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簡潔的典范：評電影《百萬美元寶貝》
廖康
最近上演的《百萬美元寶貝》是伊斯伍德 (Clint Eastwood) 導演的第25部影片，是他參加演出的第57部影片。很多演員漂亮的面孔一朝衰變，便不再招人喜歡，因為他們主要是靠形象在銀幕上閃耀，演技始終未能提高，一上年紀就過氣了。伊斯伍德是少見的例外，年輕時以其英俊的臉龐、修長的身材和瀟灑的風度塑造了許多酷斃的西部牛仔和動作英雄。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戲路愈見寬廣、表演的層次愈見豐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把自己的演藝經驗充分哂迷趯а萆希?鼓贻p演員免走彎路，與他一同創造出爐火純青的藝術作品。去年的《神秘的河流》(Mystic River) 如此，今年的《百萬美元寶貝》更是如此。莎士比亞說：“文以簡為貴”(Brevity is the soul of wit)，以此來衡量電影，則不僅是文，還有表演、配樂和鏡頭的哂茫?鹊取Ｒ了刮榈略谶@部影片中，可以說為電影制作树立了簡潔的典范。
這部影片的前三分之二，乍一看頗象史太龍自編自演的影片《洛基》(Rocky) ，也是個破爛的拳擊訓練館，一個有經驗卻背時的老教練帶着一群二流拳擊手操練。偶然出現一位出色的選手，教練卻因過去的慘敗教训，不肯放手讓他去打，自然他要離去。隨后來了一個真正的種子選手（后來證明價值百萬），卻是女的。教練不收，她執意要學，并以其執拗的追求和對拳擊的全身心的投入贏得訓練館的接納并贏得冠軍。但這部影片又與《洛基》不同，它不僅僅是一個關于拳擊的故事。雖然有很多拳擊的場面，卻沒有渲染暴力，沒有頭部挨了無數拳，幾次被擊倒，又象神人一樣爬起來再戰的鏡頭。《百萬美元寶貝》真實得多，深沉得多，卻毫無故作之嫌，它逼真地描述幾個時乖哽逭撸?绾闻c命呖範帲??σ?谶@世上閃耀一回。這部影片的后三分之一相當慘烈，不是畫面凄慘，而是故事悲烈。盡管事先知道此影片的情節也不大會影響您欣賞電影，影評還是不該透露關鍵情節。我只想說，神經脆弱者，期待觀賞美麗風景和秀美容貌的觀眾，甚至喜歡看打斗者，也許不該看這部影片。但敢于直面人生者，喜歡思索生命價值的人，在痛灑英雄淚，在強烈的感情得到渲泄后，很可能會反思、會討論影片所展示的問題，甚至對結尾那“仁慈的一擊”提出異議。
《百萬美元寶貝》的男主角是拳擊教練法蘭基 (Frankie Dunn)， 由伊斯伍德飾演。女主角麥琪 (Maggie Fitzgerald) 由曾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斯萬科 (Hilary Swank) 飾演。男配角是外號叫“鐵屑”的艾迪 (Eddie “Scrap Iron” Dupris)，由弗里曼 (Morgan Freeman) 飾演。這配角還是故事的敘述者，如同他在《冤獄重生》(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里擔當的角色一樣。影片實際上就是由他們三人展示給觀眾一頁無法忘懷的生活。在正劇 (drama) 的表演藝術中，歌劇，包括京劇，可以說是最為程式化的藝術，最需要夸張；話劇居中，對夸張的適度最具有挑戰性；電影的表演則最要求自然。充滿寬銀幕的臉可以把任何細微的表情清楚無遺地展示給觀眾，高保真度的立體聲擴音系統可以把輕微的氣喘和喃喃細語毫無遺漏地送入我們耳中。觀眾就象上帝，能夠從各種角度看見聽見蕓蕓眾生的歡樂和悲哀。導演和演員要努力作到的就是自然地在戲中生活，不必夸張。當然，戲是預先選擇安排好的，觀眾并非真正萬能而無所不在的上帝，我們看到的只是編劇和導演想讓我們看到的，演員和攝影能夠讓我們看到的一切，這一切是藝術家們認為的真實，認為應該那樣發生的事情和應有的表現，并希望能夠得到評論家和觀眾最大程度的認同。我相信認真觀看、仔細聽懂《百萬美元寶貝》者可能會不喜歡這樣慘烈的故事，但不會不為其簡潔的藝術真實而感到震撼并由衷地佩服這些藝術家。
借用影評家伊勃特 (Roger Ebert) 的一句話：“伊斯伍德干瘦的身上沒有一盎司贅肉，他這部影片也沒有絲毫多余之處。”無論是冷面熱心的教練法蘭基，視拳擊如生命的麥琪，還是以訓練館為家的清潔工“鐵屑”，都表演得簡潔到位，沒有半點夸張過度。在聲光色技術充斥電影的年代，在特技攝影由配菜變為主餐的潮流中，這部影片哂脗鹘y的敘述方式和簡潔的電影語匯，講述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即便是在最動情的地方，人物和敘述者也不感傷。他們接受命叩奶魬穑?绱似届o，如此剛毅，更讓觀眾唏噓落淚。
