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出刁民--读<<一棵树的生长方式>>

这话初听觉得很歧视,都穷得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了还被人冠上刁民的恶名,未免太刻薄,这篇小说深刻地解读了这句俗话,象一块大石头,嗵地一声砸进心里,四下里溅起水花,一读而印象深刻.

 
人的性格是天生还是环境造就?这恐怕跟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说不清楚;我一向觉得人落地时并不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美好的图画,他(她)生而带着自己的个性,这部分本质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也是这些天性,让他(她)自开始吃奶起就对外界的刺激表现出不同的反应;这不是指出身或遗传,而是生命孕育的过程中与身体器官一同长成的精神部分,可以跟父母的基因毫无关系;当我们睁开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判断是非曲直时,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尺度,所以面对同样的事情,不同的孩子会做出不同的取舍.

  一棵桃树无论什么环境也长不成一棵枣树,这是基因决定的(杂交不算),但一棵桃树结出什么样的桃子却是环境说了算,从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首先这民要具备一定的成为刁民的素质,然后在穷山恶水中被一点点雕琢成刁民,这刁的素质不必十恶不赦,而且可能生存在很多人的身上(比如自私,比如贪婪),只是这原来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恰好生在了特殊的地方,环境与天性相互作用,才最终变得阴暗卑鄙,让人不齿.

 
求生存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在资源极其匮乏的时候,想尽办法求得自己的存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谴责的,谦让和尊严是文明社会的产物,要以物质丰富作前提,我们的主人公姚洞洞没有这个奢侈;他不但缺乏基本的生存条件,甚至比贫穷更低贱:自他懂事起,就是一棵石缝里的小草,随时被人践踏,他没有资格为自己争取文明社会定义的权利,从开始就必须接受不公平,争取在极端的不公正中挣扎出一条活路;为了活,人的基本尊严必须放弃,不仅要做墙头草随风摆,甚至要变成践踏他的人的鞋垫,让人家踩的时候舒服,唯其如此才能活下去,谁让他生在了天高皇帝远的穷山村,谁让他的命运大半辈子都握在了比恶霸还恶霸的村长孙贵和村支书儿子孙关水手里,谁让他不幸有个长相端正的妈却没个撑腰的爸,不仅没见过爸,还因为他的土匪身份被人歧视孤立.

  
姚洞洞对世界第一次的认识是半夜醒来看到民兵连长后来的村长骑在母亲的身上,这个情景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太刺激了,他的心里滋生出深深的仇恨,想要拼命却人小力单,自不量力硬去对抗却被村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的三个月里他提前想清了自己的处世哲学:村长就是村长,斗是斗不过的,而且这辈子只能呆在这个没天理的山村里,就象一个掉进了陷阱的猛兽,无路可逃,那么在他面前,就必须装孙子,什么都不能争,就是自己的心,他想要都得面带微笑双手奉上.但姚洞洞毕竟是有感情的人,他可以做出卑贱的样子甚至作贱自己,咬咬牙也可以对村人鄙夷的目光装作看不见,这不等于说他心里也认了输,实际上每一次被欺辱的经历他都牢牢地一笔笔记在心里,并且让它发酵变质成恶毒的报复的计划;姚洞洞就在一次次被侮辱欺凌与伺机反抗的较量中歪歪扭扭地生长起来.

 
姚洞洞天生有根狠骨,甚至可以说狡猾,如果跟村长儿子掉个各儿,未必就比他更少些恃强凌弱,但他生而处在了弱者的地位,只能被人欺,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拉尿,换了稍有点儿气节的人恐怕早拼了,哪怕鱼死网破,但他早从断腿中就认清了强弱悬殊的形势,收起了利爪,把自己装扮成没有威胁的可怜蛋,好让村长儿子放松警惕,他非常懂退就是攻的道理:钢太强则易折,水至柔而能穿石,他吞下了一切屈辱,但有朝一日都变本加厉地还了回去,姚洞洞一辈子最痛快的事就是享受报复的快感,他的人生意义越来越集中地体现在跟孙关水斗争的过程中.

 
姚洞洞的人生让我读得辛酸,无奈,灰暗:一个象你我一样的人,单只因为生在了贫穷的山村,单只因为落在了恶人手里而被捏得扭曲变形,命,是什么东西?人,又如何与它抗争?把你我扔在那里,又会活出个什么样子?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字:穷.

