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回国的日子里, 我每个星期给他打越洋电话,一个月下来,电话费就超过了四百,电话上的他,听不出改变,我自然没有防备. 现在只能说,他太会伪装.一月之后,他又回来了,去机场接他,他还穿着我送的T-SHIRT,见他的那一瞬间,忽然隐隐地感觉哪里不对,我们在一起的三天,他努力温柔地对我,我却停不住眼泪,意识到他就要离开,不仅是身,心也已经远离,我忽然那么疼,无法用言语表达,无法用眼泪宣泄, 我这才了解他将永远消失,可他却再不能从我心里淡去.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恋情,这不是我生命里无足轻重的相遇. 我与他虽只有不足三月的交叉,可它的份量却重得我无力承受. 我不能忘记红色的玫瑰花瓣,他如此深情如此热烈如此野性的温柔爱恋,他的迷恋激情.一切都在最美好的时刻突然结束.
三天后,送他上了离去的汽车,他就那么不作任何解释,简简单单地从我生活中消失了, 从此再不相见,再没有一个电话,一句关心的言语. 我一下子糊涂了:我难道成了毒品,诱惑他过足了瘾,却又因犯罪感而要对我避之不及吗?可我何时引诱过他?不是他丢掉自尊拼尽力量想让我爱他?就算喜新厌旧,也不至于如此突然.坐在自己那小小的屋中,我觉得窒息得无法呼吸,这黑暗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感情受伤时,我从不找人述说,因为我不相信痛苦可以因为几句话缓解,那次,却打电话给一个老朋友,他二话不说就来了,看见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我们自大学就认识了,他从来没见我为谁如此伤情.在他的印象里,我一直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孩儿,不想我的感情如今竟然这般迭宕.心那么痛,是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痛苦至深至切,无法付诸言语,他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点上一支烟,就那么默默陪着我,看着我无声地流泪,那样的无助与软弱,袒露在朋友面前,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 幸好很快搬离了那间屋子,却又不得不搬到同一个城市,我们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学校,距离并不遥远,却是两世的隔绝.安顿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坐在乱七八糟堆放的盒子中间,感到深深的凄凉和孤独.终于近在咫尺时却已无缘相见.明知过去的已经过去,从前的欢乐永远不会复制,即使他又回头,但挡不住记忆,也就挡不住心痛.不是有歌唱道:寂寞是因为思念谁,痛苦是想忘记谁.一年的时间,绿线地铁上,不能停止眼泪,可这许多泪水,到底为了什么?他的温柔,伤得我脆弱不堪.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根本吃不下饭,不到两个星期的工夫就掉了十磅,我本就没有多少脂肪,人一下子就憔悴了,看我捧着方便面两三口就吃不下去,泪眼婆娑,男同事不免怜香惜玉,认真地对我说:你告诉我谁敢这样欺负你,我揍不死他.我不想把伤心摊开来让人同情,只是无法控制不去想他的信,激情,温柔,爱的话语,短短的相守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锋利的刀,想起时痛楚几乎变得 physical.我的生活,几个月前,还是阳光明媚,怎么就为了一个无心偶然的相识,一段这么短的恋情,就变得如此黑暗?
这样半年多的沉默之后,给他发了一封英文长信,他才终于有了回音,才解释为什么停止了与我的交往.他说我终究不会爱上他,他的女朋友又正好来,他觉得该停止这种无缘无望持久的关系了.当初,我不知道他在我上班的时候,’那么有兴趣地看你读的书’的同时,也偷看了我随手放在书架上的写给另一个男孩儿的信,那些对别人的话伤了他,他一字未对我提起,却用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我如坠雾里.
