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黎 明 前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凌晨两点二十分,淅淅沥沥的夜雨终于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裂开,露出了月的一角。月光如水,照亮了中院,照亮了中院里海棠树上那滴水的枝叶。
小苏心中的风雨也已经停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冲突,那金色的圣殿终于坍塌了。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小苏的心灵反而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宁静与安祥。
小苏信步来到走廊东头与中院相连的入口处。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中院里青砖铺地。在青砖铺陈的地面上,那一汪汪积存下来的雨水闪动着细碎的银光。花坛中的海棠被雨冲洗得一尘不染,在月光下,显得那样清秀,那样苍翠欲滴。
这月光,这海棠,这风雨后的宁静勾起了小苏心中对往事,对自己童年时光温馨的回忆。父亲幼读私塾,长学文史,参加革命后博览群书,对我们民族的历史文化颇有研究。记得童年时,在那静静的长夜里,在那朗朗的月光下,自己常爱偎在父亲膝前,听父亲讲述那一个个动人的历史故事。
中华民族渊远流长,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秦始皇焚书坑儒,楚霸王残杀降卒,那种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的作法历来就被视为是不义的象征,残暴的典型。而不计前嫌,重用自己原来生死对手的齐桓公,唐太宗;为救赵氏孤儿不惜献出自己亲生骨肉乃至生命的程婴,杵臼则被人们千古传诵,成为仁义的象征,道德的楷模。
共产主义圣殿的坍塌使这些被掩没在大厦之下的历史人物重新发出了熠熠的光芒,成为小苏心路历程中的航标与灯塔。站在走廊东端的入口处,面对这沉沉的夜色,小苏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最后下定了采取行动的决心。这是小苏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良心与良知而作出的重大决定。他很清楚此时此刻这决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从现在起自己必须小心行事。任何疏忽与失误都将给自己带来灾难,都将使自己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苏的目光徐徐扫过中院,扫过盥漱室,扫过锅炉房,扫过高一·(一)班、高一·(二)班平房教室,扫过后楼,扫过连接后楼与中厅的走廊。随着目光的移动,一个大胆的行动计划逐渐在小苏心中形成。整个中院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儿人声,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连接中院与前院,连接东楼与后楼的中厅里灯火辉煌,值班的朱忆平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夜深人静,现在正是采取行动的最佳时机。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苏从自己的笔记本上撕下两页纸,把计划的具体步骤简明扼要地写了下来。将纸张叠好,放入自己上衣口袋,然后来到了走廊东口。从走廊东口上楼,二楼便是学生宿舍。
自从去年实验班中招入了第一批女生之后,楼上的宿舍便被一分为二,隔断成为东西两部分。西半部现为女生宿舍,东半部为男生宿舍。因为宿舍床位骤减,现在只有家住远郊的同学才能获得住校资格,高一(四)班住校生只有五人,都住在2楼4号房间内。
楼上走廊中静悄悄的,由于天气炎热所有房间的门都大敞着,小苏轻手轻脚地拐进了4号房间。这是一间约有四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房内有九张上下两层的床,可供18个人住宿,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表明,所有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借助从门外散射进来的微光,小苏从赵玉江床头的小柜上取下了一件军上衣和一顶军帽。他把军衣和军帽卷成了团夹在腋下,踮起脚尖,轻轻退出了4号房间。
下楼之后,小苏在走廊入口处略事停留、再次观察中院与中厅里的动静。还好,一切照旧,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两点三十八分,离换岗时间还有二十二分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还够用。小苏一边在心中回顾着自己行动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一边大步向走廊西口走去。
来到走廊西头的出口处,小苏小心地观察了学校后门及西小院方向的动静。西小院方向静悄悄的,没有灯光,也看不到人影,只有屋檐上还在滴嗒着积存的雨水。看来住在西小院总部的值班人员也全都睡下了。小苏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来到小藏书室门前,当小苏伸手握住门把手时,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波澜。小苏心中很清楚,现在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开门还是不开门,自己今后一生的生死荣辱就取决于此时此刻的一念之间。
在这生死抉择的瞬间,父亲那已经出现了丝丝白发的鬓角,母亲额头上那细细的皱纹又浮现在了小苏眼前。自己是家中的独子,除了妹妹之外,家中并无其他子女。一旦自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么父母将来上了年纪,又有谁能承欢于膝下,伺奉于床前呢?父亲的期望,母亲的忧伤使小苏心有不忍。
然而如果自己退缩了,如果自己为求自保转身而去,那么明天清晨,一个受尽凌辱的少女就将死于非命。李小桃那凄苦无助的眼晴,李小桃衣衫破裂处,肩头背部那血红的,暗紫色的伤痕,同样使小苏心有不忍。
“……生吾所欲也,义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
小苏心中热血冲涌,毅然拧开了小藏书室的房门。
屋子里灯光昏暗,李小桃有如一只受伤的小鹿,正独自坐在墙角饮泣。小苏闪身进屋,随手掩上了房门。见到有人突然闯进屋来,李小桃大惊失色。她双手护胸,本能地把身体缩成了一团,眼晴中充满了惊惶与不安。小苏弯下腰把纸条与军装递到李小桃面前:
“喏。抓紧时间看看这张字条。我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你同意的话,请穿好军装,戴上帽子。”
李小桃这时才认出闯进屋来的不速之客是小苏。半夜三更,小苏孤身到此意欲何为?不久前,刚刚受到过欺凌与侮辱的李小桃对于小苏的神秘到访颇具戒心。她犹豫了片刻,才心存疑虑地接过了小苏递到面前的纸条与军装。小苏没有再作更多的解释,转身走出小藏书屋,重新关好了房门。
走廊中静悄悄的,小苏沿着走廊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一趟又一趟来回地走着。时间一分一秒悄悄地流逝着。从外表看,小苏似乎从容不迫十分冷静,但内心深处却紧张得有如一根绷紧了的弓弦。千万不要有人来!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小苏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着。现在离换岗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如果此时有什么人来到西走廊,小苏的行动受阻,时间上稍有耽搁,整个计划就有泡汤的危险。乔是午夜三点到清晨的班儿。一旦第三班上了岗,在乔眼皮底下,李小桃就是插上翅膀也很难飞出学校了。写有计划详细步骤的字条,小苏相信李小桃会按他的要求阅后即毁,但那毁不掉的军衣与军帽就将成为小苏背叛党,背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铁证。
十分钟,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只不过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但此时此刻,它却仿佛比十天、十个月更漫长。不过小苏知道,他不能操之过急,他必须给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时间去思考。他必须给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时间去记熟整个行动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雨后的夏夜有一种惬意的凉爽与静谧,在夜的静寂之中,漫长的十分钟终于过去了。小苏关掉了走廊中大部分电灯,整个走廊中的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小苏来到小藏书室门前,最后向走廊两端扫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迅速拧开了房门。
李小桃斜靠在门边,已按小苏纸条上的吩咐穿起了军装,戴上了军帽,并把一头秀发细心地压在了帽子里。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晴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见到小苏,她第一句话就是:
“我妈妈呢?”
