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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迷失叫认命 ——读小说《爱情故事》

(2013-01-12 17:54:50) 下一个







有一种迷失叫认命
——读小说《爱情故事》

 

 

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已经具备了获奖者的实力,他的著作等身,而且充满了莫言式的风格与睿智。同时,所有的作品都与他的家乡山东省高密县有着直接关系,是家乡的黄土地提供了巨大的灵气与精华,所以他能以普通农民的卑微出身,跻身于文学的殿堂,最终成为文学大家。

 

在莫言众多的文学创作中,有一篇小说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都很少有文学评论家提起过它,可是它却自有它的隽永与魅力,就像黄土地里的一株野高粱,虽然土气,但是茁壮得耀眼,让人不能不在它的面前伫立凝神,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它的身上,这就是小说《爱情故事》。

 

故事简单之极,既不跌宕起伏,又不峰回路转。首尾两节是平铺直叙,交代人物与故事。中间一大段的倒叙才是一个有关爱情的一些必要的细枝末节,当然精彩详情也在这一段里。不过,最具震撼力的是小说的结束语:“第二年,何丽萍一胎生了两个小孩。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高密县。”这个收关之笔超然惊骇,深藏意境,为这个别样的《爱情故事》留下一个完美的句号和丰富的想象。

 

何丽萍何许人也?女知青,25岁左右,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同来的知青先后都回城了,只有她走不成,还留在生产队里。又由于她曾学过武术,有着不错的功底,所以当地的青年人没有人敢打她的注意。这样她就创造了历史,成为那个时代的剩女。如果没有小弟,没有小弟被他的“师傅”郑三老汉的教唆怂恿,何丽萍还是何丽萍,再熬过几年终会回城的。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丽萍失去了方向感,顺从了身体与精神上的需要,成了小弟的女人,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男人的女人。

 

一个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却又是一个水到渠成,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事情虽不是比比皆是,但也一定是不少见。城里的女学生,即便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学生,到了农村也是娇艳的鲜花,她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磨难比与他们同龄的男知青还要多,还要重。如果她们的出身不好,其困境就更可想而知了。何丽萍无疑是这群人中的又一个文学典型人物。她的命运虽不顺,但还不算坏到不能再坏的程度。

 

小弟尽管只有十五岁,可是农村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已经很成熟了,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们都懂了。原因很简单,农村就是一所大课堂,农民们祖祖辈辈面向黄土背朝天,没有文化娱乐,除了劳作,就是睡觉。因此他们成人很早,除了要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性的欢愉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唯一享受与乐趣,而且他们在劳动中彼此所开的玩笑也离不开这些内容。小弟跟着大人们一起干活,怎么能不耳闻目染,过早得懂事呢!

 

小说以白描的手法,就像了架设了一台录相机,把小弟怎么对何丽萍心生好感,又渐渐入迷,以至于后来又如何大胆地提出要求都有生动的纪载。可是关于何丽萍的心态,作者却惜墨如金,没有只字片语的交代,只是着重从远距离描写她的一些表情与动作。比如一开始见小弟对她有好感,她只是微笑,再微笑。自始至终,她只说了一句关键的话,那就是当他问了小弟的年龄后,她叹息道“你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当一切似乎都把她往小弟身边推的时候,终于在一个偶然又必然的场合,青春的炙热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于是乎她索性“放倒了几捆高梁秸,背倚着高梁秸垛,舒适地仰起来。”继而,小弟把郑三老汉的下流话告诉她,她脸上挂着微笑,“眯缝着眼睛,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小弟抑制不住了,刚开始手忙脚乱,“整个人就被她的两条长腿和两只长胳膊给紧紧地盘住了……”

 

可见,作者使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法来塑造小弟与何丽萍。写小弟主要是写他的内心,他的萌动,他的跃跃欲试与把持不住。写何丽萍则是通过她的神情与行为来烘托出她的内心世界。她,生产队里的唯一一个知青,又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看前程一片茫然,没有头绪,没有出路,没有希望。看眼前除了无奈就是寂寞,无边的寂寞,痛苦难当。连个说话的知己都没有。

 

只有小弟愿意接近她,亲近她,关注她,爱护她,被她吸引。她还求什么?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二十五个春秋了,她的雨季,花季,青春年华都献给了文化大革命与上山下乡的洪流,现在她累了,她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做个梦,管它梦醒后会怎样,此刻她就是要放纵一把了,慰劳自己一把了。所以,她不需要说话,只需要行动。她亏欠自己太多,也该为自己补回一点该有的快乐了。

