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歌声
蔡铮小说三篇
完人
枫树岗
那阵歌声
完人
一
成禄哥八岁就被送到舅塆读书,读几天就读出病来:发烧,烧糊涂了,烧得眼睁不开,嘴合不拢。回家来睡十天才好,好了再去,他又发烧,烧得眼闭不拢,口合不上。把他接回来养十天又好了。一送他去读书,他又烧得要死。他父以为是到他舅父家去走过一片坟地撞祟了,把他送到邻塆的学堂,他还是读几天书就发烧,一不读书人就好了。父母只得认了:他不是读书的料。成禄去读书前父亲去祖坟上烧香叩头,又在祖宗牌位前求祖人保佑。他父说:“我不信个个碰书就发烧!老二不行老三上!老三不行老四上!”老四是个女娃。喜的是成禄见了书像鸭子见了水般喜欢, 读得先生摇头晃脑夸赞。解放后政府办了学校,兄妹三个便都走老远的路去上学。父死那年成禄考上了师范。读师范不要钱,还给零花钱。娘帮他捆上学带的被卧时说:“如今多好,读书国家管吃管住还给零花钱。要惜福,好好学啊!”
成禄听娘的话,读书用心用肝,每学期考试成绩都是年级第一。毕业时学校奖励第一名:到哪去由他挑。师范毕业都去小学教书,有到省城的,有到县城的,有到外省的,他挑了回老家来。
他要回老家是为了一个姑娘。有年暑假他去湖边加工厂轧米时看到一眼流光、唇滴蜜的俏丽女伢。见到她他头晕目眩,奇怪邻近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他打听到那是打榨的李师傅的小女桃英。桃英像天仙,高不可攀。他想尽千方百计去找关系。一找居然发现他跟她哥同学,他便假装到她家去找她哥。她哥在护校读书没回来,只她和她娘在家。在学校他不敢跟女同学说话,这时他胆大包天。瞅她娘不在,他说:“我家菜地就在榨房后面坡下。我天天太阳落土前去润菜。你得空来看我润菜。”她欢欢喜喜说:“好哇!”第二天一吃了中饭他就到菜地边的松树树下等她。太阳偏西时她来了,穿件红白花格褂。就像天上的飞雁落到肩上,喜得他心慌乱跳。她站地边看他浇水,问这问那。他说什么她都笑,笑声如花漫天飞,似珠满地滚。他跟她有说不完的话,她也爱听,舍不得走,直到天黑她父到路边来叫她她才走。
他八月份到镇上小学报到,十月份就叫娘找媒人去桃英家提亲。桃英家没嫌他家是富农,欢喜地答应了。那时富农子弟再也上不了师范,连高中都不让上,他弟妹就都只念到初中就断了上学路,回队里成了社员。
他工作一年就结婚。大哥分家了,他跟弟妹和娘过。家务他不操心,工资交给娘。他每天早起去学校,除大雨天外每晚都回家。学生爱听他讲课,同事们喜欢他。他总是一脸笑,跟学生讲课时脸上挂着笑,批改作业时脸上挂着笑。让他心喜的事太多了:结婚一年桃英就生了个儿,儿一岁多就能背唐诗!娘说这又是个读书种!老大会背唐诗时堂客又怀孕了,再过一年又生了个儿;一向愁眉苦脸的娘脸舒展了。
这天全乡在学校操场上开会,妹妹华容也来了。他看到妹妹就叫她上他房里看看。妹妹要喝水,他房里没有,他就带妹妹到办公室去喝。学校七个老师,一人一张办公桌,靠门的小桌上放三个热水瓶。他叫妹妹在他靠窗的办公桌边坐下。妹妹坐下,说:“这里坐着真舒服。”正是初春,窗外的槐树开始吐叶,嫩绿的枝叶伸到窗前;树下长满野花野草,柔柔的暖风从黄花绿草嫩叶间拂来,让人神清气爽。他说:“你喜欢就多坐一会。” 他给妹妹倒了开水。这时校长罗友山进来了。妹妹忙站起来。妹妹眼亮得像里头安了宝珠,穿件白家织布衬衣,蓝灰褂子,干净明丽。他对校长说:“我妹子。”校长说:“长得真好!”妹子红了脸。他说:“好吃的娘都给她吃了!”
