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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三七 顺风

(2014-04-09 11:45:58) 下一个
 
竟能向洋人阐明自己高见,受到重视,顺风之得意,不下于麻叔!此后一个月,他两只招风耳朵,一直竖起!唯不能跟人明说也·····不礼貌的人,像叫哥哥、铜汤,叫他猎狗,叫他包打听,他也欣然接受。。他是狂妄之人,目空一切。他欣赏历史上那些“身无分文,心忧天下”的人物,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了。董门板佩服的角色,不过是市里几个学生领袖和“运气好的徐老三”。而他欣赏的人,至少是王关戚,连姚文元也看不上,“呆头呆脑的样子”!他的阅读,也比门板宽广。红旗飘飘的回忆丛书,他看过就记得,什么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七大、八大的中央委员名单,他能顺序背出大半,在聊天中能灵活应用。
 
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听他私下谈抱负是吓人的,厂里没有他看得起的人:门板是愚蠢小市民、蛤蟆是近视小人、老黄只会土头土脑用权势、梁天熊是时代落伍者——实质是革命对象······他对要好的汪厂长和麻叔,也像糊弄小孩(对天熊说一个是草包、一个是白痴),当他们冲头。
 
他平时生活,马虎到极点,别人看他是邋塌,他不在乎。经常懒在床上,少吃一顿饭。下班后常穿工作服,像老陈那样。有时不穿袜子,赤脚着皮鞋。同室酷爱整洁的麻叔,看不入眼,劝他被子要叠一叠,他奇怪道:“夜里不是还要睡么?”
 
三家村夜里关灯后的“黑谈”,是他们最有兴趣的精神享受。事先说好:谈过算数,不得追问和告诉别人。女人是主要话题,各人像写小说一样回忆自己的艳遇,种种色情细节。
 
老汪是有生活问题的人,他到哪儿,哪儿就生事。他从小在英商的印染厂,女工多。至今看不起如意这样的小厂。他自述性欲旺,而老婆相反——来过厂,麻叔看到,确实胸口平平。他说他玩过的女人,怎样的机缘怎样的不同风味······使听者流口水。他总是说女人主动,硬要和他如何,令人生疑。尊容虽然还可以,但身材粗蠢,主要是没钱,弄不出什么风流韵事。拾拾便宜货。
 
麻叔至今是不是童男子,在厂里是个问号。对外人他常要辟谣和摆标劲,说某女工让他看不该看的东西是没有的事,说另一女工即使脱光了钻他被子里,他也不要。人家凭他脸色猜到真相:一个骗他钱、一个嘲笑过他。本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他说话胆子大,对女人到最后关头却不敢真下手。(因为脸麻而有自卑感,而且出了
事是生活问题,借此可以严厉处理他的)他一般不欺负女人,不说下流话。
 
顺风比麻叔厉害多了,他和皮蛋热恋时是真下手的,毕竟是劳动人民,没那么多顾忌,跟感觉走的!但他是真恋爱,不是玩女人,所以不肯说出。终身难忘的破题儿色情回忆,已带上忧伤——皮蛋不肯和他继续了。原来他是有现实的考虑的:皮蛋家房子虽然好,皮蛋是没份的;自己家房子虽差,可是能匀出一小间给他,两人可以成婚的。皮蛋没挑剔,可是她爷不肯,老黄不肯!
 
黑夜里说话没顾忌,两个老的带头评定女工中谁好看谁性感,谁弄起来准有劲道······在幻想中,过过嘴瘾。
 
那天西洋记者说的怪事,激起顺风的好奇心。盘算怎样利用一下。他是长日班,这天落班前去“碉堡”———在黄包车地块靠路口的水泥怪房子,窗眼很小——可是其他几块地皮的出口都在视线内。
 
屋内有个两人高的冲压机,“双料特务”陈铭三在这儿做长中班。他去露天堆煤处和发生炉,扫集粉煤灰,运回拌湿,“空东空东”压成有孔的煤饼,再用塌车运去五台山烘干,之后送给厨房用。这种工作在北京叫团煤球,是牛鬼蛇神干的。绿叶厂也是这样。煤饼成为暗娼的代名词,是后来的事。
 
顺风走进去,见丰肥高大像狗熊的陈铭三没在干活,在弯腰舞手练他的北方拳术:筋、骨、皮。陈见是顺风说一声你好,照旧打拳。他是滑头,对厂里吃不开的人物,并不惧怕。
 
顺风明白,真不真假不假的冷笑道:“双料的人物听好了:你绿叶厂的日脚到头了!听说提篮桥里犯人体质不好,寻一批会打拳的做教练,歪歪向公安局推荐了你。”
 
“这什么话!”狗熊生气了。他在解放初关押过,很忌讳这事。
 
“什么话你不晓得?我是透一点消息,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呢?”
 
