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纪的女人王琦瑶读<<长恨歌>>

   一本书,一个人,一种思想,都要在合适的时间进入人的生命里才能被理解,共鸣,欣赏,因为有了相似的体验,才有倾心理解的悟性;就是一本书,不同的年龄读也会读出不同的意味,而好书是能一遍遍读,一个时段一个时段读,好象一个成长着的生命个体,不断地改变,也是一片矿藏,埋藏着意想不到的宝藏,等待你一点点发掘;一个原本简单的故事里映照的可能竟是自己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以至于生命尽头的体悟.

 
  <<长恨歌>>就是在恰当的时候被同事推荐;四年前第一次读的时候还没买到书,从网上看的,因为喜欢王安忆,而且听说这部小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所以先入为主地就有了好印象.匆匆读完,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文笔的细腻和精致,至于主角王琦瑶,却很难靠近,就是三十年代的张爱铃的小说人物,都没有感觉距离这么远;身为北方人,对上海的弄堂,和上海小姐,我实在不能贴近;而一个四十年代的上海小姐的一生,与我的人生经验如何碰撞?这部小说的风格题材迥异于王安忆以前的作品,稍稍让我吃惊,第一遍读也就是这种改变的冲击最大.

  
后来回国买了铅字印刷的书,再读,再放下;前一阵查找别的书偶然注意到架子上的这本小说,顺手抽出来就放在床边的小桌上,也不着急,每天临睡前读一段,或一个章节,全当消遣,忽然发现它是要这样慢慢地,细细地读,就象王琦瑶不紧不慢,细致而家常的人生;它是一个上海女人的简单的生活,还有跟她有关的几个人,几个场景,故事情节并不强,也没有很多冲突事件,如果存了听个有很多波折的故事的好奇,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会失望;它没有太深刻的寓意,不具备伟大的教育意义,它只是一个旧上海小女子平凡特殊的一生,结局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事实上它的结尾非常不戏剧,甚至有些窝囊,但是这样一个脱离了时代的王琦瑶的生命过程中的点点细微处,却让我静下心来放松地去琢磨,琢磨那些渗透在弄堂里,坞桥的小桥流水中,飞向清晨上海天空的白鸽里的是王琦瑶的,也是我自己的作为女人的小小的窄窄的幻想,失望,感悟,从容,不必有相似的人生,却殊途同归地有了相似的体会;这个故事,更是一种气息,一种韵味,弥漫在字里行间,需要你拿出品茶的闲情逸致,一句句回味,也需要你经历些生活,才能感受王安忆下笔的良苦用心,那一个个贴在情感最深处的字眼,牵扯出的,是王琦瑶以及跟她有关的人的心思,也是自己生命中这一处那一处转瞬即逝的微妙的感受,因为不留意,丢在路上,以为忘了,却在别人的书里一个个检回来,洇出来,象掉在水上的纸,转眼湿了一片.在一个个静静的夜晚的几十分钟,我真正翻开了<<长恨歌>>画一样的篇章,也走进了王琦瑶羽毛般轻的生命.

 

王琦瑶的美

 

    红颜多薄命,美丽的女人都该有不幸的人生吗?那又是什么把美丽撕碎?是上帝的嫉妒?是她本就不屑平庸的幸福,不能辉煌,就干脆粉碎?王琦瑶的美,却不惊世骇俗,不绝世孤立,也就没能成就一段旷古的爱情故事;它并不耀眼,那更是一种贴心,是小心翼翼的谨慎,是过日子的耐心,也是糊涂懵懂的一点儿心疼,王安忆倾心刻画的,就是这样的家常的美,家常的一个小女子,却走了不家常的路;在上海的弄堂里,有很多的王琦瑶,她们知道自己的出众,却也有着自知之明,不会傲视一切,她们的言语从不出格,她们的行为循规蹈矩,她们踩着别人的脚印却能走出些自己的风格,她们没有太强的野心,也没有太大的智慧,看不深望不远,她们心里藏着天生的机敏,面上却谨慎小心,不露锋芒,’她知凡事不可强求,自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这样的美,不惊心动魄,却可亲可近;很难一见衷情,却经得住一次次回头,这是一种适可而止的美,不会让人望而生畏.

