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诌07

糊涂度日,盲目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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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人--二伯

(2012-07-02 07:31:36) 下一个
爸爸兄妹四人,我只见过二伯.爸爸来自江苏农村,大学毕业到了西安,结婚安家,就没再回去过;姑姑伯伯们也没来过西安,有经济的原因,也是交通不便,这样他们长大成家之后就象长好翅膀的鸟,各自飞出去筑窝,只是偶尔通通信;中学之前,我只记得两次与他们的联络:一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带回从南方寄来的十几只河蟹,每只都用草绳结实地捆着,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吃到河蟹,绳子解开,它们立刻到处爬,爸爸娴熟地抓回来,我才感觉些他身上南方人的气息;蒸好的红红的蟹,红红的槀油,真是天上才有的美味,让我记了一辈子;还有一次是二妈带着儿子从云南来,那一次二伯没来,可能是工作走不开,他们给我们带来罐装的云南火腿,又让我的味觉受到震撼:肉怎么可以这么香啊!我对江苏,对爸爸那一边的亲人的印象,就只是在物质贫乏的时代小小的孩子眼里嘴里新奇美味的食物.

二妈从遥远的昆明来西安,也是因为她的姐姐在这里.二伯和二妈不知道谁的原因没有孩子,就过继了二妈姐姐的儿子,都快十岁了,领回来见见.二伯什么样不知道,我却清晰地记得二妈的大嗓门,气势非常足,一听就是个爆脾气,大脸盘大眼睛大身材,正好配着她的泼辣的性格;从西南来的她却操着一口纯正的北京腔,让我好生奇怪,零八年见到二伯他告诉我二妈原是北京人,一辈子没改过口音,正因为她的标准的普通话得以在火车站做了广播员,几十年通报着火车出发到达的时间. 他们的儿子小时候非常淘气,二妈说二伯会把他吊起来打,于是在我的想象中二伯一定是个比二妈还凶的可怕之人,也猜:是不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才会这么狠呢?这么两个脾气大的人加上一个脾气大的儿子,家里岂不要天天鸡飞狗跳的?

第一次见到二伯是在爸爸病重快不行的时候,那时他已经六十多了,满头白发,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本来如此,我见到的二伯非常慈祥的样子,即使在一个小孩子眼里,他也绝不显得苍老,线条明晰的脸甚至可以用帅来形容,很耐看,很有风度,很有魅力,加上他平和而带着南方口音的温软的语气,让我立刻就觉得十分亲近而喜欢.爸爸请他来是想让他在自己去世后照顾我们,二伯答应下来.几天后他走了,从此每年春节他都按时给我们寄钱,再写封信,没有那些钱,我们的日子不知要艰难多少.那时一个人的工资多也就几十,他每年几百地寄来,不知道平日里自己要怎样节省,更不知道二妈是什么态度,他从未提及一字,从未表示过任何犹豫,好象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甚至让我感觉比对待自己的孩子还要尽心.我们长大了,他就不再寄了,后来妈妈反给他寄些.他没再来过,我们也从没去过昆明.这份亲情淡淡如水,只在需要的时候感觉它的实在.

零八年回国,打算去丽江,要路过昆明,忽然就想去看看二伯,那一年他已经九十三了.到了北京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后来取消了丽江行还是飞到昆明.出租司机拉错了地方,我东问西问又走了了半天才在一个写着同样名字但不同的小区牌子前停下来,拨通二伯家的电话,堂哥接的,听说是我,赶紧问我在哪里,问清了我站的地方,他说过来接我.等了十分钟,看到一老一少向我走来,那个瘦小的老人,应该就是我的二伯了.时间把一切都变成戏剧,二十多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改变得她的二伯一点儿都不认识了, 向我走来时,满眼都是陌生;而我记忆中那个虽已满头白发但精神攫烁的老人也同样不复当年的样子,变矮变瘦了,但亲情非常神奇:尽管几十年不见,尽管模样彻底改变,但心中还是感到亲切和熟悉,而我自认从来不那么在意血缘.

