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女孩儿王飞

  每次听王飞介绍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你跟歌星王菲同名啊.她总是一撇嘴,严肃地纠正:她叫王靖文,我才是王飞.语气间既不屑于与一个娱乐明星为伍,沾她什么光,也不待见篡改自己名字的行为.何况,这飞是飞翔的飞,其寓意自然比小家碧玉的菲字深刻有文化够档次得多.饭桌上大家八卦那个歌星的时候经常冲口而出王菲,又在眼前的王飞的瞪视下赶紧纠正:错了错了,是王靖文.换了别人,能跟大明星同名至少不是丢人的事,想当初妈妈怀我的时候姥爷说如果是女孩儿就叫璇,取其圆润的含意,他并不知道那个三十年代的大明星,可妈妈在乎,说她命太苦,不能跟她一个名字,擅自改成毫无特色不辩男女的普通的晓字,让我很是遗憾:新社会了,我哪能象旧时代的明星那么惨吗.我是巴不得往明星那儿靠靠.可王飞不同:按她姥姥的说法,今日的明星,就是从前的戏子,名气再大,挣钱再多,粉丝再骨灰,也还是下九流,好人家的闺女,怎么能跟他们混一块儿?说起如今考电影学院比上北大清华还难,个个小孩儿都想当明星,王飞又搬出家里的权威:要是我姥姥知道我去考,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她:都什么年代了,做个明星梦还会有人觉得如此大逆不道?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拿上上辈人的话当圣旨信奉?尤其是,王飞不仅是开放的首都北京来的姑娘,而且几乎可以算八零后了:她是七九年生人,也是独子.但交往两三年,一块儿吃了无数顿午饭之后,我还是经常问她:你是七九年的吗?

  王飞的性格正符合了人们印象中的北京姑娘:外向直爽,嘴快而锋利.她非常爱热闹,喜欢人多,喜欢周末繁忙地奔赴各个聚会,连住都要在有’人气儿’的地方:就是坐在家里,她也要听到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一出门,满眼都得是店铺和来往行人,否则她就觉得很闷很无聊.王飞是个怕寂寞的人,她需要周围的喧闹来充实自己的内心,在这个意义上是个标准的都市姑娘.说到节日其间一个连一个的聚会,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快乐和满足,就是累得连续夜里不睡觉看比赛去PARTY再看比赛再去PARTY,她也累得心甘情愿,她不能觉着自己被拉下了,她需要呆在人群里,需要被别人邀请证明自己受到欢迎;对王飞来说,最好每个周末都有地儿去玩儿:忙碌的人生才有意义.

   认识王飞是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公司,不过虽然在同一个公司同一座楼里工作,还经常在走道在食堂打个照面,不认识的人大多也并不会互相打招呼,最多礼貌地点点头;而且王飞中学没毕业就来了美国,在这里读的大学和研究生,这样的人大多是跟美国人走得更近的,几次看见她也是在一堆美国同事中间说说笑笑.不记得是哪一天,就在食堂接上了头,多半是因为她好交往的个性.那一段日子她在减肥,因为两个月后要参加婚礼做伴娘,礼服是四号,她必须设法缩小两号而不是换大号的衣服,婚礼上,苗条的形象太重要了.王飞一望而知是个非常健康的人,白里透红的脸色,洁白整齐的牙齿,一笑露出两个虎牙,结实的身体散发着能量和活力,整个一个青春洋溢心思简单率直的女孩儿,一个绝对基础良好发育良好的姑娘,却为了美而吃了两个月的白水煮豆腐白菜,顿顿如此,还请了私人教练每天手把手锻炼.看着她天天把一盒没有丁点儿油腥的白菜豆腐搅搅放进微波炉里热,我都感叹:你能吃得下去吗?她愁眉苦脸地说:吃不下去也得吃呀,那怎么办哪?幸亏私人教练是个美国小帅哥,这一场艰苦的减肥运动才不至于那么痛苦,一提起自己的教练,王飞面对午饭的艰难表情立刻就舒展开了.我真是佩服她的毅力,楞是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减掉了二十磅,顺利穿进了礼服,只是有个小小的问题:该减不该减的都减了.王飞悄悄对我说:不好了,上边也减了,我都快托不住了.那礼服是一字抹胸的,需要丰满的乳房支撑,这一减,穿着就有些危险.什么事情都是两面的,哪能你想要哪儿留就留哪儿,你想甩哪儿哪儿就得消失?婚礼一过,再也不见她的白菜豆腐了.估计下一次再减,要等到她自己的婚礼了.