这时办公室门口有人探头叫:“哥?”校长忙叫:“进来进来!”进来个脸黑发稀五短身材的汉子。校长说:“这是我堂弟友军。”成禄啊了声,华容又站起来。友军就拿眼瞄华容。校长叫华荣坐,华荣不坐,成禄就送她出去。
他们一出去,友军就问他堂哥:“那女娃是哪个?”校长说:“阮老师妹子。”“她说了亲吗?”校长说:“你管她!”“冇说亲我就找人去说。”“他们家是富农,你要想清楚。”“富农才好说。民兵排长不当我也不在乎。我回去就找人去说!”校长笑说那就看你的本事,友军嘿嘿笑。
三天后阮家塆的闰桃正在灶房刷碗,有人推门进屋。来人摘下斗笠放到门后,关了手电。是罗家田的媒人彩晴和她男人。闰桃忙请他们桌边坐,叫男人泡茶。闲言几句后彩晴说:“你塆阮老师的妹子还没开亲吧?”闰桃说:“还没啊。刚出学。她是我们塆盘古开天地第一个断文识字的女伢。有好亲?”彩晴说:“我塆友军,他父叫大瘌痢,你晓得吧?”闰桃点头,“他哪个不晓得!一起修过堤。我们老拿他那个瘌痢头开玩笑,他也不见怪。他大儿我也见过,黑焖黑焖的,也是个瘌痢头。”彩晴说:“他父没头发,他有头发。他是队上的民兵排长,做活没话说。”闰桃问:“他年纪不小吧?”彩晴说:“也就二十二。他看上阮老师的妹子,不嫌弃她成份,叫我来搭个桥,得你帮忙,成不成就看你。”她端出烟,递给闰桃一根,闰桃接了;她又给闰桃男人一根,闰桃男人摇手,说:“我不吃烟。那怕华容不同意。细瘌痢我们都晓得,没读书。”闰桃就灯火点上烟,吸了一口,“大瘌痢怎不让他儿读书呢?新社会多好,读书不要钱。”彩晴男人说:“读不读书好大个事?”彩晴也说:“就是。种田不识字还好些。”闰桃吐口烟,咪咪笑着晃头,“你不晓得啊,我嫂把读书看得多金贵。我从小到这塆来的,我晓得她。旧社会穷,说是富农,也只天天吃稀饭。雪天不能出门做活,一天就吃一餐稀饭。她死抠却舍得钱把大儿送去读书。大儿读不进,又送老二读,老二读出来了。老三和姑娘都是读到不让读。她女伢读了十年书。那冇读书的,我说直话,就是天王的儿我嫂也不会同意。”彩晴说:“新社会,那要看女伢自个,不能她娘说了算吧?”闰桃说:“她屋里是娘当家,开亲怕还得她两个哥同意。我看说不拢。”彩晴说:“友军弟兄三个都是大劳力。屋是塆里最好的,年年有余粮。友军肯干,脑筋也活,不知比读书的强哪里去了。先跟那女伢说一声,女伢同意了不就好说?”闰桃说:“她们家教严。她会叫先找她娘。我嫂那个铁爪子把儿女抓得紧,也讲老款。”“你去说试试?”“她是我嫂,华容是我侄女。我开口,她们不同意,夹我的脚。你找幺娘。”彩晴闷坐半天才起身说:“那我就不叨扰了。”闰桃说:“你们再坐一会?好不容易来一趟。”但她和男人都站起来,拿起他们的斗笠递上,送他们到门口。
男人一关上大门就说:“细瘌痢也敢想!他个瘌痢头,没几根毛,哪个女伢喜欢?还想到华容头上。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成份好,成份能当饭吃?”闰桃说:“我哪好提他瘌痢头?只好说知识。这哪跟哪,我才不糟那个脸!”
