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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三六 外宾

(2014-04-03 20:47:34) 下一个
    从大马路到绿叶厂的那条弯曲弄堂,天熊后来从书上得知,是当地一个有名乡绅在一九o一年出钱造的煤渣路,叫新月路。后来工厂多了,路面翻造,路名取消。横切的一条小路也是他造的,名牌楼路,大跃进时改名登月路,很浪漫的。(那石牌楼如今还残存一大半,在高兴记对面)绿叶厂门内的黑漆木楼就是乡绅宅第“新月堂”,后来卖掉的。清朝曾是诗人画家云集的风流地方,在诗词集里有记载的。但老陈他们不相信,他们只相信看见的棺材店、殡仪馆、坟山!
    那天下午,两辆黑轿车小心翼翼的驶进弯弄堂,停在绿叶厂特地出空的地皮。一路上是十三太保的便衣,装作悠闲的行人。车上下来三个洋人,一个中国人翻译。为首一个大人物像大号啤酒桶,皮裤带像桶上的箍。见者无不吃惊:有这样长的皮带!另一位像是他太太,也很丰满,但只有他三分之一。浓妆艳抹,烫发高跟鞋,香水味好闻。同样是人,中国人这样,就是罪行!
    后面一个蓝眼金发的瘦高年轻人,他不需要翻译。戴金丝边眼镜的胖子是西方某通讯室头目,第一次来他喜爱的中国。金发男子是长驻北京记者,汉语是香港学的,能写能说。译员是蓝布中山装,干部模样。  
   黄庆五全身毛料中山装,皮鞋,已等候多时。身后是瞎子和玲玲。第三排是皮蛋、喜蛋、蛤蟆、歪歪。一个平面的宝塔阵。老黄上前,一一握手后,只让翻译介绍副主任于瞎子一人。 马上分两路参观,老黄带男宾去五台山。胖老板和金发被熊熊烈火和闪闪钢枪吸引住,一个个看过来,在末一个前停步,正是老陈挑料、庄文开模。金发打开相机,照好几个。时间到,天熊去换下师傅。
    洋老板想和老陈谈谈,金发译过去,老黄叫老陈过来。老陈因为不准穿木屐和农民那样扎头巾,抱怨半天了,脸上一片水,像哭过似的。老板道:“你技术很好,不容易。”金发两边流利翻译。老陈道:“没技术的,熟练工。”又译老板话道:“这个活累不累?”老陈分不清累、热,说太累了,像在烤人。老黄脸色难看了。又问要累几小时,老陈说要八小时。老黄开口纠正,说实际只做二、三小时。金发怀疑,不译过去。玲玲机灵,叫艾班长替下天熊来帮忙听。
    金发问这工艺好像落后,不改进吗?老陈道没听说。老黄忙说要革新的,将来机械化。老板问什么时候改进,开模机是啥年代的,偏老陈知道,说这是一九三0年的老机器。老黄旁边急坏了。天熊对金发说北京话:“人工挑料、人工吹制,不可以改,只有这样才高级、珍贵。在世界各国都是这样。”金发瞪大眼。天熊道:“Really?yes!”然后转身消失。金发大笑,译给老板。两人道抱歉,说外行话了。老黄松一口气。玲玲很得意。
    出了山门,去厂部看各班组汇拢的大批判园地,原来是七、八块黑板上写粉笔字,现在添出白纸黑字的书法作品。内容是批刘贼、林贼以及他们在绿叶厂的代理人温老板,及几个坏人。由蛤蟆介绍。金发没兴趣,不怎么翻译。
    随后去哲学课堂。董门板正雄纠纠地批判哥达纲领,声音宏亮,见老黄领洋人进来,笑吟吟接待。洋人和学员们招呼,翻他们课桌上的书道:“这理论很深啊,不好懂。”跟随的瞎子、蛤蟆齐道:“我们都懂。”金发对戴眼镜的副主任道:“对不起,我不懂,请教什么是哲学?”瞎子骇然,推蛤蟆道:“你讲。”蛤蟆尴尬,支吾道:“哲学,就是马列主义。”金发笑着阻止老师开口,朝老黄看。老黄道:“具体是比较难讲,含义都是理解的,因为考试过,都及格的。”金发意义暧昧的笑,对老板说洋文。老黄觉出他的不友好,怪道上面关照是半友邦,两人中只有一半友好。
    下黒漆木楼,传来男女大合唱声,老黄领去看歪歪在指挥的团青唱革命歌曲。青年都集中在这里。老黄说这是工人自发的活动,天天唱,还有样板戏。老板道:“他们不做工?”老黄说都是已经下班的人,夜班啊,中班啊。金发问有什么用,老黄怔一怔道:“弄出革命斗志啊。”金发耸耸肩,翻过去,老板满意地点头,吩咐金发照相。
    另一路是喜蛋她们领太太去包装间参观,皮蛋有电话叫,中途走了。中国译员跟着。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挂旗帜。女工们埋头干活,不敢说笑。有的偷看太太的奇异服装。太太欣赏在包装的车刻酒具,喜蛋问她喜欢哪一种,小心记住,等会要赠送的。
    太太问厂里女工占比例多少,是否同工同酬。翻译蹩脚,喜蛋笨,好容易弄懂道:“工资,和男工一样多。”大嫂们嘴里嘘她。
    太太问女人有什么特别作用。喜蛋说女人是半爿天。又译不通了,喜蛋聪明道:“就是起一半作用。酒杯做好不包装,怎么出口卖钱呢。”又问妇女有何福利,喜蛋说产假五十多天,不扣工资——早准备好的回答。三八节那天还有免费电影看——太太愕然。
   太太问她对妇女解放如何理解,喜蛋猜测道:“是指不公平吗?比方欺负女工?”