  
王琦瑶的美,更象她用心待客烹制的菜:既不过于隆重,又绝不怠慢,样样都恰到好处地应情应景,这个美刚好够王琦瑶成为上海小姐第三名,出了风头,又没有占尽风骚,招人嫉恨,这等样的美多少是做了第一名的陪衬,不管那第一名是否名实相符,这个美刚好风流出位到让她做了李主任的情人,但也就只够做几个月;上海小姐,爱丽丝公寓,就是王琦瑶式的美的巅峰,以后的幸与不幸,也都因这不平凡但不惊艳的美而起;上海小姐的美,把王琦瑶一辈子都孤立进金丝雀般的寂寞的爱丽丝公寓,因为这一点点出众的美,王琦瑶既不能拥有吴佩珍那样的平凡的满足而幸福的人生,又不足以彻底改变她的命运,这个美是有点儿骑虎难下的尴尬.

  
美丽有多灿烂,消失得就有多迅速,多残酷,多彻底,昙花虽艳,终是一现,王琦瑶的美,却是细水长流,而且还能随着岁月一点点积起些特别的韵味,这种韵味让她就是深居乡下,或是陋巷,或是坐在大厅的角落,都不会被真的忽视.程先生业余爱好摄影,拍了很多的美女,也看惯了各样的美,都有些麻木了,见到王琦瑶的第一眼,甚至觉得她太平常:’她起先是不起眼儿的,兴许就是这不起眼才使程先生不设防的,有点悄然而入的意思.他先还是有点不起劲,觉得王琦瑶是马路上成群结队的女性中的一个’,但一张张一卷卷拍下来,却越来越觉得意犹未尽,’这就是余味的意思了’,最后竟把一颗心一条命都拍了进去;平安里的严师母’总是鹤立鸡群,看别人都是下人一般’,只因为她是旧工厂主的太太,但新住进来的王琦瑶却使她’又惊又喜,还使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主动跟王琦瑶拉近关系,其实王琦瑶在平安里,才真的是鹤立鸡群.王琦瑶的美,是要被周围衬托着才格外显出好的.

  
王琦瑶的美为她的一生定了基调.

 

王琦瑶的爱情

 

   王琦瑶爱过吗?王琦瑶是旧上海的一个传奇,而这传奇里竟然缺了核心:爱情.她经历过的男人是有几个的:程先生,李主任,阿二,毛毛娘舅,老克蜡;十八岁的王琦瑶被李主任包养起来,直到他在飞机失事中丧生,二十九岁的王琦瑶认识了毛毛娘舅,甚至跟他有了一个女儿;知天命的年纪的王琦瑶遇见了二十六岁的怀旧的老克腊,但这一段段感情都无结无果,他们对她,细究究,都不是爱情,上海小姐的传奇里,爱情却总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

  
十八岁的王琦瑶在四十岁阅人无数有妻有妾的李主任心里,唤起的’不是爱美的心,而是怜惜之意’,王琦瑶的征服力,在于她的简单无知,和把自己一古脑托付给他的全心全意的信任;‘李主任是个政治的机器…是权利的象征,是不由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那时的王琦瑶要的,就是这样的强势:’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爱…他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一给予不同的责任.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责任…王琦瑶偎在李主任的怀里,心是落了地的,很踏实的感觉.’

  
王琦瑶在不知不觉中第一次感情错位:付出的人错了,年龄也错了.外婆说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这孩子的头没有开好,开头错了,再拗过来,就难了.’这个头是李主任,往前追追,是上海小姐的桂冠,根子里却还是王琦瑶的美;它领错了一步,以后难免步步错,因为人生是一环套一环的;王琦瑶的感情开始就走了岔道,接下来就总也对不齐,老是交错着.