“很会装胡样!最近犯过新罪吗?”
 
“我哪敢!”
 
“上级发来重要外宾,老黄吓得当爷一样,而有人不吓,骂人家奶奶的、八国联军、死洋鬼子,这人厉害吧?”
 
狗熊发抖了,说不出话。顺风早坐定他的椅子,翘二郎腿在冲压机上,笑道:“洋人写进洋文章了,事情闹大了。上级命令调查、抓人。可惜老黄也不知道是谁,而我知道。我拿咖啡壶去食堂加水,走在洋人后头,都看见、听见了。”
 
“那你,你,准备怎样?”
 
“我也有压力!那天我和老汪他们是奉命看守你们的。老黄找我谈话。我有责任。你也不必太怕,判不重的,大概十年吧。”
 
胖子脸色惨白,周围一看,去锁上门,朝顺风跪下了。沉重道:“小鲍,你帮帮我。”
 
“为啥要帮你呢?”
 
“我有个老娘,八十多了。下面还有二、三岁的孙子——”
 
“我不是李逵,别来水浒里一套!你老娘有人养的,你又不是独子。孙子自有他爷娘——”
 
“我有暗病,进去就出不来了,要死在里边了。这是大恩,大恩要报,我一条命!我小儿子在第九百货店,紧俏东西,只要你提出——”
 
“住口!你想收买我?”
 
“不敢。看在一个厂份上······”
 
“一个厂要分阶级的,我跟你穿一条裤子,我也做特务?站起来讲!”
 
狗熊爬起来,两手贴腿,站得笔直,比从前当警察时见到长官还直。
 
顺风笑骂道:“贼相,叛徒的样范”,大人物般咳嗽几下道:“我鲍智方人穷志不穷,便宜东西是不要的。当年红卫兵,我也是头,抄家时多少好东西,我不眼红的!要我帮你?我得考虑考虑,你能办什么事?”
 
“只消吩咐,我都能办。”
 
“好吧”,顺风起身要走,“我考虑考虑。”
 
“都听你的。我还有什么地方要注意,要配合的——”
 
英勇道:“一切我来档住!闭住你的狗嘴好了。”
 
顺风得意非凡,回到宿舍。幸亏二人不在,他要忍不住说出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武器了。
 
一天上午,他和麻叔把包装间的纸箱卸下车。空车开走,麻叔去包装间和女工说笑,顺风信步去五台山的山门口歇凉。开模的华侨唐一萍也在,朝他盯着看。顺风诧异,摸摸自己的脸。两人炉台上开开玩笑的。一萍笑道:“脸上没什么!心里头呢?”
 
“心里也没什么!吃得下,睡得着。”
 
“没受刺激?”
 
“没有呀,你听说什么了?”他知道华侨不乱说话,人也有见识,心里嘀咕了。
 
“不可能呀,你不是大奸臣,就是大傻瓜。”
 
“我是傻瓜。你看,落到这个地步了!”
 
“我可不敢得罪人啦。”
 
“有这么严重?”
 
“各人看法不同。我帮了人,也许没有好报。”
 
“你看我鲍智方,脑子正常的吧?”
 
