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认识,是必然是偶然?那封废寝忘食三个晚上写下的十七页的情书,是为向初恋表露心意,却似命运安排般几天后被他看到.那时他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只是回来找读研的好炫耀的朋友才看到了一个无知单纯的女孩儿幼稚的情书,他应该有足够的心智和一点点的成熟不屑这样的东西,可他偏是另类,不能说也同样幼稚,因为他从来无规无矩,这就是他的风格,不因时间经历改变;他且是比我的初恋更加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看完信就一刻不耽误地来找我,硬是闯进我的世界.开门看到一个陌生人,我以为他敲错门了:请问你找谁?他毫不客气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竟然跟初恋一样锋利直接,咄咄逼人,只是认真些,这眼神立刻就让我不自在起来,他并没有急于报上家门,而是毫不躲闪地望着我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坦率自信好奇探询,还有点儿什么别的,竟然让我这个主人感到隐隐的胆怯,好象我倒是莽撞闯上门的不速之客:我是XX的朋友,你是小诌?他这点儿无所顾忌的霸道劲儿也真象他,真是物以类聚.他不再多解释,好象很确信提到那个人名就足够了,我也真就如他所料地让他进来,不多问什么了.
坐在对面的床上,他才开口自我介绍,语气带着北京男孩儿特有的从容,不赁,自信:我叫郎,新郎的郎.我差点儿笑了,这个人一开口就与众不同. 我还从没有真正走近男孩儿,毫无思想准备地面对了衷情的男孩儿的好朋友,而且是这么直接的异类,又被别人看了私密的情书,很尴尬,很无措,尽管平日并不沉默,尽管下笔就是洋洋洒洒的十七页,可此时却找不出一个词了,就那样拘谨地坐在自己的宿舍,任一个陌生人评判剖析;他倒丝毫不觉得尴尬,没丁点儿不自在,依然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不加修饰地亮出对我的看法:我看了你给他的信,写得真好,所以我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个姑娘,不过你比我想象得高,而且太漂亮了点儿.他以为我该是个活泼外向火热锋利灵牙利齿的人,而且娇小玲珑,但容貌一般,不然他那爱虚荣的朋友为什么要拒绝我? 事实是:我不仅比他想象的高,还留着跟大多数校园学生一样的长长的披肩发,而且乍一看挺羞涩腼腆,好象并非信里那个火热,我行我素,任性大胆的人.人在文字里往往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他却把它统一到真人身上,以为一定会看到一个热情似火,喋喋不休的小精灵.我想我的内心深处有叛逆和自由的欲望,可做了十多年的好学生乖孩子,我看上去只是一个标准的乖女孩儿,所以我才会被野性不羁的男孩儿吸引,我渴望他带我冲破自己的禁锢,释放激情.显然我的样子让他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在他的概念里,我这样披着长发,瘦瘦高高,看去文文静静的标准校园女孩儿一抓一大把,都毫无特色,没有个性,估计也都挺笨,如果不是这封信,他根本不会对我有任何兴趣.后来我了解,无论男女,他都喜欢有灵气,聪明,个性鲜明的人.他最不能容忍愚钝和庸俗,即使是天仙,若让他觉得反应迟钝,他也无动于衷,甚至不会掩饰鄙视,他曾说:女人的漂亮最难抵抗男人的贪求与蔑视,漂亮太不够了.我信中流露的热情,大胆,坦率,与那’即使你是魔鬼,愿随你到天涯海角’的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正契合了他的性情:他的身体里蕴藏着似永不枯竭的激情,且从不惮于尽情释放表达,不会为任何条条框框限制左右,也绝不迂回掩饰.记得后来的通信里跟他提起在宿舍楼前练体操的时候一个男孩儿想要跟我套近乎却不知所措,他回信说:’如果是我,我会自然不加思索地说:你做得真美,但这是废话,我就想认识你,原因不言而喻,如果你不想认识我,我就说声谢谢,因为由于你的存在,今天早晨我感觉很美好.’
了解之后,我发现他的个性更是不成套路,我始终不能用好坏来评价他,他好象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无视社会规则,象不谙世事的孩子般真诚坦率地越过道德的界限,对周围的不耻和非议彻彻底底地视而不见;至少在年少轻狂的青春,他的词典里没有自卑,从里到外地自信, 多少年过去,那锋利又赤子般纯真的眼神,和微笑时上扬的嘴角,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样一个人,怎容忽略?
