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见大,乾坤无限
——读散文《门孔》
一篇4000字的悼文,生动鲜活地勾勒出了四个人物:他们是名导谢晋,以及他的两个智障儿子阿三,阿四,还有他的长子谢衍。这篇文字的题目叫《门孔》,是谢晋去世后,余秋雨写下的一篇博文。有人说这篇文字里所描述的爱让人感动,叫人流泪。此话不假,余秋雨的这篇悼念文字朴实自然,立意清新,用事实说话。所涉及的内容,又是天天发生在谢晋家里的鲜为人知的事情,再加上这些事情本身又是那么得令人难以承受,因此这篇文字所揭示的真相就不能不令人震惊与动容。
《门孔》全篇以八个部分组成,开头两个部分讲述阿三和阿四的故事。阿四单纯得如同婴孩儿,到现在也不知道死的概念是什么?阿三眉毛稀疏,那是因为他天天把眼睛贴在门上的猫眼,也就是门孔上张望,以至于眉毛都磨得没有多少了。为什么要张望?他要等爸爸回家。只要爸爸出门了,他就离不开那个门孔了,守在那里分分秒秒地等着爸爸回来。除了吃饭睡觉,他都贴在那个小小的门孔上,观望门外的动静,生怕错过了爸爸回来的那一刻。阿三的毅力与坚守,连常人都应该自叹不如,他活着的任务好像就是等爸爸回家,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快乐与爱都在爸爸的身上。虽然智障,但门孔里有强大的盼望与爱,有他的世界,那是一个无限大的天地,是他所拥有的,所以他是幸福的。
接着作者的笔锋一转,第三、第四部分开始讲述谢晋在事业上的进取与感慨,也描述了他的坚持与不服老。其中也隐约暗示出他的辛苦不全是来自于对艺术的追求,也有来自于家庭的重担与责任。果然在紧着着的第五部分里,作者点明了主题:谢晋“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因为“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这两段描写体现了作者对谢晋的家庭难题充满了一种爱莫能助,又极其得不忍之心。
是啊,一个家庭里如果有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就已经是莫大的不幸了,可是谢晋“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 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因此,作者发出感叹,面临这样一个家庭背景的谢晋,还能够拍出那么多电影,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并形象地描绘到,“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 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 种伟大。 ”可见,谢晋不是弱者,他不仅没有逃离现实,而是勇敢地去面对,谢晋是真正的硬汉。
当然,硬汉的慈父之心更是让人感动得肃然起敬,他用为父之爱把家中的一切不正常,“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余秋雨说,“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 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 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 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 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 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不因儿子的智力缺陷而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事,反而即使在贵宾面前也给足了儿子们应得的尊重与礼遇,让他们,更重要的是让局外人,旁观者也能震撼地感觉到人性的尊严是不可以藐视与践踏的。谢晋对儿子的关爱,说明他从心里就没有看低这两个儿子,并把他们当作心中的珍宝,真心地喜欢他们,爱着他们,以他们为荣。谢晋用无言的行动证明,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是一个大写的人。谢晋对儿子的尊重值得每一个为人父母者感佩、学习,引以为榜样。
第六部分着墨于谢晋的长子谢衍,他是谢晋后人中唯一的一个正常者,可是却先谢晋而去了。这个儿子知道父母不易,为了不给父母火上浇油般地继续带来痛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同意把他的病况通知给父母。见到谢晋后,在病床上的谢衍竟然吃力地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谢晋万万没有想到的景况。当这个体谅父母的儿子离世后,谢晋的刚强终于崩溃了。他应邀去了杭州在友人处稍作休养,以期能从丧子的巨大之痛中恢复过来。但是谢晋还是在那里与那位也失去了儿子的朋友抱头痛哭,余秋雨说,“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 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至此,作者又加上了这样的点睛一笔:“那天,秋风起于杭 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这样的描述,属于神来之笔,准确又真实。毫无疑问,再伟大的心胸,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哀伤。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中国电影界的一代名导谢晋,也随他的儿子谢衍而去,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令人欣慰的是,他走的极其平静、安详。他应邀回浙江上虞老家,参加母校春晖中学建校100周年的庆典活动。到达的当晚,“他在旅馆里吃了点冷餐后,倒头便睡。”作者写道:“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 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 再也没有醒来。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 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如果这篇文字到了这里就结束,也是该讲的都讲了,该叙述得也都叙述了,而且也有相当的效果,已经很感人。不过作者并没有就此收笔,而是又写了两个部分。即第七部分写了谢晋的家世,第八部分又回到阿四的身上。这两个部分的安排,特别是最后一个部分添加,不仅让谢晋身上的传承变得厚重而令人景仰,也让谢晋的人格更加真实与完整了。谢晋的远祖是荣耀的,可是谢晋在接受他们荫蔽的同时,也承受了极大的辛劳与苦难。如今谢晋完成了在世上的任务,息了在地上的劳苦,归到他的列祖列宗那里去了。谢晋在世的日子没有辱没他祖上的荣光,所以他是从老家,没有一点痛苦地回归了故里。谢晋的一生于公于私,都尽到了该尽的责任,他不仅是一位卓有贡献的艺术家,也是一位深爱亲生骨肉的父亲。谢晋死而无憾,问心无愧,功德圆满。
谢晋离去时,在上海的家里,只有阿四一个人,八十三岁的母亲住院了。阿四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要摆放那么多白花?以至于把爸爸的拖鞋都盖住了。他纠正了这个错误,不让爸爸的拖鞋被白花覆盖,他要等爸爸随时回来,把拖鞋拿给爸爸。因为“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 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 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 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多好的阿四!心里只有爸爸,几十年不变地依恋着、深爱着爸爸。两个智力有障碍的儿子都是一门心思地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孝敬着爸爸,这是谢晋一生的最大成功,做为父亲,谢晋足矣。毕竟此爱无伪,情真无价,两个智彰儿子对爸爸的感激与褒奖的含金量是最不容怀疑的,同时也不能不让人潸然泪下。
看到过许多悼念友人的文章,余秋雨的这篇文字可说是上乘之作,文字简朴,感情真挚,意境隽永。字里行间都是对谢晋的敬仰之情,也是对谢晋与三个儿子间的父子情深的真实记载。这样的好文多少年都会有价值,都会有人拜读,都会让人动容。并且,阿三、阿四这两个儿子的形象也是绝无仅有的,他们扑面而来,熠熠生辉,比什么大人物都有份量,都有吸引力。他们的事迹甚至比他们的父亲还来得强烈,令人难忘。造物主是不可小觑的,卑贱如阿三、阿四者才是上帝的宠儿,他们来到世上做谢晋的儿子是有福气的,说明他们没有投错胎。同时他们的存在,也磨砺了谢晋,成就了谢晋,有功于谢晋。他们与父亲的深厚感情也告诉了世人,人生中什么是最宝贵的!人们只有拥有了最纯朴无私的亲情,拥有了最无欲无求的亲情之爱,而且天天能够与它们面对面,沐浴其中,享受温馨,那才是最宝贵的。那样的人生才是最有意义,也是最幸福的。其它,所有的荣华富贵,纸醉金迷,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门孔》,以小见大,乾坤无限。
原文:《门 孔》 作者:余秋雨
一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 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 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 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 道。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 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 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 下了他和八十三岁的妈妈,阿四 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 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
二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 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 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 外面的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平日 听到敲门或电铃,先在这里看一 眼,认出是谁,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 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 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 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 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阿三, 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 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亮光,等 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
他听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 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亮眼,大家从那里 看到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也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坚持。”
三
谢晋在六十岁的时候对我说:“现在,我总算和全国人民 一起成熟了!”那时,文革结束不 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 马人》、《天云山传奇》、《芙 蓉镇》、《清凉寺的钟声》、 《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 族》、《鸦片战争》……
那么,他的艺术历程也就大致可以分为两段,前一段为探寻期,后一段为成熟期。探寻期更 多地依附于时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于人性。
那些年的谢晋,大作品一部 接着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 谓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云蒸霞 蔚。
当代年轻的电影艺术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轻忽“谢 晋”这两个字,因为进入今天这 个制高点的那条崎岖山路,是他跌跌绊绊走下来的。年轻艺术家的长辈和老师,都从他那里汲取过美,并构成遗传。在这个意义上,谢晋不朽。