妈妈!姑娘那满怀希望的目光使小苏心中一震。小苏完全能理解李小桃此时此刻的心情。九年来,在那风雨如晦的岁月里,是妈妈独自一人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成人。在姑娘心目中,妈妈就是高山,妈妈就是大海,妈妈就是女儿精神上的支柱与生活中力量的源泉。然而......刘玉琴遍体鳞伤,仰卧在血水中,人还未死,肌肤已发出腐烂气息的情景又浮现在小苏眼前。现在就是用担架抬她出去,看来她也未必能够支持到天亮了。小苏心中黯然,他避开了李小桃那企盼的目光。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把事情的真象告诉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可怜的姑娘就会丧失求生的勇气。小苏垂下眼睛,含糊其辞地答道: “快,抓紧时间。你母亲有别人负责。”
泪水迸出了眼眶,李小桃感激地点了点头,迅速闪身出了小藏书室。
小苏关好房门之后,沿着走廊大步向东走去。李小桃跟在他的身后,在黑暗的掩护下,紧贴着墙壁向东移动。按小苏的计划,如果此时有人来到西走廊,在昏暗的灯光下,首先看到的将是沿走廊中部大步东行的小苏。小苏可以迎上前去,设法吸引住对方的注意力,掩护李小桃就近隐蔽于附近门洞的凹窝处,待小苏设发打发走来人后,再继续前进。
值得庆幸的是,苏、李二人一直走到走廊东口都未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来到走廊东口之后,小苏在灯光明亮的入口处逗留了片刻,直到李小桃按小苏字条上的吩咐躲入了楼梯下的死角中,这才大步穿过中院走廊,进入了中厅。
中厅里灯火辉煌,正坐在椅子里打瞌睡的朱忆平被小苏的脚步声所惊醒。他立刻跳起身来。
“现在差5分3点,”小苏从容不迫地吩咐道:“你去楼上宿舍叫醒第三班的人员准备换岗。”
“是。”朱忆平一边揉着惺松的睡眼,一边快步离开了中厅。
小苏站在中厅里,机警地注视着四面的动静。
当朱忆平进入西楼走廊,登上楼梯之后,李小桃的身影出现在西走廊的入口处。她迅速穿过中院走廊,在小苏的掩护下,穿过中厅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前院的花丛之中。
学校的前院并不大,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大门直通到中厅的台阶下。水泥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树墙与花圃。李小桃就隐身于树墙后的花圃中。
小苏沿水泥路来到大门旁的传达室中,守卫传达室的马建民站起身来与小苏打招呼。小苏伸了个懒腰,显出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
“该换岗了,现在差3分钟3点。你去西小院叫醒乔,问他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什么事,我准备回家睡觉去了。”
“是。”马建民转身而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中厅里之后,李小桃的身影从传达室的窗前闪过。学校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李小桃来到大门前,按小苏字条上的吩咐,轻轻将大门拉开一条缝。转眼间,她那纤细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学校大门外的夜幕中了。
看到李小桃顺利地出了学校大门,小苏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才落回到了胸腔里。他跌坐在椅子上,浑身象散了架子似的。极度的紧张之后,小苏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他坐在椅子里,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暴风雨后的夜显得格外宁静,静得可以听到草丛中的虫鸣和小树枝上积水滴落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传达室门口。
“怎么?小苏,你不舒服吗?”见到小苏脸色苍白,一幅没精打彩的样子,乔眼中透出惊异的神色。“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小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也许是一夜没睡,有点累了。”
“现在刚3点,你快去宿舍找个床位睡一会吧。”乔看了看表,有几分着急地催促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老乔,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我实在有点累了。”小苏征求乔的意见。
“行。你快回去吧,学校里的事有我盯着呢。”乔一边说着,一边送小苏出了传达室。“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小苏已经走远了,乔还在大声叮咛着。
校园里人影憧憧。值最后一班岗的同学们正在与上一班的人员换岗交班。小苏从西楼南侧的车棚中取出自行车,穿过中院、中厅,有意绕道大门离校。路上他与碰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极力给人们留下一个印象,我苏小农三点钟就离开学校了,以后学校里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与我苏小农无关。
夜色深沉,空荡荡的按院胡同中只有路灯昏黄的光芒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跳闪。小苏骑车向东而行。还未走出五
出了按院胡同就是太平桥大街了。在丁字路口的对面,太平桥大街的东侧有一个公共厕所。小苏把自行车停靠在厕所前的一根电线杆旁,迅速向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小苏便闪身进了北侧的男厕所。
厕所中静悄悄的,一盏孤灯高悬在厕所中部的隔离墙上。小苏站在隔离墙下侧耳细听。隔壁的女厕所中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小苏这才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小桃。”
听到对面回答之后,小苏转身出了厕所。随后,李小桃那纤细的身影也从南面女厕所门口浮现了出来。小苏来到自行车旁,借助路灯昏暗的光线打量着李小桃。李小桃头戴军帽,上身穿军衣,下身着浅灰色裤子。那顶略显宽大的军帽罩住了她那满头的秀发,而那略显肥大的军上衣遮去了她那青春少女的曲线。夜色中乍眼看上去,她倒很象一个男孩子,一个面目清秀,身材略显单薄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上车吧。”小苏拍了拍自行车后架,示意李小桃坐上去。骑车带人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对李小桃来说,却是一个挑战。女孩子天生胆小,又从未坐过自行车后架。望着自行车那高高的后架,李小桃真有几分胆怯,真有几分不知所措。
“快,快坐上来。”小苏再次催促。完全没有觉察到李小桃脸上的畏难神色。此时此刻,要想尽快离开这危险的地方,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其它方法。李小桃咬紧牙关,笨手笨脚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架。
李小桃从未坐过自行车,本来就有几分胆怯。自行车的起动顿时使她失去了平衡感。慌乱之下,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少女的羞涩使她不敢碰触小苏的身体,只好用双手抓住了前面的车座,小苏上车落座。车座下的弹簧立刻就夹痛了李小桃的手指。
“哎哟!”