   “有这事?”
    喜蛋飞快道:“不敢的。谁要欺负,我们厂领导老黄不答应。” 女工小声哄笑,太太莫名其妙。
    去厂部医务室了。矮小近视眼镜的亚娣,白帽白大褂,吊着听诊器,已干等好久。笑容满面,向太太打开桌上的巡迴医疗箱。太太赞扬道:“好极。上门服务到车间,就像到田头——农民是赤脚,叫赤脚医生。你们其实穿鞋子,懂了。”
    亚娣指墙上彩色图表,红线蓝线,说这是计划生育图。先后要控制,发指标,每人生一个。太太有兴趣道:“如果她还想生一个,怎么办?”亚娣得意道:“那不怕,我们有措施。先警告她:生下来没产假,不准上户口,罚钞票,不加工资等。再不听,就不让她上班了,几时想通、几时上班。”太太道:“坚决要生呢?”喜蛋道:“不可能。她弄得过领导?”
    亚娣解释,关键是生的什么,是儿子一个也行了,是女儿就难。太太问为什么。几个人道:“旧思想呀,传香烟呀。”翻译洋相出足,结巴半天。太太还是不明白。亚娣道:“不这样不行,中国人是太多了呀!”太太点头同意:“这我懂,中国人是太多了。你也是一个孩子。”亚娣道:“不,我有四个。从前自由的。”太太道:“从前自由,现在没有了。”全体无话,想洋婆子会这么笨!
    喜蛋又领太太去看食堂和厨房。浴室太糟了,不能去。可惜没有托儿所、哺乳室——这是女人专有参观路线。 最后,两路人马在车刻车间会齐,欣赏压台戏:老黄请到两名车刻高手,当场表演绝活。外宾十分赞叹,照了相,还合影。老板道:“在欧州,听说这样的大师傅五十岁就退休,工资特别高,特别受尊重。”
   全体请进厂部会议室。温老板的旧皮沙发和新买沙发由贵宾坐。茶几上摆满热茶、水果、小点心。座谈会的主人们,人手一支高级烟,品味着。可惜这四人都不抽,对袅袅烟雾皱眉。老黄让皮蛋把门窗开足,叫大家暂停抽烟。蛤蟆宣布座谈开始,康冬狗开头炮,回忆他当工宣队连长时,如何征服、改造知识分子。讲一段,译员翻一段。金发听了反感,一人蹓出屋。有人跟上,要带他去用厕。他摆手不要人跟。人家只好指个方向随他去了。
    金发呼吸新鲜空气,随意散步。弯过大院子,奇怪到处不见人。走过了食堂,拐弯,眼前一个胖大汉子,背对自己,伸臂打拳,一口天津话骂道:“死洋鬼子,比八国联军还神气,奶奶的!”金发一愣。那汉子回身看见他,像见了鬼,飞快逃进身后的大木门。金发是做记者的,胆大敏捷,偏不卖账的角色。去摇开门,里面暗洞洞的,高敞的木柱木樑房子,四壁堆满东西,当中八、九个人抱膝而坐,罪犯似的。刚才那人不知溜哪儿去了!金发微笑问他们好,没人回应,像问太平间里死尸。只好退出来,在门口撞上手拿咖啡壶的麻面男人,忙道:“你好!”麻叔大惊,连忙妩媚一笑。想一想,把大木门外面锁死,挽金发手臂,做请的手势,走十几步,弯进自己的路边平房宿舍。屋里一共三张单人木床。躺床上休息的顺风和汪厂长弹簧一样跃起,慌张迎客。
    麻叔请金发坐自己那把“英国首相椅”,旧货店淘来的洋式有扶手的绸面高背安乐椅。金发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椅子面对是女人用的梳妆台,上面摆满香水、粉盒、洋酒瓶和一大把梳子,不见红宝书和语录本,只有一尊领袖小瓷像,在化妆品水泄不通的包围中。紧靠的小床,贴墙是许多外国城市风景照和吊着的时髦衣服。枕头边是“国外科技动态”和“参考消息”(顺风问天熊借的,麻叔拿来装饰)。
    金发寒喧道:“你是工程师?”