 

作者把这篇小说冠以一个漂亮而浪漫的名字,叫做《爱情故事》。小弟与何丽萍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不是爱情,还值得商榷。但是细看他们交往的过程,虽然非常原生态,不过还是很美丽的,也是很温馨的。尤其到了后面,他们终于成为一对情侣的时候,其情其景还是满诗情画意的。所以,风花雪月的事情并不只是城里人的专有,在广袤的农村,黄土地上的风花雪月才是最正宗,也是最鲜活生动的。当然小弟与何丽萍相拥在一起,应该是他们各自人生中的一次根本性质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作者是莫言,小说的结尾才会写得那么简洁靓丽又铿锵有力?尽管在上文里这个结束语已经被提及过,可是在这里还是要再重温一次:“第二年,何丽萍一胎生了两个小孩。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高密县。”其实,小说到了这了这里才进入高潮,可是奇妙之处也就在这里,故事也紧接着就结束了,但是它留下的震荡,却是难以想象得巨大。

 

一胎生俩小孩不会轰动了整个高密县,一定是因为主语,一个女知青,并且还有一个定语: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天大的事了,所以才能轰动了整个高密县。何丽萍的处境一定是更艰难了。就算是小弟没有辜负与她,可他毕竟才十五岁,孩子出生时小弟也就十六岁,他能承担起什么责任和义务呢?何况如果承认孩子的父亲就是小弟,恐怕即使小弟没有麻烦,何丽萍可是要惹下弥天大祸了。

 

究竟怎样,作者卖了个关子就不再往下说了。故事的真正结尾,看来只能在读者各自的心里了,这应该也是好小说才会有的不同凡响之处。其实就事情的本身来讲,今天的人们不会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何丽萍说三道四了,相反倒会认为何丽萍的表现还真有点儿反潮流,因为她敢于那样做并为此承担巨大的责任与压力,是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自我牺牲的精神的。

 

人的意念与理智是有限的,处于长期看不到希望的困境中,会慢慢丧失心中的标准与坚持,而变得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自己的初宗是什么,等等。何丽萍又能怎样呢?一个弱女子,从城市到农村,本来生活就充满了艰辛与无助,还背负着出身不好的政治压力,这让她雪上加霜,处于底层中的底层了。所幸她凭着自愿做了一次选择,做了一件自己作主的事情。她的勇敢,如果在今天人的眼里都是勇敢,那就是对她的最大肯定了。

 

有一种妥协叫无奈,有一种迷失叫认命。美哉,《爱情故事》。壮哉,何丽萍!

 

 

 

附:小说《爱情故事》  作者 莫言  

 

    那年秋天,队长分派十五岁的小弟与六十五岁的郭三老汉去摇水车。摇水车干什么?车水。车水干什么?浇大白菜。看水道的是一个名叫何丽萍的女知青,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

 

    立秋之后,大白菜必须每天上水,否则就要烂根。派活时队长说了,让他们三个不必每天早晨来等待派活,吃过饭去浇白菜就行了。

 

    他们吃过饭就去浇菜,从立秋浇到霜降。当然,他们并不是一直不停地浇水,他们也干些别的事,譬如给大白菜施肥,给大白菜抓虫,用红薯秧把耷拉在地上的白菜叶子拢起来捆住,等等。他们每天都休息四次,每次半小时左右。女知青何丽萍有一块手表。节气到了霜降,地温变低,大白菜卷成了球形,浇水工作结束了。

 

    他们把水车卸下来,用板车拖到生产队场院里交待给保管员,保管员粗粗检查一下就让他们走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后就到铁钟下边等着队长重新派活。队长分配郭三套牛去耕豆茬地,分配小弟去补种田边地角上的小麦。何丽萍问:“队长,我干什么?”队长说:“你跟小弟一起去补种小麦,你刨沟,他撒种。”

 

    有一个滑稽社员接过队长的话头跟小弟逗趣:“小弟你看准了何丽萍的沟再撒种,可别撒到沟外边去啊。”

 

    众人哄笑起来,小弟感到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偷眼看何丽萍时,发现她板着脸,好像很不高兴。小弟心里立刻难过起来。他骂那逗趣的社员:“老起,操你妈!”

