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头

即兴随笔,题材不拘,但讲的都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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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波散记 (下)

(2010-07-16 09:43:48) 下一个

汽车穿过市区缓缓而行,收音机里播放着肖邦的马祖卡。华沙市的规划和布局都很好,大量的树木和花草使它在晴朗的夏日里看来赏心悦目。看着今日美丽的华沙,人们很难想像夕日它在战后的模样。沦陷期间华沙市持续不断的抵抗运动曾让德国占领军伤透脑筋,战争后期还发生过大规模的起义。德军撤退时,希特勒下令炸毁一切,把华沙从地图上抹去。占领军以其素有的办事彻底的方式将华沙分成若干区,然后逐区摧毁。我去参观过战后重建的皇宫,大厅里中学生的暑期室内乐队正在排练,  听得出是舒伯特的弦乐四重奏“鳟鱼“。不知为什么墙壁高处醒目而不协调地镶嵌着一段破旧的断樑,长度两米左右。主人告诉我们,这是战后重建时在废墟里所能找到的最大的残骸,建设者们决定把它嵌在墙上,世世代代昭示子孙。参观者中有与会的德国学者,有的看着断樑默默不语,有的围绕在主人四周就此问些德占时期的问题。问者谦卑礼貌,答者平静理性,听者内心震撼。城市毁灭了,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居民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大厅里乐声低廻,似乎有一群看不见的鳟鱼围绕在这根无言的断樑四周安祥地游动着。一切都都已经过去了。冥冥间似乎又有许多声言在呼唤:永远不要忘记战争的残酷,只有让所有的人(包括夕日的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后代)都对侵略战争的创伤刻骨铭心,战争才有可能避免。而由被害者单方面地呼吁“决不再战”,是苍白无力的;“以史为鉴”首先要记住历史!华沙市其实是一座战后重建的新城市。记得在高中的地理课上,老师告诉我们,战后华沙市的重建工作进展极快,以致于“华沙速度”成了高速度的同义词。整个高中期间,对于那些功课做得快的同学,我们都钦佩地称之为具有“华沙速度”,听者也颇为得意。W博士边开边讲,有的地方还停车驻足。我看着美丽的华沙,想着富于才华而又多災多难的波兰人民。汽车经过了维斯杜拉河畔的美人鱼塑像、火炬终年不熄并由士兵日夜看守的无名战士墓、国会大厦、波共中央委员会,不远处就是中心公园。这里有座肖邦的青铜塑像,他静静地坐着,专心地倾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在一台看不见的钢琴上弹弄着。由于在莫斯科机场意想不到的耽误,我一夜未睡,到华沙迟了一天。记得那是星期天,听说中午有场露天音乐会,就在这塑像前举行。我不顾旅途劳累,一到W博士家,放下行李就赶来此地。只见塑像旁的水泥舞台上安放了一台三角钢琴,掀开的琴盖将琴声反射到塑像前的一泓池水,再由平静的水面将琴声反射到散坐在四周的听众。声音虽不如音乐厅中辉煌,但仍不失壮丽,池水似乎有一定的共鸣效应。人们围绕水池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男女老少都有,多数是全家老少,没有一点嘻笑喧哗。一位青年钢琴家弹奏着李斯特和肖邦的作品,间或有位女演员上台动情地朗诵,不徐不疾,嗓音甜美,举止优雅。虽然听不懂她的朗诵词,但从她不断地提到波兰和波兰人可以推断是首爱国诗歌。她那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朗诵听上去既像诗也像一首歌。钢琴家和女演员都身着黑色礼服。这样的音乐会整个夏季每逢星期日下午都有,免费,很受欢迎。波兰人对音乐的爱好是不分老少的。这又让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去市内一处大教堂听巴赫的管风琴作品,刚入座不久,后排来了一群男女少年,热闹非凡。我心里暗暗叫苦:今晚到底听谁的?很快演奏开始了,深沉的管风琴和弦响彻大厅,像是来自上天的旋律震撼着人心,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被这庄严的乐声带到了另一个境界,一种神圣的感觉进入了人们的心扉。不经意间我看了一下后排的少年们,只见一个个神情肃穆,纹丝不动地坐着,沉思着。十五、六岁的少年听巴赫!据说二次大战前夕,德军占领华沙后,急急忙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走公园里这座肖邦的青铜塑像。不料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在原先安放肖邦的青铜塑像的水泥基座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快木版,上面赫然写着:“虽然我不知道谁搬走了我,但我却知道为什么要搬走我,因为有人不愿意我在这里为他们弹奏葬礼进行曲!”看来纳粹分子还是了解波兰人民的,所以才如此害怕肖邦和他的音乐的威力。可是他们搬得了水泥基座上的塑像,却搬不走人们心中的肖邦。成年以后的肖邦一直生活在国外,但他的作品却非常地波兰化。这位钢琴诗人在其作品中表达的对自己祖国波兰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恋之情让世世代代的人们深受感动。在整个被占领期间,肖邦的作品在波兰人民中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共鸣。著名钢琴家傅聪承经说过,中国人也很能理解肖邦。他演奏的肖邦的作品深深地打动了肖邦的同胞们,并让他们困惑不介:一个来自遥远的东方的年轻人,怎么能够这样细致入微地揣摩出作者的感情并把这种感情以如此细腻、如此恰如其分的方式,近乎完美地表达出来。其实,除了傅聪的天赋和勤奋,人们不难从他个人和家庭的坎坷经历、处境,还有两个民族共同的苦难历史中找到答案,并且发现这种共鸣的基础。人们说,全世界的水都是相通的;其实,全世界的人性也都是相通的。坚强的人总能把苦难变成深沉的精神财富,这就是共鸣的基础。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相信,  在那荒唐的年代, 在具有古老文明的中国,  曾经批判过人性!  想当年,年轻的傅聪为了逃避厄运,  背负着可怕的叛国罪名,只身从波兰来到英国,过着幸福只在琴声里,故园那堪回首风雨中的日子,一定和肖邦曾有过许多跨越时空的神交。文革以后,傅聪有次回国开独奏会,几次返场加演,最后弹了一首肖邦的夜曲,非常深情,听众如痴如醉。但是,他再也不肯加演了。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不行,我的眼泪已经快要掉到琴键上了!”旁人恐怕很难确切地知道,这眼泪里面包含了多少苍凉的往事, 傅聪就是中国的肖邦!

