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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生死纽约》连载 21,22,23,24节---2010年11月11日贴出

(2010-11-11 09:54:22) 下一个

1

妮妮搬家了。捉襟见肘的经济困境使妮妮住不起她和日月原来租的房子,仅靠打零工的收入,妮妮负不起每月一千多美金的房租,她只得搬出了一室一厅的公寓,变卖了一些用处不大的家当,只留下一点生活必需品,在一个老广东人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老房东在纽约郊区买了新房,这套市区里的公寓就全租了出去。那两间屋子中,一间被一个单身女房客租住,一间被四个福州偷渡客租住,他们平时在外州打工,只是偶而回来歇歇脚,他们屋子里摆著两张上下铺,六七平米的屋子拥挤肮脏得象个猪窝。

还是在“衣厂事件”刚过的时候,妮妮就决定要找便宜房子搬家了。欧阳文得知这个消息很不开心。在妮妮原来的那套公寓里,欧阳文试图极力挽留妮妮。

“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出学费,出房租。你要多少?凭你一张嘴。”他和妮妮并排坐在沙发上,使劲搂著妮妮的肩膀。

“我怎么好意思问你要钱呢。”

“这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我们两个还分你我?”欧阳文一边说一边把妮妮往床上抱。“以后再见你,就没这么自由自在喽,要避人耳目喽!”

。。。。。。

临走,欧阳文往妮妮身边扔下一叠钞票说:“我知道你从衣厂一分钱没拿到,白干了一个月,这点钱给你先用著。从确定货轮出事到现在有半年多了,日月恐怕回不来了。可保险金理赔还要等一等,都因为这回的‘911’。我劝你还要想想你的前程。”欧阳文的最后这句话语义深长。

十月中旬,妮妮住进“新居”。那几个福州打工仔不常回来,整套房子里只有妮妮和那个女客。妮妮现在在一个外卖店接订餐电话,包外卖,又要打工,又要上学,每天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住进来十几天,妮妮看出点门道。

那个女房客有四十岁了,身材开始发胖,五官尚可,是沈阳人,待人到满热情的。妮妮来第一天,就自我介绍,让妮妮叫她“霞姐”,以后有什么事能帮上忙得尽管叫她。她好像没有固定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呆著。有时手机一响,出门带回来个男人,每次不重样。这些男人中,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文质彬彬的,有五大三粗的。什么时间都有,不分白天晚上,深更半夜。每次带男人回来,就消没声地进她屋,屋里“叮当”一通乱响,再加几声“哎哟嗨呀”地浪语,不一会两人衣冠不整地出来,“霞姐”送男客人到大门口,还要招呼一声:“以后有空常来呀!”。妮妮看明白了,“霞姐”是只“鸡”,还是只已经卖不出好价钱的便宜“鸡”,也就是“暗娼”。怎么和这种人当邻居?妮妮心里觉得很懊恼。

日子一天天过去,妮妮面临著毕业,找工作。可自从“911”后,美国经济大萧条,就业市场一再萎缩。不要说有什么新职位,就是对原有职工,各大小公司和政府部门都在纷纷裁员。妮妮感到前景一片暗淡。前途在哪里?这期间,欧阳文来过几次,他很不满意。脏乱差不说,干完事儿去洗个澡,也要在穿过楼道,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那个污秽不堪的小卫生间,他真有了作贼的感觉。

欧阳文目前是个光杆司令,把办公室安在家里,处理一切生意往来和商务事宜均在家中三楼的大办公室里办理。好在施远哲前几天来消息说要回来了,他这次去硅谷,到底不虚此行,终于把金石电脑软件开发公司收入欧阳企业名下,合同全签好了。“这小子,命真大,去趟硅谷捡了条命。”欧阳文心里说。“早点回来,我也好有个帮手。”

一天下午,欧阳文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叫吉姆,是纽约警署的探员,请问你是欧阳文先生在吗?”一个沙哑的男低音。

“我就是。”欧阳文觉得很奇怪,纽约警署的探员找我干吗?

“请问贵公司有没有一个叫‘琳达’的雇员?”

“是的,有。”一提琳达,欧阳文心里“戈登”一下,是呀,自从“911”后一直就没琳达的音信,我还以为她死在里边了,莫不是。。。

“我们前几天接手一件凶杀案,死者叫‘琳达’,但不能确认就是在贵公司上班的‘琳达’,所以请您来辨认尸体。这是法律上的需要,请公民合作。”

“好,我一定去。配合警察,维护法律的尊严和公正是公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欧阳文知道这种事是不能推脱的,越推脱越麻烦。

“难道真是她?”在去警署的路上,欧阳文心中一片狐疑。“凶杀?难道她被人杀了?”

到了纽约警察总署,已快到下班时间了。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自由市场还热闹。只是这里的人要么是警察,要么是带手铐的肇事著或嫌疑犯。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瘸一拐,还时不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嚎叫。

一个又高又胖的铁塔似的黑女人凶神恶煞一样坐在接待室的桌子后。 “有什么事?”她粗声粗气地问欧阳文。

“我叫欧阳文,是警探吉姆叫我来的。” 

黑女人拨了内线电话,通知了吉姆,然后就盯著欧阳文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你们这些中国人,好多是没有身份的黑户口,连社会保险号码都没有,不纳税,还尽扰乱我们美国的社会治安,搞得我们当警察的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黑女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要往下说,被怒火万丈的欧阳文打断了:“请你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否则,有你好瞧!”

欧阳文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稍坐片刻,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瘦瘦的中年华裔警察:“我是吉姆。您是欧阳文先生?” 

欧阳文站起来,伸出手:“你好,吉姆先生!我是欧阳文,是欧阳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说这话的时候,欧阳文瞟了那黑女人一眼,她一听“欧阳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请跟我来停尸房。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好,请您不用过分紧张。”吉姆在前面带路,走过一个灯光幽暗的通道,来到停尸房。尽管吉姆一再安慰他,可欧阳文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停尸房里冷飕飕的,沿墙一溜大铁柜子。吉姆“哗啦”一下,拉开一个铁柜,回头对欧阳文一摆头:“看看,是你们公司的那个‘琳达’吗?”

欧阳文迟疑了一下,缓步来到铁柜前,探头看了一眼:虽然琳达的尸体已经冷冻了一个来月,脸色,形状都有了变化,可欧阳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到底是和自己耳鬓斯摩,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的人呢!

“是她,是琳达。”

“没看错?”

“没错,就是在我公司里的琳达。”

吉姆点点头,把欧阳文带回办公室。吉姆在前面走,听到欧阳文在后面呕吐了一声。

在办公室里,吉姆向欧阳文介绍了案情。

“我们是9月19日接到报案,她被人发现死在她自己位于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里,明显是他杀。鉴于这段特殊时期,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到你,希望你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你认识这个人吗?”吉姆把一张放大的照片放到欧阳文面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人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击者称,在他离开现场后发现了死者尸体。”

欧阳文一看,是一张从小照片上翻拍放大下来的人物头像照片。画像旁边,还有一个由电脑画出的小图,是一件五颜六色的毛背心。图像下放则是对嫌疑人体貌特征的描述。

“我们从一张他和被害人的合影上翻拍下这张照片,经目击者辨认,他和被害人关系密切,几乎天天出现在被害者公寓。他也是最后离开凶案现场的人,走时身穿一件这样的毛背心。”

听着吉姆的介绍,欧阳文心里骂道:“他妈的!我和她来往两年,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欧阳文坚决地摇摇头。他确实不认识陈建勋。

“那么您知不知道琳达还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对不起,我和她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

“还有一件事情,经尸体解剖发现,死者怀孕了。”吉姆警探的声音不大,可着实还是让欧阳文吃了一惊。但更令他惊讶的事还在后头。“我们在死者的卫生间发现了一些男性用品,在垃圾箱里发现了来自两个男人的精液标本。我们在一只剃须刀上提取了样品,经DNA比对,这个使用剃须刀的人是两个精液标本中的一个,但不是胎儿的父亲,另一个正是胎儿的父亲。”

欧阳文温听此言,心头一热,心里叫到:我从来没使过琳达那里的剃须刀,十有八九这个孩子是我的。他妈的,莫非我欧阳文命中注定无子!