二伯开了一辈子公交车,住的也是单位分的房子,走进他们的小区,真象回到了西安的家,一栋栋七八层高的居民楼紧紧挨在一起,跟而今的商品房相比显得很寒酸简陋;他们住在二楼,也幸亏低,不然以二妈一身病的虚弱和年迈的二伯上下又窄又暗的楼道真困难. 推门走进他们的家着实让我有些吃惊和辛酸:我大概很难再见到住了几十年而没装修过的房子了,屋里的家具简陋到可以直接扔了,房子里零零碎碎没太大用处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我不断想起几十年前那一年年寄往西安的几百块钱.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伯自己的生活竟然如此寒酸.

二妈出门了,二伯把我让到沙发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拿来暖水壶,找个玻璃杯,放了很多茶叶,给我泡了浓浓的一杯,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见到我也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兴奋,更不会象西方人那样给个大大的拥抱,只重复着说不认识了不认识了,他只是一次次起来把我刚喝了一口的杯子不停地蓄满滚烫的水;让长辈给我倒水实在使我非常不安,都毕恭毕敬地接过来,但我想这是他表达高兴的唯一方式吧,心里涌满了浓浓的亲情,一时间想到爸爸,二伯是离爸爸这个词最近的人,顿时让我觉得好象又有了父爱一样的温暖,对他也就格外觉得亲近.

二伯在昆明住了大半辈子,说话仍然带着江苏口音,依然象记忆里那么温和.二伯十六岁参军,转业后到昆明,当了公共汽车司机;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云南省老模.我很好奇问他怎么开车开成省老模,他说了三条:肯吃苦,认真,不出事故.别人不愿意开的点他都接过来,而且开了一辈子车从来没出过任何事,连蹭个人刮个车都没有.退休后开小巴,每天把车擦得干干净净,非常勤快,对客人态度又好,所有人都喜欢坐他的车.这种极其认真的态度跟爸爸真像啊,爸爸也曾顶着右派的帽子年年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他们兄妹四人而今只剩下二伯,去世最早的就是最小的爸爸了.

二妈出去买东西过了一会儿也回来了,她的样子还没怎么变,尤其是声音,还是几十年前那么清脆.她现在一身的病,我听过没听过的内脏的大病她全有,只糖尿病就有二十多年了,现在连走路都困难,几次病危,坐在沙发上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脑子不太够用了,脑萎缩也是其中一个病.大她很多的二伯身体却非常好,除了走长了腿有些疼什么毛病都没有,非常健康.他跟爸爸的区别,可能是心态:豁达了,人就不容易出毛病.眼前的二伯,已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一辈子做事认真负责,婚姻并不美满,一辈子吵吵闹闹,一辈子住在这个昏暗拥挤的房子里,生活虽谈不上贫困却绝不富裕,但他的脸上没有沧桑的痕迹,言语间没有任何怨天尤人的絮叨,我也根本无法想象他能拿皮带打儿子.

他们的儿子就在附近住,中午也赶来,他的样子我依稀记得,我却肯定是’对面不相识’了,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圆圆脸大眼睛白白的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太爱说话.他当年是淘得不能再淘的小坏孩儿,跟他我当然没多少话.他的性格依然没变,很有活力很开朗,他还亲自下橱做了黄闷鸡,我就在他们的家里吃了顿午饭.本来想请他们出去,但二妈腿脚不便就作罢了.

吃完又聊聊,时间已经三点多,我起身告辞,出了家门,我扶着他,又牵上他的手,忽然心就十分柔软:他是我至亲的亲人! 二伯就那么握着我的手,没有言语,也不松开,瘦小的身体,走在我的身边,走到家属院门口,还是那么握着,分明传递给我不舍,传递给我父爱般的温暖,也许,还有所见无多的离别之情;二伯什么话也没说,我只能在互相握着的两手间,猜测,留恋,心中依稀是久已不在的父亲的影子.

又是四年过去了,近百岁的二伯,身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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