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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2015-03-15 19:45:40) 下一个

萧清扬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心里一松,以致有点儿顾不上去看杜宛如的反应。


彼时正是个云淡风轻的明月夜,S大的操场上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在散步。南方的11月,正是最好的时候,暑热终于散去,晚风拂面,清爽宜人。淡淡的月华透过婆娑树影,散漫地投在地上,留下一些慵懒的影子。远处隐隐传来几声虫鸣,这样的时候,似乎时间也静止了,拖沓地不愿移动脚步,没有什么是匆忙的,没有什么需要去想,去做。可是杜宛如不能静止,因为萧清扬的那句话明显是个问句,他说,他问:“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样的一句话倒也并不意外,可是宛如仍旧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的手下意识地抚弄着自己那粗大的麻花辫的辫梢,头发在指间绕过来又绕回去,前前后后地找不到方向。 嘴里嗫嚅着:“就这样的朋友不是挺好吗?”


萧清扬盯着她的麻花辫,有一丝恍惚。杜宛如的头发浓密黝黑,发质很好,一根头发顶别人几根那么粗。偏她又爱特立独行,在这披肩发漫天飞的年代梳了一根麻花辫,斜斜地从一侧垂下来,配着她清秀的瓜子脸,尖尖的小下巴,再加上那一身白褂黑裙,竟像是活生生从民国穿越过来的女学生。别人的头发到发梢都会有些泛黄,她的发梢却一样的乌黑油亮,他看着那缕黑发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游曳,心也跟着一荡一荡地,便如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明明是应该有方向的,却因了那孤零零的状况,让人觉得茫然而渺茫,平添了许多听天由命的意味。


他的手伸了出去,自自然然地,他想去抓住那条游曳的小黑鱼。眼看着指尖就要触到那灵动了,却又猛然醒悟,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来。萧清扬当然记得杜宛如是个保守的女孩,也许比她穿越过来的那个时代更保守。他记得他们坐火车回来的时候,并排坐着,他那么渴望可以牵她的手,可是她却只同意他隔着衣袖拉她的手。她说,她虽然对他有好感,但并不确定他是否是自己的那个他。她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明明在掌间,却又不在,温热可觉,却是肌肤不可亲。这是怎样的折磨!


暑假的时候,他们几个同学朋友一起去旅游。萧清扬是宛如同学的中学同学。初见时,萧清扬并没有觉得杜宛如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女孩,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女孩而已。并不多话,却也幽默风趣。火车上坐着无聊,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不知怎么说到了禅。萧清扬那段时间恰好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没想到杜宛如居然也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甚是投机。长长的旅途,同进同出,朝夕相对,正是爱情的摇篮。萧清扬觉得自己爱上了杜宛如。


萧清扬是个跳脱不羁的男孩,思想活跃。就读于G市有名的理工大学,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难免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的变化。其实还是成长中的少年,生命中的每个人都会对他发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可是他并不自知。他有过女朋友,追过女孩,可是他的喜欢都不长久。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定性,还不能静下心来专心地对一个人好。


后来厮混的熟了,他把自己对自己的分析阐述给杜宛如听,宛如抬起头,轻轻巧巧地说,主观不努力,客观找原因。萧清扬愣在当地。


杜宛如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柔可人的一付乖巧样子,可是有时候却是言辞犀利,直指人心。这样时候的她让人又爱又恨。


萧清扬希望在旅途的游山玩水中找到心灵的归宿,可以寄情山水,可是他的旅途却是完全地被身边的人占据了。后来回来后他在写给她的信里说,“这次旅游你对我的影响很深,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知己,你已经改变了我很多,以后还会更多。”真的应了他们一起讨论的那段公案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了。可是问题却在于杜宛如并没有心动。


其实杜宛如也并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她也不过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她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不过是她看了很多的书,而正是这一点令她有一种超然不群的气质,也许正是这种气质吸引了萧清扬。而也正是这些书,让她对爱情存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想象中的爱情是怦然心动的一见钟情,是惊心动魄的    总之她觉得不像她和萧清扬之间的感觉。首先,她对萧清扬从没有心动的感觉。一个多月的旅途令他们彼此熟悉,她和他在一起不反感,甚至还可以说有一些喜欢,她喜欢和他探讨一些东西,关于禅,关于道,甚至流行的气功。虽然她可以从他的谈论中感觉到他的有些观点比较偏激,冲动,其实也就是不成熟的表现,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她甚至设想过可以成为比较亲密的异性知己。她是存着这样天真的想法的,所以旅游回来后,萧清扬频繁地过来找她,她也没有太抗拒。


