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70周年。
父亲家在山东, 是日本侵华重灾区。
爷爷是当地最大的地主,经营着几门生意,作为一家之主,辛勤劳作,养活一大家人。
我一直认为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 在严重重男轻女的山东,家家户户给女孩子缠小脚的年代, 把两个小女儿送去上学。
父亲兄弟姊妹7人,加上伯母姑父等, 共8人直接参与抗战, 最小的姑姑参加抗战的时候仅 15岁。 从奶奶不多的故事得知,小姑姑当年整天去村里的夜校上课,后来才得知是在夜校认识了当先生的后来的小姑父。小姑父是隔壁村的大地主的儿子,当时已经是共产 党员,反抗了家里的包办婚姻,和另一家大地主的女儿离了婚,和小姑姑参加抗日了,后来成为了我小姑父。 看电影《白鹿原》里的小学校长鹿兆鹏,我就想到小姑父,只不过小姑父比郭涛帅多了,儒雅有风度多了。
小时候去杭州探亲, 姑父饭桌上再一次对儿女们念叨,“你妈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子。”表哥表姐们都嚷嚷,这话说了几千遍了。小姑姑这时候往往默不作声。 经历枪林弹雨的她 有一种凛然大气。 我一直认为小姑姑和小姑父郎才女貌, 志同道合,是Soul Mate.
小姑姑家常来一家客人,是小姑父的战友一家,两家至交。表哥表姐们私下议论时候说,姑父和战友49年在杭州偶遇,激动地热烈拥抱,那是生死中的兄弟 情谊, 血浓于水。 战友也是世家出身。那个年代有许多他们这样的富家子弟,有良知有同情有悲悯有风骨有担当,一腔热血家国情怀,认为剥削雇农们得来的钱财不义, 和自己的父母造反, 要均贫富, 等贵贱,日本鬼子一来,一跺脚参加了共产党。
小姑姑的姐姐四姑姑是在四姑父在爷爷奶奶家养伤的时候认识四姑父的。 四姑父一家原籍河南,闯关东去了东北,9.18让四姑父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切,成了孤儿,讨饭路上12 岁加入了共产党的军队,跟随部队转战到了山东,38年还是少年入了党。干过地下党,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危险的营生,后来参加八路军,一次他带领的一个连遭遇了鬼子埋伏,全军 覆没,四姑父摔毁枪支跳井自尽,但是跳进了一口枯井,一条腿摔断了昏迷几天后被老乡救出来但精神失常了,住在爷爷奶奶家养伤常常半夜一个人在院子里挥舞木棍 高喊冲啊杀啊。父亲在家里最小,当时还是娃娃,被这个“疯子”吓坏了。四姑父伤养好后却和四姑姑相爱了, 不知道四姑父的精神健康康复是不是因为四姑姑的爱情。
他们解放以后主动双双要求到最艰苦的工作,于是去了贵州,是大学里的骨干干部,立志要继续艰苦奋斗,建设共产主义。在那里养育了5个儿女, 这个家是四姑父全部的亲人。
四姑父文化不高,我小时候偷看他的日记,写的都是如何忠于党,斗私批修,和同事间批评和自我批评, 心灵单纯的很。笔迹歪歪扭扭, 错别字很多, 让我对这个无比敬仰的英雄很失望。常常看到高大的四姑父一瘸一拐地走路心里很是心酸的感觉。
大大爷,就是大伯,在一次战斗中肉搏,突然一个战友说你肠子流出来了, 大伯低头一看晕了过去。 后来住部队医院养伤的时候和前去探望的父亲第一次吃到西红柿,俩人找个背地儿偷偷吐了, 说, 这啥味儿啊, 真难吃。西红柿的故事是家里抗日故事的一段趣话。 和大大爷一起抗日的大大娘, 大伯母, 也是一家地主的女儿, 但是我对大大娘知道的很少, 只在小时候回老家朦胧地见过一面, 家里人说她是能打双枪的。
解放后的大大爷酗酒,因肝癌去世于52岁。 医生说是酗酒导致。 家里人都说他爱喝猫尿, 这让我对他这个抗日英雄的崇拜大大地减分。 而我出国后才知道PTSD这个概念, 才联想到大大爷。 那时他已经走了多年。
二大爷,二伯,和二大娘, 二伯母,入党参军刚去到前线不久抗战结束了,不知道有没有打过仗,对他们的事迹不详。
我的爷爷奶奶很高兴,因为担心家里的儿子都去打仗了,怕回不来香火无以为继。
不说说大姑二姑不公平: 日本侵华的时候, 大姑二姑已经嫁人生儿育女, 又都是小脚。前线抗日已经是不可及。 但是她们都在后方参加了妇救会, 帮助纺织制作军医军鞋。看过大姑二姑用自家的土纺织机织布纺棉花,还有手工纳的鞋底,精致, 很美的工艺。
我们小时候从来没问过父辈那个年代的故事,父辈偶尔讲起也很少认真听。父辈们并不怎么回忆,不知道是不是不堪提起, 还是和那个年代相比, 能活着实在是幸福又幸运,不提也罢。 我们从8个参加了抗日的父辈那里得到的只是这么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和故事都湮没了。
8个父辈都幸存下来,在49年后都在不同的领导岗位兢兢业业。在他们的说服下,爷爷奶奶老家的土地财产也都上缴政府,父辈们坚信中国很快就步入共产主义了,土地财产都共有, 人人有饭吃有衣穿, 土地财产留着没用, 应该都上缴给共产主义做贡献。
老家没有家人被定为地主成分,没挨批斗没受折磨,爷爷奶奶在村里仍然德高望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掩护过无数八路军伤病员, 还是因为主动上交了土地财产, 还是家里有好多个党的干部。
文革中家里的干部们都遭受不同程度的冲击。其中最广为传颂的是四姑父的故事:红卫兵给四姑父挂上牌子批斗, 四姑父把牌子摘下来摔地上说老子亲手打死多少日本鬼子,你们几个毛孩敢怎样?后来有家长教训那些小孩说人家是抗日英雄,你们也不怕报应。姑父最终没遭受戴高帽游街剃阴阳头的侮辱。
如今参加过抗日的父辈中只有小姑姑还在,快90岁的老人,眼花了腿脚不灵,过去几年摔过两跤,都摔骨折了;遇到不爽的事儿还发个脾气啥的,倔。
前两年一次和小姑姑通电话, 小姑姑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高干疗养院,疗养院还组织他们参观监狱,听贪污犯做检讨,一个贪污犯因为贪污了3000元而劳改。 小姑姑坚定地说, “贪腐的干部还是极少数。绝大部分党的干部都是廉洁的。”我是真想知道那些抗战故事,那些没能幸存的战友,流的血负的伤…这些浴血奋战过的先辈们对毕节垃圾桶里中毒而死的孤儿,救灾现场的“表叔”, N奶在海外的裸官们怎么想…这是不是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而抗争的信仰。
听了这话,我眼泪流下来,终究没问。姑姑老了,让她留存对她血与火中的战斗青春的美好记忆。
父辈们没有一张抗战的照片。相信大多数那个年代的抗战先辈都没有。 他们人生中最艰苦卓绝最残酷也最可歌可泣的8年光阴,没有记录----我在看到日军在美国战舰密苏里号上向同盟国投降的签降仪式的照片时这样想,照片中的人们都好光鲜好时尚。
在加拿大我们以罂粟花纪念战争中的先烈和军人,当我想纪念祖国那千百万壮烈牺牲流血的先辈, 却发现没有一个可以奉献的标志物。 只有文字, 而文字往往这样无力。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抗日先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