幺娘是隔壁张家塆的媒人。第二天早饭后幺娘就来找闰桃。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闰桃搬张椅子叫她门口坐。闰桃给幺娘拿了烟,又去泡茶。幺娘说:“你莫忙!你晓得我找你有么事?”闰桃笑着说:“不晓得。”“罗家田的彩晴为她塆的细癞痢来说你塆的华容。她怎不找你?”闰桃说:“她晓得你会说话。”幺娘说:“我叫她找你。她说怕你跟华容太亲,不好说话。我说那更好说话。她却死活找我,我推不掉。你看这行不?跟我莫存心。”闰桃说:“不瞒你说,她找过我,我推了。这哪成?你说那细瘌痢哪头配得上华容?”幺娘说:“他做得,家里屋好,是贫农,他是民兵排长,三弟兄他老大,父母都健,他人也灵醒。来求亲肯定是把自己跟她都过过秤,合式才来的。”闰桃说:“你看这两个是半斤八两?”幺娘说:“也不差天隔地。”闰桃说:“那你去说试试。”“你怎不接手?”闰桃说:“我晓得华容娘。先说一,细瘌痢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人家女伢读那么多书,知书达理。我嫂把读书看得重。再说二,年纪轻轻的头上没几根头发,人总得有个看相吧。《何氏嫂劝姑》说不看相,那是说订好的亲,那是过去;如今是新社会,人家华容长得秀气,人总得般配吧。别的我就不说了。你去说吧,说不定她们买你的面子。”
幺娘抬起左手抹脸,咝地吸口气,“我答应她了,也得要他们给个话。先找哪个?”“我看不用找,回绝了。”幺娘说:“那总得问一声。”她站起来,看着头顶上的葡萄架,“结葡萄吗?”闰桃说:“有时结得多,有时结得少。要的是热天叶子盖着,下面荫凉。”她们又扯了些别的幺娘才离开。
幺娘男人在县商业工作,大儿在省城当工人,小儿婆婆看着。她闲,喜欢做媒。她抽烟,做媒总有人送烟。她四十多,做了二十年媒。她信缘,亲事成不成都在缘。多少看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经人一说就成了。缘是天定的。那友军哪个都不想,偏想这小塆的华容;华容早该定亲,却没定,说不定就是等友军。说友军是个瘌痢头,那是人眼看得到的;缘是人看不到的,他们有缘也未可知。友军这一起意就拨动了那个机关;她去一说,华容心里那个机关就动了。如细癞痢是她前世定的人,她那机关一动,就会轮旋水转。她幺娘就是牵根线。
她不知该先跟华容说还是先跟她娘说。她娘六十多,脚细得像个梭子,走不得路,不出工,只在家做饭带孙子。先跟华容提提,让她上个心再去找她娘? 要是那女伢听说是个瘌痢就脸一垮,不讲面情一句话堵死了就不好办。她娘年纪大,会前思后想,也看得远,先跟她说。
中饭后她就去找华容娘素英。她赶到素英家时素英正一手拉着她大房的孙女,一手摇摇篮。她一走到门口,素英就忙起身叫她坐。素英精瘦,脸尖细,只有皮扯在脸骨上,脸白得像死人。听说她舍不得吃,一餐只吃一小碗稀饭,老怕屋里吃的不够。媳妇儿子老劝她多吃点,她说你们吃了长得健,我吃了去死,吃那多干什么?
她进屋找张小矮椅坐下后,素英问:“你怎有空过来坐一下?有事吧?”幺娘嘿嘿笑:“都说你是这塆里最明白的人,没说错!我是有点事。你那个女伢,出落了,人家看上了,求我来提亲。看你有么想法。”素英说:“你为这个来的?那我该打糖水你喝!”但她没动,只冷眼望幺娘。幺娘闻到屋里一股小孩的尿骚屎臭,看到成禄的大儿正蹲屋角翘屁股拉屎,她揉揉鼻子说:“是罗家田大瘌痢家的老大,他家是贫农,房子分的是塆里最好的。那个伢比华容大点,身强体壮,人能干肯动,如今当民兵排长。他有两个弟弟,都是大劳力,家势不错。”见素英脸上没动静,她又说:“要同意,让他们正式见见。”
素英早决定女儿非工人不嫁;种田没盼头,过去你勤扒苦做能攒下钱,买田买地让儿女读书,如今在泥巴田里只死路一条:读书要靠推荐,读得最好都上进不了,子子孙孙只有陷泥巴田里。她便说:“这个啊,要看她自个,还有几个哥。我不认得人,我问问他们。要是不同意,叫他莫见怪啊。”幺娘忙说:“晓得,哪有一说就成的?你跟他们说说,过几天我再来得个信。”她凑过去看摇篮里的儿娃,说:“老二走运,好占全了,一气生两个儿!”素英忽然问:“你塆多少年都没人跟罗家塆开过亲。都是大塆,你晓得为什么?”幺娘还真不晓得。有时就是怪,相近的小塆有好几家结亲,相去不远的大塆无仇无冤多少代都没人结过亲。幺娘说:“是不是罗家塆朝东,张家塆朝南,朝向不对?”素英说:“我也不晓得。”她口气冷。幺娘感到没多大指望,但临出门还高声大嗓说:“那我过几天来,你们商量下给个话。”
幺娘走后,素英哈腰给小孙女抹鼻滴,抹完,捏住小孙女的脸,小姑娘的嘴绰起来,笑得甜甜的。她说:“瘌痢?瘌痢也想我们家的人?嗯?”