  有一句话说:一分钱掰八瓣儿用.而姚洞洞母子穷得连这一分钱都没有,为了一小口袋活命的面,他的妈必须用身体跟村长换,换来给被村长打断了腿躺在床上的姚洞洞吃,也许她不完全是出于被迫,但在姚洞洞眼里,村长就是个十足的王八蛋,他作梦也拿着菜刀砍他;当他发现村长和母亲在场院的柴垛里干坏事,就点着了柴垛,结果把母亲烧的面目全非,而村长只留下了一个疤,他悔恨交加又无可奈何;而当母亲怕跟姚洞洞相亲的姑娘嫌弃她不肯嫁过来,牵累姚洞洞而上吊自杀时,姚洞洞的仇恨终于象火山一样爆发:成年的他几乎把村长掐死.而村长死的时候,他却第一个去吊唁,哭得很伤心,当然这是为他的母亲,对这个早该死的恶人,他只有诅咒!村长儿子孙关水什么都明白,但又说不出什么.

 
姚洞洞在一次次被践踏的过程中学会了曲线报复,这种狡猾里掺着屈辱和自贱,外人只看到他作贱自己而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但这是处在弱势的他找到的唯一出路:从母亲被烧毁了容而不再被村长纠缠的事情中他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斗争方式:表面示弱,让对手嫌弃,放松警惕,然后伺机反攻.姚洞洞喜欢慧慧,慧慧对他也有情有意,不幸孙关水也看上了丰满漂亮的慧慧,他可以向全村人宣布慧慧是他的人,姚洞洞却只能偷偷摸摸地跟慧慧来往,尤其不能在孙关水面前暴露,一个一手遮天的孙关水,一个穷得叮噹响的姚洞洞,怎么争?姚洞洞出了个主意:他让慧慧往脸上贴了难看的疮.果然孙关水暂时撤退了,但这小小的伎俩被他爸孙贵一句:如果慧慧的疤好了就让她当供销社的售货员,就给戳塌了.姚洞洞心爱的人轻易地就被售货员的诱惑推到了别人的怀里,他不甘心:我要不了你的人,我还要不了她的身体?他几乎是带着糟蹋孙关水的心理跟慧慧发生关系.不仅如此,当他发现慧慧对他的愧疚和感情,他控制不住地去利用:慧慧收他的破烂儿总是把秤抬得高高的,他就只找她在的时候去;知道慧慧不会戳穿,他把人骨头掺在肉骨头里卖给供销社,慧慧默不作声地收下然后扔掉;他把绳子沾湿还在中间夹上土卖,慧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装出可怜的样子见慧慧让她给了他两袋救命的奶粉;他骗慧慧布票丢了让她给了他三尺去给儿女给老婆买布.堂堂一个男人这样利用自己曾经心爱的女人占便宜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姚洞洞没有太多不安:这都是慧慧欠他的,是孙关水欠他的.不是他有势力,能把自己心爱的人抢了?妈能为了一个丑姑娘上吊?自己能娶了个拐子?就是把他整死,都不足以发泄他对他们父子的仇恨,占占他老婆的便宜又算得了什么?

  
姚洞洞的狡猾可以辩解为对孙关水的欺压的特殊反抗,所以他只是让我叹息,一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在强权,在贫穷面前,又能如何宣泄?也只有人类,才会把权利的大棒握在手里,朝同类挥舞,芝麻大的村官,就能够把别人的命捏在手里,你想跟这样的混蛋去讲理?姚洞洞太明白现实的无情,他很聪明,不去试图断个是非,他把很多很多苦水,屈辱硬压在心里,脸上却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面对仇敌,用自己特殊的方式求得立足之地.孙关水看上了他的老婆,趁他不在家试图强奸,姚洞洞知道了脸都黑了:心爱的人让你娶了,现在连我这瘸腿的老婆你也要霸占,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吧?但他却出人意料地背起媳妇大张旗鼓地给孙关水送到家里,当着慧慧的面对他说:村长看上了我老婆,我把她背过来了,你想干就敞开干吧.村人们都觉得他疯了,但唯其如此,才能从此断了孙关水的念头:这一闹腾,他就是再无赖,也不好再做什么,姚洞洞就用这样的方式逼他答应再也不进他家的门;姚洞洞生了一对双胞胎,上学时取名治国治华,当天就被老师赶回来,说是必须换名字,因为孙关水的儿子叫建国,姚洞洞找到孙关水,小心翼翼地问他为啥不能取这名字,孙关水气势汹汹:我儿子叫建国,你就取治国,你还想治了我?姚洞洞没话了,过了两天,又去了村长家里,专门通知他孩子已经改名小洞小叶,还有意问孙关水这名字行不行:我拗不过你,我恶心恶心你的霸道不行?自家被分了三等地,老婆生气喝了农药跑去找孙关水,村人急急地告诉姚洞洞,他回到家却等了等才去村长家闹,他当然不是盼着媳妇出人命,但生命出了危险就能吓吓村长,他也果然被吓着了,同意他们又开出了五步有两三亩大的河滩地,姚洞洞太知道自己在利用媳妇,心里还是非常内疚的,但为了地,他把自己把媳妇都豁出去了,人穷志就得短,他用良心用感情换来物质的利益,内心有挣扎有痛苦: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媳妇,他煽自己嘴巴,发誓要让她们母子过上好日子.同时他把内疚压缩再压缩,不让良知自尊这些奢侈的精神的东西阻碍他的生存,久而久之,人性中被文明社会推崇的品质一片片从他灵魂里剥落,而在一次次与孙关水的斗争中滋生的被文明社会唾弃的阴暗卑鄙一点点渗透进他的心里,变成他性格的中坚,他不仅对孙关水,他对所有人包括他的亲人都开始算计;他变得非常强硬,是两个孩子十分惧怕不能违抝的父亲,在孙关水面前他可以奴颜卑膝,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他去县城学校看孩子,小洞嫌他穿得破旧丢人,他一耳光就煽了过去,让他不必再上学了,上完了连爹都不认了.姚洞洞骨子里硬得很!