   熟悉了之后,王飞就跟我们一帮中国人一块儿吃午饭了,而且,总是坐在我的左手桌头,形成了习惯,谁先来了都自觉地给她留着那个专座,哪一天新的人不知情刚要坐,旁边的人就提醒:那是王飞的专座.于是人家就赶紧换地儿.也有人胆子忒大明知故犯地占了她的位置,她来了也还要在边上挤出个地方.我觉得这是因为她最早跟我认识,挨着我坐觉着比较舒服,就象小孩儿出门要跟着妈妈一样:安全踏实.

   自从王飞加入了我们,午饭就热闹了很多:她太能说了.我猜原先她跟美国同事混的时候,一定觉得特憋的慌:这一肚子的中国文化知识没地方施展呀.第一次领教她的辩才,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讨论.我向来厌恶战争,希望世界永远和平.王飞反驳:战争是推动历史文明进步的动力.于是从这里开始,大面积铺展开来,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连毛泽东的战略思想都搬出来了,把我批了个体无完肤,我本来也不是善于辩论的人,在王飞气势汹汹的论证下,哑口无言,又无限委屈:我不过是想说我喜欢和平,咋就变成了落伍幼稚的老朽?在八零后的眼里,伟大领袖毛泽东就是个不爱洗澡的老头,七九年的独生女王飞却在引用他老人家的著作,对那一批国家领导人的过去都了如指掌,清楚得很.在如今不看报,不读书,不写字,一切信息从网上来的社会里,王飞反其道而行之:她喜欢历史,读毛泽东算什么,她一路从今读到古,相对于我们来说,那可真是知识渊博啊.

   王飞的本事,还在于把自己知道的尽情发挥,十分能说成十二分,且自信满满,语气肯定,俨然事事权威的架式.她出生成长在北京,一口北京话,浑身京味儿,竟然在我这个西安人面前称自己是陕西人,口口声声我们陕西如何如何,只是因为她爸爸是地道的陕西人,借着祖籍,她也就成了百分百的西北人,说起原是我家乡的民俗,风土,人情,文化,王飞滔滔不绝,再一次说得我觉得自己白白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什么都不知道,连陕西话都不会说,中学时在西安的大街上吃了很多次的肉夹馍,现在却要北京长大的陕西人王飞告诉我正宗肉夹馍去哪里找,我简直要怀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西安人了,真有点儿岂有此理啊.再有人问起关于陕西的事,我一指王飞:陕西人在这儿呢,问她.不过,听着满口京腔的’陕西’人王飞侃着西北的种种风俗,我怎么都觉得有哪点儿不对劲.

   王飞毫无疑问是个个性极其鲜明的人,到哪儿也不会被忽略了,原因却绝不仅是她能说敢说,她太不象自己这个年龄的人了,保守得让我不可思议;跟她一比,自认骨子里很传统的我简直开放前卫得不象话了;改革开放三十年走到今,恐怕连我们的父母辈都接受或习惯了诸如:’小三儿’,’同居’,’未婚先孕’,’闪婚’,’流产’,以及单身妈妈等等的新气象,可对王飞,这些仍然是大逆不道的罪恶行为,必须予以痛斥!幸与不幸,她的父亲母亲的根,都扎在极其传统的地方:陕西和山东;而她意志强硬传统的爸爸,和比爸爸还要讲究保守强硬的姥姥姥爷,对王飞自小到大的强制教育灌输,无疑深刻地影响了她的人生观,’我姥姥说’,’我妈妈说’,’我爸爸说’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的主要思想观念,就是这些个长辈们思想的延续继承,即使十六岁就远离了他们,也无法改变一点儿,鞭长莫及?笑话,她姥姥妈妈爸爸的眼神,能穿山越洋,紧紧盯在她的身上,那个气场,一直包围着她,让人觉得在某些方面,王飞好象是从上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

   专制教育的结果,大多是拼命的反抗叛逆,所以我对王飞动辄引用家长的话非常不可理解:她并不是个逆来顺受没有主意的人,怎么却又那么听从他们的话?换了我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人,都一定会在离家之后彻底逆反了,我也绝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什么思想来自父母,因为觉得他们观念陈旧,当然不想让别人因此而认为我也落伍了;可王飞好象非但不排斥,甚至自豪自己与时下相左的种种观念.我真是非常佩服她的父母,能如此扎实地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了在很多方面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对强大的美国文化都刀枪不入;那么一个跟老师作对,带表弟偷邻居树上石榴的北京姑娘硬是让父母给脑袋里种进了一系列的传统思想,一边激进,一边保守,矛盾统一地和谐在王飞身上.