 

    白菜地在村子东头,紧傍着一个大池塘。塘里蓄积着很多雨水,水里生长了很多藻菜和苔藓,池水显得碧绿、深不可测。生产队把白菜地选在这里,主要是想利用池塘里的水浇灌。井里的水当然也可以浇灌,但不如池塘里的水效果好。水车凌空架在池塘上,像一个水上亭阁。小弟和郭三老汉脚踩着颤悠悠的木板,每人抓住一个水车的铁柄,你上我下,吱吱扭扭不停地车着水。从立秋至霜降,没有落过一次雨,几乎每天都是蓝天如洗,阳光明媚。无论有风没风,池塘里的水都很平静。天上有白云时,池塘里也有白云,池塘里的云比天上的云还要清晰。小弟有时候看云看痴了,竞忘了摇动手中的铁柄。郭三老汉丧气地吼一声:“小弟!睡着了吗?!”池塘的北头有像炕席那么大的一片芦苇。孤零零的那么一点芦苇,显得很不真实。芦苇一天比一天变黄,黄的苇叶被初升的太阳和西斜的太阳照耀着时,好像镀了金子。如果那只遍身通红的、奇异的大蜻蜒落在一片金苇叶上时,池水、芦苇、蜻蜒就成了一幅画。还有十几只鸭七八只鹅都是雪白的,在绿水里游来游去。那两只长脖子的公鹅有时趴在母鹅背上。公鹅这样做时小弟往往发呆,一发呆又忘了摇动水车的铁臂,于是,小弟又遭到郭三老汉的训斥:“想什么呢?”小弟慌忙把眼从鹅鸭身上撤下来,加倍用力地摇动水车。在哗哗啦啦的水车链条抖动声中和哗哗啦啦的水声里,他听到郭三老汉说:“毛儿还没扎全个小公鸡,也想起好事来了!”小弟感到羞愧。那只在池塘上飞来飞去的红色美丽蜻蜒,被郭三老汉命名为“新媳妇”。

 

    何丽萍身材很高,比郭三老汉还高。她会武术,据说曾随着中国少年武术队到欧洲表演过。人们经常为何丽萍惋惜,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肯定能成个大气候。她家里成份不好,有人说她父亲是资本家,也有人说是走资派。走资派和资本家没有多少区别,所以谁也不愿深究。反正大家都知道何丽萍出身不好。

 

    何丽萍不爱说话,村里人都说她老实。与她一起下来的知青上学的上学,就工的就工,回城的回城,就闪下了一个何丽萍。大家都知道她受了家庭出身的拖累。

 

    何丽萍的武术只显过一次相,那还是她刚插队来村里时。那时小弟只有八九岁。那时村里经常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会。知识青年们能说会唱,还有会吹口琴、吹笛子、拉胡琴的。那时候村子里显得特别热闹,社员们白天劳动,晚上闹革命。小弟感觉到那时候像过大年一样天天热闹得够数。有一天晚上跟很多天晚上一样,吃过晚饭大家都出来革命。迎面一个土台子,台子上栽两根柱子,柱子上挂两盏汽灯。知青们在台上又拉又唱,小弟记得,忽然那个报幕的小知青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下面请看何丽萍的武术表演:“九点梅花枪”!

 

    小弟记得大家像疯了一样鼓掌,就等着何丽萍出来。一会儿何丽萍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衣服,脚上穿着白色胶鞋,头发盘在头上。年轻的小伙子在议论着她的紧绷绷鼓起的乳房。有说是真的,有说是假的,说假的那个人还说何丽萍的胸膛上扣着两个塑料碗。她手持一杆红缨枪站在台中亮了一个相。她挺胸抬头,两只眼黑晶晶的,十分光彩。然后抖抖枪杆,刷刷刷一溜风地耍起来了。耍到那要紧处,只见得台子上一片红影子晃眼,哪里去看清她的身腰动作?后来她收住势,手拄长枪定定地站在台上,好像一炷凝固的红烟。台下鸦雀无声好一阵,众人如梦方醒,有气无力地鼓起掌来。

 

    这一夜村里的年轻人都失眠了。

 

    第二天,在地头上休息的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耍枪的何丽萍和她的“九点梅花枪”。有的说这丫头的枪术是花架子,好看但不实用;有的说枪耍得像风一样快,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还要怎么实用?有的说要找上这么个老婆可就倒了霉了,等着挨揍就行了,这丫头注定是个骑着男人睡觉的角色,什么样的车轴汉子也顶不住她一顿“九点梅花枪”戳。往后的议论就开始下道了。那时小弟跟着大人们干活,听到这些话时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气愤。

 

    何丽萍的“九点梅花枪”只耍了一次就耍不成了,据说是被人告到公社革命委员会里,公社里说:枪杆子应该握在根红苗正的革命接班人手中,怎么能握在黑五类的后代手中呢?