“欧阳文先生!欧阳文先生!”吉姆对想得出神的欧阳连叫了几声。

“警探先生,我一定配合警署的工作,一旦想起什么线索马上告诉您。”欧阳文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好,谢谢您,欧阳文先生,谢谢您的合作精神。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您能不能把这个画像多带几张回去,如果遇到和琳达熟悉的人,请他们辨认一下。我会和您保持联系。”

“可以,可以。”欧阳文一边应声,一边暗自庆幸,没人直接看到他进过琳达的房间。

回家的路上,欧阳文心里格外压抑。他想起琳达刚到欧阳企业上班时的情景,那时她是一个多么快乐纯情的姑娘。她为了绿卡,不得不偎身于我,为我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心里也一定有很多委屈。9月10号那天晚上,我把移民局批文交给她,本想她终于解脱了,可怎么。。。还有那个人,他叫什么?他是什么人?是琳达的老公?男朋友?是她亲戚?想起和琳达交往的这两年多,他对琳达竟动了一点点侧隐之心。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知不觉中,他把车开到了妮妮的住处。他拨通了妮妮的手机:“妮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学校。”

“你今天没打工?”

“最近生意不好,老板今天没让我去。”

“你今天能不能陪我呆一会?我在学校停车场等你。”

不多久,欧阳文带著妮妮出现在一家低级的小饭馆里。

“今天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这可不像你。”点了几个小菜后,妮妮对一口接一口大喝啤酒的欧阳文很不解。

“我今天心里好烦。妮妮,我想让你陪我。”欧阳文甚是沮丧,转眼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今天不回你那里,我们到旅馆里开房间。好不好?妮妮,我今天特别需要你。到旅馆我就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

几个小时之后,欧阳文和妮妮在一间高级旅馆里云雨已毕,欧阳文搂著妮妮向她讲述了今天下午在警署的见闻。

“就是那个琳达,你还记得她吗?你和日月结婚时来过的,让人杀了。我刚在警署看见了她的尸体。”

“是吗?知道是谁干的吗?”

“警察怀疑这个人。”欧阳文从外衣兜里掏出那张图像递给妮妮。“他们交往好久了,可公司里的人从来不知道。”

妮妮看到那张画像,再看看那个毛背心的图像,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在一瞬间被掏空了,从头到脚好像被灌进了冰水,拿著画像的手不住地发抖:是他?是陈建勋?真的是他?没错,是他!还有那件毛背心,就是他!

“妮妮!妮妮!你怎么了,妮妮!你认识他?”欧阳文看到妮妮的表情,很惊异。

“不,不认识!我只是奇怪,这人看上去不像坏人。”妮妮说完把画像一下扔到地上,一头钻进被窝,把被子蒙在头上。

妮妮一夜无眠。

2

怎么会是他呢?妮妮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曾海誓山盟,以身相许的陈建勋会因为杀人嫌疑,成为被警察追捕的逃犯。他是如何沦落到这步下场的呢?他曾和自己同在纽约,同在这一个城市里,这一片天空下生活了这么久,可竟从来不知道。不,也许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可我还一无所知。

秋风瑟瑟,寒霜降临。人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加了好几层,街道上商店橱窗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准备迎接“感恩节”,只是今年的节日气氛中多了几分萧条和肃杀。尤其是唐人街上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大不如从前。妮妮打工的地方已经换了好几处,可那处都干不长,不是生意不好,被老板炒鱿鱼,就是妮妮受不了“性饥渴”的老板打工仔们的挑逗骚扰而炒老板鱿鱼。在这样的情形下,欧阳文偶而送来的一些零碎钱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天深夜,妮妮刚从一家餐馆下工回家,从地铁站出来到住所,要经过一段需三五分钟的背街。每次走到这里,妮妮都会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妮妮急匆匆的脚步回响在空旷漆黑的街道,只有从远处楼房的人家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偶而飘进她的耳朵。妮妮不禁又想起了日月,想起和日月在一起时幸福的时光。而现在,和欧阳文这样的不清不楚的关系,妮妮心里是很不乐意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可欧阳文救过她,她也确实需要帮助。想到这种既让她矛盾痛苦又无可奈何的生活,妮妮心里一阵酸楚。

就要到家了,已经看到从厨房窗户里溢出的橙黄色的灯光,妮妮松了一口气。正当此时,妮妮觉得身后“嗖”的一声,她的一只胳膊被紧紧地抓住了。

“啊!救命!”妮妮刚喊了一声,嘴就被一只又脏又黑的手捂住了。来人压低了嗓门在妮妮耳边说了一句:“妮妮,是我,建勋!”只这一句话,妮妮怔住了。借著昏暗的月光,妮妮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让她欢喜让她忧,让她站在希望的顶峰又跌如痛苦深渊的人:脸上满是污垢,不知几天没洗过了,身上的一件外套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也同样污秽不堪,散发著一股异味。从因为没有扣子而敞开的前襟里,妮妮看到了那件自己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编织的毛背心。他曾是自己的恋人,曾誓言旦旦在先,无情抛弃在后,而现在是个在逃的杀人嫌疑犯,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妮妮!妮妮!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吧!”陈建勋苦苦哀求。

“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妮妮想探探他的口风。陈建勋一听,以为妮妮还不知道,不免心存侥幸,说出了一番他早就想好的谎言。

“妮妮,我不该抛弃你!我也是实属无奈!我罪该万死!其实我也是被人骗了!和人合伙作生意,被人家骗了!前些天又遇到抢匪打劫,我身无分文,已经无路可走了!妮妮,看在我们过去的份儿上,收留我一晚吧!一晚就行!我知道你现在也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

“这,这,噢!我早知道你住这儿,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只见过欧阳企业的大老板欧阳文来过你这里。。。”陈建勋的话并不全是假的。从琳达的公寓跑出来后,他原本想离开纽约,到中部或西部去隐姓埋名。可他不敢去银行取钱,也不敢住旅馆。开著琳达的车又觉得很危险,想把车卖给车行或是正经人,又怕过户时会出纰漏,只好以极便宜的价格卖给街头的“混儿混儿”。人家一瞧他这样,看出了文章,买车时不仅没给他钱,还抢了他的东西,连钱包手表都抢走了。陈建勋由此成了居无定所,苟延残喘的逃亡乞丐。

“妮妮!只要你今天救我一晚,将来有朝一日我陈建勋东山再起,一定加倍回报!”陈建勋攥住妮妮的两个肩膀,用力摇晃著妮妮的身体。

“陈建勋!到现在你还在骗我!你是个骗子!你是个杀人犯!你杀了琳达!”

“妮妮!你都知道了?听我解释!那是一场误会!是个意外!我不想杀她!那只是个事故!妮妮!”

妮妮要极力挣脱陈建勋,两人就在小巷子里争执撕扯起来。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小巷的阴暗处,静悄悄停著一辆巡逻到此的警车。当妮妮和陈建勋争执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一道雪亮的灯光投照在他们身上,警灯闪烁,车顶上的扩音器传来警察的命令:“你们两个立即分开,双手放在脑后,爬在地上,不许动。”话音刚落,又有两辆警车拉响尖锐的警笛,从另一个路口风驰电辙地开了过来。

陈建勋见状,放开妮妮,想夺路而逃。可他看到巷子的两个出口都被堵住了,就象发了疯一样,四下寻找逃生的出路。

“不许动!就地爬下!再跑就开枪了!”