   “不,还不是。”
   “那,是技术员。” 顺风拖近椅子,开座谈会道:“是的,这位是汪厂长,我们的正厂长。”金发忙起身,和果然很气派的老汪握手:“你好,厂长先生,刚才我们——” 
   顺风道:“他现在受排挤!”
   “排挤?”他的北京官话比所有人都好。
   “他没有问题,但是不给他权。”顺风解释几句,金发马上明白道:“这是常有的事。”老汪拿出厂长的工作证给他看。金发点头道:“是,如意酒具厂厂长。”
    麻叔要紧问他是什么国家,高兴道:“好极了,你们国家好!我这人最相信外国,从前为这事,批斗了两三年。"
   “因为你是技术工作。”
   “不是。外国什么都好。这咖啡是香港带进来的”——酒精炉上咖啡已沸,喷鼻香——麻叔倒出第一杯,加糖献给金发。金发品一口道:“非常好。”麻叔心花怒放,这事儿可以吹一辈子了!
    金发放下咖啡,说刚才见那北方长大汉子的奇遇。三人面面相觑:因为听说洋人已结束参观,集中去会议室,马上要走了,负责看守坏人的他们才让开门透透气——自己回寝室歇歇的,就闯了祸!
    几人道:“他们是坏人,关仓库里不许出来的。”
   “为什么?怕他害我们?”
    顺风解释领袖语录,金发这回没明白,心想做中国通不容易。麻叔想到以后炫耀的需要,问他什么职业。金发答是通讯社,麻叔不懂,顺风来了兴趣:“是记者?写文章的?”   
   “是,写的。登在我们报上,有时被你们转载。”手指枕边的参考小报。
   顺风激动道:“我们有意见,有的文章,胡说八道,说中国现在如何如何好,比方艾尔索普——”
   金发眼睛一亮:“我的上司,最喜欢他的文章。”麻叔不会学术讨论,只是鄙夷道:“反正中国人是最土最坏的。”厂长吓坏,拉他衣服。麻叔不睬,问人家收入多少。金发说不固定的,反问麻叔。
   “我太少了。我二十年工龄,每月拿二十美金。”
   “可是,已经够用。”
   “不,不。依我高兴,一天就能化完。所以我至今一个人,不敢结婚。”
    金发是难得、几乎碰不到这样坦率人,同意道:“所以,文革的目的,是转移对艰苦生活的注意。”顺风道:“就为这个。另外,要打倒几个人。” “你们对国家前途,怎么希望?”
    麻叔兴奋到发昏:“国家没前途,主要因为我们这种人没上台!比方我吧,让我做上海市长,停止搞运动,马路整干净,棚户区拆光,好好的造房子,要把上海弄成花园一样!可是,现在是一批土人在管啊!”金发眼珠不动,经受做记者来的最大冲击。门外有人走动声响。老汪站起来,不许麻叔再讲。金发拿相机替麻叔在床前、梳妆台前留影。麻叔提出合影······
    这时厂里要闹翻,老黄吓出冷汗:轿车要开了,洋人三缺一,到处找不到——只见麻叔挽着金发,后面跟着老汪和顺风,亲热的送来停车坪。老黄一干人呆住。
    金发钻进车里。车开动了,三家村高高举手示意。麻叔还挥起手帕,电影里看来的。
    回到住处,译员走了,三个洋人谈观感。各得一盒精美酒具。胖子一口赞扬,金发耸肩嘲笑。太太喜欢这礼物,但承认金发有道理,说头头有点做作,座谈会上全是烟囱,又说起在包装间、医务室的见闻对话。两人一唱一和,老板怒道:“你们全是偏见。”
    金发拍相机道:“我这里有好东西,印出来你看,很精采,可惜没录音。我看到的是真的,你看到的是假的。”
    老板道:“好吧,我同意你离开中国。你写出来也是虚假文章,迎合保守势力。我知道你是浪荡公子,中国没地方吃喝玩乐!”
    “这什么话,我追求是真相。”
    太太不是花瓶,也在通讯社干过,支持年轻人,叫他先写出文章。胖子气得喘粗气。
    车子一出如意厂,会议室就闹忙了,隐蔽各处的工人来抢好香烟、糖果。老黄让他们放肆,剩的好茶叶也给他们了,可以放松轻快一下了!瞎子得到空听,留作纪念。这是凭上级证明去华侨商店买的,有一半留档案库,没拿出来。           老黄受到上级表扬,接待工作没出漏子,顺利圆满,替祖国争了光。他没忘布置调查:三家村怎么勾搭的洋人?三人一口咬定——老汪还拍胸膛用党性保证——是洋人自己驴子般直闯进宿舍的!他们没交谈过话.
    老黄没查出把柄。在事后汇报中,让皮蛋写上金发似乎不友好,建议上级让有关部门注意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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