 

    何丽萍不爱说话,每天垂头丧气地跟着社员们劳动。当所有的知青都插翅飞走时,她显得很孤单,大家都对她同情起来。队长再也不派她重活干。没有人想到她该不该找对象结婚的事。村里的小青年大概还记得她的枪术的厉害,谁也不敢去找她的麻烦。

 

    有一天她悬空坐在水车的踏板上望着池塘里的绿水发愣时,小弟坐在池塘的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很黑,鼻梁又瘦又高,眼睛里黑黑的几乎没有白,两道眉毛向鬓角斜飞去,左边那道眉毛中间有一颗暗红色的大痦子。她的牙很白,嘴挺大,头发密匝匝的,小弟看不到她的头皮。那天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蓝华达呢军便装,没扣领扣,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和一件内衣的花边,再往下一看,小弟慌忙转头去看在白菜地上飞舞着的两只蝴蝶。他看不见蝴蝶,他脑子里牢牢地记住了何丽萍的两只乳房把军便装的两只口袋高高挺起的情景。

 

    郭三老汉不是个正经的庄稼人,小弟听人说郭三年轻时在青岛的妓院里当过“大茶壶”。“大茶壶”是干什么的呢?小弟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人家。

 

    现在郭三没老婆,光棍一人过活,村里人都说他跟李高发老婆相好。李高发的老婆梳着一个光溜溜的飞机头,一张白白的大脸,腚盘很大,走起路来一拽一拽的,像只鸭子。她的家离池塘不远,小弟和郭三踏着木板摇水车时,一抬头就能望到李家的院子。她家养了一条黑色的大狗,很厉害。

 

    他们浇白菜浇到第四天时,李家的女人挎着个草筐子到池塘边上来了。她磨蹭磨蹭就磨蹭到水边上来了。她“格格格格”地在水车旁边笑。

 

    她笑着对郭三说:“三叔,队长把美差派给你了。”

 

    郭三也笑嘻嘻地:“这活儿,看着轻快,真干起来也不轻快,不信你问小弟。”

 

    连摇了几天水车,小弟也确实感到胳膊有点酸痛。他咧嘴笑了笑。他看到李家女人那油光光的飞机头,心里感到很别扭。他厌恶她。

 

    李家女人说:“俺家那个瘸鬼被队长派到南山采石头去了,带着铺盖,一个月才能回来……你说这队长多么欺负人,有那么多没家没业的小青年他不派,单派俺那个瘸鬼!”

 

    小弟看到郭三的小眼睛紧着眨巴,听到他喉咙里挤出干干的笑。郭三说:“队长是瞧得起你呢!”

 

    “呸!”李家女人愤愤地说:“那匹驴,他就是想欺负俺!”

 

    郭三老汉不说话了。李家女人伸了个懒腰,仰着脸眯着眼看太阳,她说:“三叔,半上午了,您该歇歇了。”

 

    郭三打着手罩望了望太阳,说:“是该歇歇了。”他松了水车把,对着菜地喊:“小何,歇会儿吧!”

 

    李家女人说:“三叔俺家那条狗这几天不吃食,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郭三看了一眼小弟,说:“你先走吧,我抽袋烟再去。”

 

    李家女人边走边回头说:“三叔,您快点呀!”

 

    郭三好像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拿出烟荷包和烟袋,突然用十分亲切的态度问小弟:“小伙子,你不抽一袋?”