李小桃痛得大叫一声,用力从尚未压紧的弹簧缝中抽出的自己被夹痛的手指。李小桃身躯的晃动破坏了整个车身的平衡。自行车立刻就在马路上扭起了“秧歌”。车身的晃动使李小桃愈发心慌,她极力扭动身躯,企图恢复平衡。结果却使车子晃动得更加历害。
自行车的晃动弄得小苏手忙脚乱,他来不及回头查看究竟,一边尽全力把住车头,稳定车身,一边急得直叫:“快!快!抱住我的腰。”
小苏骑车已经有四年的历史了。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加速才能更好地保持平衡。他双手稳住车把,奋力蹬踩脚踏。自行车象箭一般在马路上飞驰起来。
李小桃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她吓得紧闭双眼,一下子扑到了小苏背上,用两只手臂紧紧抱住小苏的腰。
异性柔软的手臂紧箍在腰间,那丰满的胸部直顶在背上,小苏感到腰间、背部暖暖的,软软的。17岁正是情窦初开,血气方刚的年纪。异性之间身体的接触使小苏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冲动是那样朦胧,却又那样强劲,使人沉醉,使人迷惘,使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舒畅与甜美。
就在这心醉神迷之际,路边的丰盛胡同中,猛然冲出了两辆自行车。还未等小苏作出应急的反应,骑车的男孩子们已灵巧地转动车把,从小苏眼前飞掠而过。那矫健的身影,那血红的袖章使小苏心中一震,满腔的柔情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好险!幸亏刚才碰到的不是自己学校的同学。小苏心中暗自庆幸。如果是八中的同学,双方打起招呼,对方一定会注意到坐在车后架上的李小桃。而李小桃的身份以及小苏的行动必然会引起怀疑。......小苏不敢往下多想。他用力蹬踩脚蹬,加快了自行车行进的速度。
出了阜成门,街道顿时宽敞了许多。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树后那一幢幢楼房中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路面上见不到任何行人与车辆。小苏那颗高悬着的心,这时才慢慢落了下来。
具体考虑到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小苏这时才发现,要把李小桃带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苏的父亲是一位司局级的领导干部,家中的住房四室一厅。小苏与妹妹在家中都有自己的房间。在自己的房间中安顿一个人并不困难,困难在于如何瞒过家里其他成员的耳目。
父亲六月初曾在水利水电学院担任过中央工作组的副组长。现正在水利水电学院接受批判,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母亲是人民医院的内科主任,工作本来就很繁忙。现在医院也在开展运动,学习《十六条》,母亲每天回来得更晚了。回家后她常常累得连话也不想多说,吃完饭就早早睡下了,很难有闲暇到小苏房中坐一会儿。问题的关键在妹妹。妹妹是师院附中初二年级的学生,文革前刚刚入团,是班上新组建的团支部的书记,师院附中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委员。师院附中离水利科学研究院并不远。妹妹每天在家的时候最多。女孩子心细,观察力敏锐。若想把李小桃安置在家中而不让妹妹发现,那是很困难的。但如果自己把一切向妹妹讲明,妹妹会同情李小桃,“一个最危险的阶级敌人”吗?妹妹能谅解自己,帮助自己吗?对这些问题,小苏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就算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回头再考虑。眼前一个刻不容缓,需要立即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带李小桃进机关大院而不引起传达室老王头的猜疑。机关大门每天晚上十二点上锁。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要进入机关大院,必须叫醒传达室的老王头,请他为自己打开大门。在传达室老王头的心目中,小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一个好孩子在读书时是不该谈恋爱,交女朋友的。如果让老王头发现,小苏深夜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回家,即使他当场不便说些什么,明天这条爆炸性新闻也会不径而走,传遍整个机关大院。
从二里沟向西拐,水利科学研究院已近在眼前。小苏在路边停下车,试着以“老王头的目光”审视李小桃。月光下,戴着军帽,穿着军上衣,浅灰色长裤的李小桃倒也象一个俊秀的小伙子。唯一与小伙子形象不符的是她脚上那双精致小巧的凉鞋。
“来,咱们换换鞋。”小苏说着脱下了自己所穿的布鞋。李小桃微微一楞。虽然她一时弄不清楚小苏意欲何为,但她什么也没有问,顺从地脱下了自己脚上的凉鞋,换上了小苏的布鞋。小苏穿上李小桃的凉鞋,试着走了几步。虽然十分夹脚,但也只好勉强趿拉着。一个男孩子趿拉着一双精致的女凉鞋,看起来是有几分滑稽。不过小苏知道,在进机关大门时,一般人只会注意陌生人,注意陌生人的穿着打扮,通常不会过分留心熟人的衣着。从事多年门卫工作的老王头更是如此。换完鞋,小苏利用几分钟时间,把如何混进机关大门的要点一一讲给李小桃。李小桃听得很仔细。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当小苏与李小桃在水利科学研究院门前下车时,已是凌晨三点三十分了。水利科学研究院的铁栅栏门紧锁着。只有传达室门前的一盏孤灯照亮了大门前的水泥路面。
小苏把自行车交给李小桃。李小桃按小苏事先的吩咐,推车到大门侧面,站在了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
小苏一边摇晃着铁门,一边高声呼喊:“王大爷!王大爷!”铁栅栏门在小苏的摇撼下发出“咔咔”的声响。
传达室屋里的灯亮了。老王头披着衣服,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传达室门口。“谁啊?半夜三更的,喊什么!”老王头的眉毛不满地拧成了一团。
“是我,小苏。”小苏高声答道。
老王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站在门外的是苏小农,院党委书记的公子。他那紧蹙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忙不迭地跑上前来开门。
“噢,是小苏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老王头的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
“今天晚上,我们班守夜,刚下岗。”小苏一边帮老王头推开铁门,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李小桃乘机推车进了大门。
“王大爷,这是我们班的同学。”小苏帮老王头重新锁好了大门,指着李小桃对老王头说道:“他家住在人民大学,路太远,今天不想回去了,想在我这儿凑合一夜,还用签会客单吗?”
按规定,外人进机关大院是要签会客单的。离去时,要将会客单交还给传达室。不过一般来说,如果来人是由本单位的人带进来的,也可以不填会客单。但离去时,一定要由本单位的人送出来。现在夜深人静,老王头自然不愿给自己添麻烦,同时他也乐得作一个人情。
“不用了,不用了。”老王头连连摆手。“你明天送他出来就行了。”
“那好,谢谢。”
“没什么,没什么。”老王头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回传达室。
小苏重新骑上车,带着李小桃沿机关内的林荫小径向宿舍区而去。水利科学研究院是五十年代的建筑群落,带有浓重的苏联建筑风味。绿荫丛中的楼群疏落有致。楼与楼之间有水泥路面的小径相连。小径两旁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松墙与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宿舍区西北角有一幢漂亮的小楼,是院领导们的宿舍楼。小楼有两个单元门。每个单元内又分上下两层。小苏家住在一门二楼。
开亮楼内走廊里的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宽敝的走廊与楼梯,四周显得那样宁静,那样安详。总算到家了,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象一个长时间搏击在惊涛骇浪之中的水手终于踏上了陆地;一个在沙漠中历尽艰险的旅客终于见到了绿洲。家,此时此刻对于小苏来讲是一个多么温馨,多么亲切的字眼。
李小桃跟在小苏的身后登上楼梯。刚刚上了几层台阶,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伸出手去,试图抓住楼梯的扶手。但手还未抓到扶手,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幸亏小苏觉察到情况不对,及时转身抱住了李小桃,否则李小桃定会摔得人仰马翻。
小苏的母亲是一位资深的医生。小苏曾听母亲讲过,人在危机时,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会使机体产生一种应激反应,冠状动脉扩张,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分沁增加,新陈代谢速度加快,从而使人的体能倍增,创造出平时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李小桃,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经历了几番严刑拷打与几个年轻小伙子的轮番凌辱,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若在平时,也许早就支持不住而倒下了。但为了生存,在过去一个小时内,她居然能连闯险关,行动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现在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心理上的松懈使她整个人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这大概就是母亲所说的,由于体力过度透支而引起的虚脱吧。