最近,萧清扬开始有些或多或少的暗示,比如说,他说,从来没有试过对一个人有这种强烈的感觉的;他说,不久的将来会有个人让你大吃一惊,会对你说三个字。杜宛如再迟钝,也是感觉得到的。可是她也寂寞。因着她的高标准,大三的她仍没有男朋友,所有追求她的男同学都被她拒绝了。有时看着周围的同学渐渐开始出双入对,她也羡慕。可是她又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宁缺勿滥啊。如果可以有个谈得来的异性知己倒也不错,书里不是也经常有这样的吗。所以她存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萧清扬可以了解她的想法,可以不要捅破那张纸,他们也就可以相安无事继续做异性知己了。


现在杜宛如很无望地想,他终于还是说破了,该来的挡不住啊,莫非我们缘尽于此?


他们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旁边放着刚从学校小卖部买的啤酒和花生。


她本想一醉方休,醉了就省了许多的心思,醉了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了,偏偏欲醉不能,只是有点儿摇摇晃晃、飘飘欲仙的感觉,却是清醒得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不知该怎么做。杜宛如恨透了自己的清醒!为什么总是那么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该怎样,不该怎样,即使是放纵亦不能尽然,总是留那么一分清醒,可恨的清醒!实在该来点儿“意识障碍”什么的才好。


月色如水,杜宛如清楚地看到了萧清扬眼中的忧伤,那么纯真的孩子般的忧伤。那是一双无辜的眼睛。杜宛如曾经开玩笑地说,像牛的眼睛一般地无辜。


他说:“别那样揉眼睛,我看了心里难过。”

她说:“我眼睛里好像朦朦的,可能是酒喝到眼睛里去了。”酒气上延,或者吧。她又用手去揉眼角。

萧清扬说,在他面前,她永远都不会让自己醉。杜宛如想也是,不然怎么会总也不醉,而清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他们谁也没醉,他们也都知道,他们却都希望自己醉了,想象自己醉了。

萧清扬狠狠地把瓶里的酒灌入口中,恨恨地说:“为什么总也抓不住你?”

杜宛如故作潇洒状堕落状地吃花生、喝酒,说:“为什么要抓住我?你们男生都有占有欲、支配欲吗?为什么不能让我平等存在呢?”

心里莫名其妙地想着自己是否有被占有欲、被支配欲。


旅游的后半部分,基本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多。杜宛如是个娇小的女孩,让人忍不住地会想照顾她。萧清扬以前和女朋友在一起,多数是女孩照顾他,他自由散漫惯了,在家里又是最小的,不太会照顾人,也就甘之如饴地接受别人的照顾,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碰到了杜宛如,一切似乎就不一样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他就是想要照顾她。一起走路爬山 ,他会主动帮她背包,就看不得她瘦瘦小小的样子背着个大旅行包晃荡。


那日晚饭后终于在旅馆安顿下来,宛如已经很疲劳了,可是还要去洗衣服。盛夏酷暑,一日的奔波游玩,换下来的衣服不洗不行。穷学生住的旅馆并不奢华,简陋的公共洗手间里,她看到萧清扬已经在那洗衣服了。于是两人边聊天边洗衣服。说到什么时,宛如侧过头看着清扬,甩甩 满是肥皂泡的手轻轻地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昏暗的灯光下,眼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萧清扬心里微微地一紧,象是被什么抓了一下,居然就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他脱口而出:“我帮你洗吧,你先去休息吧。”说出来自己也有一丝愣,作为家里的幼子,什么时候他帮别人洗过衣服?他萧清扬以前可是自己的衣服还要女朋友帮忙洗的啊,真是风水轮流转。但是他知道,这个女孩,他不愿让她辛苦,让她受累,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让她幸福快乐。


杜宛如也不知自己究竟对萧清扬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心情。只是觉得没有love 的那种想象中的激情,从没想过要接受他做男朋友。君子之交不好吗?他和想象中的白马王子根本不同。 “不知想要的男人是哪一种”,歌中唱道。


总之,杜宛如对萧清扬给予的关心爱护就那么乐意地接受了,她希望那是基于一种喜欢,一种欣赏。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奢求,奢望一种完全的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怎可能?!实在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总希望别人对自己好点儿,再好点儿,凭什么呢?这样的索取,你能给别人些什么呢?你吝啬于你的love,却希望得到别人的love吗?不!不是吝啬,她只有一份真爱呀,那是她用心呵护着的,小心翼翼地使她尽量的完美无瑕,怎可轻易地拿出来与人分享?杜宛如觉得自己没错,她不能答应他一份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情。可是萧清扬喜欢她也没错,那么,莫不是社会的错?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吗?或是前世的修行功亏一篑吧。


