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肥水东流无尽期”
1186年正月初七,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对于荆楚地区的南宋人来说,这一天是人日,是新年过后一个立春时节的风俗。杜甫《人日》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每正月人日,士女相与游嬉饮酒于其上,谓之踏青也”(苏轼《和子由踏青》注)。《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家家户户在朱门贴上画鸡,并悬苇插符;《武林旧事》载: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在案几供上金盘,盘里盛放着翠缕红丝以及生菜做的金鸡玉燕。似乎是为了驱鬼辟邪、祭祀神人。
这一天,时年32岁的姜夔此时正客居在结识不久的长沙通判萧德藻的观政堂。堂前有曲里拐弯的池塘,池面结着胶铸一样的冰冻,池塘西边紧靠着古城墙的背面,墙根满是陈年积雪,天空沉云密布的下方生长着枇杷、竹丛。走到林间曲折幽深小路的南边,忽见数十株梅林,正开着大小如花椒豆子的花蕾,在枝影扶疏间刚刚才红破白露,初放的红梅还未到可摘下插在鬓发上的时候。行走在苍苔满布的细石间,姜夔突然野兴横生,立即前往汉代长沙定王刘发筑台望母的定王台,登临这座可能是当时长沙较高的建筑;也许当时仍不能尽兴,姜夔又横渡湘江,爬上岳麓山,放目远眺,看见低昂阴沉的湘云底下,水天一色的湘江水正迟缓不前的向东滞流,姜夔突然兴尽悲来,在醉意中吟出一曲吐露心声的《一萼红》。
这是一首因梅而兴的词,词牌名也是很罕见的,词前有一段用以交代说明的序,序的内容为:“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芦桔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序写的极为耐心节制,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极度浓烈的感情,如同悲愤到极点的人把声音含在嘴里讲话,最后不是吼叫呼喊,而是用近似气声压抑着嗓音说话,等读完全词的内容再回过头来看,发现序是刻意延缓感情的节奏,以客观的叙述详细铺陈到最后如何“醉吟成调”。
因为是姜夔的第一首怀念合肥女子的词,内容值得一读。全词为:“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沈沈。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词的上半片基本上是序的重复和延伸,应该说《一萼红》就是所咏之梅的别称,在词的下半片由景转情,最后在词的结尾道出“兴尽悲来”的缘由。姜夔的生平资料十分有限,幸亏有姜夔的词序,让我们通过这些序捕捉到姜夔的行踪与心迹,同时也帮助我们了解词的背景与旨意。有人认为姜夔词的“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其实不然,姜夔词的小序运用虽较普遍,文词也较优美,但综观词序,两者间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词序文笔常常极克制淡漠,仿佛与词意较远,有时甚至在极详细地记述一些与词旨毫不相干的事情,其实往往蕴藏着巨大的感情、潜伏着激烈的情绪。似乎有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写法。特别是合肥怀人系列词中的一些序。《一萼红》从词牌到词序,再到词身,可以说是连贯一体,感情由弱到强,用词由平实到最后点题,说明小序是有意而为之,也说明是如何的用心良苦。
在游山玩水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慨叹:南来北往地奔波,跑来跑去跟狗颠的一样,究竟是为什么事呢?目光穿越湘云楚水的尽头,看见的只是一片伤心。转眼又是新年佳节,家家户户都在热热闹闹忙乎着,一年又这么过去了。记得曾经一起在“西楼雅集”的美好时光,想当时那里的垂柳千条万缕,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袅袅挪挪地翩翩起舞,闪烁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等到快马加鞭赶回时,只怕已为时太晚,春天已经走远了。