灯光下,李小桃呼吸短促,双颊通红。隔着衣服,小苏就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看来除了虚脱之外,她还在发烧。这大概是伤口感染所引起的。想到小藏书室中遍地的灰尘和污垢,小苏的心缩紧了。现在如果不尽快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的话,伤口的感染说不定会引起其他并发症。小苏知道身体极度疲劳时,也正是各种细菌最容易入侵的时候。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小苏附在李小桃耳边轻声鼓励道。
李小桃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在小苏怀中静静地靠了一会儿,待体力稍稍恢复之后,便在小苏的扶持下,挣扎着登上了二楼。登上二楼,迎面就是小苏家的大门。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小苏从口袋中取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借助于楼下走廊中的灯光小苏看到小客厅的门开着,这表示母亲已经回来了。小客厅中卧室的门关着,这表明母亲已经睡下了。顺着走廊向南望去,妹妹的房间关着门,看来妹妹也早就进入了梦乡。小苏轻轻关好大门,扶李小桃沿走廊向东,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中没有灯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小苏不敢开灯,怕惊醒母亲与妹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之后,情况顿时有所改善。皎洁的月光通过窗外的树梢散射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夜风的吹拂使地下的光影随着树梢的晃动而跳闪。小苏的房间大约有十六七平方米。窗前摆放着一张书桌,桌子侧面靠墙处是一张钢丝软床。床脚的衣柜与对面的书橱、茶几、沙发组合在一起,为屋子里平添了几分优雅的氛围。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牛顿、居里夫人和爱因斯坦的大幅肖像。三位科学界的伟人正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视着刚刚进屋的这对儿年轻人。
小苏开亮了床头的台灯,扶李小桃上床休息。没想到她背部刚刚碰到床边,人就痛得叫了起来。显然她背部的伤势严重,无法平躺。小苏只好帮她翻转身子,伏卧在床上,然后弯下腰,轻轻为她脱去了脚上的鞋子。当小苏的手碰触到李小桃脚部那细腻而柔软的肌肤时,他的心不禁颤抖了,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摸到一个少女的肌肤。触摸到李小桃那柔嫩而细腻的肌肤,小苏内心深处又一次萌发了那种强烈的冲动。出于本能,他很想抚摸,甚至亲吻一下那细腻的肌肤。但这冲动,这欲念仅在小苏心中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使命感和一种幼稚的男子汉大丈夫救死扶伤的英雄气概。小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欲念,迅速挺直了自己的腰。
李小桃并没有注意到小苏神色的变化。她侧着头伏卧在枕头上,伤口的痛楚使她发出低低的呻吟。小苏发现,李小桃所穿军衣的背部已出现多处血渍。显然伤口感染而渗出的血水已浸透了两层衣服,如不尽快处理肯定会引起并发症。但要处理伤口,就必须脱去衣服。现在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要李小桃脱去上衣,裸露身体,小苏实在说不出口。但除此之外,现在也别无其它良策。望着李小桃痛苦的神态及背上斑斑血渍。小苏迟疑着,俯下身去在李小桃耳畔轻声说道:“你背上的伤口大概已经感染了。现在把衣服脱......脱下来,让我给你清洗一下伤口,上......上点药,行......行吗?”羞涩使小苏有几分口吃,他的双颊飞起了一片红晕。
“谢谢。”李小桃迅速点了点头。伤口的痛楚和折磨人的高烧已使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说十四个小时之前,对于李小桃而言,小苏还是一个素味平生的男孩子,那么经过这生死与共,极不寻常的一夜,小苏现已成为除母亲外,她在这人世间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得到李小桃许可之后,小苏如释重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刻开始进行有关的准备工作。根据自己现有的医学常识和家中的条件,小苏在心中迅速列出了一张所需物品的清单:清水、脸盆、药棉球、纱布、红药水、酒精、消炎粉、凡士林软膏......
他提起床头的暖瓶晃了晃,里面只剩一个瓶底的水了。大概是妹妹以为他今晚不回来,没有给他灌开水。小苏从床下取出脸盆,轻手轻脚来到厨房。他打开炉子的火门,炖上了一壶水。六十年代,北京西郊各机关大院的宿舍区还没有管道煤气,人们使用的一般都是烧蜂窝煤的火炉。这种炉子炖开一壶水最少需要20-30分钟。小苏把脸盆仔细刷干净之后,决定先到妹妹房间中取一壶开水用。清洗伤口最重要的是水的洁净。而且家中常备药品也都在妹妹房间的柜橱中。小苏打开走廊的灯,轻轻推开妹妹的房门。借助于走廊的灯光,小苏看见妹妹睡得正香。她的头深埋在松软的枕头中,橘黄色的毛巾被直盖到下巴上。长长的睫毛复盖着眼睛,小巧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似乎妹妹在梦中都在努力保持着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威严。
打开杂物柜的门,凭借记忆摸索,小苏取出自己所需物品,纱布、棉球、消炎粉、镊子、小剪刀......把它们一一放入一个盛药棉球的月芽形小盘中。小苏的动作很轻巧。他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妹妹。然而就在他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正准备转身离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夜的沉寂:
“哥,你干什么呢?”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小苏心中一震,手里抱着的药品差点撒了一地。他本能地抱紧胸前的药品,迅速转过身来。不知何时,妹妹已睁开了双眼。看到小苏抱着一堆药品,妹妹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
“哥,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我......我们班有个同学,昨天骑车摔......摔了一跤,磕伤了腿,我...... 我给他带点药去。”
小苏心慌意乱,连说话都有几分口吃了。他直觉地感到妹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洞穿着他心底的秘密。
“睡吧,睡吧,吵了你的觉,真对不起。”
小苏不等妹妹再开口,便匆忙朝屋外走去。他一只手抱着药品,一只手把妹妹的屋门关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纱布、药棉、剪刀、镊子一一摆在桌子上,把开水倒入脸盆中,然后用一只小药杯,将清水舀进装满了药棉球的月芽形的医用小盘中。将一个个棉球浸湿。
一切准备就绪。小苏扶李小桃坐了起来,“来,我帮你脱衣服吧!”小苏用一条手臂轻轻揽住李小桃的肩膀,另一只手逐一为她解开外衣的钮扣。李小桃顺从地依偎在小苏胸前。她低垂着双眼,不胜娇羞,白皙的面颊飞起两片红晕。
脱外衣还算顺利。外衣只有背部少数地方与衬衣有所粘连。在撕扯衣服粘连时,小苏的动作虽然很轻柔,但毕竟还是牵动了伤口。李小桃疼得直吸凉气,浑身颤抖。但她尽量克制着没有叫出声来。脱去外衣之后,在灯光下,小苏看到,李小桃衬衣背部的血渍已经连成了片。许多地方衬衣与伤口粘连在一起,凝成了血痂。看样子,硬往下撕扯是行不通的,李小桃肯定会疼得受不了。唯一的办法是用剪刀把衣服剪破,先将未与伤口粘连的部分取下来。然后用湿毛巾热敷衬衣与伤口粘连处。化开血痂后,再将粘在伤口上的衬衣残片慢慢揭起来。
解开衬衣胸前的钮扣,少女那丰盈的胸部便袒露在灯光下。雪白的肌肤如凝脂,如美玉。然而在那柔嫩洁白的肌肤上,在那浑圆坚挺的乳房上,一道道红肿的皮带印,一条条乌黑的手指印以及那抓挠啃咬的伤痕,却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那是邪恶对美的蹂躏,那是暴力对人性的摧残。无限的柔情与怜悯在小苏心中涌动。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着清水,一点点,一处处为李小桃清洗去胸前以及各处伤口上的污秽。他的动作轻柔,有如一位白衣天使,又象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在护理、照料自己多灾多难的小妹妹。小苏的温柔体贴使李小桃的眼角润湿了。
对于一个少女而言,17岁正是多梦的年华。在那对人生,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五彩梦中,少不了一位英俊潇洒,温柔体贴的白马王子。那王子的身影,那王子的音容笑貌往往是少女心底最隐蔽,最甜美的梦幻。今天在梦幻与现实之间仿佛只有一步之遥,那王子的身影仿佛已近在眼前。然而,咫尺天涯,多难的少女却已被剥夺了谋求幸福的权利。一群“替天行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不仅击碎了她那五彩缤纷的梦,还夺去了她那少女最宝贵的......