中饭女儿回来她没说,夜里她也没说。这事只有跟成禄说。他读过书,知事,也肯定晓得那个瘌痢家。不同意,得有个说法,不得罪人,做人叫花子都不能得罪;叫花子到门口要饭,你一把米都不给,那就得罪了人。人家起了意,你不同意,不能刺了人家。
夜饭后她穿过灶房回她房里,等成禄睡前来问安。他们家三厢房,老大一家一厢,她跟小儿子女儿住一厢,新做的一厢给了老二。
她在灯前纳鞋底,小儿成寿在桌边读书,华容还在老二屋里帮忙带侄儿。一会成禄进来,说:“娘受了一天累,早点睡。”她把鞋底放下,跟成寿说:“你出去,我跟二哥说点事。”老三放下书,出去了。她叫老二坐下。
成禄在成寿坐的椅上坐了。她问:“你认得罗家田大瘌痢的老大不?”成禄说:“不熟,见过,他是我们校长堂弟。”“他今天叫幺娘来给华容提亲。”成禄忍不住冷笑,“不会吧?他是个瘌痢头,一字不识,想高了吧?”“人家提了,我还没跟华容说。”“说什么,一口回绝,叫他死了这个心!他那个傻样还想华容?”“你说怎么回话?”“那还不简单,说华容不同意。”
她歇半天才问:“他家没人会拿捏我们吧?听说他们家是贫农,他还是队上的民兵连长,还有些势力?”
“他是县武装部长又么样?人家不同意,他能怎么的?我们队上小贝不也是民兵排长,哪个把他当个事?”小贝自个炯炯的,塆里没人把他当人。
她说:“还是跟华容说一声。”成禄说我去叫她。他出门,一会带华容进来。华容一到桌边,娘就问:“罗家田的大瘌痢家的细瘌痢你见过?”华容点头。娘说:“他叫幺娘来提亲。”华容脸红了,眼汪汪发亮,说:“他一头瘌痢,吓人。”娘说:“我们不同意,明天就回话,跟你说一声。”华容说:“他是不是欺负我家成份不好?”成禄说:“不理他。提亲也该先吊到秤钩上秤一秤,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成份又不是长在人身上的,成亲是人跟人的事。回绝了!”
娘半天才低声说:“那好,我明天回绝了,说都不同意,叫他断了想头。”
成禄一肚子火,从娘屋里出来还冷笑着摇头,心里说:真会想!人贱没自知之明。远近哪有妹妹那么靓丽的?远近哪有他那么龌龊的?一家五口人,加起来不识一个字,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校长是他堂兄。明天找空跟校长提提这事,鄙笑他堂弟一下。校长也读过师范,比他早两届,跟他同大队。校长会跟他一起笑他的傻堂弟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第二天成禄见了校长就忍不住要说说这事,但这得只他们两人时说,还要笑着说,让校长也笑笑。他憋不住,他认定那个瘌痢头敢动他妹妹的心思,是不把他妹妹当人,不把全家人当人。这让他窝心,他得一吐为快,吐给校长,让他回去把他傻不愣瞪的瘌痢堂弟训一顿。多天来没机会,这天周六,办公室空了,他正要回家,碰到校长进来。校长说:“还没走?来,我们喝口茶。”他心想机会来了,可以笑笑他堂弟了。
校长从靠墙的小桌上拿了热水瓶,倒了水到他的小茶壶里,洗了,荡了,倒门外,再从抽屉里摸出木盒,打开,捻一撮茶加到壶里,坐到成禄对面张老师的办公桌边,说:“唉,忙得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他摇摇茶壶,往成禄桌上的磁缸里倒了茶,问:“你家里还好?”
校长比他大四岁,成禄总觉得跟他隔了一层。校长问,他只有答:“蛮好。”他想提他癞痢堂弟,却感到说不出口,没想到校长却笑望着他问:“你妹子成亲没有?”
他摇头。想这会该笑笑他堂弟了,但还是说不出口。他不知道,校长叔父和侄儿已求过他要他说情。
二
罗友山清明节回去,叔父接他吃饭。清明节不让上坟,不让搞迷信,叔接他吃饭,也算是对他们房下读书人的尊重。他没想到婶娘叔父搞得那么隆重,还打了酒。叔父和堂弟友军不断给他敬酒,喝得他晕晕乎乎。等他喝够了,叔父站起来说:“叔求你个事,你肯定办得了。你答应呢,就把这盅喝了。”他问:“么事?我帮得了当然帮。”叔说:“你是我们这一房最有面子的,读了书,吃国家的饭,当这一方学校的校长。我晓得你帮得了,就看你帮不帮。”他又说:“我帮得了肯定帮。”“你会不会脱了赤膊帮?”叔父舌头有点卷,脸红得像烧糊了,他笑着问站桌边的婶娘,“叔没喝多吧?”婶娘说:“冇得事,他跟你喝,喜欢,他一喜欢就醉不了。”叔说:“你把盏子端起来,说!帮不帮?”