一萍犹豫着,人来唤上炉台了,她道:“这样吧,你下班前,站在宿舍门口。”
 
 
顺风到时候去自己寝室。门口没人,里面有说笑声。推开虚掩的门,一萍早来了,还有阿凤、叫哥哥和铜汤,在和麻叔说话。一萍已是早班下工,浴后换好下班衣服,看来是特意来的。美国人来后,社会上穿衣服的禁令松了一些,她又是华侨,花花绿绿些,没人说了。她遭受的人生最低潮是全国性的一打三反运动,市侨办转来整造反派材料,老黄布置批斗会,她做检查交代,可是听批判时挖脚趾,表示不服。老黄又让在地下室开她学习班,追究她其他问题。这之后沪姐儿离开了她。对她的打击都由皮蛋出面主持,皮蛋报一箭之仇······而国家的政策是很奇怪的,最近也是市侨办,要分配房子给华侨了,还是洋房,几处房子由她挑!她又神气起来,老黄也不大压制她了。叫哥哥和铜汤就是陪她去挑房子的。她坐英国首相椅,对麻叔道:“旧洋房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住不长的,看这形势,要做点开放的样子了。只要好走,我马上走!先去香港。这房子还给国家,我不要了。”麻叔大为感叹:“这么高级的房子你还不要!你福气太好了,我是做梦都做不到这种好运气!当然,能走是最好了,这种土地方、土人······”
 
顺风进屋,和大家点头。叫哥哥指着他床铺,马上嘲笑了:“你是愈来愈像告化子了。”顺风难得的有点羞愧,嘿嘿一笑。
 
铜汤道:“你至少要弄弄干净啊。”
 
阿凤道:“你看看人家叔同!”顺风扯淡道:“我就是穷么,十七元八角,还要交爷娘。叔同是高薪阶层······”
 
“我们谁不是十七元八角,啥人像你?”
 
“男人么也要打扮打扮,一副邋塌相!”
 
一萍道:“顺风他是存心的,越革命越要像叫化子。”
 
“对,我穷了才革命么!”
 
两个痴婆子说话没轻重:“这床上我看看恶心!皮蛋怎么看得下去?”
 
“你看看你自己,头么去剃剃!袜子穿一双!这副卖相,女朋友晓得要的!人要有自知之明——”
 
顺风恼火了,拉下脸道:“你呢?还铜汤,痰盂!”
 
“总比你好看!”
 
顺风骇笑:“你有我好看?”
 
华侨连忙拉架:“说着玩的,别认真!小孩子一样。你们都是好看的!塌鼻子最有福气,我们那儿老板娘很多这种鼻子!我是个男人,就要娶铜汤。顺风那耳朵呢,是招财的,将来肯定有钱,我是个女人,我就嫁顺风。”
 
两边消了气,一萍站起道:“我们还要去看房子,得走了。顺风,我说的事,也是听来的,你们自己去说。”做两个手势,阿凤和顺风走到屋角窗口,背对人窃窃私语。
 
顺风脸色难看了,强笑着送走客人。
 
麻叔和他说话,他听而不闻。这次刺激受得深!他半信半疑,心情痛苦,想了一夜,有主意了:正好使用新收买的人。
 
新雇的老特务果然中用,三天后的晚上赶到宿舍,如临大事般汇报。顺风推出破自行车,冲出弄堂去追。运气好,夜色里在汽车站头看到,连忙隐蔽。公交车开出,他又拼命追,两次差一点撞翻人。人下车也被他看到了,继续跟踪。
 
跟进棚户区了,顺风吃惊,骂骂咧咧:操那起来,比我还差,还想进洋房呢!停了车子摸进去。
 
前面的皮蛋停步了,不敲门,昏暗路灯下走进一间矮房子。顺风也停下,蹲矮窗下窃听,一个年轻男人刮辣刮辣说苏北上海话。有人走过,他就装作系鞋带。对面人家疑心了,问他找谁,他支支吾吾。吓他道:“跟我上居委会。”顺风拔脚就跑。那人觉得立功了,大叫大嚷,一面追赶。棚户区习惯,每家一半人在户外的,吃饭洗衣聊天。顺风被四面楚歌的揪住。围上来的人群里有人惊呼:“鲍智方!”原来是喜蛋!她跟一个男子叽咕后,男子叫来了皮蛋。顺风方想到:这是喜蛋男友的家。四目相对,皮蛋光火道:“我不认得这人。”
 
顺风大怒道:“不认得送派出所么!你是谁的人?是我的人!”那男人把大家劝散,说是误会。皮蛋脸铁青,咬牙切齿,却不走开。喜蛋会意,拉自家男人走了。
 
皮蛋走近供倒马桶的撒尿坑边空地,路灯的黑影里,顺风跟上去。女人刺耳冷笑道:“钉我的梢!有啥收
获啊?”男人激动的哑声道:“我,我是凭自家良心!”
 