《百萬美元寶貝》如此真實感人，也因為它是基於F. X. Toole 的小說《來自拳台角落的故事》。作者的真名是勃伊德 (Jerry Boyd)，他就是伊斯伍德所演的教練和經理，寫這本書花了四十年。劇本改編是哈吉斯 (Paul Haggis) ，得過兩次艾米獎的電視劇作家，因改編得恰到好處而獲奧斯卡提名。三位演員也都獲得提名，電影本身亦有望得到最佳故事片的小金人。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電影的配樂是伊斯伍德作曲。如同他的導演和表演一樣，其配樂也簡潔到了幾乎讓你忽視的地步，但若沒有這音樂，就會感到若有所失。
我說《百萬美元寶貝》簡潔，并不是說它簡短。這部電影長達133分鐘，就其故事而言，也簡潔到家了。然而它引起的話題很多、很長。藝術源於生活，但由於藝術家的摘選和提煉，藝術又高於生活并指導生活，對觀眾的影響極大。美國觀眾已經在討論這部影片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了：
活就要活出個人樣來，轟轟烈烈地活一次難道不比茍且偷生強嗎？
活得象人渣有怎么樣？那好歹是活着，生命的價值如果要冒犧牲生命的危險才能實現，還值得嗎？
生命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有權決定怎樣活，就沒權決定怎樣死嗎？
生死當由上帝處置，或者聽憑自然，以同情的手法描繪那“仁慈的一擊”是不道德的。
一切醫療手段都不是聽憑自然，都不是簡單地把生死交給上帝去處置，都是在人為地努力減輕痛苦，挽救生命。當知道這種努力不可能挽救生命，為什么不能放棄它以便減輕痛苦呢？那不是更加依順自然嗎？如果延長生命意味着延長痛苦，為什么不該結束生命呢？
生命如此神圣，人只能設法延長它，無權提前結束它。道德的分界線若不畫在此處，豈不是為各種殺人的借口開了綠燈？
……
對於藝術家來說，也許藝術只應活生生地存在，而不必意味着什么 (Poetry should not mean but be)。對意義的討論是評論家的事，是觀眾自己的事。藝術家的責任只是摘選、提煉、再現生活。讓我們看到幾個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環境中以符合他們性格的方式處理了特定的事件。既無說教，也不煽情，不着一字，盡得風流。此乃簡潔之真諦。
2005年2月20日
廖康
最近上演的《百萬美元寶貝》是伊斯伍德 (Clint Eastwood) 導演的第25部影片，是他參加演出的第57部影片。很多演員漂亮的面孔一朝衰變，便不再招人喜歡，因為他們主要是靠形象在銀幕上閃耀，演技始終未能提高，一上年紀就過氣了。伊斯伍德是少見的例外，年輕時以其英俊的臉龐、修長的身材和瀟灑的風度塑造了許多酷斃的西部牛仔和動作英雄。隨着年齡的增長，他的戲路愈見寬廣、表演的層次愈見豐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把自己的演藝經驗充分哂迷趯а萆希?鼓贻p演員免走彎路，與他一同創造出爐火純青的藝術作品。去年的《神秘的河流》(Mystic River) 如此，今年的《百萬美元寶貝》更是如此。莎士比亞說：“文以簡為貴”(Brevity is the soul of wit)，以此來衡量電影，則不僅是文，還有表演、配樂和鏡頭的哂茫?鹊取Ｒ了刮榈略谶@部影片中，可以說為電影制作树立了簡潔的典范。
這部影片的前三分之二，乍一看頗象史太龍自編自演的影片《洛基》(Rocky) ，也是個破爛的拳擊訓練館，一個有經驗卻背時的老教練帶着一群二流拳擊手操練。偶然出現一位出色的選手，教練卻因過去的慘敗教训，不肯放手讓他去打，自然他要離去。隨后來了一個真正的種子選手（后來證明價值百萬），卻是女的。教練不收，她執意要學，并以其執拗的追求和對拳擊的全身心的投入贏得訓練館的接納并贏得冠軍。但這部影片又與《洛基》不同，它不僅僅是一個關于拳擊的故事。雖然有很多拳擊的場面，卻沒有渲染暴力，沒有頭部挨了無數拳，幾次被擊倒，又象神人一樣爬起來再戰的鏡頭。《百萬美元寶貝》真實得多，深沉得多，卻毫無故作之嫌，它逼真地描述幾個時乖哽逭撸?绾闻c命呖範帲??σ?谶@世上閃耀一回。這部影片的后三分之一相當慘烈，不是畫面凄慘，而是故事悲烈。盡管事先知道此影片的情節也不大會影響您欣賞電影，影評還是不該透露關鍵情節。我只想說，神經脆弱者，期待觀賞美麗風景和秀美容貌的觀眾，甚至喜歡看打斗者，也許不該看這部影片。但敢于直面人生者，喜歡思索生命價值的人，在痛灑英雄淚，在強烈的感情得到渲泄后，很可能會反思、會討論影片所展示的問題，甚至對結尾那“仁慈的一擊”提出異議。