他只好端了酒盅站起来,“帮得了肯定帮。”“你脱了赤膊帮不?”他只得笑着说:“帮得了肯定脱了赤膊帮。”“为你这句话,我先干了;为你这句话,你也干了。”他只得把酒干了,问:“叔有什么要我帮的?”叔说:“你先吃菜。”他只得吃菜,还盯着叔父。叔说:“你哪年成的亲?”他说:“我成亲六年了。”“成亲时你多大?”“二十。”叔问:“大癞痢二十四了,该不该成亲?”他说:“该!” “他要成亲,你帮不帮?”他以为要找他借钱,堂客听他的,家里他说了算;只要他挪得出,肯定借,便说:“我肯定尽力帮!”叔说:“我不是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帮忙说句话。”又对友军说:“给哥斟酒!”友军忙站起来给他斟酒。叔说:“你把这盏喝了我再跟你说。友军敬你哥喝!”友军便倒了酒在自己的盅里,跟他碰了,自己先一口干了。
叔这才说:“友军看中阮家塆一女伢,她家是个富农,找人去说,他们一口回绝了!友军气得捶桌打椅,吼娘骂老子。我呢,想求亲要求,一回不答应就求二回。这是新社会,我们贫农是主人不是?友军瞧得起那个富农女伢,不嫌弃她,她还敢不同意?友军哪点配不上她?友军长过瘌痢,那是小时长的,如今头上光蛋蛋的。说友军没读书,她读了书,一个女伢,读书有屁用!都不是理!新社会,我们翻身做了主人,不是他地主富农的天下,啊!他们以为我们犁不到耙不到他们,所以敢欺负我们。你说,我们能让个富农给欺负了?”叔把拳头往桌上一砸。他笑着说:“不能!”叔说:“他们以为我们拿不住他们,给我们冷脸。你是校长,你手下的人都靠你吃饭,是不?”他说:“我也就负责一下,他们哪是靠我吃饭?”“你要开除哪个是不是由你?”他说:“那不容易。犯了错误,我要上报,上级决定。”“由你汇报!好!那你拿着你手下的人!那个女伢就是你手下阮成禄的妹子!你叫他劝她妹子,跟他明说:你妹子不同意,你还想不想在这教书?”他忙摇头,“叫他去劝他妹妹可以,我要把他怎样的话不能说!”叔父说:“点他一下!友军人都傻了!你要救他。这事成不成就靠你,你把话说硬点。这事我就托给你了!”
他说:“阮老师我去说,他该给我面子。”叔父说:“哼,我们罗家有人!不是他想踢就踢得开的!”又冲友军说:“给你哥再敬上!”
喝了友军敬的酒, 友山满口答应帮忙。要是前两年他还没那个权力,现在他有了。刚开了会,上级要他们特别注意出生不好的人的言行举止,有错误反动言行马上上报。他阮成禄的命就在他巴掌心里,他妹妹跟他堂弟一结亲他的位置就稳了,他要晓得这个厉害。他堂弟哪里配不上他妹妹?一个富农女伢都瞧不起友军,哪个还要友军?
在叔父家喝酒时他以为找阮老师说这事很容易,到了学校他又觉得不合适。他犹豫一周没开口,也不好意思回家去见叔父,好在叔父没找到学校来。这个话得说,不说对不住叔父。他有三个孩子,家里的好些活都是叔父和堂弟帮忙做,叔父老往他家送瓜菜。他要给叔父点什么,叔父老不要。他上师范,是叔父挑着他的被子箱子送他到车站搭车,临上车叔塞给他十块钱,说:“我们这一房不知多少代没人读书,就你读出来了。好好读。你父死得早,只我这个没用的叔。这点钱你拿着,莫让哪个晓得。”说得他要哭。叔穷,哪找钱给他?那是他牙缝里抠出来的。他死活不要,叔硬塞给他。叔从没要他帮忙,这回求他,他能不帮?
几天来他都不好意思跟阮老师开口。这是私事,工作时间谈私事不对,最好周六谈。他娘教他为人处事得站人家位置着想。他站在阮老师位置想过了:我妹妹,校长的亲堂弟看中了,他家是贫农,他堂弟没读书,头上有瘌痢,妹子不同意,可我们家是富农,富农能抵消没读书和头上长过瘌痢。同意,我跟校长就是亲戚,我的日子就好过。妹子年轻不知事,得劝劝她……想了好多回,看不出岔子,他才决定跟阮老师开口。
他也给自己倒了茶,坐下,微笑着对阮老师说:“我有个事想求你。”阮老师脸上本来有的朦朦胧胧的笑僵住了,半天没回应。他只得趁热说:“我堂弟友军,你见过,他看上你妹子。不知你家里跟你提过没有?我堂弟人好, 我叔也是老实人。这个事我得托你回家说说,跟你妹子说说。”
阮老师脱口说:“我听说了。我妹子不同意,我娘也不同意,跟媒人说了。这是我妹子的事。现在新社会,自己做主,我哪说得上话?跟你堂弟说,对不住,叫他找更好的吧。”
像人往他嘴里杵一根棍子,他按住火,一把拨开杵过来的棍子:“他们肯定还听你的。堂弟我知根知底。他身体好,吃得苦;我叔父婶娘都是能干的好人,家里也不错。麻烦你劝劝你妹子?”