 

    但他却把装好烟的烟斗插进自己嘴里去了。小弟看到他点着烟站起来,用拳头捶打着腰,说:“人老了,干一会儿就腰疼。”

 

    郭三老汉尾随着李家女人走了。小弟不去看他们,回头往白菜地里看,何丽萍正拄着铁锹站在畦埂上一动不动。小弟心中感到很难过,被水车的皮垫搅浑了的池水里泛上来一股腥腥的淤泥味,仿佛渗进了他的牙缝里。水车的铁管里空空一响,车链子响了几声,车把子倒转几下,被吸到铁筒里的水又回到池塘里,然后水车便安静了。

 

    小弟看到水车把上的锈已经被自己的手磨光了。他坐在木板上,两条腿耷拉着。太阳很好,菜畦里的水还在缓缓流动着,并放出碎银子般的光芒。所有的白菜都停止不动,菜地尽头高耸的河堤也静止不动,堤上的柿子树也静止不动,有几片柿叶已经显出鲜红的颜色。小弟往西一望,正望到郭三静悄悄地走进李家的院落,那条大黑狗只叫了一声,便驯服地摇起尾巴来。郭三老汉跟狗一起钻到屋里去了。李家的篱笆上有一架扁豆,开放着很多紫色的花。池塘里的水被撩动了,鸭和鹅一齐叫,并用翅膀打水。那只长颈的白公鹅把一只母鸭压到水里去了,那母鸭在水里驮着公鹅游动。小弟跳到菜地边上,抓起一团团的泥巴,打击着那只公鹅。泥巴太软,不及到水就散开了,绿水被散乱的黄泥土打得刷刷响,公鹅依然骑在母鸭背上,在水中急速地游动。

 

    小弟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身上很冷,池塘里的水汽使他的肌肤上生出一些鸡皮疙瘩。他的腰不敢直起来,撑起的单裤使他感到耻辱。而这时,何丽萍沿着畦埂朝水车这边走来了。

 

    何丽萍在一步步逼近,小弟坐在了地上。他突然发现何丽萍高大了许多,而且她的头发上闪烁着一种金黄色的光芒。小弟的心脏噗噗地乱跳着,牙齿止不住地打起架来。他把手放到膝盖上,又移到脚背上。最后他挖起一块泥巴用力捏着。

 

    他听到何丽萍问:“郭三老汉呢?”

 

    他听到自己颤抖着说:“到李高发家去啦。”

 

    他听到何丽萍走到木板上,还听到她向池水中吐唾沫。他偷偷地抬头,发现何丽萍出神地望着池塘中的鹅鸭们。何丽萍的上身伏在水车上望着池塘中的鹅鸭,何丽萍的屁股便翘了起来。小弟恐惧极了。

 

    后来,何丽萍问他多大了,他说十五了。何丽萍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他说不愿上了。

 

    小弟满脸是汗,站在何丽萍面前。何丽萍嘻嘻地笑起来。于是小弟更不敢抬头了。

 

    从那天起,郭三老汉每天都要去李高发家为黑狗治病,何丽萍也过来跟小弟说话。小弟不紧张了,不流汗了,也敢偷偷地看何丽萍的脸了。他甚至闻到了何丽萍身上的味道。

 

    有一天天很热,何丽萍脱下蓝制服,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衣,小弟看到她衬衣里边那件小衣服的襻带和纽扣,他幸福得直想哭。

 

    何丽萍说:“你这个小混蛋,看我干什么?”

 

    小弟脸顿时红了,但他大着胆子说:“看你的衣裳!”

 

    何丽萍酸酸地说:“这算什么衣裳,我的好衣裳你还没看见呢!”

 

    小弟红着脸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何丽萍说:“你还挺会奉承人呢!”

 

    她说:“我有一件红裙子,跟那柿子叶一样颜色。”

 

    他和她都把目光集中到河堤半腰那棵柿子树上。已经下了几场霜,柿子叶在阳光照耀下,红成了一团火。

 

    小弟飞跑着去了。他爬到柿子树上,折下了一根枝子,枝子上缀着几十片叶子,都红得油亮。有一片被虫子咬坏了的叶子,小弟把它摘下来扔掉了。

 

    他把这一枝红叶送给何丽萍。何丽萍接了,用鼻子嗅着柿叶的味道,她的脸也许是被红叶映得发红。

 

    小弟为何丽萍摘红叶的情景被郭三看到了。摇着水车时,郭三老汉嘻嘻地怪笑着问小弟:“小弟,我给你当个媒人吧!”

 

    小弟满脸通红说:“我才不要呢!”

 

    郭三说:“小何真不错,奶子高高的,腚盘宽宽的。”

 

    小弟说:“你别胡说……人家是知青……人家比我大十岁……人家个子那么高……”

 

    郭三说:“这算什么!知青也知道干那事舒坦!女大十岁不算大。女的高,男的矬,两个奶子夹着脖,那才是真恣咧!”