“不许动!再拘捕就开枪了!”五六个警察荷枪实弹,手里端著枪,站在三四米开外的地方对著正仓惶失措的陈建勋瞄准,一道巨大的光束追随著他狼狈的身影。

陈建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攀上了一栋楼房的防火梯,要往楼上爬。几名警察枪火齐发,只听他一声惨叫,“咚”的一声,从楼上重重地跌了下来。陈建勋就跌落在妮妮脚边,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著,嘴角和鼻孔周围流著血,在地上扭动了两下满是枪伤和鲜血的身子,竟还抬头看了一眼妮妮,喃喃说了句:“妮妮,其实我马上就有绿卡了!”说完,身子一歪,圆睁着两眼死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他和妮妮曾有过一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被吓呆了的妮妮看着警察在她眼前拍照,录像,提取陈建勋的指纹,最后抬走尸体。直到一位警官来到妮妮面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她说:“女士,请您和我们回警署录一下证词。请上车。”这时候,妮妮才稍微回过点味儿来。

第二天,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了这样的新闻:几个月前被疑为一桩凶杀案嫌疑犯的中国留学生“陈建勋”,于再次行凶时被警察发现,因拘捕被当场击毙。经目击者辨认及核对指纹,确认其为轰动一时的“琳达”凶杀案凶犯。至此,“琳达”凶杀案宣布告破结案。

窗外飘起了雪花,碧霞在旅馆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她好像被欧阳家的人彻底遗忘了。不仅没一个人来看过他,给欧阳文打电话,欧阳文不是不接,就是破口大骂。她想向欧阳俊儒和张佩兰诉苦,可又不敢,怕更激怒了欧阳文。

她越来越怕见阳光,每天从早到晚都窗帘紧闭,偶而一道光线从窗帘缝隙里跳进房间,她都像受到惊吓似的,赶紧跑过去拉紧窗帘。她也不爱开灯,也不像刚住进来时那样爱看电视,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呆坐着,对着幽暗的墙壁,对着空旷寂静的房间出神。后来,她发现自己失眠了,经常一宿一宿地不睡觉,两眼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天亮,脑子里却是空空的。每天送饭和整理房间的老阿婆服务员也发现,这位客人常常一连几天不吃饭,不洗漱,不换衣服,和她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要么她自己一人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呆滞,眼神迷散,有时还会莫明其妙地自己笑起来或嘤嘤抽泣。

“经理,我看那个房客有点神经兮兮的,还是想点办法吧。可别在咱旅馆里闹出事!”一天,这个已经五十几岁能当老阿婆的服务员对旅馆经理说道。

“是呀,我也瞧出来了。她家里人放了信用卡账号在我这,花多少钱没问题。我何尝不想多留她几天,从她身上多挣出点钱。可瞧这架式,她怕是要出毛病了。我们还是结账打发她走吧!”经理是个短小精悍的墨西哥裔小老头,不停眨动的小眼睛透著精明。

不多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带着篷头垢面,行为迟钝的碧霞离开了旅馆。

欧阳文正在豪宅里的办公室忙得不已乐乎,无意中向窗外一看,见雪地里开来了一辆出租车,一个衣着单薄的女人在司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下出租车。

是她!这个丧门星!她怎么回来了!欧阳文心中火起,“登登登”地飞奔下楼,要把碧霞挡在门外。他这么一来,欧阳全家,欧阳俊儒,张佩兰,正好在家的欧阳斌,欧阳明,包括小玉,阮姐,都跟了过来,要看个究竟。欧阳俊儒和张佩兰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向下观望,别人跟随欧阳文来到房门口。

欧阳文在碧霞登上台阶的时候,猛地一把推开房门,本想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把她再骂回到旅馆去,可就在被夹带着雪花的冷风吹得打了个激凌的同时,碧霞的样子,不仅让他,也让欧阳家全体吃了一惊:眼前的碧霞,面黄饥瘦,形容槁枯,头发乱篷篷地披在肩头,还有几绺搭在脸上。眼睑浮肿,眼白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尽是血痂。身上的短袖衫和长裤皱皱巴巴,两只象枯树枝一样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穿着托鞋的脚上一只竟没有袜子。目光迷茫,神情呆滞,满脸写的是压抑,郁闷,沮丧和疲惫。这那里还是那个曾是哈佛大学华裔小姐的光彩夺目的碧霞呢?分明是一个被长期的痛苦折磨得无力自拔,悲观失望的暮年老妇!

欧阳文一见这种情景,竟一时半会儿没说上一句话。小玉和阮姐互相对看了一眼,连忙接过司机手里的箱子,把碧霞搀扶进来,安顿在沙发上坐好。欧阳斌递给司机一把票子,打发他走了,又回头拍了一下小弟欧阳明的肩膀,用目光示意他离开,欧阳明点点头,随即欧阳斌推著他的轮椅上了小电梯。站在二楼的欧阳俊儒和张佩兰也莫不作声地回他们房间去了。小玉和阮姐站在厨房向这边观望,随时准备过来侍候。

“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的?”欧阳文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严厉,有点恶狠狠的。

“我。。。”碧霞慢慢抬起头,嘴张了张,只说了一个“我”字,就停下了。

“你让我往哪儿放你!我的房间你甭想进!你会方人!你是扫把星!”欧阳文咬牙切齿。

“阿文!”碧霞的眼中淌出两道浑浊的泪水。

“告诉你,我现在慢着呢,没工夫管你!”欧阳文扭头向厨房方向喊了两声:“小玉,阮姐,你们过来!”小玉和阮姐赶忙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你们俩把后花园游泳池边的杂物间收拾一下,先让她暂时住那里。”

小玉和阮姐面面相觑,有点迟疑。欧阳文马上提高了嗓门:“你们听见没有?”

“是,是。”两个保姆不敢怠慢。

欧阳文转身上楼,半路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你们把饭送过去,让她自己吃,不许和我们一起吃!还有,不许随便让她出来乱走,不然我一看见她就心烦!”

欧阳文想直接回三楼的办公室,可路过二楼欧阳俊儒的房门口时,看见老太爷欧阳俊儒正站在楼道里,就站住脚叫了一声“爸”,叫过还要继续上楼,可欧阳俊儒叫住了他:“老大,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说。”进了欧阳俊儒的大卧室,欧阳俊儒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

“老大,你这么对碧霞,也不是个数。”

“爸,我现在实在太忙,没空管她。”

“阿文,我看她有点产后抑郁症,这个病很常见,也好治,还是找个医生给她看看吧。”张佩兰在一边细声细气的劝慰。

“我看她是出了点问题,要是发展下去,恐怕不太好。孩子死了,我们心里不比你们好受,可你们毕竟还年轻。”欧阳俊儒的神色很凝重。

“还年轻?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她也三十多了。爸爸,张姨,我实话告诉你们吧,碧霞这回是算完了,她那时候难产,动了大手术,医生说她肯定是不能再生了。弄不好我欧阳文要被她搞得断了后。”

