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年前的那场持续146天的广播找人 - 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
作者:龙勋 提交日期:2005-11-9 10:38:00
1948年5月,正在美国访问的中研院吴有训院士,一连接到几封蒋介石发来的加急电报
,而且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要求他尽快回国。迫于无奈,吴有训只好于10 月打点行
装,匆忙登船返国。甫一到京,蒋介石就迫不及待让他再度出任中央大学校长,而两个
月前,他已经在美辞去了中大校长之职。于是吴有训先生以健康为由,坚辞不就。
一天,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杭立武来到吴先生家中,取出一大堆银元和金圆券放在桌上,
着急地说,这些钱先解燃眉之急,如还不够,还可再说。并特意补充道,蒋委员长非常
挂念你的安危,找你找得好苦,让你一定随他飞抵台湾。走时留下了家中电话和住址,
且反复叮嘱吴,什么时候想走就给他打个电话,他会立即办理接运手续。
地下党侦悉这一情况后,急忙和吴接头,并将他秘密转移至上海,住址保密,且时常更
换,并嘱咐他深居简出,不要接待任何可疑的来人。就这样,在国共两党的炮火声中,
吴有训度过了胆战心惊的几个月。
可就在当晚,他收听国民党中央电台时,听到女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播送着一则寻人启
事:"吴有训先生,你在哪里?听到广播后请你马上启程赴厦门,那里有人接你……"这
则寻人启事一连播送了好几遍,而且之后的每一天都能听到这段播音,一直持续到厦门
被攻破为止,而我们知道,厦门被攻破的时间是 1949 年10 月17 日,也就是说,这则
寻人启事从夏到秋,一直播送了将近 5 个月,共146 天。
我不知道吴先生当时蜗居在上海,每天听着他效命22 载的政府败退时的召唤是什么感
受,我只知道,我看到这里,内心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一个政权在自顾尚且不暇之时,没有准备将它的知识人和祖先留下的宝贝丢给敌人和瓦
砾,而是尽其可能地用飞机、用大炮护送到它的臂力能够保护到的地方,就说明在这个
政权的核心价值观里,有某些超越世俗的东西。那就是,对文明的敬畏,对人类智慧凝
结而成的死的活的文物的虔诚守望。
从本质上讲,守望文明,就是守望高过诸天的上帝赋予人类的属灵品质。正是有了这种
守望和敬畏,才使得一个民族几千年来历经无数兵燹祸乱而文脉不断,才使得一个种族
的先知用生命和鲜血积淀下来的精神之花,没有彻底死在腐败的政治中,而是像神灯一
样照耀着它的子孙。
虽然我在三民主义的治下没有生活过一天,但我对这个政权始终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
的情愫。它当然不是我理想中的充满了自由和民主的联邦制度,但它同时也不是赤裸裸
的以暴政和谎言立国的极权政治。
"民主没有雅量,独裁没有胆量",这是一位曾服务于它的党国要人对它的精辟定义。但
是,它有文化。有对文化的坚守。
146 天的电波召唤并没有挽回吴有训先生对在其治下生活了53 载的政府的信心。他决
定留了下来。新政权立即任命他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职位仅在以大声赞颂为能事的郭
沫若之下。
但在新政权看来,他只不过是一名同路人。他昔日的学生,现在参与制造的科学工作者
,一个个都进入了保密状态,谁也不肯向他透露有关数据以及重要的理论细节。可以想
象,这对一名有着强烈创造欲和自尊心的科学家来说,内心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作为个人,他当然无法反抗这一套内外有别的制度。为了能够直接参与机要,多做实事
,吴有训产生了一个天真的想法,那就是尽快入党,让党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家人"。果
然,吴有训的要求很快就有了回音。只隔了 3天,组织上就把吴有训的党员女儿请去,
对她说,回去做做你父亲的工作,党非常重视并赞赏他的进步要求,但党认为,他继续
留在党外,比入了党更能发挥作用。
在陪同周恩来接见科研人员时,周恩来请他讲话。望着满堂熟悉的学生面孔,他讲话时
竟脱口喊了一声——"同学们",等他猛然意识到"不合时宜",有点尴尬地改称"同志们"
时,下面的"同学们"已然响起一片"嗤嗤"的笑声——吴先生潜意识中还以为讲话的地点
是在中央大学的礼堂里。
"文革"期间,他本人受到冲击,他1949 年以前的最重要的伙伴叶企孙因"特务案"被捕
入狱。出狱后,叶先生孑然一身,贫病交攻,流落在北京海淀街头乞讨。其亲朋好友因
惧怕祸延自身,不敢与其接近。吴有训知道后,偕夫人至海淀街头等候,終於有一天在
街角碰见。他紧紧握住老友的手,欲语泪先流,对视良久,他掏出一叠钱塞給叶,然后
默默地离开了。
只是不知道,在和老伴回去的路上,面对着满街的大喇叭,他有没有想起 20 年前那场
持续146 天的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