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回首

几番回首,亦无灯火亦无人。世人只道一叶知秋,可知秋天将近时,叶子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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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

(2005-07-16 18:10:12) 下一个

异乡求学的人都知道老乡的重要。本校的老乡简直是脚下的灯,每一门课的精要,每个老师的脾性,甚至每一个卖饭窗口的好恶,他们都深有心得,且毫无保留地传授,让初入校门的我们不至摔跤出丑,少走很多弯路。而同一届毕业,考到别校的老乡,则可以互通有无,横向交流,使我们不至如井底之蛙,浑不知窗外事。各个学校间互访,也是我们不多的业余生活中的重大事件。

 

离上海太近的缘故吧,我们的老乡不是以省、市来汇聚的,要一个中学毕业的,才够老乡的资格,时常来往。不像离得远的省份,一个省来的就以老乡相称,甚至云贵川的人见面都亲热得很。知道是物以稀为贵,为凸现老乡的地位,我们只能一再的修正老乡的内涵,以保证适当的外延,只留几个人在圈内,以加强老乡的密切度。

 

张忠不是最严格意义上的老乡,他也时常有点受伤地提起这一点,因为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中学的。然而,只有他,从我离家的第一天,伴我到毕业前,我的爸爸妈妈带了车来押我回家(他们怕我又像我的哥哥一样抛弃他们,到外地工作)。张忠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我都不想加以任何改动,不像其他人,我总要隐去姓或名。事实上,我也希望能有人以此为线索,帮我找到他。我离开上海后几天他就去了美国,从此杳无音信,其他老乡和他的同学也都没有他的消息,就像他突然自动现身一样,他又彻底的消失了,仿佛只是为了点亮我那苦闷的求学生涯。

 

他对我的影响至深。他为我订的几条清规戒律我恪守至今,虽不见效益,至少没有坏处,且已成了我的习惯,不想改了。比如:不可与男人共饮,“即便是我,也不可以”,他强调。因为酒能乱性,谁也不能保证君子酒后仍是君子,而吃亏的肯定是女子。工作十年,有男性的酒席上我从不饮酒,没有男性的酒席几乎不存在,所以直至我出来,单位里没人知道我善饮。比如,在男女关系中,女子决不可主动,他解释说,你一旦主动,只等别人点头或摇头,便成了大大的被动,而如果你只是静候一旁,点头或摇头主动权在你。为此,我当然错失过良机,但也没有太后悔。他甚至建议我征婚,他自己也身体力行,“感觉不错”,他说,但我只帮他拆过信,没见到结果。

 

认识张忠也是机缘巧合,让他“认识”我却费了很大周折,因为他起初真的是太、太瞧不上我了。

 

话说乘火车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那时我们还没有直达上海的火车,要在蚌埠或南京转车,我的父母便委托一些人陪我上路,护送到学校。漫漫旅途,当然是说个不停。当他们问我有关学校、专业的时候,我竟说不大清楚,特别是到底学制几年,五年或是六年,我都答:“不清楚,该上几年就上几年吧。”因为那是我爸爸做主选的学校,我只是负责考过分数线而已。(我突然发现我那时便是这种性格了,到现在也没改,难怪常挨老公骂。如果去超市买东西,必买的又别无选择的,如牛奶或葱姜蒜,我常常标签都不看就拎一袋,常被老公教训不会过日子,其实知道价格还不一样得买吗,并不能便宜一点。)谁知当时隔着一个走道的小伙子听不下去了,说“六年。” 并说他刚从那个学校毕业,现在回去读研究生一年级,又详细讲解一下如何转车,如何找到我们那个学校,似不屑与我多说,提前下了车。

 

等我辗转到了学校,安顿下来,我便去按名单找我那些老乡。有两个是我大哥的同学,另两个是我二哥的同学,且事先都与他们的父母打过招呼,答应互相照顾的,其实当然是希望单向地接受照顾了,因为他们都比我大很多。很幸运,我在食堂门口见到了火车上的那个人,便向他一一打听,结果很令我沮丧,大哥的同学毕业分到附属医院去了,轻易找不到,二哥的同学去郊县的医院实习了,就是我日后也去的那个医院,一般不回来。当下无话,便走开了。不久我的父母又找人带了些地方特产来,以助我继续联络老乡。幸好我还记得那个不在册的老乡的脸,又到食堂门口找他,又被我捉住了,向他求援,他只好告诉我他叫张忠,住在研究生宿舍哪个房间,让我晚上带上东西去找他,他带我去医院的住院医生宿舍找我的大哥同学。

 

那天仍没见到老乡,但来回的路上,我与张忠却谈笑甚欢,他也终于知道我没有表面上那么傻。回到学校他居然邀请我去他的宿舍继续聊,让我觉得那是了不起的成就。他告诉我他对我的不满,只打听那几个老乡,然后对他不顾而去,显然是因为他不是我们那个省重点中学毕业的缘故,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当然他有更多的理由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居然来上学了还不知道上几年,太傻;二,他出生于六十年代初之又初,我出生于六十年代末之又末,中间隔了几乎十年,太小。我当然不服气,和他斗起学问来。我们是直接拿出字典来看谁认得字多,当然是生冷字,我们像两个孔乙己,把那些没人再需要的字拿出来比试,互有胜负,但我从此赢得了与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他愿意与我平等的交流,但对那时的我其实有些揠苗助长了,只是我们都没意识到。识字多少并不必然地代表思想的成熟度,大一的学生还不到二十岁,却要跟上近三十岁的人的思想,太超前了,并不太好,我现在人为。