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小苏的手背上。小苏不禁吃了一惊。“怎么,弄痛你了吗?”他抬起头来,一脸关切的神色。
李小桃轻轻摇了摇头。泪水迷朦的大眼睛中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与柔情。这种色彩与柔情使小苏心驰神摇,几乎不能自己。他连忙低下头去,努力抑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凝神静气,继续自己的工作。
清洗去伤口上污秽之后,小苏根据伤口的不同情况,分别作了处理。伤势轻微处仅涂红药水即可。伤势严重处多用涂有消炎粉及凡士林软膏的敷棉和胶布条加以复盖与包扎。
处理完胸前的伤口,小苏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了李小桃的衬衣,依次取下了前襟,衣袖,以及衬衣背部所有可以取下的残片。最后只剩下与伤口粘连已凝成血痂的部分。小苏扶李小桃重新躺下,伏卧在床上。然后用湿毛巾敷在衬衣的残片上,将血痂浸透化开后,再将衬衣的残片一点点轻轻揭起。撕扯伤口上已形成的血痂,使李小桃疼得直吸冷气,她双手抓住床头的护栏,全身不停地颤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当伤口中最后一块衬衣的残片终于被取下来时,小苏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两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灯光下,李小桃整个背部呈现出一片可怕的酱紫色,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不少伤口中还粘染有灰尘与污物。小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小镊子夹着蘸水的棉球,细心地为李小桃清洗去了伤口中所有的污物。
清洗过后,李小桃背部的伤口开始呈现出一种鲜红的颜色。小苏打开一包消炎粉,均匀地洒在了各个伤口上,白色的药粉很快就溶入的血红的伤口中。这样大面积的严重创伤,按常规应进行包扎,但到哪里去找这样大一块敷棉呢?小苏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
猛然间,小苏灵机一动,从衣柜中取出了一条崭新的浴巾,用浴巾作“敷棉”把李小桃整个上半身都包裹了起来。他用纱布作绳子,一条系在乳房上部,一条系在腰间,巧妙地把大敷棉加以了固定。固定了“敷棉”之后,小苏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心中对自己的杰作,对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颇为欣赏。
李小桃那浑圆的肩头与雪白的臂膀上也有几条红肿的皮带印。小苏一一分别作了处理。
上身的伤口终于处理完。身裹白色浴巾,肩头、手臂上涂满红药水的李小桃活象一个刚从硝烟迷漫的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小苏找出一件自己的衬衣为李小桃穿上,然后扶她重新在床上伏卧下来。
下一步就该处理下身的伤口了。小苏刚才在为李小桃清洗背部的伤口时,已经注意到她外裤的臀部,大腿根部也有成片的血迹渗出。但脱裤子毕竟不同于脱上衣。小苏附在李小桃耳边轻声道:
“现在我去洗洗手巾,换盆干净水,给你处理一下儿下身的伤口,怎么样?”
小苏以商量的口气征求李小桃的意见。李小桃羞得满脸通红。她紧闭双眼,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听从小苏的安排。
小苏端起脸盆拿上毛巾,准备先到厨房洗洗毛巾,换盆干净水。想来炉子上炖着的开水也差不多该开了。绕过沙发前的荼几,小苏刚走到屋子正中,心中突然打了个冷颤。一种本能、一种直觉,或者说潜意识告诉他,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某种潜在危险就在眼前。他猛的抬起头--
呵!眼前的景物使他魂飞天外。 一个人影,一个白色的人影,一个幽灵式的人影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倚在门边。那“幽灵”的眼睛亮晶晶的,直望着小苏与床上的李小桃。
极度的震惊使小苏手中的脸盆直摔到了地上。随着“咣铛”一声巨响,脸盆中的水溅到了“幽灵”白色的睡衣上。“幽灵”有几分吃惊地向后退了退。小苏这时才认出,依在门边的人影是妹妹。小苏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小客厅那边又传来“啪嗒”一声开灯的声音。
“晓梅!晓梅!”卧室中传来母亲焦急而有几分不安的呼唤声。“怎么啦?怎么啦?”
慌乱之中,小苏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妹妹不要作声。然后快步从妹妹身边绕过,跑进小客厅,推开了母亲卧室的房门。床头的台灯亮了,母亲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披外衣。见到小苏,母亲微微一怔。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半夜三更的,你把什么东西弄得叮铛乱响?”
“今天我们班守夜,刚回来。准备洗洗脸,不小心把脸盆摔在地上了。”
“唉,真是个冒失鬼!”
听完小苏的解释,母亲大大地松了口气,刚披上的外衣又被脱了下来。
“现在都几点了,小心一点,别把楼下的刘叔叔吵醒了。”
“行,行!妈,你睡吧,我一定小心。”
小苏殷勤地来到床边,为母亲关上了台灯。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妹妹还静静地站在门边,小苏向她作了个手势,示意“跟我来。”
“哥,她是什么人?怎么弄成那副样子?”
刚进妹妹的房间,妹妹就直盯着小苏的眼睛问道。
妹妹直言不讳的询问使小苏难以作答。看来,妹妹刚才已在门边站了许久。她不仅看到
了李小桃,也看到了小苏为她清创、包扎的全过程。小苏从妹妹疑惑的眼神中,读出了她那并未说出口来的问题,她是什么人?是不是一个阶级敌人?
在这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口浪尖上,确实也只有一个“阶级敌人”才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半夜三更自己为什么会竭尽全力掩护救助一个“阶级敌人”?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的。而李小桃下身的伤口还急待救治。
“晓梅,事情的前因后果,等一会儿我再向你解释。现在请你帮个忙,先帮我给她处理一下儿下身的伤口,好吗?”
妹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小苏心底的秘密。
“晓梅,求求你帮我一次,好吗?”
在一片静寂之中,妹妹的沉默几近冷酷。小苏有几分绝望了。他的声音几近哀求。
也许是小苏的哀求,也许是小苏脸上那绝望的神色,终于打动了妹妹的心。她轻轻叹了
口气,默默地伸出手去,接过了小苏手中的脸盆。一阵热浪从小苏心头涌过,他连忙转过头去,不愿让妹妹看到他眼角的泪光。
当妹妹端着脸盆和小苏一起来到床前时,李小桃脸上现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她双手用力,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小苏轻轻扶住了她。
“别动,小心碰了伤口。这是我妹妹。我请她来帮你处理下身的伤口。”
李小桃感激地点了点头。妹妹把脸盆放在桌子上,作好了清洗伤口的准备工作。
小苏在床头坐了下来,他背对着妹妹,双手扶住李小桃肩头,头也不回地示意,可以开始了。妹妹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小苏是在以自己的行动表明,除为李小桃治伤之外,自己心中别无他念。
与背部相比,李小桃下身的伤势不算太重,伤口与裤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粘连。在小苏协助下,妹妹没费什么力气便褪下了李小桃所穿着的灰色长裤。不过使妹妹万分惊讶的是,李小桃,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长裤之内竟然没有穿内裤。除去外裤之后,她那白皙的肢体便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灯光下。妹妹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李小桃伏卧在床上,腰间、臀部以及大腿根部处处是皮带抽打的伤痕。灯光下,那一道道红肿的伤痕与白皙柔嫩的肌肤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令人触目惊心。妹妹不禁摇了摇头。她弯下腰去,细心地用蘸水的棉球,为李小桃清洗着伤口上的污物。……
处理过背面的伤口之后,小苏与妹妹合力帮李小桃翻过身来,使她侧身向外躺着,以便处理前面的伤口。李小桃刚刚侧过身来,妹妹借助于床头的台灯,一眼就发现,李小桃两腿之间,少女最隐蔽的部位情况有些异常。那里没有明显的皮带抽打的痕迹,却有着大片的血迹,乌黑的指印以及抓挠的伤痕,局部地方还有明显的红肿与污物。极度的惊讶使妹妹不觉叫出声来。
“啊!”