阮老师说:“我妹子的事我哪管得了?她老末,哪个的话都不听。麻烦你跟你堂弟说开了。”
他只好连口喝茶。他还想说点什么,阮老师却站起来,“校长还不回呀?我要先走了,我老二发烧了。”说完把他丢那儿,自己出去了。
像有根棍子戳到他喉咙里,戳到他心里,戳到他肚子里,他五脏六腑都被戳动了,一股无名火窜起来,直冲顶门,友山气得手发抖。大胆!丢下我就走。我叫你走了吗?这还是办公室呢!太不把我当人!你鱼在锅里还摇头摆尾,不知死活!我要你死你死,要你活你活!你以为饭碗在你手上;我咳一声你那饭碗就落地了! 又像他一头碰墙上,脸上流血,闷痛钻心。他心里说:好,好,好!你等着瞧!
成禄从办公室出来也窝一肚子气:他想笑校长他堂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他憋住没说出那话。娘教他要谨开口,慢开言,他憋得难受。
挡了大瘌痢后,家里才急着跟华容找对象。不定好亲,不三不四的来硬求,不答应就得罪人。他们家便忙找闰桃去说亲。正好湖边王家塆有人给儿子求亲。那小伙子二十岁,在县机械厂当工人,他可以在县城找人,他娘晕车,怕儿在县城一安家就难见儿,要他在家找媳妇。闰桃拿了那小伙子的半寸照给他们家看。华容娘看了照片就说:“这伢性子好!”华容看了照片,脸红了。娘问她,她说:“娘看着好就好!”闰桃说:“看你这女伢多会说话!”成禄也看了照片。小伙子很精神,长方脸,跟妹子的脸型差不多,眼很亮。他奇怪他跟妹子的脸型怎那么像。他说:“那要看人家同意不。”那时工人到泥巴田里来找女伢是来挑。闰桃去一说,人家娘就同意了。两人见了面也两下相悦。七一那小伙子就上门,妹子的事就定下来了 。
七一过后一天下午成禄上了厕所出来,有人叫二哥。他一惊,回头看到王崇德,妹子的对象。小王穿件白衬衫,青卡机布裤,白衬衣扎在黄皮裤带里,还穿双塑料凉鞋。种田的这时多半打赤脚或穿草鞋球鞋,很少人穿凉鞋。他说:“到我房里坐坐!”小王便跟他上他房里坐。他房里没水,就一只凳子。他便说:“到办公室去坐吧,那里有水。”
他把小王带到办公室。好几个老师都在,校长也在。他冲校长说:“这是我妹子的对象小王。”校长啊啊着。他又向小王介绍同事们。小王便冲老师们点头。他叫小王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水。坐他对面的张老师说:“要给喜糖吃!”小王便从书包里摸出一包糖递给他。他抓了糖,每个老师桌上放一把。到罗校长面前,他把糖袋放他桌上。大家便都高高兴兴吃起糖来。他看到校长没吃,把糖袋推到桌角。张老师问小王干什么的。小王红了脸,说他在县机械厂上班。校长忽然抬头问:“那你将来就能把阮老师他妹带城里去啊。”张老师说:“那不行吧?”小王红了脸说:“不能。”
小王喝完水就要走。他起身送小王。回办公室后他很舒服。校长该看到他妹妹配的什么人。小王干干净净,清秀匀称,跟他那个堂弟是红脸主角和黑脸丑角之分。
三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外面墙上贴满毛主席语录。办公室里东面墙磨得玻璃样平,刷得银幕样白,正中挂了个毛主席像,像上方贴了红纸剪的大字“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老师每天一早都到毛主席像前低头请示,默念毛主席语录,晚饭后再到毛主席像前汇报。学校操场上开的群众大会多了,有人站到门板拼的台上表演忠字舞,跺得门板哐哐响。群众开会,学生也跟着开会,上课少了。每天晚饭后作业批改完,会开完,晚汇报完他才朝回赶。夜里儿子闹,睡不好,常常到了天快亮他才能去睡有两回他醒来发现要迟到,吓得手忙脚乱,连脸也顾不得洗就朝学校跑。
