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
那天邝野挨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惹着了谁，原来曾在华佳送外卖的西班牙人找人打了他。事情起因于邝野那次出车祸，邝野撞车受伤后，华佳曾雇那个西班牙人三个月，帮助送外卖。后来邝野好了，他就被辞掉了，但是一旦餐多邝野送不过来，老板就叫收银员给这个西班牙人打电话，有一天厨房总共做好了七餐，邝野拿了同一方向的五餐，把另外相反方向的两餐留在了餐馆，西班牙人非常气愤，觉得邝野净拿好送的、给小费的餐，把远道的、挣不来钱的给他留下了，其实邝野也送过不少不给钱的餐，那两餐也不远，而邝野拿的五餐三餐都很远，但是因为在同一个方向，他就一起拿了。邝野送餐的原则是尽快把餐送到客人手里，干这份工作，客人住得远不远，你无法选择，给不给小费，也无法选择。西班牙人怪邝野是没有道理的。
挨打后的邝野心里很窝火，他没有感谢牛锋带人去救他，反而埋怨雨鹃去找牛锋，让自己颜面扫地，所以，当雨鹃一路狂奔到家，告诉邝野她通过了博士生资格考试时，邝野就象没有听见似的，最后竟然挤出一句，那玩意，谁还过不了，叫人就能过。雨鹃原以为邝野会祝贺她，给她一个亲吻和拥抱，哪想到什么都没有，反而还招来一顿讥讽。
雨鹃正在兴头上，没太在意邝野的反应，她想好好庆祝一下，于是就跟邝野商量请谁吃饭，邝野不同意请人吃饭，又不是富翁，哪有钱请客，不过是一个博士生资格考试，有什么可庆祝的，但是雨鹃执意大家聚一聚，邝野说愿意请，你自己张罗去吧。
雨鹃请了牛锋、菊石和李盟盟。邝野的挨打看似缓和了雨鹃夫妇跟牛锋的关系，其实只是缓和了雨鹃和牛锋的关系，如果没有雨鹃在这头连着，两个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来往，更不用说在一个饭桌上吃饭。雨鹃经过这次事故，已经能够到位地处理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人家向你求婚，你应该感到高兴，说明你还有魅力，朋友间没有什么冤仇大恨，所以用不着恨得你死我活的，更用不着老死不相往来。
吃饭时，为了活跃气氛，牛锋主动提起自己的事，他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议员们给学校诚恳地写了一封信，因此学校经过反复协商，终于同意他硕士毕业。他现在只需把自己过去做过的东西整理一下，做一个网络文件夹就可以了。在座的每个人都替牛锋高兴，也很惊讶原来事情可以这么轻松解决。
李盟盟由于在中国学的是统计，所以好多课她都得到了免修，因此，她可以少选很多课。尽管李盟盟入学比雨鹃晚，但她却自豪地在聚会上宣布自己已经比雨鹃早一个学期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雨鹃呢，什么都得修，博士毕业九十二个学分一个都不能少。由于李盟盟可以免修很多课程，所以早就开始写论文了，现在论文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正忙着找工作，那才叫爽呢。
大家又谈起菊石，都说小红是个好姑娘，菊石也忙不迭地说是，然后就闭口不说话了，雨鹃说那天她见到乖乖，长那么大了，小孩子说长起来可真快，长得可真象你，小红将来要是嫁人了，不知乖乖会不会受罪，听雨鹃这么说，菊石的心马上就缩紧了，他好象看见自己的乖乖正被后爹关在地窖里，骨瘦如柴、没吃没喝，双眼无神地哭着要爸爸。雨鹃还没说完，菊石就说，我会照顾好乖乖的，他就差点说出来，我跟小红已经复婚了。雨鹃说，怎么照顾，恐怕到时候你只有探视的权力，现在都判给了小红，很难想象将来乖乖会判给你。菊石不再说话，便跟雨鹃要酒喝，雨鹃拿给他啤酒都引起不了他的兴趣，要喝伏尔加，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事业的不顺使菊石非常伤感，他要一醉解千愁。李盟盟听说有伏尔加，也上来凑热闹，尽管学业有成，但终生大事却没有着落，她也想在餐桌上伤感一回。
