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吃法有烧,炸,和炒。熬着吃也有,不多见。” -- 摘自<名厨手记> 我从服务学校毕业之后,分到全聚德饭店,天天做鸭杂。煎,炸,煮,炒,酱 ,卤,糟,蒸,把青春勤勤恳恳地填到顾客的胃里去。我最得意的一菜叫“东方小 夜曲”。是用锋快的小刀把制好的鸭肝雕成郁金香的样子,和配料一起摆成一盘, 再配一杯回沙茅台。晚上九点以後,以单人桌铺白桌布,放在豪华酒店高层的落地 窗之前。有舞文弄墨的,说这是“用万家灯火中的几分悲凉,衬托一种东方格调的 沧桑感”。 有一利必有一弊,菜是越做越精,女朋友却越走越远。她说我身上有股子家禽 饲养场的味儿。我怀疑这是心理症状,她却断定这是生理症状,经过若干次学术讨 论,没能达成一致意见,我们终于分手了。 我明白她这是让我给熏跑了,悔恨交加。也是我命不该绝,正在挑选自杀方法 ,忽然从美国新到了一任驻华大使。这位很可能憋了不少日子,一到任便使劲撸撸 袖子,说:来人哪,给我弄顿烤鸭。烤鸭吃下来,满头大汗,一迭声叫苦:太肥, 太肥,顶不住劲。他唯一喜欢的,是糟蒸鸭肝这一味。于是借递交国书之机跟党和 国家领导人商量,要借涂鸦到美国使馆去工作一个时期。咱们领导人想起一句俗话 :“含着是骨头,吐了是肉,”颇费踌躇,说:涂鸦?国家重臣嘛。借几天可以, 长了不行。 送走了老外,来查涂鸦是谁,才知道是全聚德跑堂的。翻翻挡案,除了吃过晚 饭爱上街遛达,并且在地摊上兜售臭棋之外,并无别的不良表现。于是松了一口气 ,说,闹半天是一街溜子?街溜子咱们国家可多,就叫他去应付一回美国佬吧。 您看,运气来了,万里长城都挡不住。这美国使馆可是个好地方,大冬天北风 嗖嗖的,天不亮,想进去的人已经排到胡同口了。我明白鸭子可做,绝招不可漏, 否则这么好的地方下次就来不成了。杀鸭拔毛,粗活不是?放手让老美干。放调料 掌握火候都是绝技,把他们支到街上去打酱油以后再动手。就这么过了半年,期满 了心情特好。见了头儿,一句FUCK OFF,打赏似地就扔过去了。头儿吃一 惊,说:耶喝,洋文。小涂,翻过来啥意思?我陪笑:就是滚蛋--不是说你啊- -英语说惯了,一时还CHANGE不过来吗。头儿乐了,说:不是骂我,那我就 先不生气了。你的表现我掌握--使馆算是外国领土,可你经常回国买油饼冰棍羊 肉串儿。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 您看,值吧?过了半年的好日子,末了还白饶了一个“爱国”。啥叫爱国?原 来就是吃,给老外扛上两天活,学几句洋文,再吃饱一点,自然就爱国了。 头儿派我到人大会堂去当二厨,满以为是个美差,去了才知道让他坑了。什么 二厨,实际是剁洋葱。每天以泪洗面,最后是欲哭无泪,想,糟了,连哭都不会了 ,咱们感情这么丰富,这可怎么办哪。又想:不就是说了他一句FUCK OFF 吗?就这么治我?以前在乡下耪地,大日头下弯着腰,背上能烙饼,也没这么哭过 。爱什么国,还是回家烙饼去吧。我把菜刀一扔,去找头儿辞工。忽然大厨来了, 说:你,哪儿去?站好了别动!我说“去去,玩蛋去吧”,他却掏出一张纸,抑扬 顿挫地念起来了:归国华侨涂鸦,爱国心特强,现在考验期已过,着即担任品尝科 副科长。此令,头儿。 我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好险! 搞品尝吃的机会当然多了。规格也高,山珍海味先尽着你扒拉,再大的官也只 能吃你扒拉剩下的。反过来说,菜往前头一放,有砒霜也得闭起眼吃上一口,爱国 不是?