看着他回的e-mail,那冰冷的抬头,仿佛触摸到他冰冷的心,那么遥远,让我怀疑发生过的事.读完,我坐在桌前,止不住地颤抖:我忽然觉得自己象个十足的傻瓜,近一年来自欺地生活在他的信里,生活在一段虚枉的回忆里.终于懂得了一个简单的道理:爱不在语言里.除了热情的话语,他从不曾为爱付出什么,只因为怕最终失去,就不敢坚持下去;只因为没有承诺,就干脆把感情从心中放弃.他早已清楚这追求路的艰难,既无勇气承担爱的风险,那一段艰苦的努力又所为何来?是孤独让他变得软弱了吗?他又何苦放弃自尊折腾自己也折腾我的情感?他声称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我却要问这世上谁会这么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真爱?他让我不要再给他写什么,怕那已变成他的未婚妻的女孩儿发现.看到此,我冷笑了,对这懦弱又虚伪的行为感到恶心:本已再无一字好讲,他竟怕成这样.无论作为一个人或一个女人,他都太不了解我.这样一个谨小慎微到虚伪,温柔到懦弱的人又何值得我为他痛苦这么久?忽然觉得很累.
一年之后,我转学去了别处,读学位,工作,一次次搬家,很多的夜晚,读他的信,读自己写给他的长信,无法入眠,那份心痛,一如当初他离开时一般尖锐.我始终无法解释他的无情冷酷,也就无法忘记不能释怀,他眼里话里的热烈,他的温柔抚摸,他的无情虚伪,他的不告而别,不肯随岁月淡去,不能碰,不敢想,却偏时时回忆,多少年过去了,我还在为他痛苦. 我努力去忘却,却又下意识里期望还能再见一面,有些东西想要了结,可无论我如何刻意地寻找,它仍然只是越走越远的记忆.朋友曾说过一句点醒我的话:当你越想要什么时越不能得到.当你放开了,一切都走到你的面前.
托马斯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里回想他跟TERRESA相遇,是因为七个偶然,中间的哪一个漏了都不会有后来的故事.如果不是朋友的婚礼,我不会认识带我认识他的男孩儿,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儿执着地坚持交往,我不会去他们学校的舞会,如果不是那个灯光暗淡的夜晚,我将无缘认识他.如果我知道他会如此刻骨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恐怕不会告诉他我的电话.可那时的我无知无觉,面对他的那一晚,我什么都不能预见.那时我以为在我青春最灿烂的时刻,我有无数的可能,而没有一种可能里有他.当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笔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当他急切地邀请我有空来玩儿,我只是客气地回应,他就象微风吹过的水面,顷刻间就了无痕迹.因为青春的骄傲,我没有留意他目光里的热情,我根本没有去辨认那目光里的内容.在其后两人短暂的亲密交往中,我都没能理解他将深深地扎进我的生命,将是我多少年不能释怀的痛苦,我不知道他的温柔会如此锋利地刺伤自己.
又是几个如果,让我于最不经意时望见了过去.那年五月,买了票准备回国.也许回去的次数多了,走时没有任何期待和兴奋,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我没有在等机时专注地看刘心武的红楼讲座,可能早看到他了吧?当我跟着剩下不多的乘客,拖着很有些沉重的提箱走进飞机,却是一眼注意了靠门的一排靠过道的一个人.他低着头在看东西,可我觉得他好象有意低着头;虽然我没有面对他的眼睛,可如此的近距离,即使他没有抬头,我也能肯定是他,虽然他已经长胖了一圈儿.我不由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毫无掩饰地盯在他的脸上,心里有些发紧,他的名字就在唇边挣扎,如果不是考虑后面的乘客,我会一直站在他面前等他抬头.我想在这么多年后看进他的眼睛,我想听他叫出我的名字,我想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地面对一刻.我无法猜测我们将有怎样的对话,因为在几秒的停留后我只能往前走,这么多年的欢乐痛苦却在身后无边展开:BOSTON绿线上的眼泪,老房里的孤单,近在咫尺的遥远,万字的伤痛,人群里的寂寞,似曾相识的难过,一年一年,不能卸下.