好好一个庆祝会变成了诉苦会，雨鹃才明白，原来不仅自己心里苦，大家都有各自的苦，来宾当中，只有牛锋比较镇静，没有加入喝酒的行列，他珍惜来雨鹃这作客的机会，不能“原形毕露，”因此，他一直喝可乐，一点酒都不敢沾，他怕雨鹃看到他醉酒后的邋遢样子。邝野本来讨厌聚餐，但是拗不过雨鹃，也接受了，他胃有毛病，本不应该喝酒，但是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还是喝了些，虽然没有象菊石那样喝得醉熏熏的，但是也有点神志不清了。一屋子人只有雨鹃和牛锋两个清醒，李盟盟还错把扶着她回家的牛锋当邝野，直喊邝野我爱你，牛锋看见雨鹃傻傻地愣在那里，就哄雨鹃说她说醉话呢，别介意。
两个人把喝得烂醉的人都送回家，牛锋又跟着雨鹃回到她的家。邝野就问牛锋将来打算怎么办，牛锋说顾不了那么多，现在先把硕士学位拿到手，如果能够得到工作签证，先弄个绿卡然后再谈创业。邝野说，你小子也不怎么样，没什么本事，还想打我老婆的主意。雨鹃站在邝野和牛锋之间觉得真窘，没想到牛锋却说，如果我这一辈子能娶上象你们雨鹃那样的女人，此生足矣。邝野说，今天就把雨鹃给你，你拿去吧。邝野已经喝醉了，他硬是把雨鹃往牛锋怀里塞。牛锋只好接住雨鹃，否则雨鹃就被邝野给推倒了。邝野还要说什么，雨鹃又打断邝野说，不要再跟牛锋瞎说了，人家明天还要上班呢，谁象你，不用看时间。
牛锋前脚踏出雨鹃的家门，后脚邝野就跟雨鹃耍酒疯，我不上班怎么了，我还没有到上班的时候。雨鹃说行了，算我说的不对，明天我还得去学校，我要睡了，邝野说不行，你得把你跟牛锋的事给我说清楚，你跟他上床了没有，为什么他那么疼你，为什么他跟洛红离婚，是不是因为你，你不要给我戴绿帽子，我的帽子多的是，我不想要绿帽子。雨鹃不想理他，那么多的碗没有洗，屋里杯盘狼籍的，就想去收拾。邝野不依不饶，非得让雨鹃写下来她什么时候跟牛锋上床，否则你们怎么那么好。我挨打了，你一下子就找到牛锋了，怎么那么凑巧。
雨鹃没有见过邝野这个样子，有点害怕，一直以为邝野很大度，不在乎自己跟牛锋的接触，没想到喝了酒就露了原形，知道邝野喝醉了，醉话是不能深究的，邝野罗嗦完、抱怨完雨鹃跟牛锋的关系，就一头栽在床上睡去了。雨鹃也累了一天了，帮邝野脱了衣服，也马上进入甜美的梦乡。
半夜雨鹃被恶梦吓醒，她梦见自己肚子里藏着一个小魔鬼，把她折磨得欲死欲活的，这个小魔鬼一口口吃她的心、她的肝，最后雨鹃看见自己空着肚子，在天上飞。飞着飞着，又撞到一棵树上，于是掉下来摔死了，她肚子里的小魔鬼也摔死了。甚至第二天早上起来时，雨鹃还对昨天的梦心存疑惧，觉得肚子很疼似的，穿着睡衣，雨鹃美丽如秋水的大眼睛盯着屋子的某一角，坐在床上发愣。
邝野不喜欢睡懒觉，早早起来把昨天的杯盘狼籍收拾得干干净净，听见雨鹃起来的声音，便开门去看她。尽管邝野对雨鹃的“不忠”还耿耿于怀，但跟雨鹃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再加上邝野天生幽默、爱开玩笑，他就悄悄走到雨鹃的背后，捅捅她的后腰说，还不起来，想提供服务？
雨鹃说，昨天你说的醉话都忘干净了吧。你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害得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到现在我还觉得肚子疼呢。邝野一边往床上爬，一边说，让我给你揉揉，昨天我太粗鲁了，吓着你了，让你晚上做恶梦，是不是，对不起。果然，经邝野这么一揉，雨鹃便不觉得怎么疼了。于是邝野把雨鹃背下床，雨鹃不让他背，他还不肯，还说，猪八戒背媳妇，背得正对劲，一下子把雨鹃背到早餐桌旁，雨鹃直嚷嚷，我还没有刷牙呢，邝野一边喊“来了”，接着又把雨鹃背起，直奔洗手间。
