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游五塔寺
廖康
北京的五塔寺离父亲工作的单位——国家气象局很近,儿时经常去玩,翻过篱笆,一溜小跑就到了。红色的矮墙有些地方残缺了,骗腿可过。其实,那年头五塔寺并不收费,我们翻墙头是懒得走正门。五塔寺的院子不小,绕到前面得在农田里走好一阵子。有时候,我们晚上去,为的是“练胆儿”。那年头,寺院里空荡荡,草木森森,就剩了那么一座寺,好像正门旁还有个小门房,但看门的老头对游人从来都不闻不问。寺前有两棵硕大的白果树,据说是一雄一雌,好几百年了,挺珍贵的。日落之后,宿鸟归林。我们几个孩子一到,总会惊动几只,扑棱扑棱,叽叽喳喳,时不时怪叫一声,有点瘆人。
真正瘆人的在寺内。五塔寺和其它寺庙不同,四四方方一个大底座,上面分东西南北中矗立着五个塔。底座多半是实心的,正面也有一块空洞处,就算是门厅吧,供奉着一个佛爷。四边有宽约一米的甬道,每面有一个佛龛。那时也不知道供奉的都是谁,也不在乎。只记得没有灯,没有窗户,一到侧面,就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而且总有一股令人起疑的臭味,脚下有破砖乱石,要是踩到软绵绵的东西,那怀疑就被证实了。正门两侧还有两个门洞,洞里是螺旋楼梯,通往寺顶,顶上就是那五个塔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罩亭。寺内墙上都抹着某种红色的涂料,一蹭就掉。我们所谓的练胆儿,就是先在底下走一圈,再从一个门洞进去,登上寺顶,然后下塔,从另一个门洞出来,衣服不能蹭上一丁点红。否则,就得算腿打软,靠墙了。那门洞里的螺旋楼梯又窄又陡,要想不偏不倚地走一遭,还真不容易。
文革初期,红卫兵造反,五塔寺底座外墙上的佛像,但凡是低处的,脸面都被敲掉了,坑坑洼洼,跟麻子似的。一天,我们听说看寺的和尚,或许是方丈,因为护卫佛龛,被打死了,尸体停在寺里,也不知是放什么地方。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还敢去走一遭吗?我们四条汉子——其实是四个男孩——又兴奋,又害怕,说好了天黑后去练胆儿。
那天晚上阴沉沉的,没月亮,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只有三五颗星星神秘地眨着眼睛。小风呜咽,间或带来一阵哭叫,不定哪家贫下中农正打孩子呢。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打”在这里的意思是“制造”。我们在农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一句话不说。我心里直犯嘀咕:那老家伙的尸体放在哪里?要是在门厅,还好办,多少有点亮,绕过去就是了。要是在边上或后面放着,那走道可不宽,黑灯瞎火的,踩上会怎么样?我们练胆儿,是不许打手电的。其实,要是可以用手电,也许更可怕。看见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还敢过去吗?敢!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已经学了不少毛主席语录,也不信什么鬼啊、神的。可是,怎么我一想到死尸,双腿就有点发软?