以信取人,他把我想象成他的同类,却没料到文字与本人反差挺大,但他还是固执地把我往自己的推测中套,坐在我们的小宿舍里滔滔不绝地发表他对我的信的感想,和对我的解析,直到我完全不认识自己了.就因为一封信,他从心里接纳了一个不会在路上为之驻足的女孩儿.那一天后,他经常来找我,在那个年纪,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才不显得生硬,况他又是一副不容商量的霸道神情,我就那么一次次跟着他在校园的各处散步,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也不需要我说,基本都在自言自语,面对我这样一个没有回应的交流对象,如果不是那封信,他定然一次就觉得乏味了吧?我真的不明白他怎么有热情一次次来.一个夜晚,他把我叫出图书馆,我们站在一棵松树旁,他忽然吻了我,那感觉并不好,因为我从心理到生理都毫无准备,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因为我是如此无知无觉的女孩儿;这个初吻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我猜他只是想用这亲密的举动打破我的拘谨和沉默;我只感觉了并不舒服的潮湿,和他身上唇上异样的气息,他恐怕只体会了小姑娘的僵硬和无知.他已经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面对一个对性毫无概念,根本不会配合的女孩儿,他一定心如止水吧?以后在信里他说那时在他眼里我还不是一个可爱的姑娘,而是一个灵魂让他安静. 我为自己的无知尴尬到了极点,惊慌失措,逃回了宿舍.跟一个纯洁的女孩儿谈情说爱,除非你也是纯洁的小男孩儿,俩人一块儿无知探索,否则实在没意思.
但我们从此确实打破了无形的障碍.不久他就去了美国,我们开始通信,一封封连绵不断的航空信,一页页写满了正反两面粗粗折起匆匆发出的话,一次次晓的起头郎的结束,在美国北京之间穿梭,我对他真正的了解,都在这些信里.他的笔迹很潦草匆忙,好象来不及表达他过多过快的想法,都赶着出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漏掉,他说经常觉得手跟不上思想,他的脑袋里面随时装满了想法,高速地运转着,也许他并不是好动的人,但确是好思考,而且很杂,很活跃,象个玩儿起来不知疲倦的孩子,连他的笔迹都保留着孩子式的稚拙;每一页纸的正反两面都挤满了字,表述他对世界,对生活,对男女,对政治,对哲学的奇思异想,字里行间激情饱满;新鲜独特的眼光,常让我觉得他始终没有丢掉童年的天真,好奇,和热情:他眼里的美国:天蓝得要流下来;四周的雪山,远远看去象挂在天边的一个童话,一个梦.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说出让我惊奇的感想,不管是不是认同,它绝对是只属于他的,这个二十三岁的男孩儿大胆又羞涩,坚强又脆弱,自信又谦虚,活跃又安静,乐观又悲悯,易变又稳定,既不遮盖男人的优越感与强势又对女人倾心倾情温柔体恤,既深深眷爱着中国又非常西化,既坦白真诚又带点儿狡猾,既无所顾及又敏感小心,’对世界充满爱怜,对他人充满同情,热烈而执着’,他是多层多面的矛盾统一体,而所有这些特质的出发点是他对生命对世界浓烈的爱与激情与坦诚.
他在信里时常夹张照片,或是明信片,或是生日卡,我就从照片,从他的描述里开始认识美国:一个看不到土地,连街上都种满了青草,天蓝得要掉下来,象梦一样遥远干净的地方;它跟中国太不相同,正如他跟其他人那么不一样.他眼中的世界很特别,很新鲜; 他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玩皮透明坦白,他虽然戴着眼镜,带着穿透力的目光始终赤裸,锐利,无畏,又纯粹. 他向我证明:男人的强壮,完全不在身高.他个子不高,但身上隐隐地透着一股霸气,有着那种无论多痛苦也要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倔强傻气, 那一种霸气,野性,势不可挡地冲撞着我的畏怯,束缚,拘谨,循规蹈矩,逼我冲破十几年好学生好孩子的规矩的茧,在自由的校园里,剥离出自己个性中的自由无羁的一面.