原来在人们欢度新春佳节之际,形单影只的姜夔无意间碰到尚未盛开的梅花,突然联想到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时,恨不得立即能回到她的身边,重温曾经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住在别人家过年。这是什么年?这是别人的年,这不是自己的年。这只是一个人的新年,这只是一个人的春节。想一个人却不能见,想一个人甚至都不能说。这不是与自己的亲人在一起过的年。此时此刻,谁是自己的亲人呢?唯一的姐姐多年前就已嫁人。也许只有知疼知痒知己知心的合肥女子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也许此时此刻只有知冷知热知音知情的合肥女子在想着自己,在扒心扒肝想着自己并想同自己一起过年。于是,姜夔情不自禁万分想念起梅花一样无限美好的合肥女子。立即动身登上当年长沙王刘发筑台望母的定王台,看看能不能看见合肥女子。看不见,那就过湘水,爬上岳麓山,总该能看见了吧,目力所及的尽头,看见的只是伤心。这是无人诉说的伤心,这是不可言说的伤心。这不仅只是被千山万水阻隔的伤心。一个三十郎当的大男人,而立之年未立,四次应试不第,前程茫然无望,想见“红萼”一样的美人,又觉无颜。只怕等到回去时,恐怕已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这就叫无可奈何。
夏承焘认为《一萼红》是姜夔怀人系列词中最早的一首,并揣测“此词或是初别合肥来长沙时作”,据此可见,1186年前,姜夔到合肥不止一次。尽管1176年至1186年十年间,姜夔行踪不可考,特别是有没有再到过合肥,到过几次,不得而知。但是,根据姜夔突然有怀念合肥女子的情思程度而言,不是十年前仅见一面就能产生的,至少还有一次极其亲密笃厚的相处时光,而且关系十分融洽,感情十分美好。《一萼红》作于1186年春节期间,如果是初别不久作的怀人词,至少应该在1185年前后,俩人曾一起共度一段“西楼雅集”的美好时光。因此,我们至少可以确定最迟在1185年姜夔又再次回到合肥。
然而,为什么姜夔突然会在1186年开始有系列怀人词呢?而且似乎是一发不收,一直到1197年前后才不见怀人之类的词。此前姜夔尽管与合肥女子离多聚少,或者说基本上不在一起,却不见有什么情思怀念之类的词?恐怕不仅仅只是1185年与合肥女子刚刚初别的缘故。从1176年初识,到1197年最后留下怀人词止,前后二十年时间,其中前十年与后十年反差却出奇的大。前十年虽然有来往,却没有留下一首离情别绪之类的词;后十年虽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来往,却集中留下姜夔一生当中的主要诗词。由此可见,1186年,对于32岁的姜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已过而立之年的姜夔可能再一次遇到了他一生当中的坎与结。
1186年,有件东西触动了姜夔的某个神经,引得姜夔突然间诗兴大发,仿佛身上某种东西被打通了,封闭已久的内心被打开,诗与词颇有泉涌井喷之势。继《一萼红》之后,整个1186年,姜夔始终沉浸在思念的离愁别绪之中,不能自己,并且不能看见梅花。每当看见梅花,就会情不自禁联想到合肥女子。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夔与合肥女子“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
1186年一个春天的月夜,姜夔在长沙湘江岸边的一块坡地上,遇到了闻名于世的梅中珍品——潭州红梅,顿时想起远方的合肥情人。独自一人绕着纤弱的梅枝,看着迷朦月色下的点点红梅,仿佛浸泡在江水清冷的愁苦涟漪之中,觉得满腹的心事无人知晓,也许只有红梅一样的合肥女子。正要倾诉时,穿着红裙的姑娘在一阵冷冽的东风中,又伴随着梅香远去。昔日游历江淮间的美好时光,随水边的江鸥一齐飞去了。远方的姑娘如可怜的梅花一样孤苦无依,只能在梦中相偎相恋。离情别恨正如同当年娥皇、女英痛失舜帝,在九疑山的云海深处发出一声声断魂的啼哭,点点红梅一样的相思血如沁入斑竹的相思泪,都同样浸透染遍了绿色的枝条。
这是姜夔又一首咏梅词《小重山令》的内容,表达因人寻梅、见梅思人、人梅互幻的伤春情景,相思之情溢于言表,离思之苦浸透纸背。1186年这一年,姜夔特别的伤感,特别的容易触景生情、感怀伤物。这一年,萧德藻因爱其才,把兄长的女儿嫁给了32岁的姜夔,让漂泊多年的姜夔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家居生活。然而姜夔似乎并不舒心,总有一种难言之隐萦绕在怀。