给您一为国捐躯的机会。吃了一年,没被毒死。头儿把我叫去说:恭喜恭喜 ,你这阵子埋头苦吃,还表现得津津有味,爱国道已经入段了。这样吧,联合国烹 调组织开会,就派你去。我明白考验又来了。心里嘀咕:哥们,才爱国初段不是? 离本因坊还早着呢。多带两片黄连素,熬吧。 是考验就轻省不了。在美国开会,第一天晚上就赶上刚果代表请客。他在露天 支起大烤肉炉,表演刚果风味的烹调。你道请的是什么?蚂蚁!他是把红心木烧成 炭,然后把佐料中浸过的蚂蚁埋到炭里去烧。这蚂蚁跟咱们平时见的那些兢兢业业 叼馒头渣儿的朋友不同,是特意从刚果用飞机运来的,大小和表情都跟蝎子一样。 我不是没被蚂蚁咬过,那蚂蚁才米粒大,已经疼得钻心了。蝎子大的蚂蚁,八成连 犀牛都能咬死吧,我想。 甭管多恐怖,一盘子烧成红褐色的蚂蚁是摆在面前了。餐桌周围,各国代表啥 表情都有,特别是白人,都跟被蛰了似的。大家皱着眉,呲牙咧嘴地“请,请”, 可谁也不肯第一个动手。我既然搞品尝,当然敢为天下先。大不了死了,还有“物 质不灭”嘛。当时便吞了两片黄连素,首先叉一只嚼起来。大家的目光跟着我的咬 肌上下动,问:怎么样?我把那蚂蚁咽下去,报告:味道好极了,多汁,跟牡蛎是 的,可比牡蛎鲜。周围的人听了一齐下叉子。一入口,也都眉飞色舞起来。正待再 叉,忽听哐当一声,一看,是一位有三个下巴的老外,把盘子摔在地下,走了。 旁边的人说,这主儿是俄国来的鲁司机先生。内幕消息:这次刚果代表有心用 蚂蚁压倒鱼子酱。鲁司机听到风声,来之前写了泰山压顶的重头文章,要在会议发 言时一招一式地印证武功。谁知刚果佬避实击虚,放了吃蚂蚁这么一支暗器,抢先 把人心收买了。鲁司机心里能不犯堵吗。 刚果这位名叫蒙巴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据说他原来是中尉军区司令,没事 爱做饭吃。这一天发生政变,总统来提兵,到处找不着他,差点儿急得背过气去。 事后军法审判,总统问:你那天为啥不在?他说:那天刚吃了篮球鱼,晕过去了。 总统训斥道:找死呀你,老辈子说篮球鱼有毒你不知道?蒙巴布说:报告总统,职 发现那毒跟酒差不多,越吃越醉,没准能用来解刚果人民的酒瘾。总统大惊,心想 这主得罪不得--毒他都敢吃,还吃出酒味来了,天下还有他不敢干的事吗?又盘 算,以毒代酒要是真成了,每年也不用从美国进口那么多粮食了。于是换了口气说 :好吧,难得你这么爱国,我不治你了。派你发展刚果的烹调事业,你看怎么样? 我听得连连点头:光吃饱了还不够爱国,中了毒再上点瘾才够段位。正想着, 突然有人拉我袖口。一看是个白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名片递上来,原来是美国代 表罗兹先生,说:中国是烹调大国,你得对鱼子酱表示支持。我不动声色,等他说 完了,说:您坐,我撒泡尿去。看他一脸茫然,又说:你看,蚂蚁吃过了,可鱼子 酱还没吃,没比较怎么说话呢。 这话起了作用,第二天吃中饭时上了典型的俄国菜,每人面前放了两片面包, 一盆红菜汤,一碟鱼子酱。我观察一下蒙巴布,人真是大将风度,二话不说,往面 包上抹了鱼子酱便大吃起来。这鱼子酱是好东西,一咬往出蹦水儿,特香。代表们 边吃边议论上午鲁司机的发言。他是从鲟鱼千里产卵出发,追本溯源,探讨鱼的食 料来源和营养成分,最后高屋建瓴地提出鱼子酱味道的七个层次。最猛烈的是最后 一个层次--世界和平。据他统计,美苏历次核武会谈,凡是菜单上用了鱼子酱的 ,成功率提高百分之二十点三。 诸位,人都讲理,谁不知道原子弹厉害?他这话一出,很多人都服了。 