“是吗?真的不能再生了?”欧阳俊儒和张佩兰都很惊讶。

“是,子宫全摘了!”欧阳文说这话时万分沮丧。

欧阳俊儒和张佩兰不禁愕然,欧阳俊儒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拍,没出声。

欧阳文回到三楼办公室,可再也无法投入工作。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坍塌的世贸大厦,一会儿是琳达的尸体,一会儿又是碧霞。他感到他太需要一个孩子了。虽然他现在是欧阳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可老太爷目前交给他完全由他掌管的财产并不是欧阳家财产的全部,只是一小部分,而且毕竟老太爷还没立遗嘱,或者说还没公布遗嘱。这一大家子人,最后能有多少财产落在他头上还是个未知数。他早听闻,老太爷在瑞士银行还存有一大笔资金,如果要在欧阳俊儒百年之后能多分一点财产,还是要有个孩子,去讨他的欢心。可碧霞怎么办呢?该怎么处置她呢?假如离婚的话,不仅要继续为她治病,还要承担一大笔赡养费,划不来。想到这些,欧阳文咬紧了后槽牙。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这是入冬以后纽约的第一场大雪。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走来了一个人。他在世贸大厦的废墟前驻立良久,而后神色黯然地默默离去,这个人就是施远哲。他风尘仆仆地从硅谷赶回纽约,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他出差前,曾痛恨欧阳文的蛮横无礼,让他这次去硅谷,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笔生意谈成,一定要买下“金石电脑软件开发公司”。那时他觉得这是一件苦差使,如果谈不成怎么办?可“911”过后,他竟对欧阳文满怀感激之情,要不是他这道命令,自己可能和欧阳企业的其他雇员一样,葬身火海。事件刚发生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向纽约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可就是联系不上,和纽约的一切通讯联络都中断了,他以为欧阳企业的全体人员,包括欧阳文,是不是都全军覆没了,他更担心欧阳斌的安危。当他得知欧阳家的近况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新的疑问又接踵而至:欧阳企业在今后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欧阳企业再强大,不过是美国这个鸟巢里的一个小卵子,是世界经济的汪洋大海里的一只小船。他,欧阳文,欧阳斌,以及欧阳企业尚存的那些势力,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所,他一走这几个月,房门窗户都紧闭不开,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桌面上积下一层薄薄的灰尘,冰箱里他走时剩下的一点食物因为纽约曾经停电,有的已经腐烂变质了。桌子上的电话留言机上的红灯一亮一灭,告诉他有不少留言。他过去按了放音键,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一些同学朋友的电话,还有就是欧阳文和欧阳斌的电话,无非是让他假如回来马上联系;最多的竟是他那个黑人老婆,丽莉娅的留言,尽是一些肉麻的浪语,最后还是要他一回来就和她联系。一听丽莉娅的声音,施远哲心里顿生强烈的厌恶,他想,这回怎么没把这只大母猩猩炸死?

“喂,欧阳老板,我是施远哲。”他先拨通了欧阳文的手机。

当欧阳文听出是施远哲后,一阵惊呼。这是他在“911”之后得到的第一个他认为是的好消息。

傍晚时分,施远哲带著他在硅谷签署的所有文件和几个大小包裹来到了欧阳家的豪宅。欧阳文要和他在家中的办公室讨论公司里的一些事宜。

“远哲,你这次去硅谷,功劳大大地,虽然现在公司的运作还没有完全步入正轨,但我只要腾出手来,一定会重赏你!”欧阳文一边看着那些合同书一边眉开眼笑地说。

“这是我为公司应尽的职责,不用额外的奖励。这么一来,我们公司这回的损失可不小吧?”

“是呀!所有业务档案都毁倒了,我不得不凭借记忆和那些有往来的公司企业再联系,重新建立关系。你回来正好可以帮帮我。”

“这个您尽管放心,我一定!欧阳企业的股票怎么样了?”

“这几天不是太好。但这不是我们公司的个别现象。”

“这些是我为公司和您带回来的礼物,有些是要送给公司同事或要摆在公司办公室里的,都放在您这里吧。还有这个,是给斌斌的。”施远哲顺手把几个礼品盒放到欧阳文的办公桌上。

在向欧阳文简述和“金石电脑软件开发公司”谈判过程的时候,施远哲隐瞒了一个细节。在一开始,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对方没有让步的意思。就在“911”发生后,“金石电脑软件开发公司”好像突然改变了想法,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同意了欧阳企业的所有条件,随后签订了全部合同书。对他们的这一变化,施远哲心里有点拿不准,想和欧阳文联系,可在那段时期,外界和纽约的一切通讯联络均告中断。他想到临来硅谷时欧阳文让他立下的“军令状”,便签下了合同书。

“斌斌今天正好在家,你去直接送给她吧,正好你们可以好好谈谈。”欧阳文说完起身来到楼道,冲二楼喊了一声:“斌斌,来,上来一下。”

不一会儿,欧阳家孤傲矜持的大小姐欧阳斌款款地走进办公室。施远哲赶忙站起身向欧阳斌灿烂地一笑:“欧阳小姐,你好吗?”

“远哲!你到底平安回来了!真是万幸!”两人一边热烈地交谈,一边走出办公室,来到欧阳斌的卧室。虽然在欧阳企业的这几年间,施远哲曾来过欧阳豪宅一两次,可也不过是给欧阳文送他急需的材料或临时接他去和重要的客户谈判,而进欧阳斌的闺房今天还是第一次。

欧阳斌的闺房不大,在整栋房子的背侧,窗户正对著后花园。在这个艺术系研究生的布置下,这间小小的卧室充满了艺术气息和浪漫色彩。墙上挂著油画,整套红木卧室家具的桌面上摆放著插花,雕塑和各种各样四处旅游带回来的工艺品。最特别的是她的床,这不是一张常规定义的床,而是一只悬吊在屋顶上的摇船。粉红色的床罩,床围,枕头套和薄沙帐子。不仅如此,这张床还有一个控制器,调到不同的档可以使床静止,摇动,震动或颤动。

一进卧室,施远哲怀著几份好奇,几份激情,把房间打量了一遍,就坐在床边的一把摇椅上。欧阳斌撩起帐子,半靠在床头,眼睛看着施远哲,可手却指了指卧室门。施远哲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轻手轻脚过去把卧室门从里面锁好,站在门边回头看着欧阳斌,没有欧阳斌的指令他可不敢轻举妄动。欧阳斌向他挥挥手,又在自己身边的床褥上拍了拍。施远哲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发热。他太爱欧阳斌了,也太需要欧阳斌了!

23

过了感恩节,就是圣诞节和新年,虽然人们的著装和餐桌上的饭食没什么变化,可气氛中少了几许轻松与欢娱,多了许多惆怅和忧虑。从2000年开始,股市联续看跌,“911”后更是一路狂泻,纳斯达克直逼1000点,很多中小企业和股票炒家都倾家荡产,血本无归。美国政府针对“911”事件,采取了一系列“反恐措施”,成立了“国土安全委员会”,这个新部门的头头原是宾夕发尼亚州州长,据说和布什家族有著不解的渊源,他的父亲和前总统老布什和“老哥们”,他本人和现任总统小布什自然是“小哥们”。原来总爱在世人面前标榜人权,自由,民主的美国也到处上演著任人唯亲的闹剧。“国土安全委员会”成立后,在机场,车站和许多通航口岸建立了严格的安全检查措施,对来往旅客进行严格的检查,不仅行李要开箱,人要从头查到脚,鞋子要脱下来检查,小小的剪指甲刀也要没收。在这样如临大敌,人心慌慌的气氛中,赶回来和家人团聚过新年和春节的欧阳武从中国大陆考察讲学结束回到了美国。

刚刚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通过安全检查,被折腾得满头大汗的欧阳武正穿鞋,系皮带,因为他的皮带上有铜钮扣,也被要求解下来放到透视仪下扫描。当他整理好衣服,提著已经通过检查的笔记本电脑和公文报要在休息区找一个座位喘口气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欧阳武回头一看,是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个白人,一个亚裔人,正是在欧阳武上班的“国家安全实验室”和他的公寓外出现过的曾监视他的那两个人。

“请问你是欧阳武先生吗?”白人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是的。你们是?”

“我是斯蒂文,是FBI探员。他是安德鲁,是CIA探员。我们奉上级指令,要对你进行附加检查。”他们俩同时向欧阳武出示证件。

“附加检查?为什么?”欧阳武大惑不解,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事情值得劳驾FBI和CIA亲自出马。

“到时候您就明白了。现在请和我们走一趟。”那个叫安德鲁的亚裔人手指一扇紧闭的玻璃门向欧阳武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两个FBI探员一前一后把欧阳武夹在中间,三人一行走进玻璃大门,里面是一个狭长的通道,沿著通道七拐八拐来到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桌上摆着一个简易台灯和一叠文件。一进办公室,欧阳武就看到自己的两个行李箱歪歪斜斜地立在墙角。他们要干什么?