在1186年这一年的夏天,姜夔登衡山祝融峰时,听到了祀神古曲《黄帝盐》、《苏合香》,又在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都只有曲谱没有歌词。通过参照沈括的《梦溪笔谈》和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进行研究,发现不类今曲。姜夔正处于羁游的客愁悲绪中,为音节闲雅的古音所感动,就选出其中的第一段依谱填词,于是留下一首其辞怨抑的《霓裳中序第一》(内容见本词序)。其实,这也是一首怀念追思合肥女子的词。全词大意为:大概是因为思念之情过于深切过于持久,姜夔独自站在衡山72峰中最高峰——祝融峰上,极尽目力望断天涯,江面纷乱凋零的残莲都已落尽,仍然不得回去,弄得“多病却无力气”。夏天就要过去,秋天就要来临,只能感叹“流光过隙”,杏梁上如客的两只燕子一定已经南飞了。“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此时此刻,心里面无时不在牵挂的人在哪里?也许,如同现代人通俗歌曲里所唱的那样“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帘清淡的月光,仿佛照见了她的容颜。幽暗寂静中,揪心乱如墙根间悲鸣的蟋蟀,令人想起南北朝时梁国文学家庾信出使魏国,被扣留异国他乡所作的《愁赋》:“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沉思间想到当年年少浪迹时“笛里关山,柳下坊陌”的情景,不由得“清愁似织”。如同落花流水春去也,无声无息枉自空流,不知沦落何处了。如今各自飘零的太久了,杳无音信,只能学晋人阮籍,睡在酒店安放酒瓮的土台子边,企图一醉皆休。
转眼又到了1186年阴历七月十六日的晚上,这是个月圆之夜。姜夔受邀与妻子家的亲友们一起泛舟湘江,大家在“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的如画风景中,有的弹琴、有的浩歌、有的自酌、有的援笔搜句,玩的似乎十分尽兴,姜夔的内心却“凄然其为秋也”。何故,“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无人理会善于鼓瑟的美丽湘神,独自弹奏着哀怨的琴曲《归雁操》。可能是姜夔心中始终暗藏着一个未了的心愿,导致聚会时反而更加落落寡欢(见《湘月》序)。这一年,姜夔似乎特别的多愁善感,送别朋友,与朋友相聚,时常会突然感怀伤物,顿起思念怀旧之情。比如《八归》中送别朋友的场面情景,“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厥”,“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想文君望久,依竹愁生步罗袜”,未尝不是借想象中朋友的妻室盼归的场景,暗诉与合肥女子之间的情事。如果没有小序提示,颇似与合肥女子依依惜别时的场景与感受。
而在《清波引》这首也是以梅起兴的词中,则完全像是在借话说事,寄托心愿,表明心迹。姜夔在序中称,古沔(今汉阳)一带的名胜风景,比如沧浪之水的烟雨,鹦鹉洲的草树,头陀寺、黄鹤楼的壮伟景观,郎官湖、龟山的幽静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几位情趣相投的朋友,曾尽兴观赏吟诵。如今来到湘江之滨,正值岁暮一派冷清,独自围绕园中梅树,突然挥笔赋词。这是1186年秋尽冬来的一天,姜夔再一次因梅而生怀旧思念之情。很可能又想起无时不在心间的合肥女子,只见冷云迷蒙的水滨,不知是谁唤起玉妃一样的梅花翩翩起舞。岁华如许,梅花尽力装扮出美好的姿容。木屐的齿印踩满了苍苔青藓,始终是为寻花来来去去。自随秋雁南来,望江国,心中的无限思念,渺渺茫茫不知在什么地方。新诗可以率意而吟,美好的风景总是暗自度过。“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彼此天隔一方,心意难通,怀抱着幽怨的情恨无法倾诉。不知何时能一起乘舟,共赏沧浪的烟雨美景。“况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清冷夜深的声声啼猿,孤衾独卧之中,倍觉客居异乡的凄苦情怀。
1186年秋天将近之际,姜夔的人生旅途又发生了一次转折。姜夔所依靠的千岩老人萧德藻罢官,携家室自湖南东下,经湖北回浙江湖州乌程(今浙江吴兴)养老,姜夔夫妇也随之同行。期间,姜夔回到湖北汉阳山阳村姐姐家探亲作别,可能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因此,姜夔对离开这个前后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依依不舍,显得格外多愁善感,作了组诗《奉别沔鄂亲友》与词《探春慢》等。