 

张忠的命运不太好。年纪老大,却还蹉跎在研究生一年级。原来当他考上大学时,是五年制,谁料入学不久,得了急性心肌炎,休学一年,回来时下一届已改成六年制了,所以他花了七年时间才完成了本科,如果在普通院校研究生都毕业了,所以他又报考了研究生,谁知又考上了,导师还是我们学校的党组书记。前程一片大好之际,他的导师在他毕业前去世了,虽然已为他安排好留校,但毕竟没有了大树,这棵小草没人遮风挡雨,甚是凄苦,逮到个机会就出走了。临走时还说发个邀请信让我也过去,谁知便杳如黄鹤,下落不明。

 

回想起来,他在我们认识的前几年过的还是惬意的吧。他买了很多书,情爱论,弗洛伊德 梦的解析,等等,当然我是第二个读者,很吃力,但是让我在寝室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常有惊人之语,什么“爱情就是肾上腺素,”“梦中一切长形、棍状的物体都代表男性,”……让寝室里一帮小女生哑口无言。

 

等他毕业后,心情就大大的改变了,从他给我的书中可以看出端倪,三家评的红楼梦,诸子集注,我照单全收,还自己又买了一套,也学他的样用一块毛蓝布和针线做了一个古朴的封套。当然我那时是不知道这些的,当我现在细细回想我们之间的这一切,才发现我那时真的是太小了,只能是一团质地不错的陶土,任由他塑造出人形,终因缺少日月精华,未经社会历练,不能与他真正的交流。

 

那时我却以为我们是忘年交,几乎无话不谈。他也会讲他过去的女朋友,讲他的导师,讲他的论文,和失去导师时的无助凄凉。

 

他将我带到阅报栏前,说:“就在这里,我和她读过报想移动时,发现彼此挡了对方,于是我说,相请不如偶遇,认识一下吧。”于是他们就开始了。我的老乡够浪漫吧,其实他也很漂亮,我这份准寻人启事还没介绍他的体貌特征呢。张忠,180,身材略瘦,皮肤白净,五官有些像香港的艺员江华那个金蛇郎君的造型,特别是眉目几可乱真。只是张忠的双唇更丰满一点,也没有那道明显的法令线。声音浑厚,富于磁性。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我似乎有点偏执于人的字,太相信字如其人吧,字难看的人根本不欲与之为伍),所以难怪掳得芳心啦。只是毕业分配时,女孩子太想证明自己的魅力,要求分回家乡,想让张忠追过去,结果后悔也来不及了。张忠给我的第三个忠告:永远不要拿自己的魅力和男人的自尊抗衡。

 

    当然他也会有一些很及时的忠告,我也从善如流。

 

六四时期,我是少有的置身事外的人,尽管我的热血室友们回来后我替他们打好了饭菜和热水,但他们仍是边吃边批判我。有一天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碰到张忠,两个人都很惊讶对方的存在,于是我对他说我不热衷此事,他赶紧将我拉到他寝室,边走边说:“再不离开,连我都要一起挨揍,你没见到那些人恶狠狠的目光吗?” 不过他又劝我说:“现在很难定性,但肯定是一件大事,你我这一辈子可能也就碰到一两次的大事件,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日后对后人说起自己当年缺席,都会是一种遗憾。”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第二天便跟着队伍从学校直走到外滩静坐。当然没能改变历史,但我在寝室里好过多了。

 

    还有一次临近期末时他突然跟我说起,他的室友,也是我们的流行病学带教老师,和他提起我在课堂上反应不够快,不就是说我有些笨吗?我的面子便有些挂不住了,怎么办?我是属皮球的,给点压力便会反弹,于是我前所未有的刻苦学习起来,结果那年考试奇难,只几个人及格,同学们的成绩要开根号来修正以确保及格率,哈,我考了八十多,真正扬眉吐气,一时收势不住,其他门也考得太好,居然混了个一等奖学金,纯属意外收获。然后我洋洋得意的踱进他的寝室,他似乎也知道我所为何来,马上说:“他说了,能考到这个成绩,不是光靠死记硬背就可以的。”那就是说,我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我说:“有了这句话,比我拿奖学金还高兴。”

 

    我们很快就要毕业了,张忠的出国也联系得差不多了。那时人们一边向往出国,又有些害怕,在美国领事馆外等签证的人都互留电话,期望出去后仅凭这一面之缘,能互相救助。张忠不知听了哪个人的建议,决定物色好女朋友再出国,最好是已拿到或正在办签证的,一起出去,互相好照应。于是他登了一个征婚启事,有照必复。居然反应热烈,让他吃惊又得意,当然啦出国是个很大的诱惑呢,他本人条件又不错。他把应征信分了几类,分别把代表作拿给我看。纯属凑热闹的便放一边;对他淘汰不要的,又颇有怜惜的,放一边要小心翼翼的回信;对他中意的当然要慎重对待了。 有一封信寥寥数语,没有自我介绍,但有两张照片,一张近照,一张家居,令他大为欣赏:“你看,一张介绍自己,一张介绍家境,多好!”但他联系几次,那女子总是出差,令他惆怅。后来我自己也忙着自己的毕业,无暇关注他的择偶进程了,不过他好像是独自远行。

 

    毕业前两个星期,我的父母带了车进驻学校,我忙着陪他们玩上海,会朋友,直到最后临上车回家,才想起多日不见张忠,可惜寝室、办公室和实验室遍寻不获,留了张条给他,无非是说些青山白水后会有期之类,便走了,谁知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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