占领波兰曾经让希特勒兴奋异常,欧洲大国的姑息政策让他轻易地取得了进攻苏联的前进基地。他立即飞往波兰,嘉奖他的部队,给官兵们授勋打气,忙得不亦乐乎。据说当时在波兰流传着一则笑话来调侃这位第三帝国的元首。说是希特勒离开柏林后,德军参谋部的一个马屁将军,叫来了一位著名画家,命令画家作画一幅,名为“元首在波兰”,限期完成,以便在他的元首回来时献上。画家满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期限到了,画家郑重其事地抬着一幅油画来到将军的办公室,放在画架上,调整好角度。将军正襟危坐地看着。画家掀开了盖布,只见画面上一对男女热烈地拥抱着接吻,着色和人物姿态都很优美。将军看呆了,奇怪地问道:“这男人是谁?”,画家答曰:“奥托.汉斯,元首的厨师”,将军又欣赏地问道:“这位迷人的女士看上去脸熟,她是谁?” 画家答道:“爱娃.布劳恩。” 将军不由得“啊”了一声,他知道,她是元首的漂亮的情妇。突然间,将军从想入非非中回过神来,站起来对着画家大声吼叫道:“元首呢,我们的元首在哪里?” 画家不慌不忙地往前跨拢了一步,带着神秘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将军,元首在波兰!“

由德军的入侵我又想起和W博士的另一次谈话。中学时代我看过一些苏联小说,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乌克兰地区有那么多波兰地主,如果是移民过去的,为什么又都成了地主,而且都敌视苏维埃政权?我问W博士,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地图,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这是一本历史地图集,从地图上看,自1795年起,波兰的疆土就不断地被其东邻蚕食。然后是他的回答:“他们掠夺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当然不会拥护他们;那是我们的土地,所以我们的人被叫作地主。”

过了中心公园不远处就是巨大的死难犹太人纪念碑,这就是德国总理勃兰特献完花圈后,流着眼泪下跪忏悔的地方。全世界都曾为这一刻动容,有人形容说就在这一刻, “一个总理跪下去,一个民族站起来。“  华沙市各处还有许多小型的死难同胞纪念碑,有的像神龛,嵌在墙上。在整个沦陷期间经常有德军在市内遭受伏击而毙命。为报复,每死一名德军,占领军就在现场任意逮捕十名过路人,枪决在现场。现在全市各处的小型的死难同胞纪念碑都是战后在现场建立的。尽管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年,而且正值干旱的夏季,但在我们经过的几处纪念碑前都供有鲜花。在鲜花面前,我低头默哀,耳里响起了华沙工人起义歌:“仇恨的风暴还在头上呼啸,黑暗的势力还在喧嚣,我们和敌人进行战斗,谁战胜谁等待我们答复。我们的斗争神圣而正义,前进向前进工人弟兄!“ 悲壮的旋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   人人并不生来都是勇士,但如果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剥夺了,  丧失了,普通的人都会成为战士;侵略者也是人,为什么就不明白这道理呢。抬起头来,仰望蓝天,  思绪又飞回了我的祖国:如果在南京也照这样建立死难同胞纪念碑,南京城将会是什么样呢?碑林!如果说波兰的悲哀是一种夹在两个敌对大国之间的小国的无奈,那么中国这个大国的悲哀又是由于什么呢?同室操戈!

机场到了,分别的时刻也到了。当我乘坐的波航班机升空时,我看着弦窗外渐渐远去的华沙,耳里廻旋着机舱里播放的肖邦的小夜曲.  是啊,音乐的力量是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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