姜夔的姐姐家山阳村地处太白湖、云梦泽之间,春水方生之际,泽浸数千里,冬寒干燥时分,露出平沙,满目荒草远接云天。可见是个美不胜收、诗情画意的地方。姜夔这次待了一阵,与外甥时而荡着小舟采菱角,时而举着火把用网逮兔子,时而到栅栏旁观看捕鱼。山间游赏,野外行吟,自得其乐。站立在空旷之处仰望长天,突然间一阵惆怅袭上心头,无法排解,因此赋了这首《浣溪沙》。词为:“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大意为: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可能喝了几杯酒,姜夔带着几份醉意漫步在秋天的原野,走来走去,浩荡秋风不时拂袖。举目眺望,正是草木枯败一片落黄的季节,一只饱经风霜的苍鹰盘旋在万里晴空,缓缓飞落到一望无际的荒草地上。英雄未尝不多情,何况诗人呢。伤春悲秋自古都是诗人的敏感天性,更何况正处于现世情缘难割难断之中的诗人呢。一想到置身在如此开阔空旷的爽朗景象中,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却不在身边,“山行野吟,自适其适”的惬意乐趣顿时消失,随同魂魄销蚀弥漫在无限的西天夕阳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合肥女子,一定同样沉浸在怀人思念的万丈襟绪之中,正在把满腔的离愁别恨倾注在四弦琴中不能自拔,在离思幽怨的伤心中日渐憔悴衰老,即使在梦中越过千山万水寻遍成千上万个驿站,也难以一吐心曲,终究未能传达一腔牵挂惦念的情意。悔不该当时那么匆匆离别分手,以至如今见上一面说个半句都是不可能的了,真正是追悔莫及。
姜夔在本词中表达的悔恨痛惜之意,胜过晏殊《踏莎行》所谓:“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通过姜夔的诸多词序可知,在姜夔的心目中,南宋淳熙十三年的天空是格外湛蓝的,山水是格外锦绣秀美的,内心却是格外的多愁善感,对合肥女子的思念是格外的深切浓烈。按说当时没有什么污染,空中没有什么固体悬浮物之类的刺鼻烟尘或横七竖八的电线网什么的,地上没有什么不可降解的白色垃圾,周围没有什么遮人眼目的水泥森林,姜夔的心情应该比较爽才是。当然,姜夔当时没有高速公路京广线什么的,见一面是非常困难的;也没有中国移动联通小灵通互联网什么的,联系一下是非常麻烦的。有时一句话可能要憋个十年八年什么的,才有可能让对方知道,因此时常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别人。所以,他乡遇故知才格外的亲切,时常会互相捎带个消息。若干年后,范仲讷到杭州,姜夔立即要他带话给合肥女子:“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古人的处境与心境。1186年这一年,姜夔无论在何境,无论在做什么,怀念合肥女子的绵绵情意不绝如缕,愈演愈烈。尤其是在游玩赏乐时,特别容易想起合肥女子,而且是说想就想,不能自己,不可控制。本词可能是姜夔1186年所作各词中,对合肥女子表达的思念之情最为强烈最为确切的一首。尽管词序之间仍用了障眼法,却多多少少透露出有关合肥女子的信息。夏承焘先生对此认为:“序与词似不相应,盖低徊往复之情,不欲明言也。”
1186年的岁暮,姜夔应叔丈人萧德藻之约去湖州,于年末乘舟冒雪顺江而下,经武昌过南京时,在滚滚东逝的长江流水中,结束了相思难逢、盼归不得的1186年,作别了离愁别恨、情绪波澜的1186年。正如姜夔在《探春慢》所吟,1186年是“长恨离多会少”的一年。然而,1186年虽然过去了,姜夔对合肥女子的执著相思、专注感情没有过去,而是如滚滚东逝的长江流水,滔滔不绝。
1187年正月初一夜泊金陵时,因南京是此次航程中距离合肥最近的地方,姜夔在江上梦见了合肥女子,也可能是借梦说事,作了《踏莎行》,全词为:“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大意是:合肥女子似乎依旧还是那么体态轻盈如燕,声音婉转如莺,又一次在梦中想见时看的真真切切。见到久别情郎便把满腔委屈百般幽怨化为嗔怪恼怒,责骂薄情郎怎么知道会有多少个难眠长夜,在相思中煎熬?每年早在垂柳含烟、红梅初绽的新春伊始,就被相思染透。禁不住想到别后寄来的句句书辞,多少惦念慰藉着失意的心;别时缝制的行行针线,多少牵挂温暖着飘零的身。一片痴心变成飞离身躯的魂魄,暗中默默地追随着心上人漂泊远方。一轮晴冬之夜的明月挂在高旷幽暗的天空底下,清冷地照耀着前往淮南的千山万壑,伶俜孤单的离魂,在天寒地冻的崎岖道路间踽踽独归,没有人陪伴照顾她呀!