  
与王琦瑶年纪相当的毛毛娘舅应该是她真想要爱的,她为了他什么都肯做,甚至不惜利用别人保全他的面子;对于毛毛娘舅来说,’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他对她,既是怜悯又是惋惜,是因类似处境生出的同病相怜,但他是连自己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的没有担当的一个,没有力量跟她合起来对抗命运,王琦瑶终究只是泡影;因为从一开始就看清了结局,他们反而有些豁出去,享受眼下,也有了一小段热烈的相依,求得暂时的孤独的解脱.王琦瑶一生唯一一次动了真情,却从头到尾都是绝望辛酸.

   
二十九岁的王琦瑶离上海小姐的繁盛还不遥远,怀旧的毛毛娘舅看到的是旧的也是新的王琦瑶,这让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的激动和欢喜’,那时的王琦瑶是新旧合一的;可五十多岁的王琦瑶,却只剩下了旧,她还能指望二十六岁的老克腊爱上这旧?老克腊要找的,是时光倒流的感觉,是反时髦,王琦瑶只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个他自以为向往的过去.他跟王琦瑶,完全错了时代,错了’节拍’,怎么辩解,都是尴尬.王琦瑶是不该走近他的,因为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衰老;老克腊探到了旧上海的芯,消失了,而暮年的王琦瑶却想用那藏了一生的金条去挽留,都顾不得细究老克腊的心是什么,她对他说,’她不会叫他拖几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会陪多久的’.王琦瑶除了金条,已经一无所有,却还想求点儿男人的感情,哪怕这感情是做出来的.她连尊严都放下了,却还是无济于事.想想四十年前的锦绣,眼前这一幕实在悲凉.女人的衰老,是什么都无法弥补的错误吗?

  
真正专一地爱着王琦瑶的摄影的程先生,却只是王琦瑶的一个垫底,却到底连底都没垫成;程先生是王琦瑶感情里最温暖的灯光,他那么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心捧给她,在王琦瑶最辉煌和最无计可施的时候,几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不计较李主任,不介意王琦瑶生下别人的孩子,他只体会了照顾她生活的快乐,但这时的王琦瑶,却认为没有资格接受这曾经的底;她对程先生,始终没有爱过.程先生和王琦瑶,是错位的两个不能相关的生命.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不都曾做过程先生或者王琦瑶?纵是倾尽所能,也还是徒劳的爱与被爱,面对程先生,王琦瑶反而不能象对待萨沙那样地去利用,因为程先生的爱是太纯粹了,爱不成,就要放弃.

  
还有坞桥的十八岁的阿二,在他的眼里,王琦瑶是月亮,高高在上,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心里忽然有种触电的感觉…(王琦瑶)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还有着膜拜在其中.’曾经沧海的王琦瑶,对纯情的阿二,只是觉得天真可爱,却不能产生爱情,对他的出走,连点儿伤感都没有.阿二的爱是初恋的美好,可王琦瑶虽然也只有十八岁,却已经提前走过了纯真,对他的爱,连珍惜都不能.

   
王琦瑶的爱,因交错尴尬,那这交错,是因她的美吗?

 

王琦瑶的年龄

 

   <<长恨歌>>没有明确给出王琦瑶的年龄,好象有意模糊了数字,因为王琦瑶是没有年纪的:身体在一年年走,心却留在了过去.她也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甚至还做了母亲,但王琦瑶从没有跟着适应新的角色,她一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女人,而且是个不会也拒绝变老的女人.王琦瑶一直独自生活,省去了家庭主妇的油盐酱醋,省去了生儿育女的操劳奔波,甚至置身于社会之外,只关注自己的一点点需求,简单的心简单的生活给了她些幻觉,好象时间在她面前停止了,连女儿这个事实都没能让她从此甘心做个为儿女牺牲的母亲.在她的眼里,女儿薇薇只是另一个女人,王琦瑶对她的青春竟是有妒意的,而两人走在一起姐妹般的样子,又是让王琦瑶暗自得意的;薇薇的女朋友男朋友,都跟王琦瑶更亲近,她跟张永红谈时尚,为小林解烦忧,而无论张永红还是小林,对王琦瑶都只有敬佩,从不把她当上一代人鄙视,象无知的薇薇那样;年轻时的王琦瑶,家里是细心安排的一个个下午茶;老了的王琦瑶,家里是热闹的有无数年轻人的舞会;她甚至妄想四分之一世纪之隔的男人的安慰.王琦瑶的心和身错了位,这样的脱节越来越让她痛苦,时间一天天提醒她的衰老,那点点的警醒,汇聚到最后,就是触目惊心的凄凉,仿佛是一瞬间的工夫,王琦瑶忽然发现自己老了,那是在老克腊看她的目光里,那是她光亮中回避着镜子的胆怯中,那是她染黑的白发里的掩饰.