五塔寺的门厅里空空如也。难道他们把死尸放到边上或后面了?奶奶的!今天豁出去了。这次轮到我第一个走,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走入左边的甬道,走入黑暗。开始,身后还有点蒙蒙亮,而且经验告诉我,应该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就没谱了,得伸手摸,慢慢伸脚,试着一步步往前蹭,摸到墙往右拐,走入更长一个黑洞。那是完全彻底的黑暗,没有任何反光的东西,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走入无穷无尽的深渊。一旦进入宇宙的黑洞,我后来读到,你会被拉长,像嘬面条那样被飞速吸进去。可是这个黑洞恰恰相反,我清楚地记得,那黑暗中的空气好像有一股强大的阻力,顶着我难以前行。而且,地上还有砖石,我可不想绊倒,不得不慢慢走。其实,无论走得多么慢,也不过几分钟的事。但在当时,好像走了一千年。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头。只见右侧从后门隐隐约约透进一点蒙蒙亮。就是那点朦胧的淡灰色,如同曙光一样,引导我大踏步向前迈进。后面也没有停放死尸,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但一走过后门,我就不得不再次慢下来,双手前伸,期待着摸到墙壁。我后悔刚才没有数脚步,否则,就不至于这么没谱了。一步步挨到头,手指触及墙壁了,右转。这是最后一条绝对漆黑的甬道了。就在这时,我仿佛听到前面有窸窣之声。我立定,仔细聆听。却听到那三个小子在门厅那儿嘀咕,说什么,可听不清。我壮了壮胆,心说,这是最后一段了,别草鸡,让他们笑话。我打算走到头时,悄悄拐过去,大叫一声,吓他们一跳。
我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脚跟贴着脚尖往前挪。好在这一路没有踩上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也没有闻到臭味。心中正感到庆幸,身体也放松了。突然,我觉得右肩碰到个什么东西,但绝对不是墙壁,我摸了一把,滑溜溜、肉乎乎的。与此同时,右边头上一声凄厉的尖叫,好像一把刀,划开了黑暗的幕布。我不由自主“嗷”了一嗓子,噌地往前猛窜一步。也不管什么黑不黑了,踉踉跄跄地拼命狂奔,一下就撞到南墙了,随即右拐,朝着大门飞跑。那三个小子,早没影儿了。窜出大门,我看见他们正撒丫子往回跑,我连头也没回,跟着他们跑。他们也不等我,一个劲儿地朝外跑。跑了一阵子,我才明白,他们大概以为我是那诈尸。于是,我喊起来,叫他们停下。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站住,这下我可知道心跳到嗓子眼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黑咕隆冬的,什么也没看见,跟你们一样,我也就是听见那么一声尖叫。不过我还摸到点什么。鬼知道是什么?没准是那死老头子吧?他可能是放到东边那佛龛里了?腿伸出来了?别胡扯了!他个死尸怎么还会叫?好像还是女人的声音,肯定是女的……我们胡乱猜想着,最后一致同意,大概是惊吓了一对幽会的男女。他们一定是听见我们来了,就躲到了佛龛里。
回到家,我才发现我的脑门撞了个大包,衣服上尽是红粉。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去练胆儿。而且,谁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再游五塔寺是22年后,1989年清明节前,局势尚平静之时。几个学生在我家吃过午饭,随我踏青到此。只见寺院里置有很多石碑,前前后后都在大兴土木,正在改建为石刻艺术博物馆,因为塔座遍布浮雕,本身就是极好的石刻艺术。那天寺庙关闭,说是在修缮。我们看着塔座上残破的佛像,唏嘘不已。那次,我了解到这座寺院的历史。它是明朝永乐年间朱棣下旨建造的。正式名称为“真觉寺”,是印度金刚宝座塔的造型。那可是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真觉“缘起性空”之义。那时,我刚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虽然佛家的“空”和道家的“无”重在其哲学意味,我还是纳闷,那些先哲的论述怎么会在宇宙起源的基本问题上与当代自然科学符合?尤其是佛家,怎么会有“劫波”这种巨大的时间单位(43亿2千万年)?而且,竟然与地球的实际年龄如此接近(45亿4千万年)。怎么还会有“成、住、坏、空”的说法?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我与学生们谈起这些,但他们没有读过《时间简史》,对佛教似乎也不感兴趣,他们更关注寺的历史。