他不高,我却从不觉得他弱小,倒是他散发的阳刚之气随时映衬着我的柔软, 虽然他不过大我三岁,却硬是不商量地把我看作需要呵护宠爱的小小妹妹.虽然平时我总是一副顶起半边天的新中国女性形象:坚强独立,到了他这里,却始终是标准的小女孩儿;后来交往的人里,似乎再没有谁让我感到强大;这个不同的人与我的保守中规中矩几乎南辕北辙,始终让我有些陌生,可他固执地把我拉近,充满热情地让我了解他眼中的男人女人,政治文化哲学,亲情友谊,让我惊奇,让我更加陌生.
他与我不同,与谁都不同,所以一年多,近二十封信后,我却仍然觉得与他隔阂:这个男孩儿虽然只有二十三四岁,却让我难以把握认清定位,让我找不到参照系去理解他,也许我太年轻,也许我太庸常,我常常觉得相对于他,我的所有的喜怒哀乐的缘由,所想所感所思,都那么大众那么平常,他的不同,随时映衬着我的普通.我对他,因而也始终不能用对错,好坏,成熟与幼稚这样普遍的标准去评价,他的所言所行,常常跨越道德和社会准则的界限,我却无法因此唾弃鄙视:他从来没有走进过社会规范里,就象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异类,你怎么能用平常的尺度衡量?好朋友经常说我不食人间烟火,那么让我难以理解透彻的他,根本就不曾试图去适应过社会规则.我相信在有些所谓的正常人眼里,他即使不是个坏蛋也永远成不了好人.也许因为自己本性中也有对准则的轻蔑,也许是自由的学校影响着我少用黑白分界,我对他,从没有过否定,即使他做的事在大多数人看来够混蛋,我也终能理解,因为我更肯定他的坦率,不虚伪,不做作,不阴暗,不小人,不猥琐,更欣赏他身上为大多数人所缺少的激情;对在生活与岁月的磨损中丧失了生命活力变得麻木寡淡,精神与感情都阳萎的人,我才不屑一顾:而这恰是最常走的人生路,这也恰是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是一个活得感情浓厚突出的人,而且似乎永不会褪色.
那些信,我保留至今,那时不知道,那些信,象一条河,流进了我的生命,它们对我的意义,回头看时才了然.就这样无意间,我走近他,他不是我的初恋,不是一夜情,不是男朋友,但他却的确成为我青春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临毕业那年,五月底的一天,看门大妈一早来敲宿舍门,说:外面有人找. 这才早上六点刚过,谁会在这时找我?我完全糊里糊涂地下了楼,开了楼门走出来,却一眼看到站在外面冲我笑着的一个人,我一下子就清醒了:那是多么灿烂阳光纯粹的笑容,它就是一束明亮的光芒射进树林,我仿佛于一瞬间从沉睡中醒来,心犹如一朵死不了花迎着阳光慢慢开放,快乐如水四下漫延,荡涤了一切,他就是整个世界,因为我看不到别的了.我的眼里是惊奇,继而涨满了快乐,二十一岁的无知的小女孩儿是藏不住欢乐或烦恼的,他得意地望着我,得意自己让一个女孩儿如此意外.我怎么会料想一个原本隔着一个世界的人忽然站在我的面前?他明澈的目光长驱直入,直抵我的灵魂,我想那一刻我醒了,也醉了:为了那洁白的笑容,为了那异样的气息,为了那赤裸的目光,我什么都不要了,以后怎样谁去管它?此时,我要燃烧自己,去抓住美丽,那是飞蛾扑火的陶醉,那是只属于纯而又纯的二十一岁的痴傻.两年前相识,通信,细水长流,竟好象就是为了积蓄成这冲堤的洪水;生命早已在悄悄准备爆发,而我只有站在了他的目光里时才恍然.
那个五月微凉的清晨站在我面前的男孩儿,看到的,是笑颜如花的姑娘,灿烂明媚地走进他的目光:
‘当我的生命历程再一次与这片白帆相遇的时候,带着几分痛苦,几分期望和几分真诚的祝愿,只想冲她笑笑问安,顺便探望一下她的同行者,道一声珍重,祝福.我并且想尽量保持距离.可是,幸好(那是什么意思),正如我内心深处的期望一样,那么自然地,又是那么不可遏制地,那小白帆重新向我飘来,我微笑着看着她向我飘来,好象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好象是命中注定,好象已等待得太久太久,不接受短暂生命中的造物主的(其实他老人家对我够慷慨的了,仅凭此一项)第二次垂青,那真是十足的混蛋,最重要的是,我是多么珍重那片白帆,多么厚爱那片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