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大学时,系里为我们开一个选修课程叫【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从复旦请来的李教授年届40有余,满腹经纶。因日渐秃发而日显开阔的前额总是油光光的,随着他头部角度变换时,忽而反射室外天光忽而又反射室内灯光。再加上一双深度近视眼镜玻璃片的漫反光,让我们几乎看不见他鼻子以上部分的器官,除了光还是光。只见其蒜头鼻下的因牙床突出而无法关闭的大嘴,赭唇黄牙,上下翻动。好一派旧时私塾塾师的风貌。讲到唐诗宋词的经典段子,便眉飞色舞,摇头晃脑。一本教材在他舞动的双手间转来换去,忽上忽下,可谓如痴如醉,物我两忘。
那时的我,正痴迷着西方艺术包括建筑、绘画和雕塑。在文学上的兴趣主要就是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还有托尔斯泰等名家之作。这可能和我的出生于一个艺术世家有关。我母亲的文艺观曾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记得从我懂事起,只要有条件,她会带我们观摩来访的莫斯科芭蕾舞大剧院的天鹅湖、胡桃夹子和列宁格勒交响乐团的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交响乐……文革后期,又迷上了油画。整天“头悬梁,锥刺股”的奋战着,不管知不知疲倦地苦练着基本功,从石膏、静物到人体。从而完成了从素描、水粉再到油画的进化过程。并以百看不厌的劲头熟读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德拉柯罗瓦、列宾和苏里科夫等名家作品。梦幻着某一天也能被戴上大师的光环。直到某一天被一久经沙场的老画友点破,其意是说,不管古今中外,每个时期,每种流派,被公认的代表人物即大师屈指可数,他们的作品可能会被标以高价。而剩下的同一流派中的芸芸众生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只能默默无闻,过着抢饭吃的日子,因为市场有限。这一掌击碎了我的梦。
于是我如梦初醒地报考了某名校建筑系,而后我便坐在了这间教室里,在李教授的课时中,一面听着他光芒四射的阔论,一面想着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毫无疑问,李白、杜甫、苏东坡等等大师之作的成就登峰造极、如雷贯耳,每每学完诵记后不久便从记忆中淡出。那时可能是改革开放后,西风窗被打开,我的脑子整个被西化了。直到系列讲座的下半截,某天,李教授讲评【柳宗元】的绝句【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并辅以【马远】 就此取材造境的国画【寒江独钓图】。当时就让我兴奋起来。心中那小块专属气质和励志的感觉部分被深深地触动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动曾让我的心在某一刻战慄。而后在我个人发展中过程中遇到一些相对黑暗的日子里,【柳宗元】的绝句【江雪】 总是伴随着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的风骨、的境界,激励了我,并坚强了我。
我们知道,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连遭贬斥,始终保持着一种顽强不届的精神状态。这首诗中的渔翁形象,身处孤寒之界而我行我素,足履渺无人烟之境而处之泰然。其风标,其气骨,可叹可赞,而柳宗元以其笔触所到,连亘天地,高及峰巔,下及江水,咫尺之幅,涵盖万里。这首诗的结构安排至为精巧。诗题是“江雪”。但是作者入笔并不点题,他先写千山万径之静谧凄寂。栖鸟不飞,行人绝迹。然后笔锋一转,推出正在孤舟之中垂钓的蓑翁形象。一直到结尾才著“寒江雪”三字,正面破题。读至结处,倒头再读全篇。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生出。苍茫天宇,皑皑大地,其悠远的景界让人叹为观止。
【马远】的【寒江独钓图】表现在一清冷静寂的湖面上,停一小舟,一位蓑笠翁正独自垂钓。对岸山势险峻,天空阴沉,将雪山反衬得更为鲜明。近处挺劲的青松被积雪覆盖,迎风傲立,枯树低枝,颇具生机。在艺术表现上,这幅画取平远布局,构图有宋人笔意。画面上的色调单纯,点以赭石、花青,与墨色相间。一派寒气,使作品凝重而又生气,充满了静寂、萧寒的气氛。寥寥数笔勾出水纹,四周都是空白。画家画得很少,但画面并不空。少许轻柔起伏的水纹,用来引起观者的想像,使空白不再是虚无,而给人以茫茫江水,悠悠天空的印象。使人感受到空白之处有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意趣,是空疏寂静,还是萧条淡泊。“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确令人思之不尽。
这么多年过去了,世道沧桑,人间冷暖,为我生命之树的断面上蚀刻着新的年轮。我在开通了在文学城上的博客时,想到的第一个座右铭还是【柳宗元】的绝句【江雪】。2009年11月,这首写于公元806-809年之间的千古绝句仍在感动着我,让这个挥之不去的历史情结陪我再走一段吧。
广陵晓阳,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谢谢你的来访和comments。特别是你花了不少时间读完了我博客的所有文章和照片,你的认真和诚恳让我十分愉快和感动。
我很高兴能和你分享柳宗元[江雪]的感悟和体会,特别是像你这样在岁月的流逝中造就了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经验的朋友,相信读后的理解和感受会有相当的共鸣。
我个人认为柳宗元绝句[江雪]比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成就高出许多,马远是循着他的词意走的。柳宗元的话外/画外之意实在是令人玩味不尽的。所以我未将马远的画放上去。抱歉。
再次感谢,并希望和你在文学城上继续分享写和读的体会。
我也非常喜欢柳宗元的绝句《江雪》。是我的父亲最早将《江雪》介绍和讲解给我听,那时,我是一位初中生,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地听爸爸的讲解。随着岁月的流逝,经历的增加,我似乎能理解父亲对《江雪》的钟爱。谢谢你美好的分享。我没有见过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待一会儿就到网上搜索。
祝新一周愉快安康!
文字只是工具,是心中情感宣泄的渠道,笔会越来越顺,十年磨剑,也该厚积薄发了,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