四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 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 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 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 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 个“电影导师”。
有这个想法的,可能不止我 一个人。
有一次,他跨着大步走在火 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跄了。他想摆脱踉跄,挣扎了一 下,谁知更是朝前一冲,被人扶住,脸色发青。这让人们突然想 起他的皮夹克、红围巾所包裹着 的年龄。不久后一次吃饭,我又委婉地说起了老话题。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跄被我们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他朝我举起酒杯,我以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来接受我的建议,没想到他对我说:“秋雨,你知道 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善饮的吗?我 告诉你,第一,端杯稳;第二, 双眉平;第三,下口深。”
说着,他又稳又平又深地一 连喝了好几杯。
是在证明自己的酒量吗? 不,我觉得其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宣示。
即使毫无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显得大气磅礴,说什么都难以反 驳。
五
他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 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 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一九四 六年至一九五六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 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 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 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 觉。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 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 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 种伟大。
一个错乱的精神漩涡,能够伸发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吗?谢晋 作出了回答,而全国的电影观众 都在点头。我觉得,这种情景, 在整个人类艺术史上都难于重 见。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 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 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 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 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 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 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 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 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 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 “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 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 融。
六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 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 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 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 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有 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 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 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 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 “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 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 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 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 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 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 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 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 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犹豫,幸好有 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 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 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 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 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 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 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 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为自 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 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 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 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 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 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这几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 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 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 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 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 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 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 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 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 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 个月零三天。
七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题写的 四个字:“东山谢氏”。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 来到我家,要我写这几个字。他 说,已经请几位老一代书法大家 写过,希望能增加我写的一份。 东山谢氏?好生了得!我看着他,抱歉地想,认识了他那么多 年,也知道他是绍兴上虞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 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他的远祖,是公元四世纪那位打了“淝水之战”的东晋宰相谢安。这仗,是和侄子谢玄一起 打的。而谢玄的孙子,便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谢安本来是隐居会稽东山的,经常与大书 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诗,他的侄女谢道蕴也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而才学又远超丈夫。 谢安后来因形势所迫再度做官, 这使中国有了一个“东山再起” 的成语。
正因为这一切,我写“东山谢氏”这四个字时非常恭敬,一 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 送去。
谢家,竟然自东晋、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东山脚下?别的不说,光那股积累了一千六百 年的气,已经非比寻常。谢晋对 此极为在意,却又不对外说。他在意的,是这山、这村、这屋、 这姓、这气。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为了要我写字才说,说过一次再也不说。
我想,就凭着这种无以言表 的深层皈依,他会一个人回去, 在一大批庄严的远祖面前,划上 人生的句号。
八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 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 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 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 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 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 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 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 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 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 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 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 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 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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