听到妹妹的惊叫,小苏心中一震,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立刻转过头来。灯光下,小苏一眼就看到,妹妹所注视着的正是李小桃两腿之间暴露在强光之下的红肿与伤痕。无意间窥到了一个少女最隐秘的部位,小苏羞得满面通红。他尴尬地连忙把头转了回去,同时示意妹妹无需大惊小怪,请继续她的工作。妹妹望着小苏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团疑问。少女的本能使她感到这里面肯定另有文章。但当着李小桃的面,她又不便问些什么,只好埋下头去,继续为李小桃清洗两腿间的污秽与血迹。……
伤口全部处理完毕之后,李小桃腰间,臀部与大腿根部横七竖八到处都是绑扎的绷带与用胶布所固定着的敷棉,穿裤子已经很不方便了。妹妹取来一条自己的裙子为李小桃套上,遮住了裸露的下肢。她倒了一杯水,服侍李小桃吃下退烧与消炎的药片之后,在小苏的协助下,用一床干净的床单换下了已被血水污染了的床单。
经过一番折腾,李小桃虽筋疲力尽,但痛楚毕竟大大减轻了。她伏卧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小苏与妹妹收拾好杂物,关闭了台灯,双双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回到了妹妹房间中。
把剩余的物品放回杂物柜之后,妹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小苏。小苏知道,妹妹是在等待着他,等待他来解释事情的经过。
回忆起昨天的那一幕幕场景,小苏心中又翻起了重重波澜。刘玉琴那血肉模糊的背部,疯老太婆那凄厉的哭喊,李小桃凝脂般肌肤上那一道道红肿的皮带印与乌黑的指印,以及那抓挠啃咬的伤痕又一一浮现在小苏眼前。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压低着声音,从头开始向妹妹讲述昨晚所发生的一切,讲述自己所走过的心路历程。……
妹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严肃的面庞上现出了少有的凝重。沉浸在回忆中,小苏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小客厅中传来开门的声音。小苏才霍然惊觉,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走廊中传来母亲的脚步声,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推开房门,脸上现出几分惊异的神色。
“怎么,你俩一夜都没睡吗?”
“可不是吗!”妹妹抢在前面答道,语气略有几分夸张:“昨天半夜哥哥跑回家来摔脸盆,吵得人家睡不着,我就起来问问昨天运动发展的最新动态。”
妹妹的回答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什么最新动态?”母亲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场来势迅猛的文化大革命虽然还未波及到全社会,但已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注目。千百万善良的中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浩劫。相反,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还在以极大的热情,虔诚的信念,期待着,盼望着这场疾风暴雨式的大革命能以其雷霆万钧之势涤荡去中华大地上的一切污泥浊水,为我们古老的民族迎来一个更美丽,更纯洁,更为绚丽多彩的明天。当然也有一些在我们民族的苦难岁月中历尽沧桑的中年人,老年人,以其独有的洞察力,直觉地感到这场风暴来势迅猛,有几分怪异,有几分不祥与暴戾,也许会酿成一场可怕的灾难。母亲正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关注着运动的每一步发展。
“......昨天国务院、新市委给北京中学红卫兵下达了新的战斗任务。城里的学校已经先行了一步,开始查抄阶级敌人所隐藏的枪支弹药。昨天哥哥他们学校一共抄出5支枪,还抓获了6个有藏枪嫌疑的阶级敌人。”
还未等小苏开口,妹妹就叽叽呱呱地向母亲介绍起了运动的最新发展动态。
“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新动态。”母亲沉吟着看了看表:“现在时间不早了。下午回来你们再把情况详细跟我说说吧。”
母亲是一位责任心很强的内科医生。她所任职的人民医院在白塔寺,坐车要四十分钟才能到。现在时间已过七点,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妹妹与小苏分头行动,一个下楼取奶,一个打开炉子的火门,为母亲煎鸡蛋,炸馒头片,热牛奶,迅速准备好了早餐。
送走母亲,小苏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妹妹却直率地打断了他所要说的话。
“哥,你不用继续讲下去了。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基本上了解了。不过,我要说的是,哥哥,你错了。在群众运动的高潮中,你这是在对抗党,对抗人民,对抗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你实际上已经站到了阶级敌人那一边,你应该重新读一读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重新研究研究什么叫‘革命’。”
妹妹的话语虽然不多,却字字千钧,沉重地撞击在小苏的心头。在小苏心目中,妹妹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一个事事依赖哥哥,对哥哥言听计从的小姑娘。她爱听古典音乐,善背唐诗宋词,颇有几分文学气质;她纯真、善良、聪明而文静。不知何时,毛泽东思想的熏陶居然已经把她改造成了一个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小苏心底升起,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小苏心中很清楚,如果妹妹不肯合作,他是很难瞒过母亲,将李小桃藏在家中的。如果不能把李小桃留在家中,自己又能把她送到那里去呢?
“晓梅......”小苏的声音苦涩而凄凉:“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现在,我请求你,帮帮我......”
妹妹静静地望着小苏,那清澈的目光凛冽而深沉。
“晓梅,我们不能把她推出去。她......她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们不帮助她,不收留她,那她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心底的绝望使小苏怆然泪下,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妹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亮晶晶的大眼睛中闪射出了几分温情,几许无奈。
“哥,你真不该管这些事......”
“晓梅,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小苏从妹妹眼神的变化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一线希望。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妹妹的双
手。妹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握紧了小苏的手。通过这紧握着的双手,小苏感到了亲情的温暖,感到了人类爱心的博动。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正是这人间的亲情与爱心,维系着人类的生存,指引着人们从黑暗走向光明。……
送走了妹妹,小苏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只要妹妹肯帮忙,肯为自己打掩护,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可能。心情松弛下来之后,小苏感到饥肠辘辘。他想起李小桃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一定也早就饿了。家里平常订有四份牛奶。父亲不在家,正好多一份。小苏热好牛奶,在牛奶中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端着牛奶,拿了几块饼干,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许是由于高烧尚未完全消退,也许是由于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李小桃伏卧在床上,一直处于半醒半睡的朦胧状态中。听到脚步声,她侧过头来,睁开了眼睛。
“起来,吃点东西吧。”小苏关切地说。
“谢谢,我现在不饿,一点胃口都没有。”李小桃无力地摆了摆头。
“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小苏把装牛奶的小碗与盛饼干的盘子放在床头的茶几上,轻轻扶起了李小桃。“来,喝口牛奶。”小苏的温柔使李小桃不忍拒绝。她强打精神,靠在小苏怀中喝了几口牛奶,然后轻轻推开了小苏手中的碗。
“谢谢,我有点头晕,实在喝不下。你先把牛奶放在茶几上,等一会儿我饿了再喝,行吗?”
李小桃向小苏乞求道。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是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
小苏不便再劝,只好重新扶她躺下,并细心地为她掖好了毛巾被的被角。晨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八月底的清晨已经有了几分秋的凉意。李小桃侧着头伏卧在床上,乌黑的秀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巾上,白皙的面颊上带有几分羞涩的红晕,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中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小苏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凝望着李小桃秀美的面庞,和那动人的眼睛,一时不觉出了神。屋子里静悄悄,金色的阳光在玻璃窗上跳闪,窗外的白杨树上有两只不知从那里飞来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欢唱。……
在这安祥而宁静的瞬间,小苏不觉有几分沉醉了。他感到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多么温馨。他沉醉于这宁静,这安祥与温馨之中,他沉醉于李小桃那如梦如幻的眼波中。
然而时光不能倒流,不能永驻,命运的转折常常令人难以捉摸。就在小苏与李小桃默默相对,共享这晨风中的宁静与温馨时,突然,铛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击碎了满屋子的宁静与温馨。
“小苏!小苏!”