姜夔途经南京未能在中途去探望合肥女子,因而内心十分歉疚自责又无可奈何。所以因感梦作了这首《踏莎行》,用缠绵缱绻的语调表达了对合肥女子无限的关切爱怜之意。可能感到言犹未尽、意犹未尽,心境完全被相思所没,第二天,姜夔又作了《杏花天影》。词序是:“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从序中可知,姜夔是1186年深冬离开汉阳的,1187年正月二日途经南京,说明新年是在船上过的。小舟挂席,表示准备离开南京。词的内容为:“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何处。”
1187年正月初二,可能因为南京离合肥距离很近,很可能曾经就是经常从南京去合肥见心上人的,加之这次经过南京却又不能去合肥了,可能是携妻或随萧德藻一家同行,不能脱身,因此姜夔可能难受的彻宵未眠。第二天天明之后,姜夔仍难受的无法自持,从昨夜片刻的梦中醒来之后,想到合肥女子就在离南京不远的地方,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却又不可能再见,姜夔难受的只能久立船头,举目北望合肥女子所在的淮楚方向,只见江淮上方的天空风清日朗,站在扬帆将行的船上,随着江面的水波上下缓缓起伏。姜夔也心潮起伏,仿佛远远看到岸边的柳树,正绿丝低拂在鸳鸯交颈栖息的水滨,似乎就是古老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情景再现,不由得想起东晋书法家王献之当年就在这金陵秦淮河渡口迎送爱妾桃叶的故事,禁不住在眼前浮现出当时桃叶唤舟渡江与情郎见面的场景,联想到王献之所作的恋情歌辞《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据《隋书·五行志》载),因而这个地方在后世得名为“桃叶渡”。姜夔想到与合肥女子也是一江之隔,却不能见面,只能一次又一次将一双望穿秋水的愁眼托付与初临的春风,还是稍待片刻再离开吧,让虚弱无力的躯体倚靠着船栏稍作停留,在船儿解缆之前再多看一眼合肥女子所在的淮楚方向吧。眼前的金陵一带似乎是万物复苏、莺歌燕舞,然而内心却仍是数九寒天,谁能解得过客只身漂泊、与恋人相隔难见的万千愁苦,“算潮水,知人最苦”,也许只有这历经千年滚滚东逝的不尽江水,看尽了天下多少来来往往的离情别恨。李白有诗云:“东流若未尽,应见别离情”(《口号》),潮水虽是无情之物,却最是知道离人最苦。转眼又要到了一个芳草萋萋满天涯的春天,恐怕仍找不到成行的归期,天色渐晚,又是一个“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时刻,斜阳中满载迷茫惘然的孤舟,将移向什么地方?
姜夔就是带着这种极不确定的感觉,由1186年来到1187年,从湖南湖北沿江而下,带着沉甸甸的思情和空落落的身躯,前往浙江吴兴,直到1190年终于在久别之后又次重返故地见到合肥女子,一直沉浸在对合肥女子的思念怀想之中。期间,姜夔在叔丈人萧德藻的帮助下,一边过着居家生活,一边拜访名士大家。可能在奔波于生计的同时,也在暗自作见合肥女子的准备,期待着获得经济上的部分独立。用现在的话讲,叫打拼。
如果说1176年遇见合肥女子是姜夔此生此世最大的坎与结,那么1186年可能就是姜夔遇到的另一大坎与结。期间,在姜夔留给后世为数不多的诗词中,基本上没有留下这十年的诗文词作,因此我们基本上无法了解在这十年中姜夔的生平经历,也没有任何资料确证姜夔到过合肥几次。在姜夔短暂的人生旅程中,这十年是打拼的十年,也可以说是挣扎的十年。
1176年姜夔初遇合肥女子,因为十分投缘,俩人之间可能有一个约,就像许多情投意合的年轻男女碰到一起,很可能会以为终于遇到了一生中的最爱或归宿,因此可能会信誓旦旦一番,或者是指天为誓,欲在某年某日同结百年之好。对于八百多年前的南宋人来说,姜夔与合肥女子之间最大最有可能的约,就是等姜夔应试中第博取功名后,再来与合肥女子结成终生伴侣。因此姜夔离开合肥女子后到1183年期间,又连续参加了三次科举考试,可见决心之大,不成想皆屡试不第,可见打击之大。所以姜夔在后来的诗中称“十年心事只凄凉”。因为毕竟年轻,因为毕竟每次科考都有指望,所以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转眼就到了而立之年,姜夔可能觉得功名不遂、科举无望,因此失去了应试及第的信心,加之只身飘零的太久了,姜夔可能在1184、1185年间再一次回到合肥,带着厌倦、疲惫、沧桑、无望之类的凄凉感及失败感,又一次回到了合肥女子的身边。根据姜夔1186年所作的词,大量痴迷、强烈、专注而执著的情思怀念,说明合肥女子不仅没有冷淡、轻视姜夔,反而给予了姜夔大量的热情、温暖、关爱和呵护,因此才会令姜夔终其生没齿不忘,终其生情怀如初。