下午“鱼”派的势头不减,发言的比利时老太太慷慨激昂,对“落后国家和地 区”的烹调和饮食习惯实施猛烈攻击。我暗暗替她焦心:这主儿别是吃错了药吧- -那天明明看着她连吞了三只蚂蚁,怎么突然又说蚂蚁不卫生了?又想:鱼蚁都吃 了,下一步干吗呢?听说松根菌在纽约的意大利餐厅卖到一千三百美元一磅,要是 大家能在素食上打一架-- 正想到精彩之处,发言忽然中断,就见老太太脸色煞白,咕咚一声,捂着肚子 跌倒在台上了。 这下子场子可乱了,大家上去抢救,一个人大呼是心脏病发作,另一个说是小 产,再一个说六十岁上怀孩子不可能。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嗓子:会不会是狂犬病? 大伙儿一听,忽拉一声都散开了。我一想不对,人命关天怎么能这么说?刚要改口 ,肚子忽然起了痉挛,没容我细想,哇地一声已经吐了出来。我扶着桌子大喘气儿 ,过来了几位代表,没等他们靠近,我哇地又吐了出来。这次惨点,天旋地转,当 时就丧失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已经进了病房。周围床上躺着好几位,全是会议代 表。一问,原来是吐的也有,泻的也有。幸亏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吃了药,观察一 晚上就没事了。 第二天,众病友略有好转,都说,不行,鱼子酱有猫腻!咱们上书警方吧。比 利时老太太受害最深,一定愿意领头签字。又转向我,异口同声地问:中国是烹调 大国,涂大厨又是受害者,明天你发言可是决定性的,你准备支持谁呢?我答不出 来,问:你们说呢?那些人马上分成了两派,南美,非洲和东南亚是苦出身,吃得 杂,自然是支持蚂蚁,欧洲国家本来是鱼派的,可这下子连吐带泻,许多都叛变了 。当然还有少数死党,视死如归地捍卫鱼子酱。我看他们说着马上就要动手,便溜 回饭店去了。 我犯愁了:会才开了一天,差点儿没吃死,可下头还一礼拜呢。又想:明天支 持谁?瞧样子蒙鲁两位都是爱国人士,天生的狠角色,谁也不能轻饶了我。要不, 趁还没死,提前回国吧?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鲁司机前来看望。他把俄式的 大围巾挂在架子上,一坐下就申辩这毒不是他投的。作为证据,又提出警方对鱼子 酱进行了化验。发现里头有一种复杂的物质,估计是某种非洲的树叶榨的汁。“这 不是明摆着吗?”他咬牙切齿地说,“姓蒙的栽赃!”顿一顿,见我没反应,便有 些生气,含沙射影地问:俄国支持你们政府进联合国的时候,你还小吧? 我想了一会,说:贵国割我们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时候,你多大?他急了,说 :哪有?这绝不可能。见我一脸的不信,又改口:要么就是赫鲁晓夫干的。我说: 赫鲁晓夫不在,咱饶了他吧。你想要我支持鱼子酱,不如晚上八点来,再好好磕叨 磕叨。看他有些失望,又鼓励地说:为了成功,多带鱼子酱! 他走了不多一会,蒙巴布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明确指出,我和俄国人的猫腻 已经满城风雨,老少皆知了。他正在考虑向本国总统建议跟中国断交。我打断他说 :没错,我和他是有猫腻,可我跟你也可以有猫腻呀。这样吧,晚八点,你多带蚂 蚁找我来--记住,烧得嫩一点。 晚上八点,我的房间里坐满了人--主客是蒙巴布和鲁司机,一人提一个大菜 盒,俩人见面先是一楞,接着就气势汹汹地把菜盒一放,然后坐下,隔着桌子对峙 。