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二三事
(2012-09-08 13:18:43)
下一个
我们家兄弟姊妹五人,我对父亲的了解是最深刻了,有几个原因。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做了三年多的牛鬼蛇神,写不完的坦白交代,贴不完的认罪书,当时又没有复印机,每次的交代又必须与以前写的没有矛盾没有出入,若是一不小心被革命群众鸡蛋里挑出来一小丝骨头,事就大了,因此每份交代都得抄一遍留底。那时我十七八,多好的记忆力啊,没用来学将来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倒是为防意外成了复印机,记得太清楚了,有些事直到现在,我都六十多了尚未忘光。
其二是上山下乡那些年头里,我待在上海的日子较多,那时父亲已经不是牛鬼蛇神了但又没有什麽研究可做,每天我都陪父亲散步聊天,父子二人天上地下无所不谈,对父亲我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与认识。
在很多人包括兄弟姊妹,都认为父亲是不太会联络人的,其实不然,父亲告诉过我,在这方面他实际上是很得行的,从大学毕业到解放这十来年里,父亲在重庆为开拓生意,通过朋友刘XX先生认识了当时国民政府的一些重要官员如西康省建设厅长CC大将冷XX航空委员会的XX中将等,还戏说“我替陈果夫烧过鸦片陪张国焘打过麻将为张澜拎过皮包”。在和他的表叔刘国祺(即小说红岩中从香港飞回重庆救弟弟刘思杨的那位富豪)合伙中,接识了不少工商界头面人物和民主党派人士如卢作孚黄炎培胡子昂胡阙文等,彼此颇有生意交往。父亲认为国民党时代做生意乃务虚,一定要交际广朋友多好办事,但解放后该务实了,作为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应把主要时间放到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上来,朋友的交往很正常,但不要花费过多时间更不要刻意去结交权贵。在我下乡久久不能招工回城时,父亲是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去找过任何老朋友帮忙,后来他说过当时不去找人并非“清高孤傲”,而是他能找的朋友当时应该和他差不多的自身难保,可能自己的孩子还得找人帮忙呢。但是,父亲决不是对人冷冰冰的,我们的同学朋友都知道,父亲是如何和霭可亲平易近人。另一个明显的例子,父亲不愿费时到理发店剃头,总是找在我们住的某某新村门口那个提个理发工具包的老尤,两人的社会地位兴趣爱好差别应该说够大了吧,但他们还是交上了朋友,父亲还去过老尤在斜土路棚户区的家好些回呢。
父亲和大多数四川人一样,爱说笑能摆龙门阵,极富幽默感,我们家的餐桌上永远是笑声不断的,我家邻居中很有几个大尉工程师,程X阿姨的丈夫王叔叔也是大尉但因身体不好吃得不多,所以同是四川人而常来我家玩的程阿姨戏称XX吃得很多是个一杠四星-大尉 (胃 ),父亲立即宣称程阿姨是两杠四星-大校(笑),果然是哄堂大笑。陈XX叔叔也是多年乡音不改爱摆龙门阵的四川人,和父亲一起"充壳子"的时候,要是听得懂四川话的人一定会笑痛肚子的,他俩开玩笑说,哪次单位开联欢会上台说一回相声去,父亲又高又瘦而陈叔叔又矮又胖,站那儿就令人发笑又都是满口川音,大该也是说说而已吧,否则这二位嘴边没人站岗的四川人横枪乱开,文化大革命就非要了命不可。
父亲做任何事都非常认真,工作上的事那些叔叔阿姨的文章都说到了。我只是从在家中看到他是如何做事的来证明这一点。小时侯见他自己做不锈钢单剑双剑,后来又做长矛手杖,每做一样东西,事先总要画好设计图,想好用什麽材料,怎麽加工,真正在制作过程中还要不断地修改设计与制作,尽最大努力达到尽可能的成功,有时为求更好,不惜全部毁掉重来。就连看小说吧,父亲青年时忙于学习与工作,三国红楼梦都没好好看过,在他过世前几年,他认为是时候好好读一读这两本书了,他读书的方法与旁人不一样,读三国前,先用四张白报纸粘起来,画张当时的地图,贴在墙上,随时将各方战况标在地图上,所以他读次三国要好几个月。说到读红楼梦,得替四大家族编上人际关系图,也是贴在墙上,一目了然,等他读完后,你去问他吧,一准能回答你谁与谁的关系。所以,一旦父亲交代我做什麽事,我们是不太敢马虎的,总要尽力些,可惜我出国前在XX钢厂钢研所炉前化验室,在美读完书后先在纽约某医院的人体结构研究中心,现在美国老年研究院搞了十多年“研究”也没什麽出息,大概是姓马属虎凡事就有点马虎吧,真觉得有愧老父。
父亲的古文根底有多厚?在我的记忆中,凡我们能找到的文章诗词,报上引用的古文章节片语,好象没有一篇父亲没读过,而且篇篇可以背出来,有时看到一个古字,便问父亲,他马上可以说出怎麽读,古代谁谁谁的哪一篇文章用了这个字,然后就背出这篇文章来并讲解给我听,倒底他读过多少倒底能背多少,真得搞不清。我时有问父亲这个问题,他说他也记不清读过多少篇,但有一点他是极自负的,左传是他读得最熟的,年幼是大致应该可以从第一个字背到最后一个字。并声称他教不了中学的语文但教得了大学中文系的古汉语,办法很简单,每个学生先给我背得七八百篇古文并且讲解得,古文自然就好了。
那时父亲填了不少词,又不敢写下来怕惹祸,父亲讲解给我听,教我如何用典故,并告诉我,他用只有他才懂的记号记在某个地方了,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拿出来哪怕是自我欣赏,没想到他走得太快,这事就没影了。我只记得其中有一句"布衣傲王侯",为什麽我对这一句记得特清楚呢?原因是当父亲解释完这个傲字之后,很无奈地告诉我,哪敢真得傲啊,原先还自认为有那麽一些中国读书人的傲骨,士可杀不可辱,可文革中得惦量惦量子女后人的前途啊,自已死后永世不得翻身无所谓,死了还翻什麽身噢,可子女成了反革命子女甚至今后孙子孙女都不能上大学不能当兵,甚至当工人招工都不行,那就只能让别人想怎麽辱就怎麽辱吧。
父亲对文学的爱好遗传给了我,又特别喜欢看杂书,年轻时记忆力又好,装了一肚子杂活,父亲在文革后期总说我是不务正业,可我抗议道我乃无业之知青一名,无正业可务。1978年恢复高考时,我真想考个文科,可父亲要我子承父业学冶金,所以我报的全是冶金类的专业,最后落到了学冶金化学,现在干的是脂肪酸的分析,可我到美国十好几年来,还是爱写写东西,在中文报刊上时有文章发表,只恨当时没有利用好时间,背个三两百篇古文,现在下笔不就更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