 

    郭三一席话把小弟说得浑身滚烫,屁股扭动。

 

    郭三说:“雀儿都竖起来了,不小了。”

 

    从这天起,郭三不停地说那些事给小弟说,小弟也忍不住地问郭三当“大茶壶”的事,郭三就把妓院里的事详细地说给小弟听。

 

    小弟摇着水车老走神,何丽萍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郭三看着小弟这模样,便用更加淫荡的话挑逗他。

 

    小弟哭着说:“三大爷,您别说这些事给我听了……”

 

    郭三说:“傻瓜蛋!哭什么,找她去吧,她也痒痒着呢!”

 

    有一天中午,小弟去生产队的菜地里偷了一个红萝卜,放到水里洗净,藏在草里,等何丽萍来。

 

    何丽萍来了,郭三老汉还没有来。小弟便把红萝卜送给何丽萍吃。

 

    何丽萍接过萝卜,直着眼看了一下小弟。

 

    小弟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他头发乱糟糟的,沾着草,衣服破烂。

 

    何丽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萝卜吃?”

 

    小弟说:“我看着你好!”

 

    何丽萍叹了一口气,用手摸着萝卜又红又光滑的皮,说:“可你还是个孩子呀……”

 

    何丽萍摸了摸小弟的头,提着红萝卜走了……

 

    小弟和何丽萍去很远的地里补种小麦。因为地头上要回转牲口,总有些空闲种不上。他们来到一块高粱地茬。早种的小麦已经露出了苗儿。高梁秸子耸成一个大垛堆在地头上。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天气有些凉了。何丽萍和小弟种了一回麦子,便躲在高梁秸垛前,晒着太阳休息。阳光又美丽又温暖地照射着他们,收获后的田野一望无际,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只鸟儿在天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何丽萍放倒了几捆高梁秸,背倚着高梁秸垛,舒适地仰起来。小弟站在一旁看着她。她的脸闪闪发光,眼睛眯着,湿润的嘴微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弟感到浑身发冷,他感到嘴唇僵硬,喉咙好像被人扼住了似的。他困难地说:“……郭三跟李高发的老婆干那种事儿,……每天都去……”

 

    何丽萍眯着眼,脸上的微笑闪闪发光。

 

    “……郭三骂你咧……他说你……”

 

    何丽萍眯着眼,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小弟往前挪了一步,说:“……郭三说你也想那种事……”

 

    何丽萍望着小弟微笑。

 

    小弟蹲在何丽萍身边,说:“郭三要我大着胆子摸你……”

 

    何丽萍微笑着。

 

    小弟呜呜地哭起来,他哭着说:“……姐姐,姐姐,我要摸你了……我想摸你了……”

 

    小弟的手刚刚放在何丽萍的胸膛上,整个人就被她的两条长腿和两只长胳膊给紧紧地盘住了……

 

    第二年,何丽萍一胎生了两个小孩。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高密县。

 

 

   

转自《莫言中短篇小说散文选》
http://book.kanunu.org/book3/8253/
http://book.kanunu.org/book3/8253/182815.html

 

 

 

 

音乐:在那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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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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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金丝雀的评论:

也不无道理。。。莫言是来自底层的人,他的文学创作自然有深深的底层烙印。。。

金丝雀 回复 悄悄话 莫言最大的魅力就是他那双呆傻傻的小眼睛.透过那双呆傻傻的小眼睛,映出呆傻傻的文字.读者感受苦涩.莫言的文字的可贵在于:苦中作乐,苦中升华.
花甲老翁 回复 悄悄话 我们应该鞭挞中共的邪恶,莫言不是我那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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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龟苓膏的评论:

谢谢龟苓膏!感谢你的交流与鼓励!莫言的这篇小说虽说是个悲哀的主题,但是的确是写得非常美。可以看出来,无论是生活的本身,还是观察生活的作者都有一种在逆来顺受中,化消极为积极的功效与本能。。。这便是人生的主流。。。

