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五十年代的舞蹈演员

人的一生里总会认识很多人，可爱的可厌的，如果再走过很多地方，就会有更多的不期而遇。除了亲朋爱人，什么样的人会留在记忆里抹不掉呢？从小到大，从国内到国外，东西南北地乱闯，尽管社交面不宽，相识的人也有几百了吧？却有那么几个，尽管普普通通，甚至只是一面之交，或不曾搭过话，却注定了再也忘不掉，而同学了很多年的人有时转过些日倒连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学生的妈妈

 

　　大学时兴起做家教，一个小时才五块，拼了命也挣不到几个小钱儿，但人人做，因为所谓勤工俭学这个概念新鲜，所以想体验。我也联系到两份，在中央民族歌舞团，辅导两个初二的女孩儿英语，这样我就认识了这个五十年代的舞蹈演员，其实算不得认识，她对我始终是个谜，因而始终没忘。

 

　　头次去，学生的妈妈开门，站在门里非常慈爱可亲地冲我笑笑，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邀我进门，一望而知是个善于招待的主妇，在她象看一个孩子般的目光里，我紧张提着的心又落回了原处，谨慎地迈进这个平凡的家。她大概五十左右，身体有些发胖，笑时眼角浮出好些皱纹，但那微笑的目光即使在岁月的遮挡下也掩不住一股子很有穿透力的灵秀。我并不知道她早年干甚么，但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句：她年轻时一定挺漂亮的。女儿被妈妈喊出来，是个极外向活泼的女孩儿，长得高大结实，甚至有些营养过剩的样子；与妈妈相反，她的眼睛细细长长，但眼角极明显地翘起，配上虽薄但笑时也翘翘的小嘴，倒显出一种特别的妩媚。而她也早早通了男女之情，初二已有了男朋友，人其实挺伶俐，一点就通，就是不专心，所以当妈的请来家教定时约束约束她。

 

　　大多数时候我们呆在她的小屋里，偶尔去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客庭，看到墙上挂着几张黑白照片，我的目光不由定住了；我回头惊讶地问：这是你妈妈吗？学生不在意地点点头。我又忍不住再问：她年轻时是干什么的？跳舞。还有其它照片吗？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的好奇心因这些照片陡增。女孩儿十分爽快地搬出几大相册，都是她妈妈年轻时的黑白照，大大小小几百张，恐怕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这可真是一个大美人，不是漂亮，而是惊人得美丽。有一张很大的全民族歌舞团的集体照，正中站着周恩来总理。一圈扫过，在第二排几乎正中的地方找到身穿舞蹈服的二十左右的她的妈妈。根本不用比较，她是最美的一个。那些照片真把我看呆了，都舍不得翻页。我要了一张特写，带回宿舍仔细回味。土灰色的五十年代会有如此耀眼的美吗？

 

　　照片中的姑娘梳一条粗粗的大辫子，乖乖地搭在左肩，两绺微微卷曲的刘海儿，谨慎仔细地衬托着明净的前额，好象不敢张扬却又忍不住修饰出青春少女爱美的心。那一双眼睛，对了，是这眼睛让她有别于我们这一代的美人。她的裸露的坦白的目光一尘不染，纯洁得几乎无辜；静静的笑容里如水般含蓄节制的光辉，那一种野花般没有雕琢，自然清新的神韵不由人不生出怜惜之情。单为了这微笑的眼睛，你得在大江南北上万人里找寻，而我们这个不再纯真的时代恐怕不会生出这样的姑娘了。她让我想起亚运会在西藏点燃火炬的十六岁的藏族小姑娘，她好象还是中央民族学院的。她的眼睛有点深，很象新疆人的，也许她原是从那儿来的，我没问过，但她肯定不是出生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她的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俏丽的温柔的唇。

 

　　她美得让人很难想象什么人站在她身边才不黯然失色。当年的她是怎样一个人？高傲羞涩冰清玉洁，还是活泼妩媚？这样的姑娘有过什么样的青春？她曾为谁心动？她的爱情一定如痴如醉吧？我想象男人会多么轻又多么热烈，多么小心又多么狂野，多么怜惜又多么“粗暴”地吻她的眼睛，她明净的额，她笔直的鼻，她温柔的唇，她透明的肌肤；那飘散的长发目睹过怎样美丽的青春的光焰在她眼里燃烧？她可曾想过有一日这美丽只能成为记忆？几十年后的今天，面对如此灿烂的过去她

会有怎样的感慨？感伤吗？或视这一切浮华为过眼烟云？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扎实过日子，为儿女操劳的母亲，表面上波澜不惊。有一次她留我吃饭，做了一道土豆色拉，自己调制色拉油，把烧热的菜油一点点倒进盛着蛋黄的碗里，然后慢慢顺一个方向搅，这一简单过程足足持续了四十多分钟，那色拉自是可口无比，我更记得的却是她那份做家务的仔细耐心。

 

　　我注意到她的照片里没有一张与男人的合影，或者她的女儿不想拿给我看。她们简单得有些冷清的家里也没有一点儿男人的气息。我只知道她有一儿一女，大儿子与我同级，在人大读中文系，妹妹似乎对哥哥的女朋友的娇气很不满，因而才对我提起他。我也只见过他一面，给我开门而已，人瘦瘦高高，皮肤挺黑，但那双准确遗传下来的眼睛和挺直的鼻子使他成为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他回头叫了妹妹的名字就离开了，很内向的样子，与我的学生性格大有不同。恕我直言，除了个头儿，他们长得不太象亲兄妹，我怀疑他们是同母异父。他们的父亲在哪儿？我没敢打听，学生也从不提起，家里一张全家福都没有。私生子吗？又不象。

 

　　这女儿一两岁时的照片上百张，很多是妈妈抱在怀里照的，母亲那么幸福地冲着镜头笑；那拿相机的该是父亲吧？他是做什么的？某个高干子弟吗？或团里的甚么人？至少在照片上看，这个女儿是所谓爱的结晶，父母一定倾注了很多爱，使她长成了无忧无虑健康率直的小姑娘。我想他们一定曾相爱过，后来呢？我无法续上故事的结尾，母女俩都对此讳默如深，从不提起一字。

 

　　好象美丽的女子多有不幸的情感结局，连上帝都嫉妒完美的人生吗？或者只是她们太认真执著？五十年代的的这个舞蹈演员后来做了报幕，现在也退休了吧？她的儿女今在何方？如何延续他们母亲的生命？这就是人的一生，一切终要归于平淡，几番爱恨的过程，也许热烈如戏剧，对我已成了永恒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