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风景,漂泊的萍

一个随缘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断行走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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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自传连载7)

(2010-01-06 15:39:42) 下一个

星星坠落

    父亲所住的医院在那时的我看来很大,有十来排平房,每排平房后都有一块栽着桑树的园子,桑树园里种着香瓜。我只要翻过父亲病房的窗户就可以偷偷去摘香瓜了。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一天下午,趁别人都在睡午觉,我用两只凳子垒起来放在窗台下,我先爬上凳子再爬上窗台,一翻身就到了窗外,我像个耗子般借助于桑树的隐蔽在瓜地里穿行摸索。那种做“小偷”的感觉非常刺激,寻香瓜的过程更是令人激动。第一天我就收获不小,摘了起码七个瓜,还有一对双胞胎瓜,白皮,闻起来一股甜香。我把它献给了父亲。

晚上,父亲带我去外面乘凉,那里靠近江边,江风很大,蚊子也很多,父亲会给我的身上抹上清凉油防蚊子。他再也伸不直的手指粗糙地划过我的皮肤,有时候会留下一道道印子。父亲有时候会随意地问我:萍儿,爷变得这么丑,你会不会嫌弃爷?我说:你哪里丑啊,你很好看。爷就叹口气,不再说话。事实上,医院里当时有很多已经治愈但无家可归的病人,他们要么是被家人嫌弃,要么是被社会摒弃,只能在医院里呆到离开这个世界为止。所以,父亲当时问我那样的话,也许正因心有隐忧吧。

那时的夜晚总是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像无数的碎钻石在黑天鹅绒般夜空的衬托下熠熠生辉。父亲总会指着一颗颗星星,给我讲关于星星的神话传说。

一次,他指着天空中三颗并排在一起的明亮的星星告诉我:“那颗中间最亮的星叫牛郎星,他两边的小星星叫扁担星,这是牛郎挑着一儿一女,想要度过银河,去和对面的织女星相会呢。那道银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划的……”偶尔,会看到一两颗流星拖着尾巴从夜空一闪而过,掉落在遥远的天际。父亲就会说: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会掉下一颗星。

“那我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星星掉下来?”我天真地问。父亲嗔怪地拍拍我的脑袋:“不准说这不吉利的话……”

“为什么说死就是不吉利了?”我十分纳闷不解,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父亲并不回答我,而是久久地仰望星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是冥冥中的注定吗?就在这次“不吉利”的对话之后,父亲,这颗我心中最亮的星星,便从我的生命星空悲凉地坠落了。

那是1978年的821日(阴历七月十八),从这天开始,我所有的欢乐和幸福戛然而止。命运在这里走出了它的分水岭,带着我泅向苦难之海。

这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和父亲早早起床,手牵手在晨曦中沿着医院里的泥土路溜达了一圈。我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还兴致勃勃地唱了一首《东方红》,受到父亲的表扬。回到父亲的宿舍,煤油炉上熬的粥刚好稀稠得当,于是我和父亲就着母亲腌制的酸咸菜吃了早餐。接着就是我做作业的时间了,父亲则雷打不动地去医院的医务所打最后一个疗程的针药。

父亲临走时,用他那伸不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发,慈爱地嘱咐:萍后,好好做作业,我一会儿就回来,中午我做鸡蛋面给你吃。哦,鸡蛋面!我最喜欢吃的。父亲就在我的满心期待中背着手走了。

那天的太阳红艳艳的,一早就已显示出了它的灼热威力。父亲是迎着初升的阳光走的,他那天穿着一件肩头打了一个三角补丁的浅灰衬衫,短袖,父亲瘦瘦的两只手臂从宽宽的袖管里伸出来,像两根枯瘦的树枝在背后交握着。因为头发落光了,父亲戴了一顶旧黄军帽。他就那样散步似的往医务所去了。他在拐弯时还回头看了看我,远远地冲我做了个写字的动作,微笑着走过一丛万年青,不见了。

我耐下心来写作业,但是,鸡蛋面的诱惑时时让我心猿意马,我都忘记上一次吃鸡蛋面是什么时候了,在家里,母亲一向是不做鸡蛋面的,那些鸡蛋不是卖了换油盐酱醋就是送到父亲这儿来了。鸡蛋面,鸡蛋面,我多么向往那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呀!我不时看一眼天上,盼望太阳快一点到头顶,那是吃鸡蛋面的时间。

    暑假作业里有一个命题作文《暑假里最难忘的一件事》,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写父亲和他的医院,香瓜和鸡蛋面。这天我心情很好,我在作业本上郑重地写下第一行字:今年暑假,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正在酝酿下面的字句,忽然,有个父亲的病友急急走来,匆匆对我说:你爷叫我来拿席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卷了父亲床上的竹篾席子,我就这样眼睁睁、傻乎乎地看着这个叔叔拿走了父亲的席子,一点不祥的预感和猜测都没有。

太阳终于在我的望眼欲穿中滚到了头顶,可父亲并未回来,我开始焦急不安,我开始心神不定,我开始埋怨父亲。我把作业本一推,跑到路边去张望。远远的我看见医务所门口有很多人,独独没有父亲瘦长的身影。我想跑过去问问有没有人看到我父亲,又怕父亲知道了责怪我。

就在我惶恐不安时,一个小女孩颠颠地跑过来,她就是刚才来拿席子的叔叔的女儿,叫梅儿,我俩一起钻过香瓜地。她一边跑一边冲我挥手喊:不好了,你爷打针打昏过去了!打针打昏了?什么概念?我一点不懂。

梅儿拉过我,我就在她的牵扯下一路狂奔,其实是梅儿拽着我跑。到了医务所,许多病人一见我就要抱我,我都9岁了,干嘛要抱我?我开始隐隐觉得不妙,我挣脱每一个怀抱,坚决要冲进医务所。要抱我的人改成了拦我,我再也顾不得面子与矜持,我大喊:爷!爷!又有人来阻挡我,并说:你爷在睡觉,一会就出来。我急得跺脚,父亲这时候睡什么觉?我粗暴地推开每一个人,从大人的胯间钻进了医务所。我看到了什么?

医务所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不知是谁的人,从头到脚蒙在一块白布下。其他一个人都没有。我颤颤地、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应。我又大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父亲在哪儿?为什么这一切变得如此莫名其妙?

有个人进来要拉我走,哄我说带我回去下鸡蛋面吃,我张牙舞爪,拳脚相加,并凶狠地咬了那个人一口,随后地一声哭出声来。我想只要我一哭,父亲不管躲在哪儿,他都会出来哄我的。但是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我惊惶到了极点!父亲去了哪里?为何不回应我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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