这是乔的声音!乔是小苏家的常客,但从来没有这样急促地敲门、呼喊过。
小苏直觉地意识到事情不妙。
“小苏!小苏!”乔还在呼喊着。
这时李小桃也听出了乔的声音。她大惊失色,猛然坐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从那急促的敲门声与呼喊声中,她意识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就要降临。
“铛铛铛铛!”急促的敲门声如千斤铁锤撞击着小苏的心。“小苏,小苏!”乔的呼唤声象隆隆的枪声和炮声在小苏耳畔回响。小苏心中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似的,小苏一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大门口走去,一边匆匆对李小桃说道: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来到大门前,小苏的心跳得象是在擂鼓。他站立了片刻,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才打开了家门。
门前站着的是乔与校红卫兵总部的姜敏与赵明。姜、赵二人都是干部子弟。姜的父亲是国防科委的副主任,赵的父亲是总后勤部的副部长。姜、赵二人与陈景贻同班,姜是陈的智囊,赵是陈驻保卫组的“全权代表”。姜身材颀长,戴着副精致的黑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站在乔的身侧,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苏脸上神色的变化。赵身材魁伟,膀阔腰圆,静静地站在乔与姜的身后,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杀气。
面对此情此景,小苏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姜、赵二人平常与自己没有什么交往。今天与乔一同到访,肯定负有特殊使命,十之八九是为李小桃而来。使小苏暗暗心惊的是,现在还不到8点钟,就算他们今天早晨6点发现李小桃失踪,怎么一下子就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了呢?
镇静!小苏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镇静。任何一点惊慌失措都会断送自己和李小桃。姜、赵二人的到访显然也表明,校红卫兵总部对自己大概只是怀疑而已,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救护了李小桃。否则现在站在乔身后的就不是姜、赵二人,而保卫组的大队人马了。姜、赵二人随乔来访肯定带有一种探查虚实的味道。保持镇静,随机应变是当前化险为夷的最佳战略。小苏在心中对眼前的局势,以及自己所应采取的对策做了一个迅速的判断。
“出了什么事吗,老乔?”小苏明知故问。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进去谈吧。”乔没有正面回答小苏的问题。
“请。”
小苏侧身让路,大大方方地把客人们引进了母亲的小客厅。
平时同学来访,小苏都是在自己的房间中待客。今天,他下意识地把客人们引进了母亲的小客厅,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的举动。乔虽是小苏家的常客,但此时此刻,他眉峰紧锁,心事重重,并没有觉察到小苏举止的反常。姜、赵二人初次到小苏家,根本还弄不清屋内房间的格局,当然更觉察不到小苏今天的待客方式与往常有什么不同。
小客厅中那洁白的窗帘、华贵的地毯、讲究的沙发和书架上一排排装潢精美的中外图书,显然给初到小苏家的姜、赵二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客厅中的华贵与典雅无言地表明,这里的主人不是一位平民百姓,不是那些低人一等,可以随意宰割的“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拥有相当社会地位的党内高级干部。这小小的客厅中,除了华贵与典雅,还有一种大多数高级干部家中所没有的文化氛围,或者说是书香气。敬畏之情在姜、赵二人心中油然而生,那冷峻的、咄咄逼人的肃杀之气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请坐。”
小苏故作潇洒状,有意在试探三位“贵宾”的反应。
三位“贵宾”谁也没有就座的意思。姜敏与赵明都望着乔。窗外,机关大院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晨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回荡在白杨树的枝杈间。户外的喧嚣反衬出屋里的静寂,一种令人不安的静寂。
“小苏,”乔沉吟片刻之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沉重而生涩:“请你不要问为什么,先带他们到你家各个房间中去看一看。”
什么?乔的话使小苏震惊了。到各个房间中看一看,这不等于是变象抄家、搜查吗?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小苏胸中升起。自己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一位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一位司局级的官员。这个家怎么能说抄就抄,说搜就搜呢!
“老乔,你这是什么意思?”小苏的脸沉了下来。
小苏的倔强,小苏话中的火药味使乔微微一怔。在那一刹那间,他眼中猛然闪过一线希望,闪过一丝惊喜的神色。他深深地望了小苏一眼,意味深长地向小苏说道:“苏小农同志,今天我是作为同志,作为战友到这里来的。我再一次请求你,不要问为什么,先带他们到你家各个房间中去看一看。”
从乔神色的变换中,从乔意味深长的话语中,小苏觉察到了眼前局势的微妙。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冷冷地对姜、赵二人作了个手势:
“请!”
小苏推开母亲卧室的房门:
“这是我父母的卧室。”
小苏那带有明显嘲讽语气的话语使姜敏感到如芒刺在背。他把眼睛转向乔,而乔却早已把头转了过去,似乎正在欣赏窗外的风景。乔的高深莫测,小苏的冷漠使姜敏倍感不安。但他奉命而来,却又不能不看一看。他只好尴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镜架,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伸头向卧室中望了望。
卧室中窗明几净,双人床、小沙发、床头柜、落地灯,处处收拾得一尘不染,看不到任何有人躲藏在内的迹象。
姜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向小苏点了点头,示意已经看过了。姜很清楚小苏父亲的地位,也很清楚自己的权限。
小苏引姜敏出小客厅,进入走廊。赵明跟在姜的身后亦步亦趋。他早已觉察到了整个局势的微妙,多一句话也不说,多一步路也不走,一切唯姜敏的马首是瞻。
姜敏等人走出客厅时,乔曾犹豫了一下儿。出于自尊,他很想保持一种超然的地位。但最后,那急于想知道结果的欲望还是压倒了自尊心。乔也跟在赵明的身后出了客厅。
来到父亲书房前,小苏推开房门。
“请,这里是我父亲的书房。”
姜向前跨了半步,彬彬有礼地看了一眼,随即便退了出来,姜虽年轻,却工于心计。他通过观察已发现,这次“突然袭击”完全出于小苏意料之外。如他确实把李小桃带回了家中,那么仓促之间让李小桃隐藏起来,屋子里肯定会留下一些凌乱的女人曾逗留过的痕迹。自己用不着大动干戈地四处搜查,只需细心观察,便可发现蛛丝马迹。
小苏推开妹妹的房门。
“请,这里是我妹妹的房间。”
姜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向屋里扫了一眼。从表面上看,姜似乎是在应付差事,根本没有认真查看。但实际上,在那短短的两秒钟之间,姜犀利的目光已扫过了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点儿可疑之处都绝逃不过他的目光。
乔跟在姜、赵二人身后,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希望事实最终能证明小苏--—他最亲密,最信赖的战友--—是清白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担心那种尴尬场景的出现--—在小苏家当场抓住李小桃。
小苏不厌其烦地带领姜、赵二人一处一处地“参观”。
“请,这里是厨房。”
“请,这里是洗澡间。”
“请,这里是厕所。”
小苏下意识地拖延着时间。他已觉察到了姜敏目光的犀利。他很担心,李小桃的存在逃不过姜敏的眼睛。是的,一间十六平方米的屋子也太小了一点,小得很难藏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小苏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自己房间中所有的陈设与家俱。一时间,他也想象不出来,倒底什么地方可以藏下一个人。
小苏在尽力拖延着时间,最后当家中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看时,他不得不引导姜敏走向自己的房间。
踏上通往自己房间的走廊,小苏的心跳骤然加剧。生死立判,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推开房门,小苏抢先一步,来到了屋子中央。
房间里空无一人!