这时陪客也到齐了,他们都是医院的病友,因为上午在病房滋事,被当局轰出来 了。我站起来,说:今天请大家来,是做一个公证。决定中国作为世界烹调第一超 级大国,到底应该支持刚果蚂蚁还是俄国鱼子酱。我顿一顿,又对蒙鲁二人说:现 在你们俩势均力敌,我这一票可以说叫你们谁死谁就得死,叫你们谁活谁就能活。 可我只能投给你们俩里头的一个。为了公平,我提一个办法,你们愿不愿意接受? 大家都很好奇,问:什么办法?我叠起两个指头,说:多吃为胜。蒙先生吃蚂 蚁,鲁先生吃鱼子酱,两位今天当着大家,当场比试谁吃得多。 大家都笑起来了。两个当事人则瞪着我不出声,我只好再把脸绷一绷,接着说 下去:我知道这个办法野蛮,可这是唯一公平的办法。首先,你们各有各的道理, 叫我向着谁好?其次,既然你们都觉得本国的食品最好吃,那就得通过吃来证明。 最后,大家吃了你们的好东西,都住了医院,凭什么你们俩都没事?无论如何,你 们得再吃一回,表示跟大家同甘共苦! 这三条理由,特别是最后一条,引起了很多的共鸣,秘鲁代表首先说:嗯,有 理,你们这是拿咱们当小白耗子!大家一听当了小白耗子,都不干了,怒火万丈地 说:原来是这样?我看蒙巴布和鲁司机脸色通红,便拿出一架天平,把蚂蚁和鱼子 酱各称了二百克,放在盘子里,说:如果你们同意,现在就可以开吃。否则,我得 用扔小钱决定支持谁--只不过鹿死谁手我可不能负责。我掏出一个小钱,可他们 两个并没等我扔,已经拿起刀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那时我不知道,为了那晚的决定,将来我后悔也来不及。 第二天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气氛紧张得邪门,我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台,说: 女士们先生们,逗号都别绷着。我这是受人之托,刚果和俄国代表进医院了, 托我跟大家说:他们握手言和了。昨儿个晚上他俩一人吃了六磅,到末了儿终于明 白了:甭管多好吃的东西,都有没味的时候。他们承认这次玩得也太猛了。当然, 他们玩什么,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是大师傅,就讲究个实际。今天发言,只想提个 问题:为什么中国素什锦比意大利松根菌更好吃?我的话完了,谢谢。 我刚说完美国代表就跳上台了。他向主席临时申请了两分钟,提出中国代表把 素什锦和松根菌相提并论,是烹调大国的扩张主义行为。当然,他这个发言遭到了 亚洲国家,包括日本等爱好豆制品的国家的迎头痛斥。最后的结果,是当晚安排了 一次有严格卫生检查的松根菌品尝大会。 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发现已经重了三磅。爱国爱得这么成功,我愁得一宿没睡 踏实,最后决定:一下子当处长确实有困难,还是先从正科当起。一步步来,这样 稳。 回国第一件事,找头儿商量我的职务问题。稳步升级的战略设想没说完,头儿 突然发了脾气,说:狗屁,你干的那些也叫爱国?今天报上的社论,刚刚谴责俄国 在刚果修的水坝漏水。上头的意思,明明是要他们两国掐起来嘛。你倒好,帮他们 两国代表说和了。上头怪罪下来,你兜着?! 我傻了。 就这样,本次比划大饼,画上了一个句号。 几天后,我回到了剁洋葱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