五塔寺曾经辉煌过,乾隆为了在此祝贺其母七十大寿,全面修葺过寺院。有一幅画显示乾隆二十六年庆寿的盛况:寺前有牌楼、山门,寺内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后面才是金刚宝座塔、毗卢殿、后大殿,两旁还有钟鼓楼等许多房屋。可惜,这些建筑早已灰飞烟灭。有一说是英法联军烧毁的,另一说是八国联军干的,还有说是义和团烧的,但更为普遍的说法是在清末一场火灾中被焚毁的。这么简单一件事情,过去了也就是一百来年,竟然说不清楚,政治似乎起了搅混水的作用。五塔寺的原始遗物,现在仅存一座金刚宝座塔和两株白果树。这种建筑,中国有六个,数北京这个最为精美,从宝座全身残余的狮、象、马、孔雀、鲸鱼、龙女、金翅鸟、金刚和佛像浮雕仍可见一斑。那天寺院里游客极少,我们盘桓了很久,在那里聊天,照相。谁也没有想到,随后不久的事件令我不仅和学生,而且和家人都天各一方,难以相见。
又是22年过去了。这天清晨,我一个人出气象局东门,穿过一条繁忙的集市小巷,溜达到高亮河边。农田不见了,被停车场、滑冰馆及海洋局所占,但河流整治清爽了。有人钓鱼,有人打太极拳,还有一艘五彩游船缓缓经过。当我看见河上绿荫映衬的那座通往动物园后门的小白石桥,就知道对面是五塔寺了。但寺门已焕然一新,一只巨大的石龟蹲在大门一侧,身旁还立有华表。我觉得不伦不类,但它们绝对醒目,令游人无法错过。门牌上赫然竖写“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九个大字。透过茂密的林叶,隐约可见五塔。宽大的石砖路通往正式的门楼,上面挂着“真觉寺”的横匾。我来早了,等了一会儿才开门。以往故地重游的经验是,什么都比记忆里的要小,要破旧。可这里,尽管增加了许多馆室,反而让我觉得寺院更宽敞了。这些建筑虽然新,却不过分华美,且风格古朴。寺前那两棵白果树依然郁郁葱葱、硕大健壮。
五塔寺金刚宝座上的浮雕居然都修复了,真不知他们是怎样仿造那些石雕的。不仔细看,连颜色的新旧都分不出来。寺内灯光明亮,正厅那尊佛像是释迦牟尼,其它三面分别是阿弥陀佛、燃灯佛、药师佛。看着药师那慈眉善目的样子,读到他的第八大宏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女人,为女百恶之所逼恼,极生厌离,愿舍女身。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证得无上菩提”,想到那天晚上躲在药师佛龛里,被我惊吓,也惊吓了我们的那个女人,我不禁莞尔。她事后也会笑吗?不至于极生厌离吧?四面墙壁上挂着各种图片和解说,我摸了摸墙,刷的是暗光漆,没有蹭下红色。可惜正门两侧的门洞有栏杆挡住,不准游人使用那螺旋楼梯,因而也无法上到寺顶了,无法看到中塔须弥座上的石刻佛祖双足,据说那是照着如来的脚画下来,代代相传,写实的浮雕。小时候,我上去过那么多次也没有注意到。但看那照片,过于规整的一双大脚显然是经过后人美化的。其实,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佛教的真谛不在其中,也不在什么舍利子中,不看也罢。真正让我遗憾的是,不能登高俯视五塔寺全景。
五塔寺两侧有许多巨大的赑屃驮碑,也就是俗话说的王八驮石碑。多为明清之作,字迹清秀,雕刻风格处于拙朴和精美之间,残损不多。有趣的是,“耶稣会士碑”和明清两代功臣的“祠墓碑”亲密无间地并列着,实现了人间少见的和谐。寺院两侧和后面长达数百米的院墙都改建成为石刻展室。红窗之间一块块仿拓片的黑壁白字,以规矩的楷书讲解如何掌握字的间架结构,以优美的草书阐释如何写草体字,还有《难得糊涂》的帖子,《正气歌》的节录和《朱子治家格言》全文,内容虽嫌杂乱,书法还是很不错的。室内陈列着不少好东西:汉朝的石阙、北朝的造像、唐朝和明朝的墓志、金元的石雕和清代的法帖。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艺术品有三件:一)东汉的执盾石人,那造像乍一看简直太稚朴了,如同孩子用橡皮泥捏的,但越看越觉得浑然天成,别有神韵;二)北魏太和年间献给孝文帝的一座石佛立像,面容丰满、神情静穆,本来涂有鲜艳的矿石颜料,但因不久前被偷盗,埋藏在地下而褪色了;三)纳兰性德夫人卢氏的墓志,刻在长方形的卧式碑上,四周雕有龙纹,坐落在莲花瓣中。铭文风格简畅、辞彩清绮、音韵和美,含蓄地表达了纳兰对夫人的一往深情。然而,却没有记载她的名字。过去妇女地位之低,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