两个探员先坐到办公桌后,那个亚裔探员示意欧阳武落座,然后眯起眼睛对欧阳武说:“欧阳武先生,我们请你来是要调查你这段时间在中国大陆进行的所有活动,包括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发表过的演说和参与的所有活动。”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欧阳武感到非常气愤,觉得受到了从没遇到过的侮辱。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手发抖。

“欧阳武先生,请你坐下!如果你不经容许再站起来,我们可以告你袭警。”那个白人探员掏出一只枪放到桌面上。

面对缓缓坐下的欧阳武,白人探员从桌上的那叠文件里拿出一张照片立起来给欧阳武看:“欧阳武先生,你认识这个人吗?”

欧阳武抬头一看,是徐抗美!“认识,仅此而已!”

“真的是那么简单吗?请你再看这几张。”

欧阳武再仔细一看,是他和徐抗美一起进餐,外出和活动的照片,有些是在他的公寓楼下,有些是在“国家安全实验室”,有些是在哈佛大学校园里,还有的是在他这次去中国讲学时拍下的。

“这又能怎么样?难道这些正常的人际交往也要经过你们批准吗?”

“这些已经超过了正常人际交往得范畴。因为这个人在中国大陆从事的研究工作涉及机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的身份和背景。而您的这次考察讲学,是在他的力邀之下,您的这次活动有泄露美国国家高科技机密的嫌疑。所以我们恐怕要多花一些时间进行调查和解释。”

“泄露美国国家高科技机密?无稽之谈!我的演讲所包含的内容是早就在报纸杂志和科技文献上公著于众的!哪里是什么机密?”

“我们先从您的行程说起。您本应在9月11号早上到纽瓦克机场搭乘美国联航第93次航班到旧金山,可您突然在飞机起飞前的一瞬间改变了计划。这架飞机后来坠毁了,而您却得以幸免。请问是不是有人告诉您真相?您是不是和那些人有关系?”

“胡说八道!”欧阳武怒不可遏,差一点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我那天是晚点了,因为我的嫂嫂,碧霞,她早产,难产,我和家里人一起送她去医院!是碧霞,是她救了我一命!”

“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你要为你的话提供确凿的证据!”

。。。。。。

就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欧阳武接受著近乎于刁难的苛刻盘问。他的行李箱被打开,每件行李都被详细的检查,公文包里的每张纸都被拍照复印,笔记本电脑里的每条信息都被解读拷贝。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服。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当两位探员和各自上司通了无数次电话并进行一番面议后,终于向欧阳武做了如下陈诉:

从今以后,欧阳武所从事的研究工作要在获得FBI和CIA的联合批准后才能进行。欧阳武必须每个月在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向当局汇报他这段时间里的言行,不经批准不许和外国人,特别是中国学者接触。最后,还要求欧阳武在保证书上签字。

这些,对于出生在一个极其富有的家庭,从小到大在学业和事业上都一帆风顺,时时处处得到的是人们的尊重和羡慕的欧阳武来说,无异于其耻大辱!

“我是美国公民,出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在美国上学,为美国服务。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当然,你出生在美国,可你的血管里流的到底是中国人的血。你是有可能成为间谍的高危险人选。为了美国的利益,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当然,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找到为美国大做贡献的机会,可以做到一般美国人做不到的事!比如,像这位安德鲁先生,你在中国的照片就是他跟踪你去中国时拍下的。他和你一样,在美国出生,是中国人的后裔。”白人探员的语调充满了傲慢和不屑。欧阳武真想扑过去揍他几拳,更想指著那个亚裔探员鼻子质问。

“要么签字,要么放弃你在美国的前程和已经拥有的一切。”亚裔探员的语气是最后通牒式的。

当签字后的欧阳武回到欧阳家的豪宅时,他已经身心疲惫,憔悴不堪,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场更激烈的战争正在家里等待著他。

碧霞从旅馆回来有一个多月了。虽然已时进圣诞节,可神智混沌的碧霞并不被热烈的节日气氛所感染,杂物间外的一切都与她无缘。她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吃小玉或阮姐端进来的一日三餐,就是服用欧阳文命令她必须吃的安眠药。每次吃药的时候,都是保姆把药片放到她嘴里,再倒水进去,看着她咽下去才走开。

这天,碧霞从朦朦胧胧中醒来,她在迷茫的意识驱使下,慢慢推开杂物间通往游泳池的小门,来到游泳池边。这个杂物间有两个门,一个通向游泳池,一个直接通向室外。欧阳家的室内游泳池呈一边深一边浅的肾形,南北长,有二十米,东西短,有十来米。水池里碧波荡漾,池子两端分别有个梯子。杂物间和游泳池之间,还有一个小水池,池壁上有几个射水孔,打开控制开关,能往外喷热水,象个人工温泉,美国人管它叫“涡流池”,造价非常昂贵,坐在里边可以享受全身热水按摩,甚为舒适。从这个室内泳池也可对欧阳家的财力窥豹一斑。

碧霞经过一个多月来的调养,身体和精力似乎回复了一点,今天她缓步沿游泳池走了一圈,从窗户向外望去,天灰蒙蒙的,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她来到了房门口,一推门,一股冷气直逼心脾,竟使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她信步来到后花园。后花园枯木萧疏,败草瑟缩,前一段时间留下的残雪有些还没有融化。游泳房墙跟下有一堆劈柴,是按美国人习惯冬天生壁炉用的;旁边还有一堆破破烂烂的儿童玩具,有秋千,滑梯,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

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屋里也没有人声。碧霞来到大宅的后门,这个小后门通往厨房。她试著轻轻一拉,竟然拉开了。碧霞大胆走了进去,一股她久违了的暖意和馨香扑到她的脸上,近而弥散到她的全身。这是她曾经多么熟悉的感觉!这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她都是那么熟悉!碧霞觉得一种深深的感动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这是她的家,至少现在还是她的家,碧霞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

“人呢?这一大家子人都哪去了?”碧霞带著疑问慢慢来到二楼。她先来到她和欧阳文的卧室。那张豪华超大型席梦思床依然如故,梳妆台上还放著她的化妆品,一面墙上还挂著她和欧阳文的婚纱照。碧霞一把拉开壁橱的门,里边的衣服井然有序,只是欧阳文的衣服都挂在了好取好放的显眼位置,而她的衣服都被胡乱挤到了一边。她又来到五斗橱前,随手拉开一个抽屉,映入眼帘的是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这是她在怀孕后逛街时陆续买回来的。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套天蓝色宝宝装,端详著,端详著,忽然把它紧紧贴在脸上,跌坐在床沿低声地呜咽。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接著是行李箱落地的“咚咚”声,汽车开走的声音,最后是欧阳家大宅前房门开门的声音。有人来了!碧霞猛地抬起头,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她迅速站起身,把宝宝装放回原处,关好抽屉,刚要开门出去,就听得一楼大厅里传来人声:“爸,张姨,我回来了!”是阿武!碧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快走!她急匆匆打开卧室门,来到楼道。

“斌斌!小弟!小玉!阮姐!咦,这人都跑到哪去了?”欧阳武沿著楼梯拾级而上,就在二楼的拐角,他看见了一个人。起先,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他以为大白天看见了鬼:乱篷篷的头发象蒿草,面颊瘦得像骷髅,眼窝深陷,面唇无色,神情木讷。身上的一套绒衣绒裤脏兮兮的,胸前尽是油渍菜汤,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怪味儿。再一看,不是鬼,就是个人,还是个女人!看上去不像入室偷盗的小偷,可她,她是。。。当欧阳武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了,这个没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象鬼的人原来是碧霞!

