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店胖大少阿懵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东西,到我家对面房间找依忠,两人又鬼鬼祟祟地出去了。我一看就知道有戏,放下七巧板跟出去。依忠五六岁的妹妹依丹,穿着红衣裳花裤子也悄悄地坠在后面。
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我们家搬到朋簪弄。“朋簪”是朋辈的意思,“朋簪峨峨尽才子,椽笔交辉云藻丽”雅得很,我那时读书不多,这里邻居多是肩挑小贩,手工社员,一直跟着叫“扁担弄”。我们家、依忠家和瞎眼依姆三家合住靠近弄堂底的一进堂屋里。瞎眼姆还有两个打光棍的年轻儿子,每天弄些炒花生,苔菜饼之类沿街叫卖。依忠父母在做骨梳印章的作坊里工作,他爸是厂长。他比我大两三岁,有十一二岁,眼色精明说话沉稳人很帅气,是我们弄堂的孩子头。
依忠当小孩头倒不是靠他爸厂长的威风。而是手头常有些零钱又比较大气。我们弄堂口有个小人书店,阿懵家开的。呆在店里看书比较便宜,依忠总有些零钱租书在那儿看。那时我们一家七口全靠我妈小学教师的工资,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我口袋里从来没有一个钱仔。就总跟着他在店里蹭看。他每回租书也都没忘记叫我去。他爸好喝酒,晚上隔三差五地叫他去打酒,他也叫我同去。酒店有两三个街区远,带个锡壶装上温好的老酒买一包卤菜。离开酒店不远有个阴影的地方,他常常到那里会停下对着壶嘴抿一口,挑个卤味扔到嘴里。有时也让我小抿一口,那时只觉得既苦且烫。后来见我不能领略酒的妙处,就只让偷吃一口菜。
朋簪弄不大,六尺多宽,地上铺着石板,因为年代久远,青石板路面凹凸边角都很园润。弄堂进去右手是一面高墙,左边一排五六家房子都是木板窗户门面不带前院的一进堂屋。弄堂直走到底,正面是一堵石灰高墙,中间门洞有两扇带铜钉的红漆大门,进去就是一个小院,三面粉墙一树蜡梅左边开了个月门。我曾溜到月门边偷窥过,那里边又是一个院子,一颗大树和一丛竹子遮掩着屋子的大厅,红砖小径通到那里,两边缀落些花草奇石,厅堂中间挂了张猛虎下山图,显得幽雅不俗。这弄堂雅名也许靠的是这个大户的宅院。弄堂底部右转是个夹巷再左弯便真正到了底,那里有口枯井和一个大磨盘,连着另一家大宅的后门。
我们跟着依忠和阿懵到了大磨盘边,看见罗罗和阿旺趴在地上在玩弹子。阿懵把一直掩在衣服里的东西掏出来,大家齐吸一口气,那是一把枪!细看一下,却是手工仿制的,除了上面是钢管外,其他都是木头。钢管后面堵了木塞,上面钻个洞插了根引线,里面装着从爆竹里拆出来的火药和铁条,枪口用个布条塞着。
依忠问:“你想在这里试枪?”
阿懵点点头,满脸兴奋,强调说:“这是真的枪咧,能打死人的!”
