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老书记回忆:有笔钱骗到手没打算还
在官员对民众所说的诸多谎言中,这件事小得根本夹不上筷子。不过,当我看到现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人不管掏心掏肝地说什么,民众就是不信,我就想起了这件小事。共产党的公信力,就是从那时开始折损、开始丢失的。江渭清骗到手没打算还的钱,加上一年一年所滚的利息,都落到今天的领导人头上了
◆高伐林
近两个月前,我曾写了一篇读史札记《 省委老书记回忆录透露什么信息?》,介绍了“文革”前的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回忆的几个故事。最后我说:
《七十年征程》还披露了许多令人深思的史实,例如,江渭清如何对毛泽东和柯庆施抗命、不肯将自己的副手、当时江苏省委常务副书记刘顺元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又例如,在“四清”运动中左得不得了的刘少奇如何高调严辞批评江渭清,逼迫江渭清做检查,等等。有时间还将写出我的读书心得。
上面提到的几件事,都比较复杂,连叙述带评点就肯定篇幅不短,而眼下无暇从容来写,但是有个小故事,似乎可以顺手介绍——故事虽小,但与我们当前谈到的“公信力”啊“红十字会”啊等等又颇有点关联。
江渭清的这段亲身经历,发生在抗日战争、国共两党谈判达成合作协议的初期。
中国南方八省15个地区的中共领导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1937年12月25日,新四军军部在汉口成立;1938年1月6日移至江西南昌。叶挺任军长,副军长项英,参谋长张云逸,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副主任邓子恢。全军共一万余人,下辖四个支队:第一支队,陈毅任司令员,傅秋涛任副司令员;第二支队,张鼎丞任司令员,粟裕任副司令员;第三支队,张云逸兼任司令员,谭震林任副司令员;第四支队,高敬亭任司令员。
江渭清所在部队,编为陈毅的一支队下的第一团。江渭清写道:“团长由一支队副司令员傅秋涛兼任,我任副团长,参谋长王怀生,政治部主任钟期光。由于处在国共合作的特殊时期,尤其是在初期,军内党的组织是隐蔽的。新四军中的各级副职,其实就是党代表、政治委员。”也就是说,他的公开职务是副团长,其实是一团政委。
下面我就按照原书打字输入——
当时,抗日民主根据地尚未建立,除国民党发军饷以外,部队无其他经费来源。三战区顾祝同秉承蒋介石的旨意,既要我军在苏南敌后与鬼子拼杀,又不肯发军饷、拨枪支弹药,实际上是要让我军自生自灭。
为了解決“人、枪、款”,我们在作战的同时,有目的地进行了一些调查研究。我了解到国民党在小丹阳开办的实业银行,有十几个董事。于是,就找傅秋涛、钟期光同志商量。我说:“我们团的经费很困难,陈司令员那里经费也很困难。没有钱怎么购买枪弹,怎么扩大队伍?过几天我想去小丹阳请实业银行的董事们吃顿饭。”傅秋涛纳闷地问:“怎么想起来请他们吃饭?”我说:“想向他们借点钱用用嘛!”钟期光也感到奇怪:“钱这么好借?吃顿饭就肯借钱给你?”我笑着解释道:“我有这么个设想,先借用顾祝同的名义搞一个电报,大意是:新四军在敌后抗战,坚持斗争功勋卓著,现因交通阻塞,军饷粮秣不便发至敌后,为解燃眉之急,望贵行先拨款一万元给新四军苏南部队暂用,不日由三战区奉还。顾祝同。”听毕这番话,傅、钟二位紧张地说:“这可不能搞,追查起来要杀头的啊!”我讲:“有的是办法,电报文稿不给他们嘛!这不就查无实据了吗?”经我这么一说,他们觉得有道理,便同意我去一试。
隔日,实业银行的几位主要董事应邀前来。他们显得很高兴,觉得战乱期间能得新四军第一团长官的青睐,还请吃饭,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席间,彼此一番寒暄,也算“礼多人不怪”吧!酒过三巡,我才“言归正传”,说:“今日请各位董事先生来,一是建立友情,二是有件事同通报。顷接三战区顾司令长官电,暂借贵行一万元给我部作军费。电报在此,请各位先生过目。”说着,我打开挎包,一本正经地拿出电文给他们传阅,看完后,我漫不经心地又将电文收回。他们说,“江副团长,拿一万元现金出来有点困难,是否能现付五千元?”看来,董事们在酒酣之际,都很相信这个电报。我就顺水推舟说:“适逢国难当头之时,各有各的难处嘛。贵行若确有困难,那就先付五千元吧!”他们凑齐五千元,当场交给我之后,提出要打个收条备查,并解释说,这是例行手续。我灵机一动说:“收据当然应该有。因为顾司令长官明电借用一万元,而现在才有半数,等借足一万元时打一张总收条好了。”他们看我很顶真,也并不怀疑,於是同意付清钱后再找我拿收据。
我带着副官,拿了五千元现金喜滋滋地回到了老一团驻地。傅秋涛、钟期光等同志也非常高兴,于是商量这笔经费的用法。我说:“支队的困难更大,我意送三千元给陈毅司令员处,我们自己留二千元吧!”钟期光同志赞成我的意见说:“起码给陈司令员一半。”秋涛同志说:“好吧,一半就一半。”
第二天,我就带着二千五百元现金,向一支队司令部驻地触发。那时,陈毅同志住在镇江地区的宝堰,距离当涂小丹阳有几百里地,又是在江南敌后,不是一段简单的行程。多次穿越敌军封锁线,避开敌人据点,才安全抵达目的地。陈司令员乍见我这不速之客,颇感突然地问:“江渭清,你跑来干什么?”我笑嘻嘻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你。”他脸一板,严肃起来:“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乐滋滋地说:“听说司令员这里很困难,我是来支援你的,给你送二千五百元现金!”他更显迷惑不解,急着追问这么大一笔钱从何而来。此时,国民党的钞票还是很值钱的,新四军官兵每个人每天平均只有八分钱伙食费,这次搞来这么多钱,确实可以排点用场了。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借钱”经过,陈司令员听了哈哈大笑,说:“渭清同志,你还真有办法啊!好啊,今天我请你吃饭。”说罢,就吩咐机要科长到宝堰街上去安排炒几个菜,买两瓶好酒。支队司令部的同志们发现陈司令员情绪特好,开始也颇感惊奇……
那天兴致高,我和陈司令员都喝了不少酒,后来他留我在宝堰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匆匆赶回老一团。(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102~106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
江渭清的故事讲完。还需要我画蛇添足地饶舌评论吗?