“碧霞!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看碧霞这副模样,欧阳武一下子把自己在机场遇到的事情全忘记了。

“阿武!阿武!我,我。。。”碧霞咽了口唾沫,要从欧阳武身边绕过去。

欧阳武一把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胳膊喝到:“碧霞,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你要去哪儿?”

“我回我的住处。你哥他不让我进这栋房子。”碧霞一用力挣脱了欧阳武,跌跌撞撞跑下楼,推开后门,钻进了杂物间。

“碧霞!碧霞!”欧阳武一路小跑跟了过去。

几十平米大小的杂物间阴冷潮湿,根本不具备住宿条件,里边有一套洗衣机,烘干机,一个野餐用的大烧烤炉,一个锄草机,一个地毯清洗机,一艘小型游艇,还有一个工具架子,上面尽是五金工具,用剩的一大卷电话绳和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沿一边墙跟,有一张公园里常见的不带靠背的宽长木椅,上面铺了一个旧单人床垫,床垫上堆著两床被子,这就是碧霞的床。靠近游泳池的小门边,倒是有一个卫生间,可以洗澡,上厕所。

“碧霞!你就住这儿?谁让你住这儿的?告诉我!”欧阳武胸脯剧烈地起伏。

“阿武,你就别问了!你也管不了!我是祸水!是丧门星!是扫把星!谁靠近我就倒霉!”碧霞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胡说!”欧阳武从后边抱住碧霞的肩膀,把头靠在她的后脖颈上。

“告诉我!怎么回事儿?”

“是阿文,他说是我方人,是我克死了儿子!”

“爸呢?张姨呢?他们不说话?”

“他们能怎么样?我认命!都是我自作自受!阿武,我对不起你!这是我自己造的孽!是我遭报应!怨不得别人!”碧霞哭得泣不成声。

“碧霞,我来帮你!我帮你治病!我去和大哥说!”

“不!不!你千万别去!去了会更坏!”碧霞像疯了一样摇头,眼泪鼻涕唾液流了一脸。

欧阳武跺跺脚转身出了杂物间,“登登登”跑出游泳房。当他一头冲进大宅,不由愣住了:只见父亲欧阳俊儒,张佩兰,大哥欧阳文,小妹欧阳斌,小弟欧阳明,小玉,阮姐,欧阳家一干人等正从大宅前门有说有笑地进来。

“二哥!”,“二哥!你回来了!”,还是欧阳斌和欧阳明反应快,他们一下叫出了声。随著他们的叫声,一家人都围到欧阳武身边嘘寒问暖。

“老二,你要早回来一天多好。今天就能和我们一齐去参加纽约地区华人圣诞新年联欢会了!今年办得好热闹!比以往都强!”欧阳俊儒不无遗憾地说。

“路上辛苦吗?”小玉在一边关切地问。

所有这些似乎根本没有引起欧阳武的任何反应,他直冲大哥欧阳文说了句:“大哥,我有事跟你说。”其实欧阳文从一看见弟弟从后门进来那一刻起,就明白了八九分,所以他镇静地说:“好吧!”说着就搂著欧阳武的肩膀出了后门,在大宅和游泳房之间的空地上开始了即是在一对亲兄弟间,也是两个普通男人间的一场较量。

“你怎么能这么对碧霞呢?”

“我这么对她怎么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你还说没什么不妥?”

“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还用说吗?谁一看就明白。”

“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可怜她?你是不是还爱她?还想要她?要不要我把她还给你?说不定她还爱著你呢!”

“你!你。。。”欧阳武不知该对这样的哥哥说什么,“砰”的一拳打在欧阳文的脸上。欧阳文捂住流血的鼻子,向后打了个趔趄,站稳后又向前一冲,和欧阳武抱在了一起。

“大哥!二哥!别打了!别打了!”“快别打了!快别打了!”欧阳家一干人围在欧阳文欧阳武周围,一边喊一边往两边拉他们。

“你们!不孝子!不孝子!”欧阳俊儒在旁边气得脸色青紫,气喘吁吁。正要让他们分开,他直觉得胸前一阵灼烧痛,接著就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小玉,阮姐和张佩兰抱住了昏迷不省人事的欧阳俊儒。这一下,欧阳家人都慌了神,欧阳文欧阳武放了手,把老父亲抬进屋,欧阳斌跑去打电话叫急救车。

是夜,老太爷欧阳俊儒因突发心肌梗塞,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总算有惊无险,终于脱离危险,但要留院观察。当得知老人病情已经稳定后,在别人还围在老人身边的时候,老大欧阳文提前回到漆黑一团的欧阳家豪宅。他径直来到游泳房里的杂物间,像个幽灵一样来到碧霞身边。

“是你?”被惊醒的碧霞在黑暗中抬起头,她的脸和欧阳文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起。碧霞似乎已经不懂得什么是危险,什么是恐惧。

“你活得还不错呀!”欧阳文的声音充满了冷酷和憎恶:“你别做美梦了!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废人一个!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月事吗?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已经不是女人了!你现在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行尸走肉!实话告诉你吧,当时你难产,医生让我选择,要孩子还是要你,你猜,我选谁?选你?痴心妄想!我要儿子!要儿子!结果老天不长眼,孩子死了,你活了!他妈的!你这个丧门星!你的子宫被摘除了!你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你说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去死吧!去死吧!谁也救不了你!别以为阿武会来救你!你不会永远是我老婆,可我们俩永远是亲兄弟!尤其是当他知道你再也不能生育后,他也不会要你!你活在这个世上只能一辈子让人笑话!让人骂!你是一个废物!识相的,快去死吧!现在死了,还是我们欧阳家的儿媳,还能在我们欧阳家的墓地里找个位置,我会善待你的家人。可你要是不知害臊,厚脸皮赖在这儿,最后可能连我们欧阳家的家谱都进不了呀!碧霞!你就有点自知之明,赶快想办法自行了断吧!去死吧!去死吧!你是个贱货!是个臭婊子!是一滩祸水!是只名副其实的不会下蛋的‘鸡’!是鸡!是鸡!快去死吧!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欧阳文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把五官扭曲,浑身发抖的碧霞扔在阴森如地狱的杂物间,跑出了游泳房。在凛冽的夜风中,他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重重地跪在还有残雪的地上,向繁星闪烁的夜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的内心在挣扎,他的灵魂在挣扎!在他眼前交替出现的是十多年前第一次来欧阳家时的清纯的碧霞,是婚礼上艳惊四座的碧霞,是为他带来无数欢乐的碧霞,是多少次和他出席社交场合为他赢得赞许的碧霞,是手术以后容颜憔悴的碧霞。。。。

碧霞在那天夜里自杀了,用一段电话线在小游艇的船围栏上上吊自杀了,脚下踩的是个工具箱。

那天夜里,欧阳文说完那些话,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他没敢再返回杂物间,而是回到了老太爷欧阳俊儒所住的医院。天快亮的时候,见欧阳俊儒已经没有危险,一夜未睡的欧阳家一干人等才回到大宅。

饥肠辘辘的张佩兰,欧阳文,欧阳武,欧阳斌和欧阳明围在厨房边的小餐桌旁吃早餐。小玉和阮姐到杂物间给碧霞送饭,欧阳文一直目送她们两个走进游泳房。片刻,只听杂物间里传出一声有点变音的尖叫和盘子碗掉到地上的声音,使已经疲惫不堪的欧阳家人又一下子从椅子蹦了起来。又出什么事了?当几个人一同冲进杂物间,看到的是碧霞早已冰冷僵硬的悬挂在游艇船帮上的尸体。

