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美的超级市场买菜,常常在鱼虾专柜见到一些五颜六色的肉。有
一些肉是桔黄,深黄,或是粉红的,上面标着SALMON。这种鱼容易做
,买一些回家,横剁剁,竖剁剁,往锅里一扔,放半头姜,一撮盐,两瓢水
,煮开了,用小火嘟上五分钟就行了。这鱼一点不腥,而且肉质细嫩,肥而
不腻。有的人嫌做起来麻烦,那也没关系,只要把肉薄薄地片下来,用糖,
酱油,姜丝,酒混合成汁蘸着吃就行了。我爱吃这种鱼的鱼头,用杭州菜鱼
头汤的做法,放笋片,雪菜,火腿丁,烹出来味道很不错。
这种鱼就是鲑鱼,也就是中国所说的马哈鱼。据我所知,在中国只有
乌苏里江出产,而其中的大部分又都让俄国人捞走了。所以在中国很少吃到
这种鱼。赫哲族在乌苏里江渔猎为生。他们的船歌唱道: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蓝蓝的江水闪金光。。。从这首歌宽阔舒展的音域里,可以推知乌苏里江
的景色:江水清彻,江面上飘着雾。两岸沿着山势排开一层层的白桦林。在
江水转弯的地方,马鹿低头喝水,留下优美的影子。
鲑鱼是冷水鱼类。打开地图,可以看到在太平洋沿岸,从俄勒岗到阿
拉斯加连绵分布着众多的山脉。在那些静寂的枞树林和温润的山谷中,昼夜
奔流着千百条河流,它们把山上的融雪汇集起来,送到太平洋去。这些寒冷
,清彻,而又富含食物的河流,就是鲑鱼的卵床。上面所说的乌苏里江景,
正是典型的鲑鱼产卵地景色。
鲑鱼有王鲑(KING SALMON),粉鲑(PINK SAL
MON),钢头(STEELHEAD),大西洋鲑等许多种,最大的王鲑
味道也最好,重量可达一百磅。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体型呈梭状,皮色暗蓝或
钢灰,身上有黑色的斑点。这是一种凶猛的鱼类,有时凶猛到盲目的地步。
有一次我乘船出海钓鱼,正在收线之际,突然看到一条大鲑鱼闪电般地冲上
来,一口咬住了空钩子。它上钩之后左冲右突,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一颗鱼雷
。
冬天鲑鱼在太平洋的深处追逐墨斗和沙丁鱼群,积蓄长途跋涉所需要
的肌肉和脂肪。到了春天,蔚为壮观的产卵大进军就开始。成千上万的鲑鱼
从北美洲西部的各个海口进入河流,往往把大片河水染成粉红色。这是渔人
的盛大节日,有些印地安部落会为此举行一年一度的仪式,类似中国少数民
族的祭牛。鲑鱼进到内河之后是不吃东西的,但这不等于说它不咬钩。出于
本能,它们仍然会袭击就近的目标。钓鲑鱼最有效的诱饵是用小虫。在西部
有许多专家,他们把制作人工小虫发展成了一门艺术。在本地赶集,常常可
以见到一些戴牛仔帽的人,用小钳子,胶水和丝线把羽毛绑在鱼钩上,做成
五颜六色的有翅的小虫。做好一只,便把它别到帽沿上。做得多了,常使人
分不请他的艺术品是小虫还是帽子。
渔人把小虫栓在线上,用一种长长的柔软的杆甩到水面。渔人挥动鱼
杆,使小虫时起时落。如果颜色选得正确,它对鲑鱼产生的诱惑力是不可抗
拒的。每年四月份,当我穿上水裤,扛着鱼杆涉进河里的时候,脑子里的唯
一念头就是抓一条钢头鲑。钢头鲑是每一个西部渔人的梦,因为它以疯狂著
名,即使弄它上钩,也常常会被它跑掉。两年前,我在本地的麦肯齐河钓鳟
鱼时钓到过一次。它上钩的时候象个芭蕾舞演员,首先高高地跳出水面,然
后朝着一个方向冲一下,看看还没有把鱼线弄断,它便突然转个一百八十度
的弯,朝另一个方向猛冲。总之,在全场天鹅湖跳完之前,它是绝对不肯就
范的。
杰克伦敦熟悉阿拉斯加。在漫长的冬夜,他和许多淘金的人一起挤在
充满烟雾的小酒店中,在昏黄的灯光下大声讲着粗话和勇敢的故事。有一次
他描写一条狼如何混入一群拉雪撬的狗当中,偷吃它们的鱼。我推测他所说
的鱼就是鲑鱼。阿拉斯加鲑鱼的质和量都是著名的。它们中的大半卖到日本
。日本人垄断了市场之后便开始杀价,引起美国渔民的强烈抗议。他们拒绝
卖鱼,宁可把大量的鱼做成罐头。可惜的是他们不善于烹调,做出的罐头鱼
味道类似劈柴。我吃这种罐头鱼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请一些中国
的烹调专家来指导,必定能把利润提高几倍,而使日本人破产吧。
鲑鱼有一点最令人不解,那就是它的记忆力。一颗鲑鱼卵,大小如豌
豆,刚孵出的小鱼有一厘米长,腹部还带着半颗卵。它们在浅水游来游去,
好象是在童话世界。不想几天之后,它们成批地顺流而下了。一路上它们捕
食大森林中落到水面的飞虫,并且锻炼与风浪搏斗的本领,进到海里的时候
,它们已经是几寸长的幼鱼了。再过几年,它们完成了回游,便游向出生地
去产卵。时至今日,没有人能够解释鲑鱼是怎样找到它们的老家的。这真是
十分奇妙,任何一个婴儿的脑容量都比鲑鱼大得多,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样
的记忆力,可以记住出生地的确切位置,以便在六七十年之后回到老家。可
是鲑鱼偏就有这种本事,可以记得上千英里回家路上的每一个拐弯,每一条
小溪,而绝不会弄错。
有些人研究这个问题,但结果不过是一个猜测。研究者说鲑鱼是凭水
的“味道”认路的。这一点很可以怀疑:同一座山上流下来的水,只不过流
到了两条不同的溪流中,味道上能有多大的区别?就算有很大的区别,经过
数千条其它山上的溪流的混合,又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里,这个区别早就稀
释到没有了。从地图上看,鲑鱼在大海中的回游路线有数千以至上万英里,
南到加利福尼亚,北到阿拉斯加,西达日本和中国,游过这么大一个圈子,
它们却仍然能够“闻”出那条宽不过数尺的溪流,这不是比神话还不可思议
吗。
为了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鲑鱼昼夜兼程地逆流而上,中途有无数急流
险滩,还有北美白头雕和大灰熊的利爪。在几百以至上千英里的跋涉中,鲑
鱼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计算一下吧,需要多少能量,才能克服水的冲力,
把一条四十磅的鱼运送一千英里?可是它们不管,它们只是抱着一个信念,
朝着上游游去,不停地游去。直到大江变成了小河,小河又变成了小溪,在
那里,它们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有一年秋季,我到了温哥华附近的塞门。佛雷泽河。那条河的沿岸堆
积了一层粉鲑的尸体。正是枫的季节,满山飘着红叶,山是红的,水也是红
的,景色美丽而凄凉。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一首诗:早岁惊秋叶,飘零似客
心。翻飞不肯去,犹言恋故林。又想,眼前这景色,或许就是“落叶归根”
的最好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