自从邝野挨了打，雨鹃就劝他不要打工了，邝野刚开始不听，直到不断看到中国人送外卖出事的报道才感到害怕，决定准备考试，不再打工，打一辈子工有什么前途。邝野早就计划好了，他现在先准备考试，等雨鹃找到了工作，他就开始读书，然后再把黄皇接过来。早晨邝野跟雨鹃一起去学校，中午两个人也不回家，在学校吃自带的午饭，他们从商店里买来面包、生菜、西红柿和火腿，做四个三明治就是午饭了，雨鹃饭量很大，一个吃不饱，吃两个又觉得撑得慌，而邝野两个刚刚八分饱，于是雨鹃吃剩的那小角正好塞满邝野的肚子，两个人还自制了柠檬汁，为了省钱，从来不从学校售货机里买东西。刚开始跟雨鹃去学校，邝野都觉得不好意思，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背着个双肩挎，心里非常怕人家笑话，但在美国大家都这么背，邝野慢慢就习惯了。
这天雨鹃推门走进图书馆，正好碰见教过她的一个老师，人家向她表示祝贺，雨鹃这才知道，她写的一篇文章发表了，那可是美国一家很有影响的新闻学术杂志，谁要是在那上面能发上一两篇文章，没工作的能找到工作，没得到终身教职的则能得到终身教职。雨鹃一边听着教授的祝贺，一边心里想，也许弄错了，不该发这么早啊。原来安排此期发表的一片文章引起编辑怀疑，最后被查出照抄撤掉了，雨鹃的文章本来应该在下期发，但由于长短跟撤下的文章差不多，编辑就提前上了她的文章。
这篇文章的发表对雨鹃的意义大极了，首先这篇文章意味着她有了一个工作，其次，她能够昂首挺胸出现在别的同学面前，想当初，自己多么受到羞辱，比她早来的南韩同学和日本同学已有多篇文章在会议上宣读，碰见雨鹃就问雨鹃怎么样，雨鹃最怕碰见他们，尽管没有人真的带着目的去羞辱她，但看别人个个有文章，而自己什么都拿不出来，雨鹃就感到奇耻大辱。副院长每学期初都组织博士生们到她家聚会，雨鹃也去参加聚会，但是每次都是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发表出来，无话可说，因此，每次就郁郁寡欢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欣赏副院长家优美的庭院。副院长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当同学们忽啦啦一下子跳到水里忙着逮鱼、逮虾、逮螃蟹时，雨鹃则坐在岸上，沉默不语，眼睛里写满了忧伤。她不想落于人后，但你没有东西，你不想又能怎么样。如今，雨鹃能有文章发表，不知比常人付出了多少倍的努力，所以她觉得到了她扬眉吐气的时候。
雨鹃一直不信自己写不出东西，脑袋也不笨，凭什么写不出东西。雨鹃知道教授都很忙，帮不上自己，也没有时间给自己看稿、提修改意见，聪明的她就利用每一个学术会议，把稿子寄过去，不管采用不采用，人家都会找三个人看你的稿子，给你写评语，这些评语对雨鹃来说极为宝贵，她就照着评语改文章，然后再投出去，然后再改，再投，整了几回以后，雨鹃就知道一篇文章该怎么写了。
如果说别人的评语让雨鹃学会了怎么组织构思一篇学术文章，那么学校的写作中心则让雨鹃学会了从写新闻娱乐稿到写新闻学术稿的过渡。这个写作中心免费给在校学生提供改稿的服务，不管你来自哪个国家，只要是学生都可以得到服务，但是规定一个学生每周只能使用两次中心的服务，雨鹃写的文章多，两次用完后，雨鹃有的文章还没有得到修改，就去找中心主任看能不能加一次，她跟主任谈她写的文章，谈她怎么刻苦学习，谈中心对她有着多么大的帮助，雨鹃还拿出她写给中心的感谢信，中心主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刻苦、勤奋的学生，就给雨鹃破例，如果没有别的学生来，她就可以加进来，因此，雨鹃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这个中心改的。
雨鹃每天晚上两点睡觉，凌晨六点起床，她如此辛苦地工作就是为了能够有一篇文章发表。现在她终于有一篇文章发表了，而且还是在那么举足轻重的刊物上，雨鹃觉得自己的价值得到了体现，同时她的自尊也得到了满足，雨鹃觉得她能够挺起腰板在同学面前走路了。虽然那些日子苦得令人不堪回首，但是想到同学再也不会嘲笑自己的无能，雨鹃认为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