  
阿二看王琦瑶,看见的是王昭君,<<琵琶女>>,<<长恨歌>>的杨贵妃,都是传奇,但她们的传奇停在了最绚烂的时刻,而王琦瑶的传奇,却在锦绣之后继续着,未免成了画蛇添足的一笔.传奇是不能老的, 王琦瑶是不该有年纪的,她确实想留在旧时光里,拼命地抗争着,从着装,从心镜,却都是枉费了心机.

  
这个世界,难道只有王琦瑶愚蠢地要挡住时间的脚步?难道只有她被错位的年纪所磨?

 

王琦瑶这个传奇

   王琦瑶的美成就了一个小小的传奇,在人们几十年的流传猜测中,王琦瑶应该锦衣玉食,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金银首饰,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可惜这只是被渲染夸大想象的传奇,这个传奇的芯,竟是比平凡还不如,真实的王琦瑶根本够不着这个边:李主任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里的五根金条,是王琦瑶再艰难也不敢动用的最后的保证和依靠,而且,就是这让她花了大半辈子保护着节省着的东西,最后却成了她的追命符,当她被长脚掐窒息的最后一刻,王琦瑶才看清了传奇的面目:那是她十七岁去片场看拍电影时的一个场景:’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她看不清这女人的长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其实很多的王琦瑶式的传奇,不都是这样经不得近看?那传奇中心的王琦瑶们,不过是布景的一部分,连整个场景都是虚的,假的,她的绚烂又能有多少真实?

   但王琦瑶把自己投了进去,一个人演着,延续着这样的传奇,象外婆叹息的:’这孩子的平常心已经没了,是走了样的心.’,经过了上海小姐,还有李主任,她已经不能体会平常的幸福,她只能走向这传奇的尽头,这个结尾,不是辉煌,那是拍完了片子的杂乱冷清的布景东倒西歪的道具,跟胶片上的浮华相映照,显得格外冷清寂寞;谁能想到,王琦瑶这个传奇,就这样收了尾:那曾经优雅端庄的上海小姐,在临死前,褪去了所有的光华锦绣,不过是一个孤单的被人嫌弃的老太婆:’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枯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

  
王琦瑶花了大半辈子精心去维护着传奇鲜亮的外表,却还是挡不住时间残酷的腐蚀,几十年前粉色旗袍裹着的如花的美人,如今暗夜里干枯丑陋用染发剂去遮盖白发却盖不住岁月脚步的勉为其难的老女人,这对比是想想就触目惊心的画面.人都要衰老,但传奇王琦瑶却不应该老,她的丑态,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是对那些相信了传奇的人们的亵渎和欺骗,她的死也就只能留给黑暗,只有世代繁衍,看尽了人世沧桑的白鸽把一代传奇的消失用哨声带上黎明的上海的天空.

  
王安忆的笔是温柔的,却揭开了传奇的心,它是女人与时间的搏斗,她看到了传奇的尽头,它是王琦瑶逆流而上的惨败;这个传奇里有着每个女人的影子,读王琦瑶,其实也是读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那最后的一幕,就真有点儿不寒而栗的冷酷.

   王琦瑶的美有什么错?这个传奇怎么有了这样的下场?而现实生活中的女人们,有多少在重复着类似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