依忠环视一下周围,只见五六张兴奋紧张的脸。这个弄堂拐角除了年节大家要用大磨盘外,平时很少人会走到。
“罗罗,到你们家搬个椅子来。”罗罗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家就在后门开到这里的大宅里。罗罗很快搬来一张靠背椅,不过靠背藤面都己经没有了,只剩下木框。
依忠看一眼各人的身上,罗罗和阿懵都是毛衣,他自己和阿旺穿着夹袄还比较新,只有我还穿着件厚实的旧棉袄。
“你把它脱下来,罩在椅背当靶子。”依忠拍拍我的肩膀,命令说。
“我不!打坏了,我妈会骂的。”
“不会的,最多一小洞,看不出来。再说你这棉袄明年不一定还能穿。”
“我不!”这可蒙不了我。打坏了,只有我一人挨骂,其他人都没关系。
依忠扒扒头发看着大家,没人吱声也没有志愿者,大家只看着他。他只好跟阿懵说:“要不,你出十本小人书,让他看一下午?不然就没法试了。”
大家眼睛都看着阿懵。阿懵胖胖的脸上都是不情愿,犹豫了好一阵子说:“好吧,只能看两个钟头,别让我爸知道。”
大家又转过来看我。这下不答应不行了,只好说:“我要《济公传》。”阿懵点点头。
依忠把椅子摆在弄堂底靠墙位置,罩上我的大衣。他和阿懵退到十步远的路口,罗罗和阿旺躲在罗罗家的后门,最靠近那椅子,开了一条缝只露出两个脑袋。依忠用枪比一下,看见依丹和我还在路口,就说:“依丹,你回去。这儿危险,不准看!”
依丹小脑袋一拧,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瞪着眼说:“不!赶我走,我就报告妈!”
依忠和他妹妹互相瞪着,对视一会儿,依忠软下来,对我说:“你看着她,只准露出一个脑袋。”
我们躲在路口拐弯处。依忠又比了一会儿,对阿懵说:“你来吧。”阿懵摇着肉乎乎的手小声地说:“我不敢。”
依忠皱着眉说:“这枪,后面也不敢向着人。一个人拿着就没办法瞄准了。”
阿懵还是摇头。依忠只好对着那门缝里的脑袋叫:“阿旺。你敢不敢来拿一下枪?”
阿旺这几天正看隋唐演义的小人书,一直和弄堂里的小孩在考校谁是弄堂里第一条好汉。听到叫,一激灵伸出头问:“叫我干什么?”
“敢不敢过来帮我拿稳这只枪!是不是好汉要看胆量的。”
阿旺涨红了脸出来。依忠让他双手横握着枪把,离身子远远的,依忠蹲下来牵引着他的手来瞄准。最后满意地点点头,伸着手命令说:“来火!”
谁都没带火。“依丹,回去将妈抽水烟的纸媒点了火带来。”
小姑娘红蝴蝶般地飞跑回去,带着头上还有炭红着的纸媒来。
依忠接过,吹燃纸媒,又把着阿旺的手,瞄了瞄点燃了引信,拉着阿懵掩耳退了一边。大家各就各位都捂着耳朵,看着阿旺脸上发青孤伶伶站在那里,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腾起一团白烟来。枪管引线处滋出一丛火星,朝我们飞来,我赶忙按住尖叫的小姑娘和她一起伏下来。
白烟散去,只见弄堂里第一条好汉阿旺脸色煞白,枪倒还没丢,垂下来,手还抖着。
阿懵飞奔过去和罗罗察看靶子,就见阿懵一蹦三尺高,双手在上面摇着,“打穿了!打穿了!是真枪能打死人!”
罗罗用手指穿过那个枪洞,举起来给大家看。
我苦着脸走过去,看见棉衣背上一个星型豁口,这个试枪就我损失最大。依丹牵我一下,手里拿颗攥了很久的糖要给我。我毫无心情,摆了摆手仍然盯着我的棉衣。
依忠走过来摸了摸棉衣,叫:“罗罗,回去拿块胶布和剪刀来。”
他拿剪刀修了下毛边,剪块胶布从里面把破口贴上,压齐豁开的布,不细看还看不出来。棉衣衬里面也照样修复了。我穿回去担心受怕了好些天,一直到春暖换季了,我妈都没看出来。
88年我学成回国后,把爸妈接到北京中关村小住。依忠也来到我们家探望,他已经是人大的教授、院校的领导了。见面时,只觉得他满脸憨厚,说话也显得腼腆,浑然没有小时候那股干练和帅气。不知道这么多年念了书,这领导艺术是被磨没了还是更精进内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