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诌07

糊涂度日,盲目热爱
个人资料
正文

身边的人--检破烂的老头

(2010-06-30 12:47:45) 下一个

从小就怕看见要饭的拾破烂的,那些相似的或麻木或可怜的眼神和破衣烂衫无一例外地会搅得我的心里好一阵都乱糟糟的,给了钱也没有用,走开很远了还想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沦落到吞下尊严,长年累月地受风受雨受寒受饥受施舍.平生最不能忍受可怜别人,尤其是男人,这恐怕与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儿有大干系。

  
上小学的时候家住一栋两层的居民楼,每层十多家住户,共用一个厕所两个水龙头,难免有情急等不得急需上别处解决问题的时候,也许厂里想到了这一层,在几座楼之间又专盖了一个厕所,外面半人高地围了一圈砖墙倒垃圾,因而弄得那里整年又臭又脏,尤其是夏天,外面成了上百成千的苍蝇的宝地,里面白胖胖的蛆满地爬得你无处下脚,就这样可也不得不常去。也不记得哪一天开始注意到厕所门口一个低头翻垃圾的老头儿,捡破烂没错儿,说是老头儿肯定不确切:七八岁时对年
龄的判断力特差,觉得十八岁的邻家大姐都已老得不行,大人们也动辄就让我看成五六十的老头儿老太太,现在回想他那时大概也就四十多,因为清晰地记得他脸上初时没有皱纹。他穿了一身黑:黑棉袄,黑棉裤,腰间扎了粗粗的一条扎眼的白布腰带,棉袄领子只有一两寸,露出瘦长的一节脖子,大冬天都没个躲处,不知怎么它给我一种多余而饥饿的感觉。这一身装束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任何变化,春夏秋冬在他身上失去了差异,所不同的是一年年过去衣服由新变旧变脏,黑白的界限渐渐模糊不清。他从不抬眼看人,一只胳膊胯着不大的篮子,另一只手里拿了显然是自己做的耙子在垃圾堆里扒拉,叉起碎纸什么的往篮里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点儿木然吧,头发剪得短短的,却又像是理发店的产品,他还会有钱理发吗?过了几年终于乱成了鸡窝。

 

我从没有听见他说过一个字,也一直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住在哪儿,但他肯定不属于我们家属院儿,否则早会有人把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再者谁也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在家门口干这个。既不是这儿的,为什么又整年镇守这里,而且我但凡来,他必在,好像他就没别的去处?想必是附近农村的,可为什么又不种田养活自己呢?他还有什么亲人?诸多的疑问陷进他沉默的目光紧闭的嘴里,永远没有了答案;而且除了我这个无事的小人儿,谁又会注意他关心他的一切呢?在搬走前的两年多里,一次次看到黑黑的弯着腰的背影,让我不得不记住了他,而且泛滥出一腔的怜悯,有时候真想走上去塞给他一毛两毛的,再问问他为什么要捡破烂儿,可他那似乎不想有人打扰的劲儿,和我天生巨大的羞涩,把什么高尚的想法都堵回去了,我也不敢问任何人,怕被笑话,结果郁积至今。对别人而言,他就像路边的一棵树,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头几年里他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虽没换过衣服,竟从不邋遢,脸上也干乾净净。小学毕业时我们搬了新居,与老房隔了好几栋楼,卫生条件大大改善,两家合用厕所,虽然夜里开门上厕所常会被自己想象出的鬼怪吓个半死,却再不会一脚踩在肉蛆上。我没再去过原来的厕所,偶尔路过,他还在雷打不动地拾他的碎纸破布条,那篮子耙子还是老样儿,衣服却脏旧了些,拿耙的手变得粗粗糙糙,脸上多了些皱纹,显得黑了很多,背也驼了,眼神仍那么沉默木然。

 

  那时谁家的生活都紧紧巴巴,倒出门的是实打实的垃圾,他就是翻个底朝天又能发现什么值钱的?但他毕竟一年年熬过来了。有一次买菜无意中听营业员间说起他,我立刻竖起了耳朵,得到的却又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记得大约是他有一个儿子就在附近的什么厂,儿媳儿子都嫌厌他,只好出来捡垃圾,一个平平常常的不孝的故事,类似的事情在周围就有好几件,不同只是上下两辈仅限在家里闹翻天而已;我独把怜悯一点儿不剩地给了他,大概因为他常年在我眼前晃,把一个人衰老及至消失的过程像电影一样展示给我看,冷酷而真实。那次他竟有钱去买水果,人家同情他多给了些苹果,过后就提了他几句。这是我得到的关于他的全部的信息。

 

  又是几年过去,爸爸得病去世,大哥、二哥上了大学,而我也毕业去了北京读书,好像快把他忘了。有一年暑假回家鬼使神差地又看到了他,还在原地干着他的营生,猛然撞见,我竟愣住了:他的变化太大了,而多少年没有更改的一身行头衬得这改变格外刺目;黑棉袄黑棉裤已脏成了土灰色,袖口破烂的地方露着肮脏的棉絮,衣服被他穿得歪七扭八,我这才注意到那棉袄一个扣子没有,被腰带绑在一堆,上下不齐地裹着他乾瘦的身体,冬天不定得灌进多少穿堂风;裤腿儿吊着,脚上穿着一双像是捡来的破鞋,头发乱蓬蓬的,颜色非灰即白。他的背彻底弯成了弓型,整个人黑瘦黑瘦,满脸的皱纹堆出深深的愁苦,他并不是有意做悲苦状,他还是只低头盯着地上的垃圾,漠视着周围的一切,只是那无数道深刻的皱纹像替他述说般地肆意在脸上横七竖八地乱划;十年间他老了有二十岁,当之无愧地变成了老头儿。还像害羞的七八岁时那样儿,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与他相对的小女孩儿已长大成人,他却还在这里,被岁月磨得如此衰老不堪;我也依然不知怎

样表达我的怜悯,无法给他任何帮助。什么儿女忍心面对这样的情景?什么父亲吞得下这么长久的困苦与遗弃?我忽然想起爸爸病重时皮包骨的样子,比他还好些,心里一阵难过,不忍再多看,逃似地走开了,从此再也没见过他。那一次面对他,让我似乎听到时间流走的声音。

 

  他大概早死掉了吧?

 

  生活在他的周围改变着所有人的命运,十多年我已由一个胆小懵懂的小小人儿长成了做起青春梦的大学生,当初的邻家大姐早已有了孩子,家家有了彩电冰箱,也不用去抢肥肉炼油炒菜了,只有他像被漏掉了,一成不变地捡着破烂儿。他就如一座被遗弃的破阁楼,在风霜雨雪的侵蚀里一年年衰败、腐朽,最终悄无声息地倒塌,至死都无人过问。

 

  人初生时都那么娇嫩纯洁,后来的命运却千差万别。上帝其实一点儿不公平。
[ 打印 ]
阅读 ()评论 (3)
评论
小诌07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胪峰猎人的评论:谢谢鼓励!
胪峰猎人 回复 悄悄话 上帝也是人那!上帝也会打盹的时候这打盹就把这老人遗忘了,但上帝又让你把他给写了出来,写得那么的翔实真让人又回到那年代身边的人与事。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