想了想,还是指出几点吧:
1,当时国共合作,中共与国民党是共赴国难的友党;根据国共协议,新四军军部及所属江南部队主要是受第三战区及其所属部队指挥,顾祝同为三战区司令长官兼江苏省主席;
2,根据国共协议,国民政府应该给新四军发军饷。但是发多少?军饷只能根据当时双方商定的新四军人数乘以每天的标准来发。这里的矛盾是:新四军肯定想着要发展壮大,要不断补充新血,从顾祝同那里领到的军饷肯定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但从顾祝同那里来看,第一他能掌握的经费也非常紧张,第二他只能根据商定的金额发放,不能下面军队报多少,他就给多少。
(关于顾祝同率领国军在抗战期间如何艰苦奋斗的情况,台湾方面有很多史料。不过这里我引用,可能有些朋友觉得公信力不够。过去中共对此只字不提,近年来大陆对历史真相的控制有所放开,这里是大陆作家碧野(真名孙燮成)所撰《顾祝同传》的链接,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看看,尤其是其中关于抗战期间的章节: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161118.html
新四军说军饷不够,顾祝同又不相信新四军的人数,口说无凭嘛,于是围绕点验新四军的实际人数,顾祝同及其同僚与新四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斗了不少心眼。
新浪博客上有位“滴水斋主”,到安徽省黄山屯溪的新四军军部纪念馆拍摄了下面一张照片,可见新四军确实吃了空额——最后两行字就是铁证:“新四军每个班多吃两个空额,远远超过新四军的实际数字。”这可是中共当局自己承认的啊!
3,江渭清用欺骗手段“借钱”,是对谁呢?当时的敌人是日本侵略者,若骗敌人,“兵不厌诈”,自然没问题;但是他恰恰是向国民党下手——是欺骗盟友。
我不怀疑当时江渭清弄这笔钱确实是要用在新四军的建设上。但是目的正当,就可以不择手段吗?
4,当江渭清冒用三战区顾祝同司令的名义骗钱时,没有想到欺骗的后果吗?傅秋涛和钟期光就担心:“追查起来要杀头的啊!”但江渭清说:“电报文稿不给他们嘛!这不就查无实据了吗?”
后来董事们要江渭清出具五千元的收据,江渭清赖过去了,没有给他们白纸黑字。为什么不给?看来也就是为了“查无实据”。
这也就是说:欺骗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不让人抓住把柄就行。
5,这笔巨款(江渭清自己说“这么多钱,确实可以排点用场”),他口口声声说是“借”,打算还吗?还了吗?如果真还了,回忆录中不可能不提。没有提,可见就不了了之了。实业银行的董事们,吃了个哑巴亏。如果不是江渭清自己说出来,这件事在历史上也就湮灭不闻了。
这也就是说,当新四军一位相当级别的军人对商人许愿时,根本就没打算兑现。
6,当江渭清弄到了五千元,他的同事傅秋涛和钟期光都笑逐颜开;当他拿了一半去见上级陈毅司令员,陈毅也一弄明白原委,顿时“哈哈大笑”,吩咐手下“安排炒几个菜,买两瓶好酒”犒劳江渭清——他是视江渭清为“有功之臣”的。
这也就是说,冒用长官名义、欺骗老百姓“借”来巨款,根本没打算还,不仅仅是江渭清一个人视作天经地义,而是中共上上下下的“共识”。
7,江渭清晚年回忆起这件事,没有认为有任何不妥,而是将之作为光荣经历而津津乐道讲出来的。经由给他写代序的前中央政治局委员、前中央军委副主席张震和江苏省委负责人等过目,也都没有提出异议。
这也就是说,过了几十年,即使像江渭清这样还保留了良知的中共官员,对这个问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思、检讨;更不用说别的官员了。
这篇小稿快写完了,又觉得江渭清书中还有几句话也抄上为好:
陈司令员同我边吃边谈,特别强调新四军在苏南敌后作战,不仅要抓“人、枪、款”,而且要注意宣传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一齐参加抗日,要做好统一战线工作,尽可能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出处同上,106页)
在各拿了一半骗来的人民群众的钱之后,再看陈毅冠冕堂皇的这番话,我真哭笑不得。不知道这几位被骗了五千元的实业银行董事们,算不算“可以团结的人”?陈毅和江渭清打算怎么去团结他们?
在中共对人民所说的诸多谎言中,这件事太小,小得根本夹不上筷子。不过,当我看到现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人不管掏心掏肝地说什么,民众就是不信,陷于所谓“塔西佗陷阱”(“塔西佗陷阱”,是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根据其从政经验得出的结论,“好的政策与坏的政策都会同样得罪人民”。可解读为:“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都被认为是说假话;无论做好事还是坏事,都被认为是做坏事。”),我就想起了这件小事。共产党的公信力,就是从那时开始折损、开始丢失的。江渭清骗到手没打算还的钱,加上一年一年所滚的利息,都落到今天的领导人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