因此在1186年,当无所依靠的姜夔遇到因欣赏他而以礼相待、引为知己并以侄女妻之的前辈萧德藻时,1186年确实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捩点。萧德藻可能是出于好意,看到姜夔三十出头仍孤身一人、无家无室,便做主将自己哥哥的女儿许配给他,不料这不仅未让姜夔舒心,反而让姜夔无比郁闷,难以开怀。因为一想到合肥女子可能正在期盼自己回去,那份苦思离痛之深之极,如同“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浣溪沙》)、“离魂暗逐郎形远”、“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而自己却只能“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空叹时序侵寻”(《一萼红》)、“一春幽事有谁知”(《小重山令》)、“多病却无气力”、 “销魂都在夕阳中”(《浣溪沙》)、“又将愁眼与春风”(《杏花天影》)。其中“动庾信,清愁似织”(《霓裳中序第一》)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一种暗示。庾信,南北朝时南朝梁代文学家。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奉使西魏,来到长安后被扣押。西魏不久伐梁,攻陷江陵,元帝被诛杀,梁由此亡。庾信成为无国之臣,羁留北方,念念不忘故乡,曾作《哀江南赋》、《伤心赋》、《愁赋》以寄思乡之情。由此可见,1186年的姜夔在长沙时,在萧德藻将侄女许配给姜夔之后,姜夔有一种难言的类似庾信被扣留异地的感觉,表明接受萧氏为妻是迫于无奈。
因此,姜夔可能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担心再也见不到合肥女子了,更可能是因失约而有负于合肥女子的内疚与自责。很可能在此前的辞别时,姜夔与合肥女子有一个新的约。根据1186年的系列词,“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一萼红》)、“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踏莎行》)、“满汀芳草不成归”(《杏花天影》)等,而且这三首词都是新年伊始所作,姜夔可能与合肥女子之间约定1186年的新年或开春时节再见,很可能俩人就是私下约定1186年的来春共结良缘,结果不仅未能践约,反而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另娶她人,这对于无法兑现承诺的姜夔来说,确实是再一次在1186年遇到了一个绕不过的坎与解不开的结。
到了1186年,年已32岁的姜夔经过十来年毫无结果的打拼,已经活在一个非常逼仄的境地里了,基本上只有很有限的回旋或选择的余地了。遇到萧德藻时,姜夔只能被动的接受安排。最有可能的是经济上不能独立的缘故,姜夔在1186年秋组诗《奉别沔鄂亲友》中曾自叙:“士生有如此,储粟不满瓶。著书穷愁滨,可续离骚经。”姜夔正面叙述了自己的穷愁潦倒,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因人作客、奔走江湖,愁苦悲愤可以赶得上当年的屈原了。可能后来到浙江吴兴依靠萧德藻主要是经济原因。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姜夔是不会作出这种类似入赘的婚姻抉择,依靠女方家族生活,按照现在的话讲叫吃软饭。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正常的男人是不会放弃自主生活的。另外,姜夔也可能暗藏私念,企图通过老官宦萧德藻寻求体面的出路,以此获得更大限度的经济独立性。后来结识范成大杨万里等文坛官场名家,也得力于萧的引荐,所以姜夔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进行抉择时,最终以牺牲合肥情事为代价。最大的可能是,姜夔没有经济能力为合肥女子赎身(如果合肥女子不是自由职业者,而系注册在籍妓女的话)。