秋季开学后第二周星期一一早来到学校,他像往常一样去给毛主席请示。请示前大家都有点喜气,但在毛主席像下一站,人人都严肃起来;请示完,才又该说的说,该笑的笑。这天请示完后他感到不对劲。同事都像不认识他,跟他打照面时都不望他。他没课,坐在办公室里想找人聊两句。张老师坐他对面。张老师近视,又不舍得买眼镜,看书就像闻书,鼻子挨书上。他问:“张老师今天没课?”张老师嗯一声,拿本书就出去了,蓝布褂一动不动,像是用力架着空空的褂子防它抖动。
吃早饭时他感觉更不对劲。厨房在学校两排房子西边围墙内。厨房里有两张小桌子,桌边放四张长凳,一桌可坐四人。他一坐到桌边,老师们就纷纷端起碗出去,只有张老师还坐他对面埋头吃,张老师抬头发现他坐对面,望望他,也端起碗出去了。他感到奇怪,是他身上儿子的尿骚味难闻?他衣服是昨天换的,有肥皂香。他想到这就没动,只一个人坐桌边吃。正吃时校长进来说:“吃完到办公室开个会。”他匆忙吃完,丢下碗筷去办公室,连厕所都顾不得上。
同事们都已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他一走进去,大家都像他是生人似的望他一眼。他走到自己办公桌边坐下,心惶惶望着校长。校长穿着四个口袋的灰布中山服,头发梳得光光的,右边留一道白沟,头发分到两边;脸色深酱,不像只二十多岁;两只眼老眨巴,眨巴几下后就睁得更大,一会那眼又小起来,他就再眨巴几下睁大。校长清清喉咙,拿出一张纸放桌上,用手抻抻,说:“今天我们宣布一下上级对阮成禄的处理决定。”
成禄耳里一嗡:上级有对他的处理?他犯了什么错?他愣愣望着校长,又看看同事,大家都不看他,只看着校长,连常跟他开玩笑的周老师也不望他一望。他肚里突然作烧,嘴里像被人塞了块木头,嘴唇掉下来。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噩梦。
校长说:“阮成禄,富农成份。对工作极为不满,公然散布说教书像讨饭,公然多次不参加早请示,对伟大领袖极端不敬;还极其反动地把‘毛主席’的‘主’念掉上面一点。根据阮成禄的一贯反动表现,经研究决定,解除阮成禄公职,下放原籍劳动。”
他眼鼓得大大的,一股火腾地升起,他恨不得扑上去掐住罗校长脖子,不让他说话,再把他说出来的话塞回他喉咙里!他就两回迟到,错过跟大家一起早请示后忙一个人到毛主席像前去请示了!那把毛主席的“主”念掉一点,是他在办公室喝茶时看到看到墙上“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主”上那一点掉下来了,吃一惊,想都没想就说了声:“哎呀,怎么成了 ‘毛王席万寿无疆!’” 说不定别人早看到了,没人吭声;那总得有人说出来,要是让上面检查的看到,校长麻烦,大家都麻烦,他说出来却成了大罪!最让他气愤的是诬赖他说“教书像讨饭”。别的说不清楚,这个一说就明。他颤声问校长:“我哪说过教书像讨饭?”
校长很平静,“大家都有耳朵。你这话好多人都听见了。张老师你听到没有?”
大家都望张老师。张老师是个老实人,不会扯谎害他。没想到张老师不慌不忙说:“你说过,好些老师都听到了!”
他一脸硬笑,浑身发颤。没想到张老师也捅他一刀。他抓住刀柄,不让刀穿透他。“张老师,我哪说过这话?几时说的?你不能这样。”他盯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那回你上课去了,又回办公室来拿教鞭,我问你怎么回来了,你说:‘忘了讨米棍。’”
成禄想笑又想哭,只在心里叫:天啦,天啦!他头发木,口发苦,嘴发僵,人发木。干硬半天他才说:“那是个玩笑话!这哪是说教书是讨饭?”
罗校长站起来说:“刘老师帮忙阮老师清理一下东西。希望阮成禄同志回到队上好好改造,在生产队取得好成绩!散会!”