急救车再一次驶进了欧阳家,不过这回还有警车。

验尸报告没几天就出来了,是确凿无疑的自杀。

从此,碧霞这个名字,从欧阳家人的生活中,至少是表面上,消声匿迹了,像一束昙花,像一个梦。

4

美国民众在一片“反恐”声中度过了一个“革命”的圣诞节和新年。中国人按历迎来了春节。

妮妮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想著日月。在妮妮房间里,只有一个直接放在地上的双人床垫,两个大皮箱和一个小木桌。一面空墙边,立著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她和日月的大幅婚纱照。这已是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家什和她怎么也舍不得扔掉的东西。再过几天就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她不知自己是应该为结婚一周年庆祝一下,还是到唐人街上的“大佛寺”为日月上柱香。从去年证实货轮失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个月。日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还会回来吗?妮妮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可要她从此死了这份心,她又有点不甘。在妮妮内心深处,仍为日月保留这一扇门,一扇只为他开启的门。

这几天,她的这套三室一厅的公寓里格外热闹。那些在外州打工的福州仔要么辞工要么请假,都相约回来过年,往日冷清的公寓一下子人声嘈杂,变的拥挤起来,整个屋子回响的都是福州话。福州人说话有一个特点,就是嗓门特别大,据说是因为在家乡干农活插水稻,要和同伴们通报信息遥相呼应,只有扯开喉咙大喊,所以他们祖祖辈辈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副好嗓子。就是和人近在咫尺也要青筋暴跳地大吼大叫,震得人两耳发聩,好像在吵架的样子。房间里使用最多的就是厨房和卫生间。炉灶上的炖品一锅连着一锅,上到燕窝鱼翅,下到飞禽走兽;洋的有缅因州的大龙虾,土的有国内来的穿山甲,北方的包子水饺,南边的猪油八宝饭,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食文化”。那位沈阳“霞姐姐”这两天好像也给自己放假了,学大陆亲人,来了个“春节长假”,闭门谢客,每日捧著个大沙锅,大快朵颐,补充营养,以图再战。

俗话说,谁家过年还不包顿饺子。妮妮把她的小鸽子窝清理了一番,就准备到街上买点年货。她这次换房子,还是没离开法拉盛地区,因为日月的缘故,她对这里有特殊的感情。妮妮一路看着路两边商店的橱窗,来到罗斯福大道。罗斯福大道是法拉盛地区的一条主要商业街,临近过年,更是异常繁华热闹,各种各样中国人过年用的年货,以及越南,泰国,韩国,马来西亚,日本等地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的行人一改往日的邋里邋遢和不修边幅,几乎都换上了中国传统服装,对襟绵袄,旗袍长裙,瓜皮帽,毛披风,各个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妮妮路过一个手机店,店里正搞新年大促销,只见广告牌上有几行醒目的大红字:加盟新春计划,最低月费,超长白天时间,无限夜间及周末时间。妮妮走进手机店,马上有一个业务员迎上来热情地和她攀谈。

“小姐,要手机服务吗?”

“我已经有手机了,不知你们这‘最低月费’是怎么算法儿?”

“假如你已经有手机,要参加我们这个计划,只需把手机号码变更一下。很简单,几分钟就好。”

妮妮听罢,低头摆弄著自己的手机,这个手机还是当初日月给她配的,为的就是方便联系。为了节省开支,房子换了,家里的电话已经停了,可按她现在的窘况,养这台手机也有点勉强。改号,参加新计划,是可以省钱,可这和日月唯一还能联系上的线索也就断了。妮妮想到这些,终于咬咬牙,转身走出手机店。

妮妮又来到“香港超市”。这间超市是一家很大的连锁店,在美国很多城市都有店面,它的老板娘是一个很有名的香港艺人。妮妮看看水果,又看看肉食,在水产海鲜档前转了转,又来到冷冻食品柜前,每到一处,她都摸摸口袋里的钱。看着那些把大包小包年货搬回家的兴高采烈的人们,她只有咽吐沫的份儿。最后,妮妮还是一恨心,空手走出了超市。

正当妮妮踯躅在法拉盛繁华街头,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两个四五十岁的胖女人在窃窃私语。

“哎,你老公回来了没有?”

“回来个屁!他的魂儿早让那个小妖精勾走了!这回去大陆有八九个月了,春节也不回来,说是陪他老爸老妈回乡祭祖,还当我是傻瓜,我早知道他在那边包了‘二奶’!”

“我家那个也是!现在大陆的女孩好厉害!什么都敢来!他在广州养了‘二奶’,天天如绞似膝,把我和孩子一抛就是两年。唉!可恨死我了!”

“他们男人要玩,我们女人也要玩!不然不公平!”

“怎么玩?难道我们去包‘二爷’不成?”

“你说对了!就是这个!”

“你可别闹出事来。”

“妹子,你以为我今天叫你出来干吗?就是逛街,散心?我要教你一招儿,让你开开眼。你知道什么是‘鸭子’吗?”

“‘鸭子’?烤鸭还是烧鸭?”

“哎呀傻妹妹,你还不知道,现在有好多大陆仔来美国淘金,不少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他们床上功夫好生了得,刚好对我们这些闺中怨妇的口味。嘻嘻。。。”说话的妇人捂著嘴“格格”地乐。

“哎呀阿姐,你乱讲什么?”

“妹子,别装了,那只能委屈了咱自己。男人能在外边风流,我们女人也能。男人能叫‘鸡’,我们女人就能叫‘鸭’。”

听到这里,妮妮明白了,原来“鸭子”就是男妓的别称,就象“鸡”是妓女的别称。她觉得无聊,刚想转身走开,就听一个女人无比兴奋地对另一个说:“看,来了,他就是我今天要介绍给你认识的,‘海俊’先生。”

妮妮本想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要走的一霎那,她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心,回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妮妮就觉得脑袋上像被打了一棒子。天啊!怎么是他!原来是当年妮妮和日月住地下室时的邻居,上海阿俊!阿俊还是那个样,短粗的身材,白净的脸膛。和他已经有一两年没见了,他不是在中餐馆里洗碗吗?怎么干起了这行?上海阿俊的注意力全在那两个胖女人身上,一点没看见妮妮。妮妮赶紧躲到一根电线杆后,见他们三人热情地彼此握手打招呼,就像老朋友或生意场上的熟人。他们寒暄片刻,三人一道走进了路边的“喜来登大酒店”。

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茶色玻璃门后,妮妮觉得一阵眩晕,胃肠里翻江倒海。她硬撑着身体在电线杆上靠了一会儿,歇息片刻,就一步一步慢慢往家挪。她走不快,走快了恐怕要摔倒。哼!海俊,海俊!我还以为是那门子的海俊!原来就是这么个海俊!是上海阿俊的“海俊”!妮妮心想。

妮妮刚走到她家的公寓楼下,一辆“奔驰”小轿车“嘎”的一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不用看人,一看车,妮妮就知道是欧阳文来了。

“妮妮,你手机怎么没开呀?”欧阳文从车窗里探出头不高兴地问。

“是吗?”妮妮拿出手机一看,确实关著呢。可能是刚才在手机店摆弄它时不小心碰了“关机”键,她赶紧按了“开启”键。

“上车,出去走走,找个地方过节!”欧阳文摆脱了碧霞,繁忙之余,他喜欢和妮妮呆在一起。妮妮刚一上车,欧阳文把一大叠钞票塞到她手上。在洛克菲勒中心旁边的“五粮液四川大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春节特别宴席之后,两人又来到四十二街上的“双树旅馆”开房间。欧阳文实在不喜欢妮妮现在这个住所,外人太多。前两天他去的时候,那帮福州打工仔象看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着他看,那眼神里有股说不出的古怪,让欧阳文后背发凉,吓得他没洗澡就跑回了家。那眼神像什么呢?欧阳文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悟出来了:像太监,就是以前皇宫里的太监,胯下没了家伙,可心里又想干事儿!是一种扭曲变态了的“性饥渴”。

“碧霞尸骨未寒,你还有心寻欢作乐?”妮妮早知道了碧霞自杀的事,是那之后的一天欧阳文在床上告诉她的,欧阳文的神情很平静,还告诉她,碧霞的尸体现在还停在殡仪馆,节后再办葬礼,下葬。

“难道你不想吗?如果日月就是回不来了,你怎么办?你想不想办绿卡?难道你不想成为欧阳豪宅的女主人吗?”欧阳文说这些话时流利得就象背台词,他已经不知对多少个女子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了,包括对碧霞,对琳达。

两人正在床上男欢女爱,妮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别接!别接!我正来劲儿!”压在妮妮身上的欧阳文有点不情愿。

“说不定是叫我去打工的呢。”妮妮还是拿起了手机。

“你那点工钱能有多少?够干吗的?”