仇恨道:“良心!这叫良心?”又和缓道:“算你有吧,那信先还我。”
 
陡然变色:“我没这么笨。”
 
凡是夭折的恋爱,少不了这样的情人翻脸场面。不过他们的争执,不是金钱之类,是一种把柄、证据。
 
顺风顺出钉梢的原因道:“我不能让人当笑柄:一个土里土气乡下人,管几支破枪的——”
 
女人飞快道:“不可能的,啥人造谣。”
 
男人见她这样坚决,似乎不会,没法判断了。两人智力是相当的,心一起时,是透明的。一旦设防,就看不透了。悻悻然道:“那不谈了。这种阿乡,坍我的台,也坍你的台”——看不出反应——“我不恨你,我恨黄庆五!想到从前我们的要好,我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我,我不会放弃的,我就······”
 
皮蛋冷静道:“你忘记方耀了?”
 
“他做法海啊?我不怕。我们远走高飞,调厂。比方我拐了弯的舅舅,我堂叔的厂,你表叔的厂也行。”
 
冷笑道:“要老黄肯放的。”
 
“他也不是真对你好,为啥批玲玲入党不批你啊?我替你不平。”
 
其实皮蛋的入党就要完成,她已经什么都不跟顺风说了,只是道:“批不了就是因为你,你不晓得啊?到处东讲西讲,瞎管闲事,还弄个三家村!你们真跟外国人什么都没说?我不相信。梁天熊百事不管,老黄倒对他印象好点了,可能要——”突然住口,吞下后半句。
 
“要什么?”
 
“没什么,你管好你自己。”转身走开。顺风追上道:“我肯定改,那你——”皮蛋不再开口,进了那屋,顺风只好废然离开。她的语气,似乎绝情,也似乎还有希望。想起那信,回家再看一看。那是热恋出轨后,她有点反应,讨论对策的情书,上下款是:亲爱的方,你的华。是够份量的证据。
 
顺风骑破车回到家。他家在荒芜的偏远地段,是上世纪本地人的矮平房住宅,南方四合院式的。当初也是富裕户才造得起,现在已是好多人家,像大杂院了——比棚户区还是好,是两个档次。当年顺风爷爷开出小店,有点钱,买下两间,可惜是厢房,不朝南。顺风爷娘没本事,都是小工资,单位不行,成分是好的。鲍家男人不寿,一到五十就命悬一线。因为上山下乡一片红,弄得孩子们只有顺风一人在家。他和奶奶住一间。
 
奶奶已睡熟,顺风不开灯,站条凳上摸木房梁上的旧包裹,惊醒隔一层板壁的他娘,大声问是谁。顺风没好气道:“是我!有贼来倒好了。”两间房都是朝天井有门,门是没锁的,里面有木插销。终年日夜不插门的,除非皮蛋来了,要干点什么事。窗是一块手帕大的方洞,没有玻璃的,里面遮块驼补钉的破布——哪里找不到一块布!孩子们有同学来,爷娘连招呼一下都不会,笑一笑都不懂!只有他奶奶是健谈的,懂待客礼数,刘老老那样的作派,做过小老板娘的。
 
拿下包裹后寻不见那没信封的小纸片,顺风气急败坏道:“谁动过我的包袱?我的纸头呢?”
 
娘承认道:“我寻旧布做鞋底,看到几张旧报纸、小纸头,糊了鞋底了。”
 
“啥辰光的事?”
 
“好两个月了。有用的?”
 
顺风跌脚道:“你昏了头了,我半张纸头、一行字,都是有道理的。坏了我大事了!”
 
“那怎么办?”
 
“好办!我打一世光棍。完了!”
 
奶奶醒了,指责孙子不对:“你把东西吊房梁上做啥?”
 
“就是怕人动啊!”
 
“要紧东西你交给我,放我镜盒里。你娘不识字的,你怪她有啥用?”
 
顺风闭口了,他是服贴奶奶的。他灰溜溜的,离开家,骑上破车回绿叶厂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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