龟苓膏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匆匆.的评论:
同意匆匆。有时一时HOLD不住,种下的后果苦不堪言,好在小弟是个善良孩子,希望他逐渐长大起来的过程中不会被农村那种男尊女卑的传统同化变得像郭三之流的人。也希望小何不会一走了之把孩子扔给小弟。记得以前看过一篇小说写一个孩子和他拾破烂的父亲,就是知青不HOLD在农村留下的孩子以后回城就抛弃了父子,那一个惨呀,想起都流眼泪,我更喜欢那一篇因为里面传递着一种永不屈服坚持到底的精神,不论命运把他们带向何方。我不是莫言的FAN,但是这篇写乡村的的确很美,而楼主的评论读起来也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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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africangrey的评论:

谢谢africangrey!你对小说的赞誉很美,也的确如此,浓郁的乡村气息,展示了小说的生命力。关于金球奖,今年的评比很有颠覆性,漠视了权威与传统,甚为突兀。政治概念高于艺术本身的倾向令人疑惑。。。

africangrey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
我觉得小说很美。虽然历史背景不美。乡土淳朴的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实实在在地体验着生命的潮涌,都与土地庄稼池塘大自然紧密相连。这就是莫言小说的魅力所在---一切都是鲜活的悸动的。
再给Argo喊冤。
能把一个大家都知道结局的故事讲得丝丝入扣充满悬念,导演的功力不浅。相比之下,林肯的功力在主演。Pi如诗如画,美工摄影后期制作都功不可没。导演作为瓢把子,起的主导作用无可厚非,但footwork不如Argo intric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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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DUMARTINI的评论:

谢谢杜马!非常感谢你的交流与鼓励!不过你的表扬有明显的偏袒之嫌。。。同学们会不服气的。。。哈哈。。。
看了昨晚的金球奖了吧。。。大出意外的是最重要的两个奖项竟然与最热门的《林肯》和《少年派》无关。因此令人非常怀疑这届金球奖的权威性,至少失去了已有的传统与郑重。《逃离德黑兰》的导演都没有获得奥斯卡的最佳导演提名,金球奖却能够把这一桂冠授给他,有悖惯例与情理。。。

DUMARTINI 回复 悄悄话 回复Shenzhen记忆的评论:
同意你说的

当初我们女知青当中确实有很多很多故事,包括这样的《爱情故事》

点缀朋友,你的文章读着比原作感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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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匆匆.的评论:

谢谢匆匆!说得好!不管是无奈还是认命,只要hold住,总会有一天“柳暗花明又一村。。。”
非常高兴,你也喜欢莫言的这篇小说,洋溢着浓郁的农村气息与景致。




匆匆. 回复 悄悄话 也非常喜欢莫言的这篇,特别是乡间的情景描写。。。
虽然是"有一种妥协叫无奈,有一种迷失叫认命"
只要hold on,也将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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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yuanfang2012的评论:

谢谢远方!仅仅是我的一己之见,但愿没有误解小说家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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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zhaolinzhang的评论:

谢谢兆麟!天无绝人之路,她不会一无所有的的。。。


yuanfang2012 回复 悄悄话 "有一种妥协叫无奈,有一种迷失叫认命。"这是你总结的还是原文中的?精彩!
zhaolinzhang 回复 悄悄话 那一点点真心是她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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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清清泉源的评论:

谢谢清泉!存在决定意识。也许是太缺乏多样性了,所以才会出现你为之愤慨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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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zephyr2012的评论:

谢谢zephyr!问得好!在苦难与陋习中,女人比男人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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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Shenzhen记忆的评论:

谢谢记忆!女知青确实可怜,无依无靠,被命运捉弄。。。莫言是很有思想的作家,老百姓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怎么能不知道呢?看看他的《生死疲劳》就清楚了,他都是用的反讽来鞭打现实中的光怪陆离。这篇《爱情故事》,自然是用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来诉说一个并不浪漫的故事。这就是大智慧。不这样写他的书还能出版吗?更无从谈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




清清泉源 回复 悄悄话 中国农民没有什么好娱乐的,就拿原始的性来娱乐。中国的作家没有什么可写的,就拿夸张的性来写。少有高尚勇敢,罕见浪漫优雅,缺乏荡气回肠。有的就是一双双暮腐陈香的畸足,由作家们没完没了的撕扯张扬着裹足布。
zephyr2012 回复 悄悄话 中国有爱情故事吗?我只看到女人的不幸
Shenzhen记忆 回复 悄悄话 女知青真可怜!
莫言把这叫做爱情故事,大概别有用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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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wenxin01的评论:

谢谢文欣!希望你喜欢。。。


wenxin01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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