那晚,他们谁也没醉。


萧清扬追求杜宛如以失败告终。这样的结局倒也不是意料之外,以一路旅途上对杜宛如的了解,萧清扬也知道杜宛如并没有进入状况,可是他是个颇为自负的人,总觉得杜宛如还是喜欢他的,只是她还不了解自己。开始他还是挺镇定的,给她写信,分析她的潜意识,分析她的套子,告诉她其实她还是喜欢他的,只不过她的套子不允许,是她的自我保护意识不接受他。可是杜宛如却不理会他的什么潜意识,什么套子理论,她只抓住一点儿,自己并没有心动的感觉。一来二去的,通信,见面理论,慢慢地萧清扬也就死了心,这可是他第一次追女孩失败,难免有挫败感,再加上得不到的愈加觉得好。于是那段时间经常和同学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借酒消愁,可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日,喝到酣处,萧清扬眼前尽是杜宛如的轻颦浅笑,一时间想到此生竟与她无缘,不由一阵心痛如绞,手里正拿着燃了一半的烟头,狠狠地朝手臂上烫去,一阵钻心的灼痛,总算减轻了些许相思之苦。


这事传到杜宛如耳中,不免震惊,也有一丝心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杜宛如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从S大赶到H大。到了萧清扬的宿舍,他却不在,舍友到图书馆把萧清扬找了回来。杜宛如看到萧清扬略显憔悴的脸,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萧清扬见到她当然是意外惊喜。杜宛如第一次到H大,萧清扬带着她四处转转,然后一起去学校旁边的小店吃饭。


正是晚饭时分,小店里都是学生,人声鼎沸吵吵闹闹。时不时有萧清扬认识的同学和他挤眉弄眼地打招呼,萧清扬倒是言谈自若。昏暗的灯光下,他手臂上那几个仍旧有些红肿的疤痕虽不是那么明显,却也是让人触目惊心。杜宛如每每在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时,心中惊跳,惶然不知所措地迅速把眼光移开。她分明感觉到那些疤痕在渴求着她的抚摸,可是她终究没有伸出手去。而萧清扬也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决绝,至于那些怜悯与同情却是他所不屑于接受的。


他们仍旧通信,偶也见面。每次萧清扬过来找她,杜宛如会兴奋起蛰伏的心情,会期待他能给静如止水的生活带来一丝涟漪。萧清扬毕竟是迄今为止杜宛如接触最多的一个男孩,毕竟有那长长旅途的朝夕相对。毕竟她也知道他对她好,潜意识里杜宛如还是希望被人宠着惯着在乎着的,而萧清扬也确实可以给宛如这种感觉,她也感动于这种感觉。杜宛如也会关心清扬,会在乎他的感觉,可是她执着于一种感觉,她说,她不曾心动,所以她不能给他爱-她不了解但可以想象出来的爱的感觉。少女的情怀啊,真是纠结,问世间情是何物?谁又真的知道呢?也许不过是恰当的人出现在恰当的时间罢了。


圣诞的时候,他们一起相约去教堂。南方的冬季,飘着细细的雨丝,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大多数时候沉默,偶尔闲聊几句,却也并不难堪。杜宛如的头发都被雨打湿了,在路灯下闪着光。她想,这样一起走,也很好。教堂里,他们并肩而立,琴声响起,当庄严的圣诗在教堂高旷的穹顶间回荡的时候,杜宛如在心里默默地感谢神赐她这样一位朋友。


那年夏天,萧清扬忙着毕业分配,兴奋于第一份工作。他本来就是个喜欢新事物的人,刚刚踏上社会,有太多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他有太多的想法要实现。他不再在意禅道,不再提修心养性,他说,那些也许要留到以后他退休了再考虑,现在他要充分感受俗世的生活,没有拥有过,如何放弃?如果那些繁华从来未曾经历,永远都会是诱惑。可是杜宛如仍旧生活在象牙塔里,仍旧抱着“人唯无欲品能清”的老调子,仍旧追求着内心的感受,寻找着她理想国的真爱。


他们渐渐地疏于往来了。



又一年夏天了,杜宛如也即将大学毕业。那天是杜宛如的生日,夜晚她一个人信步来到学校的操场,缅怀她如水般逝去的青葱年华。  那夜的月色一般的皎洁纯真,淡白的月光散落,不事渲染,却直指人心,一如从前般地让人心疼。萧清扬没有来给杜宛如祝贺生日,他终于是忘却了。杜宛如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那个卡拉ok深情款款地唱着“怕你忧伤怕你哭,怕你孤单怕你糊涂,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的男孩,那个有着一对小牛一样无辜眼睛,亲昵地称呼她为“我的小猫”的纯真少年,那个与她一起认真地探讨人生的执拗少年,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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