲吃实惠、穿威风、嫖赌一场空——”国容红脸道:“你神经病发了?”男人道:“好,我打住。”

国容呈宝似的问道:“考分公布没有?”司马得意道:“公布了,我当然是班里前几名的,题目太便当!现在大学生没人怕考试的,一进校门就混,笃定毕业,不及格也没关系。老师都很客气,见了学生倒过来拍马屁的。工农兵学员是主人。现在有学生会了,拉我去做副主席,我不肯,替人家跑腿我没胃口。”国容道:“好了,少吹吹,你买的料子呢?”司马从随身书包里拿出,国容看后大怒:“我关照你一定要全毛花呢的,这混纺的三合一怎么做?”司马道:“人家介绍这个价廉物美——”国容扔回衣料道:“不做了,你拿回去,总归自作聪明!”

做电灯泡的尴尬,不好走开,于是劝国容。待气氛缓和,对司马笑道:“你要听她话呵,她是厂里总检验,多少人怕她!我们领导都被她骂的!你惹翻她懊悔来不及的。”国容噗嗤一笑。司马轻松了,笑道:“这怎么会!我们,哈,发票也开过了——”国容脸红,怒目截住他。晓芬瞥见忙车转脸。胖裁缝说蓝划粉没有了,国容喊爷,没人应,只好自己出门去买。

司马高兴她离开,殷勤问晓芬住的可是公房,在哪个区,拍腿遗憾道:“可惜,我在其他几个区认得房管局的人,调房子修房子一句话!嗯,市里第三、第七医院我也有人认得。你要买书吗?买旧的数理化教科书和文学书我有路,上海旧书店二楼有熟人的,我可以帮忙的——”晓芬望着他,一见面就有的一种感觉坐实了:她在家门口、邻居间见惯这种说话腔调的,生怕人瞧不起,胡吹一气,吹到哪里是哪里,他应该是劳动人民家的!不是国容、天熊那一流人······晓芬反问道:“你家住哪里呢?”司马慌乱道:“比较远,离这里有一段路。嗯,你工调加了几块钱?六块,没有国容运气!厂里不大重视你?要不要调到我老厂去?弄个享福工种?我对国容也这么建议的。”

“她怎么说?”

“她说系统不同,手续不会简单。其实是看什么人的,这个图章,那个图章,吓吓老百姓的。”

司马突然不安,神色烦恼,端张小凳在坐沙发的晓芬面前,坐下恳切道:“我要向你打听个事,不能告诉国容——她是炮仗脾气——我看得出你会守信用的!谢谢!你们厂里有个叫梁天熊的?我才知道这个家他也来过几次,我不是吃醋人,不过事情要弄清楚,否则我梗在胸口,你理解的。从前要好是肯定的,问题是现在的来往——”

吃惊道:“现在还来往?”

“不知道呀,所以我问你。”

晓芬镇定道:“不可能的。”

“可是从前要好到什么地步呢?你告诉我,我的嘴绝对紧!不晓得?那姓梁的家里,据说条件很好,是工程师?”

晓芬还是摇头。司马酸溜溜道:“靠家里有什么用?要自己有本事。他拼命想上大学吧,结果刷下来,工资也差点少加,这种戆徒只配一辈子做工人!工人领导一切是讲讲的,工人要出头就进棺材了——工字出头不就是土字吗?”

忍不住道:“你家里不是工人吗?”她是猜的。司马尴尬道:“是,但我冲出来了,我是学文科的,将来保送报社或市委宣传部,我已经混出世了!你认为呢?”

晓芬无话可讲。司马苦恼道:“她对这人有旧情,不坦白,我一提她就光火,我没办法。可是我不能吃哑巴亏啊,关系到结婚后我能不能占上风!再说,查出来那姓梁的是流氓,我决不客气,我喊人打断他两条腿——”晓芬打个寒噤。司马道:“其实是有个办法的,她露出过,姓梁的有个师妹,两人要好过,程度比她深,我只要找到这师妹,想法弄明白到什么程度,就可以推出跟国容到什么程度”——小鲫脸色大变,透不过气——他只顾自己思路:“后来他们吹了,国容说不知道缘故。我说肯定是女家穷,果然是住破房子的,家里小得插不进脚——我看问题一针见血!现在谈对象等于谈条件,我要不是党员大学生,国容也不会看中我,我拎得煞清!那女的没出息,师兄师妹,是做生活的辰光!你下了班还想粘住人家不放?坍女人的台!你晓得她名字吗?告诉我。”