“这是谁呀?这个号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妮妮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自言自语,然后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对欧阳文作了一个“嘘”的手势,就按下了“接通”键。

接下来的事情足以让这个世界翻个跟头。

“喂!是妮妮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缓缓飘来。

“是我!你是。。。”妮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

“妮妮!我是日月!是我!我是日月!妮妮!我回来了!妮妮!”那边是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

妮妮一下子推开欧阳文,“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她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脸色煞白,好像大白天遇见了鬼,从哆哆嗦嗦的嘴唇挤出了两个字:“日月!”

还在沸点上的欧阳文一听这两个字,“嗖”的从床上跳到地上,死愣愣地盯着妮妮,脸上全无血色,一下降到了冰点。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郑阿祥应当早把他杀了!他也已经快一年没有音信了!他赤身裸体站在地上看着妮妮。

“日月!日月!!日月!!!”妮妮从喃喃低语,到高声呐喊,一直到伴随着嚎啕大哭的狂呼,最后她竟发不出声音。

是的!没错!日月回来了!在从海盗袭击,货轮爆炸,岛国苦役中死里逃生之后,在太平洋小岛上经过漫长的苦苦等待之后,他的身份终于得到了美国移民局的确认,他终于回来了!在美国政府有关救助部门的帮助下,日月回到了美国,他现在就在纽约肯尼迪机场。

欧阳文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看着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妮妮。这不是在做梦吧?欧阳文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痛钻心。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日月还活著,他回来了,现在就在不远的地方,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

喜剧?悲剧?闹剧?苍天就是这样戏弄人间,如梦如烟!

两人飞快地下地穿衣,而且自觉不自觉地回避对方赤裸的身体,好像心里萌生出一点点羞愧。一切都在默默无语中进行。穿好衣服,妮妮顾不得欧阳文,先逃跑似的夺门而出,飞奔到楼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虽然妮妮一路无语,却是一座沉默的火山。肯尼迪机场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的妮妮觉得那一张张巨大的指示路牌好像要砸到她的头上来,砸得她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日月又黑又瘦,两只眼睛大大的,深陷下去。从前壮实的身体瘦骨嶙徇,穿一身退色的陈旧的冬装,脚上是一双已经旧得变了形的军靴,背上背著一个洗得发白的牛仔包,活脱脱就是一个逃难的难民,站在寒风中,翘首盼望,望眼欲穿,就像一尊雕像。这是一个在鬼门关里滚了几滚的人哟!

不等车停稳,妮妮飞身下车,扑到日月怀里,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拥抱在一起。妮妮不顾一切地放声痛苦,日月低声地呜咽。这情景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惹得很多路人围观和注目,竟然在机场前造成了小规模的交通阻塞,需要警察出来维持秩序,疏导交通。

当妮妮带日月回家的时候,“霞姐”和那几个福州仔看着日月直出神:这个小妞子,这么快就换了一个?该不是嫌打工挣钱少,也做起了“皮肉生意”?不过这位老哥有点不同寻常,是从那个几角旮旯捞出来的呢?像是非洲的出土文物。严酷冷俊的面容像被烟熏火撩过的青铜面具,那一身不和时宜的装束让人们想起老西部片中的上个世纪的牛仔。只是那双眼睛,说不清里面饱含了多少爱与恨,经历了多少血与火,走过了几番生与死,那是一双见过常人不曾见过的情景的眼睛,是一双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的眼睛,当一和这双眼睛对视,就觉得有把利剑正慢慢刺透胸膛。

劫后重逢,恍如隔世。情天爱海,一夜无眠。

在妮妮的小屋里,在日月的叙述中,妮妮仿佛跟随日月又回到了过去,看到了凶残的海盗,看到了爆炸的货轮,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日月在大海上漂流,看到了岛国上的苦役,看到了枪林弹雨,看到了血雨腥风。在日月讲述的时候,妮妮时而落泪,时而欣喜,时而悲伤,时而兴奋。十多个月来的磨难,绝望,痛苦,思念和企盼都在这一刻得到释怀。

“妮妮,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我都快绝望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又不死心,总觉得还有那么点希望。你知道吗,昨天我逛街的时候,差一点把手机号码换了。可心里放不下你,就没换。结果你真回来了!是不是天意?”

“也苦了你了。住这么差的地方,辛辛苦苦地打工,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

“美国还不就这样,这段时间我见的也多了。”

“货轮出事后,欧阳企业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欧阳企业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妮妮的神经一紧。

“你是公司雇员家属,我出了意外,公司应当来人关照你,给你抚恤金,这是常理。他们没来人?”日月有点不高兴,可妮妮悄悄松了一口气。

“欧阳文倒是和我联系过,刚出事的时候一次给过我两千块,后来又断断续续给过一两千。”

“这么少?至少也要几万块!他妈的!早先他答应给我的股份,到现在也没兑现。我这回死里逃生,侥幸活命,他公司应当赔偿我!要不我就去找律师,打官司!过两天我就要求回他公司上班,正方便和他算账!”日月并没有告诉妮妮,欧阳文曾想杀死他,他这次回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找欧阳文报仇,让欧阳文说清楚,为什么要郑阿祥杀他。

“日月,我们还是好好谋划谋划吧!他公司办公室炸没了,人都死了,就他和那个施远哲还活著。你知道吗,欧阳企业的股票价格大跌,一泻千里,股民抛售,股东撤股,他公司的前程难说呀!还有呢,你们公司的雇员,琳达,你记得吧?她逃过了“911”,可后来莫明其妙地被人杀死在家里。欧阳文的老婆,碧霞,圣诞节前自杀了。这些都给我一种不详的预感。我想,我们要不要离开纽约,到别的城市去,比如。。。”

还没等妮妮说完,日月打断了她的话:“我怕谁呀!我和他们欧阳家还有账没算!要走也得等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要回来再走!他有没有趁火打劫骚扰你?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大色狼!有事儿一定告诉我。我日月可不是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的主儿!我的命是捡来的,我都死过好几回了,怎么着我都够本儿!”

妮妮沉默了。妮妮劝日月离开欧阳企业,当然有她刚刚说出来的那些原因,还有她说不出来的原因,就是她和欧阳文的那层关系。她爱日月,她不是一个轻浮随便的女子,更不是为了钱就能去出卖肉体的女人。可妮妮到底还是个女人,是个寻常普通的女人,是个柔弱的女人,她也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她在痛苦的时候也需要安慰,在孤独的时候也需要陪伴,在艰难的时候也需要帮助。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也只能进行她唯一的选择。

如何面对欧阳文?如何面对曾和他发生的一切?如何面对日月?难道就象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那么坦然?不告诉日月,这对他不公平。告诉他吗?怎样启齿?又会有怎样的结局?日月还要和欧阳文共事,这是多么尴尬的局面!日月会用什么眼光看自己?用什么眼光看欧阳文?用什么心态评价自己和欧阳文之间的一切?欧阳文心里又会怎么看日月?看自己?何去何从,如何是好?她注视著从窗帘缝里钻进来的一道微薄的晨曦,揉撮著日月消瘦的肩膀,听着他渐起的鼾声,感到暴风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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