用现在的话讲,姜夔只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牺牲了爱情、选择了事业。对于22岁就有《扬州慢》的姜夔来说,被文坛的大腕们认可承认可能更有诱惑。当然,也不排除姜夔暗自期待转机后再去找合肥女子,以履前诺。所以,这些都可能是姜夔突然在1186年有大量诗词的多方面、深层次原因,并且有系列怀念合肥女子的情词。由此可见,生活是如何捉弄一个人,把一个人硬往绝路上逼,活生生把姜夔逼成了一个大词人,最终让姜夔以一个诗人的姿态和诗人的身份活在南宋的土地上。而这根本就不是姜夔想要的生活,姜夔可能只是想通过考试有个仕途,然后有能力与合肥女子相互厮守,过吟诗作词、抚琴弄唱的所谓雅士生活。
应该说,1186年是姜夔一生中内心极为痛苦极为无奈的一年。不仅新春之际无法履约,而且即将结婚的消息也无法告之,加之一种真情让姜夔确实又日思夜想。相思又不得不背叛,背叛又不得不相思,多重折磨的剧烈痛苦和难言隐衷又无人诉说,只能独自承受,只能在词中化解。所以,1186年这一年突然有大量的词,如果没有词,很可能姜夔会承受不了来自生活的、感情的、道德的以及经济的等方面的诸多压力。也许正因为有1186年的系列词提供了宣泄的平台,才把姜夔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救了回来。可以说,姜夔的不世情无意中成就了姜夔的词业,姜夔的词也在无意中升华了这段旷世的不世情。
1197年的正月十五,正是农历中的传统节日元宵节,43岁的姜夔在这一天的夜里,又一次因相思过切梦见了合肥女子。终于喷吐出“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的句子,把长期深藏心底的真情所在公诸于世。
《尔雅·释水》:“归异出同流,曰肥。”肥水源出良余山,即今合肥西南七十里的紫蓬山(又名李陵山),出山二十里后分为两支。一支向东南流入巢湖,称为南淝河;一支向西北流入二百余里外的淮河,称为东淝河,晋淝水之战谢玄大破苻坚处即在此。“出同”指二水同源,“归异”指流向各异。南淝河全长七十公里,其中一支穿城而过叫金斗河(东段别名九狮河,解放后填平为淮河路),与西濠和北濠连成水系环绕合肥,自南门外绕到东门外的向称包河和东门大河。南淝河在东门外与来自寿县芍陂的施水汇合,行经施口注入巢湖。自解放前溯至往古,南淝河一直是合肥人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也是合肥通向外埠的唯一航道。当年姜夔由水路往返合肥,走的就是这条通向巢湖的南淝河。
1197年新春之际,又是一个新年,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六,姜夔不顾刚刚从无锡匆匆赶回杭州与家人团聚过年的辛劳,满怀对合肥女子的深切思念,一连写出五首《鹧鸪天》。其中,仅元宵节就有两首百感交集的词。
姜夔的词中,有意无意透露出一种新年情结。每到新年伊始,在千家万户欢度春节时分,姜夔就会特别的伤感,内心总会起波澜,有时甚至会跌宕起伏,就会在词章里平息突然掀涌而起的相思巨浪。苏洵有诗曰:“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心时傍醉中来”,说的就是佳节犹为难过的感觉。也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吧,每到新年,姜夔就会缅怀追忆当年合肥情遇,就会格外想念合肥女子,离思倍增。
1186年新年突然有《一萼红》,似乎不是偶然的。根据同年后来的词分析,姜夔在1184年或1185年的新年曾与合肥女子在一起度过;至少也可能曾相约1186年新年在一起共度。否则,大新年的不会突然兴尽悲来,一个人跑到定王台,然后又过湘江上岳麓山发神经。1187年新年第一天,从湖北汉阳往浙江湖州,途经金陵在江上感梦而作《踏莎行》,第二天又作《杏花天影》。1190年寒食节前,姜夔又次回到合肥,于1191年正月廿四离开合肥,至少这一年是可以确证他与合肥女子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新年直至元宵节之后的。1197年新年这一组《鹧鸪天》,夏承焘先生认为是姜夔怀念合肥女子的最后之作,距离最后一次别合肥已经六年,距离1176年初遇合肥女子已有二十年左右了。姜夔对合肥女子的怀念相思之情,确实一如东流的肥水,没有枯竭的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