   现在的父母,还有谁会教孩子读三字经女儿经?谁会要求孩子每日晨起问候?谁还非要年年的旧历新年穿红色的唐装,即使要不远万里寄到美国?谁还要女孩儿笑不露齿,温柔娴静,必须在十点前回家,哪怕是在美国,哪怕你已经成人?王飞的家规是如此的多,礼数是如此的繁琐,让我一面常常问她:你不烦吗?一面意识到自己真是缺家教,没文化.

   王飞说小时候她爸爸觉得她脾气急,就让她写大字,练耐性,不过好象个性这东西是天生的,后天扭转几乎不可能,所以尽管家庭影响巨大,她也没有变成父母所希望的沉静淑媛,依然经常针尖对麦芒地与人争论,绝不放弃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率直的性格混合着传统的家庭教育曾让刚来美国的王飞遭遇了一次难堪:一次在课堂上讨论同性恋,王飞义愤填膺地指责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所有同学都把愤怒的目光钉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明所以:我爸爸就是这么说的吗.结果下了课让老师给叫一边好好开导了一番,下次课上在全班同学面前认了错,觉得自己不该有偏见.

    王飞并不反对被父母改造,只是力不从心.她妈妈来美国跟她住了一段,曾对她说女孩子说话要温柔,不要高门大嗓,于是第二天饭桌上王飞说话有气无力,开始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以为她生病了,听她一解释,我们就无情予以嘲笑,这个王飞忒别扭做作了.果不其然,两天之后她就恢复了原样,该多大嗓门还多大嗓门.

王飞常年戴着不同质地的三条项链,从不摘下来,不是为时髦,它们是她的父母和姥姥送的,还有一条银色的手镯也是妈妈的礼物;它们是亲人的爱护伴着离家的孩子,配戴它们是她对自己的家的忠诚和珍惜.我以为,正是因此,王飞最终不敢也不愿意违逆父母的意志,努力地压下自己的个性讨好他们.她妈妈来美国的时候两人发生争执,总是王飞道歉:妈妈我错了,请你原谅.那一段时间她一来我们就问她:昨儿又跟你妈赔礼道歉了?她无奈地回答:可不是,我又惹她生气了,我天天都得道歉!然后对我们诉苦,数落她妈妈的无理,但也并不是真怨,大概早习惯了;对她爸爸记错了时间下午在她开会的时候数次打国际长途要责问她大晚上哪儿去了,她也只是说连头都问她出什么事了,弄得她最后会也开不下去,语气间竟是认可父母对她如此的关心;如果换了我,估计得到走廊里跟家长吵架了: 管得太宽了吧!还有没有自由了?!王飞在心里却是情愿永远做被父母亲人呵护的孩子,她需要证明自己被爱着,她依赖旁人的关心.在我们看来绝对是束缚,甚至会让我窒息的关注,对王飞而言,是感情的纽带,是亲情的温暖.

王飞的服从还包括:将来的男朋友首先是要父母姥姥姥爷认可喜欢的,因为他们一大家人将来都是要在一起生活的,具体就是住在一个小区,甚至一栋楼里,如果只合了她的意,让其他人不高兴,那怎么过呢?所以她任妈妈不远万里遥控给她找,但好象俩人喜欢的常常对不上号.王飞的嫁妆钱早就开始准备了,可人至今还在寻寻觅觅,现在股市跌得惨不忍睹,连王飞的嫁妆钱也几度消瘦,心疼得她直在饭桌上念叨.

王飞是个穿着时髦的北京姑娘,时髦的外表下却是少见的传统,她这个新瓶装的可是正宗的陈酿.接触深了,你一定会象我一样一再怀疑她是不是七九年的独生女,是不是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