 
姚洞洞非常精明,他看得很透:孙关水和他爸横行霸道,全是那点儿权利在作用.他就瞅准一个时机,远兜远转地巴结上了乡长,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狐假虎威,他孙关水也不再敢放个屁,这就叫以毒攻毒.姚洞洞牢牢抓住了机会,精心培植起一棵可依靠的大树:因为从前检破烂检到了乡长的一千块钱还了回去,他跟乡长认识了,就凭这点儿瓜葛,他攀上马乡长,循序渐进地加深关系;姚洞洞很懂策略,他逐渐培养感情,并不愚蠢到用人时靠前不用人时靠后,他一次次给马乡长送些小东西,却不提要求,就是’来看看他’,小人物的他,在关键时刻送上了自己能拿得出的最厚的礼:儿子的婚姻.他请马乡长给儿子介绍对象,马乡长介绍了腿有点儿瘸的侄女儿,问他嫌不嫌,姚洞洞说自己的媳妇就瘸,可比腿好的媳妇更能干,不嫌不嫌.可儿子姚小洞未必象他爸那么卑躬曲膝,老奸巨滑的姚洞洞对付他不是小菜一碟?他喝了毒药,以死相逼,儿子答应了,还得对卖他的爸说是自愿的.自此,姚洞洞彻底铺好了路,从此扭转了命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该轮到他姚洞洞整治整治孙关水了.

 
姚洞洞一生的聪明心血都耗在孙关水身上,就象两个纠缠在一起相依相克的植物,生存的条件和意义都变成了争夺,姚洞洞跟孙关水斗了一辈子:前半辈子孙关水的爸霸占姚洞洞的妈,孙关水霸占姚洞洞心爱的慧慧,对他正眼都不瞧,连孩子的名字都得他说了算;姚洞洞忍下屈辱,随他折腾,暗中积蓄力量,在未找到靠山之前作贱自己跟他对抗,给孩子改名去请示孙关水,把老婆送上门请他糟蹋,让老婆喝毒药争取土地,孙关水的儿子来百货店闹事,他剁掉自己一个手指震住这个小流氓;搭上马乡长之后,他请乡长给自己的小店提匾当着来找事儿的孙关水的面把它挂上,利用儿媳让儿子当上村长,利用孙关水信任的会计搬倒他,最终把他送进监狱.

  姚洞洞笑到了最后:他把儿子女儿的名字又改回治国治华,还专门写个启示张贴在村口,让全村人看,特别是让孙关水瞧瞧,当被撸了职位驼了背丧气的孙关水路过的时候专门上前问问:你看这名字改得咋样?他把孙关水彻底打垮了,那个一次次点燃他胸中怒火的人而今眼里再也没了让姚洞洞针刺般难受的鄙薄神气.他的人生价值实现了?

 
但为什么姚洞洞心里却空落落的?在这场进行了一辈子的斗争中,姚洞洞牺牲了自己的尊严人格,还搭上了所有他爱过的亲人:他整垮供销社,搬倒孙关水,不留情面,气得慧慧朝他脸上吐口水,骂他是混蛋,他不敢吭声;为了自己逼儿子娶瘸腿的姑娘,儿子就去嫖妓,他成了全村最富的人,但他还剩下什么?

 
穷山,恶水,是两堆营养丰富的粪肥,孙贵孙关水的诬赖欺压,是水是阳光,合起来培育出姚洞洞这个刁民,对他,是恨是叹是同情?

  这是一篇精彩绝伦的小说,太有中国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