这是我再也想不到的相逢!上帝就是这样轻率地回答我的伤心期待绝望凄凉吗?让我在最不可想象的时刻再一次遇见他.他该在国内,就算来这儿,美国有多大,而回去的地方有多少,又有多少航班可以选择,多少时间可以走,他却选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三从D.C.上飞机,而且就坐在我一眼望得见的地方.我们的生命交叉就是这样随意而无足轻重吗?我这三个多星期的假原是为这么多年的空白换来这样沉默的几秒相对?
我一时间理不出头绪,就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也就看不见他了.我们又在一起了,十三个小时,却用一副帘子隔成了两个世界.旁边坐了一个爱说的美国人,一路不停地跟我说话,让我无暇想别的.
当飞机就要着陆,我的心里又开始波动:我还有机会与他四目相对吗?可我没想到在飞机下降的十几分钟里我忽然从未有过地难受,飞机每一次降下高度我都要吐出来,使劲地忍着,忍得头很疼,疼得胃里更加翻江倒海,紧张地一次次出汗,感觉腿上的汗隔着长裙直往下流,那个美国人大概看我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就试图安慰我,让我放松,可我根本做不到.连话都不能跟他回了.飞机终于落在地上时我好象已经在地狱里晃了一圈儿,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真是精疲力竭!连站的气力都没了.气息虚弱地请那个美国人帮我把箱子拿下来.所有的乘客都站了起来,前面的帘子也收起了,他也站了起来,与我隔着十几个人头,侧面对着我,好象在跟熟人说话,我又觉得他好象感觉到我在后面注视着.如果我跟上下机的人流,我还有机会靠近他,可我没有力气了,我只能站在座位前休息,让几乎所有人都走了才慢慢地向前挪.如果上帝不想让我再见他,大可不必这样折腾我.
当我走进北京机场大厅,远远看到他已经走上了二楼,这时他侧过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想他是知道这个一身疲惫的女人曾是他一见衷情的女人,他认定的知己,是他想抱入怀中,尽情地珍爱亲吻,想在心里与之结成知己,建造天堂,让他沉迷,让他心旌荡漾,让他欲把两人的生命打破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他爱我的年轻也爱我的老年我的灵魂,心里眼里都只有我,让他不想停止地去亲吻爱抚珍爱的人.这时啊我忘记了旅途的劳累,他的信又在心里打开,也打开了多少年的眼泪痛苦. 偶然相识这么多年后,他不能想象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冲洗掉那几日短暂的激情,他一定以为他只是我青春岁月里轻飘飘的过客.而今与他远远相对的女人平静地走在人群里,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他如何了解当他离去,他却是那么深地走进了我的情感.从此没有人再让我流过那么多眼泪,没有人让我在深夜醒来时那么孤独凄凉.多年前相识时刻,我如何知道他将是我青春的诅咒?
我虚弱地走在所有人的后面,走上二楼,走向安检,他早已消失.真的,什么样的话语不会在岁月里凋零?什么样的情爱不会被时间嘲笑?我明白我早已从他记忆里消失,象风吹散了天空的浮云;我明白即使他从没有不致一词地走了,即使他回来之后仍会说我爱你,我们恐也不会长久,也许,半年一年之后,彼此都会厌倦,那么从此就各无牵挂,那他就真是我记忆里不再想起的过客,因为我们除了青春的激情,他的温柔迷恋,还有什么持久的东西可以抗拒时间的腐蚀?生活是无情的琐琐细细,越是狂热的激情,越是脆弱不堪,何况我们从不曾深刻地爱过.可只有成熟的爱情才能长久地驻足吗?
为什么不能放下他?我放不下年轻的爱恋温柔,因为我没能穷尽它的美丽.它象一朵盛开的花在最灿烂时被冰冻,永远地凝固了美丽.
我们又天各一方,象任何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曾经的亲密浓烈得好象能穿越生命的长河,可不过是这样沉默的交错,毫无意义.它不过又翻起了久远的记忆,却象失去的时间,握在手里空空洞洞.如果不是那纸上的文字,我竟怀疑是否是一个梦境:他真得曾那么渴望走进我的内心,想要在我生命里永远停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