小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下的钢丝床上堆积着凌乱的毛巾被。床头的茶几上有几块饼干和一碗喝过几口的牛奶。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小苏刚刚起床,正在吃早点。起床后,先吃早点,后叠床,甚至不叠床。这正是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于在别人照料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干部子弟们的典型作风。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无懈可击。
“请,这里是我的房间。”
虽然一时间小苏还猜不出来,李小桃倒底躲到哪里去了。但现在这一点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乔走进屋子,他那紧锁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要看一看吗?”
乔的语气中带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姜敏尴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此刻,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哼!”乔高傲地昂起了头,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神态。“真是无事生非,庸人自扰!”
乔那鄙夷不屑的神态,乔那未点名的斥责使姜、赵二人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好了,好了。”
乔的语气缓和下来。
“空着肚子跑了一早晨,咱们先弄点东西吃吧。”
乔向小苏挤了挤眼,作了个鬼脸。事实终于证明自己的战友是清白的,乔从心底感到高兴,感到了无比的轻松。他那方方的面庞上现出了少有的孩子般淘气的神色。
“小苏,你这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们填填肚子的吗?”
“走,咱们到厨房去看看吧。”
小苏端起牛奶率先向门外走去。此时此刻,虽然他还没能猜出李小桃倒底躲在哪里,但肯定就在这间屋子里。乔他们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来到厨房,小苏把剩下的牛奶倒在一起,拿出了几个馒头与鸡蛋。“咱们把牛奶加点水热热,炸两个馒头,煎几个鸡蛋,如何?”
“行,这样满好。”乔转过头对姜、赵二人道:“那就麻烦二位在这里做早餐,我去和小苏聊聊。”
乔的脸色“多云转晴”。姜敏、赵明二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两人二话没说,卷起袖子就干了起来。
乔拍了拍小苏的肩膀。“走,咱们聊聊去。”不等小苏作出回应,乔已率先走出厨房,径直向小苏的房间走去。乔是小苏家的常客,每次来都是在小苏的房间中坐。此时此刻他也是按老习惯向小苏房间走去。而小苏心中却暗暗叫苦。刚才好不容易才把大家哄出自己的房间,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乔又往李小桃藏身之处走去,自己却不能阻拦。如果说刚才人多,把大家请进小客厅坐,还说得过去的话,此时此刻再阻拦乔进自己的房间,说不定就会引起乔的疑心了。无可奈何之际,小苏只好硬着头皮,随乔一起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就在跨进房门的那一刹那间,小苏猛然意识到,屋子里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藏身,李小桃一定就躲在床底下。小苏的床是钢丝软床,乔一坐上去,说不定会觉察到床下有人。小苏心中一惊,忙上前两步,抢先在床边坐了下来。小苏有意识地靠边坐,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床边的钢架上。对小苏的这一小动作,乔并没有留意。他大大咧咧地在桌子前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金色的阳光在窗子的玻璃上跳闪。清晨正是夏日里最凉爽最惬意的时刻。然而此时此刻,小苏的心却有如一根绷紧了的弓弦,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波动与紧张,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乔,倒底出了什么事?”
“嗨,别提了。李小桃跑了。”乔有几分沮丧。
“什么,李小桃跑了?”小苏显得有几分吃惊。“什么时候跑的?”
“我也弄不清楚。”乔的眉头蹙了起来。“今天早晨刚下岗,我还没上楼,就听到杨晋中他们吵吵,说李小桃跑了。我带着人在学校里外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杨晋中他们跟姜敏嘀嘀咕咕地说,可能是你把李小桃弄走了。他们说,昨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他们路过走廊西口,听见李小桃在哼反动歌曲。他们进去制止,李小桃不听。他们正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你就赶到了。你不仅不准他们打李小桃,还大发脾气,把他们都赶出了房间,明显是在袒护李小桃。今天凌晨,你一下岗就匆匆离校回家,十之八九是你把李小桃带走了。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心里有气,但又不好说什么。一怒之下,干脆让姜敏跟我到你家来一趟,让事实给他们一个回答好了。”
听乔说杨晋中居然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小苏心中勃然大怒。
“哼,杨晋中他们居然还有脸在背后说我的坏话!老乔,你也没问问他们,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门上的锁是谁撬开的?”
乔听出小苏话中有话,神色不禁有几分诧异。
“小苏,倒底是怎么回事?”
小苏一伍一什把杨晋中他们昨晚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小苏的话还没说完,乔已经气得跳了起来。
“简直太不象话了!共产党的脸都让这几个混蛋给丢光了!我回去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乔怒不可遏地抬腿就往外走。小苏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老乔,冷静点,有什么事咱们吃完饭回学校再商量。”
小苏不想扩大事态,更不愿与杨晋中他们结仇。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逼得没办法,他也不愿把杨晋中他们的事告诉乔。
“哼!”乔用拳头重重地擂击着桌面:“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乔气哼哼地重新坐了下来,牙齿咬得嘎嘎直响。屋子里一片静寂,只有窗外的高音喇叭还在不停地叫嚷着,吵得人心烦。
乔慢慢冷静下来,他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小苏说道:“不过,这事也确实有点儿蹊跷。如果说是杨晋中他们杀人灭口,那么他们把尸体弄到那里去了呢?今天早晨我和派出所,火葬场都联系过了。谁都没见到过李小桃的尸体。看来,她还是逃跑了。也许就是因为门上的锁被撬坏了。她乘我们交接班儿混乱时逃走了。”乔沉吟着。“本来,今天早晨,我还想把老家伙提出来问问,也许她能提供一点线索,没想到李晓鲁告诉我,老家伙已经断气了,早晨五点多钟时就断气了!”
“吭......”
乔的话还没说完,小苏就听到床底下传出“吭......”的一声怪响,象是什么人要哭而没哭出来似的。声音虽不大,但对小苏来讲,却无异于是在床下引发一枚重磅炸弹。乔就坐在面前,而躲在床下的李小桃居然哭出了声音,这简直太可怕,太恐怖了。在那一刹那间,小苏脸色惨白,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中直蹦出来。
机关大院里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乔正在自言自语,屋子里一片嘈杂。但在这嘈杂之中,乔似乎也听到了那异常的声响。他诧异地转过头来。
小苏吓得一下子从床边蹦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啊!......”
也许是屋里屋外的声音太杂乱,也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乔并没有觉察到这前后相差不到一秒钟的两个声音发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看到小苏那丧魂落魄的样子,他以为那两个怪声都是他弄出来的。乔的眉头皱了起来:“死个人有什么大了不起的!瞧你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怪不得人家说你小资产阶级味道十足!”乔不满地责备着小苏,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苏惊魂未定,心中感受脱口而出。
乔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以为小苏是在说,刘玉琴的死太可怕了。他完全没想到,小苏是在说,刚才的情况实在太惊险,太可怕了!
“算了,算了。咱们不谈这个,先去吃饭吧。”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小苏拖着乔就往厨房走。他担心,万一李小桃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哭出声来,那就不单单是可怕,就会变为一种实际上的“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