《百萬美元寶貝》的男主角是拳擊教練法蘭基 (Frankie Dunn)， 由伊斯伍德飾演。女主角麥琪 (Maggie Fitzgerald) 由曾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斯萬科 (Hilary Swank) 飾演。男配角是外號叫“鐵屑”的艾迪 (Eddie “Scrap Iron” Dupris)，由弗里曼 (Morgan Freeman) 飾演。這配角還是故事的敘述者，如同他在《冤獄重生》(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里擔當的角色一樣。影片實際上就是由他們三人展示給觀眾一頁無法忘懷的生活。在正劇 (drama) 的表演藝術中，歌劇，包括京劇，可以說是最為程式化的藝術，最需要夸張；話劇居中，對夸張的適度最具有挑戰性；電影的表演則最要求自然。充滿寬銀幕的臉可以把任何細微的表情清楚無遺地展示給觀眾，高保真度的立體聲擴音系統可以把輕微的氣喘和喃喃細語毫無遺漏地送入我們耳中。觀眾就象上帝，能夠從各種角度看見聽見蕓蕓眾生的歡樂和悲哀。導演和演員要努力作到的就是自然地在戲中生活，不必夸張。當然，戲是預先選擇安排好的，觀眾并非真正萬能而無所不在的上帝，我們看到的只是編劇和導演想讓我們看到的，演員和攝影能夠讓我們看到的一切，這一切是藝術家們認為的真實，認為應該那樣發生的事情和應有的表現，并希望能夠得到評論家和觀眾最大程度的認同。我相信認真觀看、仔細聽懂《百萬美元寶貝》者可能會不喜歡這樣慘烈的故事，但不會不為其簡潔的藝術真實而感到震撼并由衷地佩服這些藝術家。
借用影評家伊勃特 (Roger Ebert) 的一句話：“伊斯伍德干瘦的身上沒有一盎司贅肉，他這部影片也沒有絲毫多余之處。”無論是冷面熱心的教練法蘭基，視拳擊如生命的麥琪，還是以訓練館為家的清潔工“鐵屑”，都表演得簡潔到位，沒有半點夸張過度。在聲光色技術充斥電影的年代，在特技攝影由配菜變為主餐的潮流中，這部影片哂脗鹘y的敘述方式和簡潔的電影語匯，講述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即便是在最動情的地方，人物和敘述者也不感傷。他們接受命叩奶魬穑?绱似届o，如此剛毅，更讓觀眾唏噓落淚。
《百萬美元寶貝》如此真實感人，也因為它是基於F. X. Toole 的小說《來自拳台角落的故事》。作者的真名是勃伊德 (Jerry Boyd)，他就是伊斯伍德所演的教練和經理，寫這本書花了四十年。劇本改編是哈吉斯 (Paul Haggis) ，得過兩次艾米獎的電視劇作家，因改編得恰到好處而獲奧斯卡提名。三位演員也都獲得提名，電影本身亦有望得到最佳故事片的小金人。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電影的配樂是伊斯伍德作曲。如同他的導演和表演一樣，其配樂也簡潔到了幾乎讓你忽視的地步，但若沒有這音樂，就會感到若有所失。
我說《百萬美元寶貝》簡潔，并不是說它簡短。這部電影長達133分鐘，就其故事而言，也簡潔到家了。然而它引起的話題很多、很長。藝術源於生活，但由於藝術家的摘選和提煉，藝術又高於生活并指導生活，對觀眾的影響極大。美國觀眾已經在討論這部影片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了：
活就要活出個人樣來，轟轟烈烈地活一次難道不比茍且偷生強嗎？
活得象人渣有怎么樣？那好歹是活着，生命的價值如果要冒犧牲生命的危險才能實現，還值得嗎？
生命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有權決定怎樣活，就沒權決定怎樣死嗎？
生死當由上帝處置，或者聽憑自然，以同情的手法描繪那“仁慈的一擊”是不道德的。
一切醫療手段都不是聽憑自然，都不是簡單地把生死交給上帝去處置，都是在人為地努力減輕痛苦，挽救生命。當知道這種努力不可能挽救生命，為什么不能放棄它以便減輕痛苦呢？那不是更加依順自然嗎？如果延長生命意味着延長痛苦，為什么不該結束生命呢？
生命如此神圣，人只能設法延長它，無權提前結束它。道德的分界線若不畫在此處，豈不是為各種殺人的借口開了綠燈？
……
對於藝術家來說，也許藝術只應活生生地存在，而不必意味着什么 (Poetry should not mean but be)。對意義的討論是評論家的事，是觀眾自己的事。藝術家的責任只是摘選、提煉、再現生活。讓我們看到幾個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環境中以符合他們性格的方式處理了特定的事件。既無說教，也不煽情，不着一字，盡得風流。此乃簡潔之真諦。
2005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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