晓芬摇头,抑制道:“忘了个事,出去一趟。”抓起自己衣料掉头走了。

司马觉得有点不对头。国容回来了,嚷着:“一点划粉要跑几家店才有,脚也跑断了。”不见了晓芬,随口问一声。以后发觉她的料子消失,认真查问了。司马先是抵赖,埋怨:“我们这么忙,还叫她来揩油!”国容道:“人家讲好付工钿的,要你这样小气。”后来支支吾吾招供,这一惊非同小可,大猫弹眼跳脚的骂:“你是人是猪头三?你晓得她是啥人?模我底牌,叫我怎么做人!要我现在死给你看?”

示意裁缝道:“轻点,人家做生活。”

“怕什么!生活不做了!刚才没空骂你,说什么开发票,下流的话!”

陪笑道:“开个玩笑,她也不当真,我以后说明是开买家具证明——”

“你现在走!我不要再看见你!”

嘴硬道:“你这什么态度,任性得像小人。”

“我是小人?你是小人!还是坏人!别啰嗦,快点走。”

吵闹声压过了缝纫机声。爷娘闻声赶来,国容奔去亭子间,锁了门大哭。爷娘问起缘故,司马说是小事,为一二句不相干的话。问到底什么话,司马又不说。因为已为小事闹过几回,爷娘对毛脚的感想变坏,苏衡道:“晓得她性子急,你让让她么。”司马是开出家具证明后傲慢的,僵硬道:“怎么能让?是她莫明其妙么,不好随意怂恿她。”

国容娘是当家人,凡事有主张,可是对毛脚有她的原则:不说好坏,防将来怪自己。看他态度变恶,也只能虎起脸不语。苏衡不管这一套,怒道:“我们怂恿她什么,她做了坏事吗?”司马道:“你不是说她性子急么,急得没道理就应该指出。”

“不跟你讲了。”苏衡嚷一句,下楼走了。国容娘冷眼瞧着,拉长脸不说话。司马害怕了,去怯生生站在亭子间门前,不时讨一声饶。里面只是呜咽。裁缝俩吃了夜饭走了。司马没趣,饿着肚子消失。

夜很晚苏衡才回家,和她娘用钥匙开门,女儿还抽泣,不肯吃饭。苏衡问她讲错什么话,女儿嘶哑道:“他讲错的,他浑蛋,不要面孔。”

苏衡道:“那也好,就断了吧。”

国容发作道:“都是你不好,是你介绍的,你晓得他什么底细啊?”娘附和道:“就是。”

爷后悔道:“是我不好,该骂,公园里人自己说上来的。好在现在断来得及!”女儿又哭起来,戳及她痛处:相信司马的鬼话,要排两年队,去开了家具预定证明!没法瞒玲玲,才告诉晓芬的:因为并不满意这人,小家巴气,出去吃点心、买家具的定钱都是自己出的,人家晓得是多坍面子!不由得恨天熊,就是因为他,发誓要找个比他强、比他有前途的人!好像是找到了,岂知差得太远······

明天上班,钻去医务室请罪。一脸怒气的小鲫见她眼睛红肿,心就软了。大猫当众哭泣,旁若无人,大小姐脾气发到厂里!小鲫吓坏,好言劝止。仍要她拿衣料来做,小鲫死也不肯,说自己已动手做了。

当天下班,国容向裁缝宣布结束,别的衣服不做了。大块头恼火,本来央求他多做几天的。只好收摊。国容毫不客气,工钱算得很扣,说过的送一百斤粮票不再提起,还咕哝这件不合身,那条做坏了。裁缝吃过饭走人,叹惜这位小姐脾气真是吓人。

裁缝前脚走,司马拎了水果上门了,一脸羞愧悔恨。国容快步去亭子间,闭了门。爷娘也不理他。他垂头在小间前站几小时。

几天后国容外面开会,回家晚了。弄堂口大树下移出个影子,抢了替她拎包。女人本是吃软不吃硬的,骂道:“没出息”,又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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