老师们就都叮叮当当拿了书本粉笔匆忙出办公室。他呆坐着。刘老师出去一会又回来,说:“我帮你清下东西?”成禄这才像是醒过来,说:“我要问校长:这是真的还是说得玩的?”他站起来。刘老师怕他冲出去打校长,那会罪上加罪。阮老师老实,但羊逼急了也咬人。他忙说:“我去叫校长来。”说完跑出去了。
一会校长跟着刘老师进来。成禄问:“我不信,哪能就这样不让我教书?”校长走到自己办公桌边,开了抽屉锁,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带红章的纸晃晃,“你的言行都够判刑,还得游斗。我保了你,说你工作认真负责,又年轻,建议从轻处理,上级才决定只把你下放。要是遇上别个,啊,你麻烦大呢。不说这些,你慢慢收拾。来不及就吃了中饭再走。想开点,哪里都是干革命,啊。我们同事一场,还真舍不得,将来有空常到学校看看,吃餐饭。学的东西也别丢了,学校老师有事,要人代课,说不定还要请你。”
成禄喉咙发哽,这是偷偷打断鸟翅膀再假惺惺包扎装善人;你太聪明了,聪明过了头,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有报应的!他只呆望着校长,舌头变成块木头,说不出话来。校长说:“我还有课,叫刘老师帮你。”说完出去了。
成禄呆坐了半天,只得起身收拾东西。办公桌里就是些纸笔是他的;公家的墨水他都放在桌上。一会就收拾完,刘老师跟他去房里收拾。脸盆、缸子、笔本等刘老师都帮他放到一个大网兜里, 蚊帐得拆,垫絮和床单得卷起来。刘老师找来根绳子帮他把垫絮、被单、枕头、蚊帐、鞋子都捆做一捆。枕头套桃英昨天洗了,晒干,叠好,今天一早他才带来,上头还有股肥皂甜香。那股甜香扯动他肝肠,他想哭。
他在学校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捆加一提兜,背起提起就可回家。他想早点离开这里,不再见同事,也别让学生看到。他感到羞耻。第一节课下课铃响他就收拾好东西,他坐在床沿,关了房门看窗外,等操场没人再背起被捆离校。学生们在窗外奔跑,有几个男学生抱起脚,跛着用膝拱架;一群女学生在踢毽子,孩子们欢快地吵闹着。
他最恼火的是他一个玩笑话也成了罪状。称教鞭为讨米棍是句俏皮话。别人说那话大家都笑笑,他说就成了他骂教书不如讨饭。这是诬赖!他爱教书!他上课学生都睁大眼听他讲,静得一个孩子咂巴下嘴都听得到;他老琢磨着怎么把个数学题讲得最笨的孩子都明白,听得过瘾。讲什么都让学生听得过瘾他才过瘾。他天天琢磨怎么讲得更好,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每一段板书,每一个提问,反问,他都试验,改进。娘说教书是积德,书教好了这辈子不愁吃愁穿,下辈子也有好报;说行行出状元,干什么就要干到最好。他做到最好,却被人找个不是撵回去干他打小就怕的事。人生天定,他生来就爱读书,怕干农活。他挥两下锄头就气喘不过来;挑担子扁担搁肩上就像刀杀进肉里,痛得钻心;闻到大粪他不敢吸气,胸闷得要炸。老天给了他读书教书这条路,这世上也只有他一条路,如今他被赶离这路,他没路了。
他呆呆坐着。刘老师说:“吃了中饭再走?我送你?”他叫刘老师忙自己的。刘老师说他有课,走了。他跟同事交道少,得空就回家,跟谁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要走,没人舍不得。
上课铃响了,操场空了,几只喜鹊落下来,在窗后那块红土地上跳跳闪闪觅食;两只麻雀落到树根下的青草上,一只麻雀扬头望窗里,看到他,愣了半天,眼转动着唧唧叫,像是叫同伴也看他;两只麻雀都凝神看了他一会,又跳跳蹦走。他累了时常喜欢望望窗外,那麻雀可能认识他。
等操场上没人了他背起被捆拎着网兜出了门。他怕人过来跟他打招呼,怕学生都起立透过窗户勾头看他。他想快快逃走,但他只慢慢从操场走过,庆幸没人在背后叫他。他出了操场,上了学校前面的山脚小路。拐过山脚,看不到学校他才往山上走。他钻进树林,直走到密密的树林深处。这树林是回家路上最高最密的,这里谁也看不到他。他逃离了学校,好受多了。
他怕回家。不能周一来学校吃个早饭就回去,更不能背着家当回去。塆里人、桃英、娘见了会问他怎么了。他不会撒谎。他只得像个逃学的孩子躲到这里。他想桃英,有她挨着,抓住她的手,他才不那么害怕。但他怕回去见她。他把被子放到两排高大的杉树间的草地上,把脸盆倒扣在地,坐到脸盆上。
回去怎么跟桃英说?怎么跟娘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月有三十块钱,弟弟妹妹堂客三人在队上干,一年也就能拿三十多块,家里得他这每月三十块日子才能过。塆里人人羡慕他,都说是他祖上积德才有他今日:他是先生,干干净净靠嘴吃饭。一回去他就会成为笑料。塆里有两个先生—一个地主出生,解放前教过书,六月天还穿布鞋,成为全塆的笑柄;还有一个右派,做事磨叽,做活没人要他搭伙。男劳力拿十分工分,一般妇女拿八分,两个先生都拿七分半。没人把他们当人。两个先生家年年缺娘,堂客儿子跟他们遭罪。他回去就要成为那种人。他怕干农活,怕赤脚下田,他看到蚂蟥就打颤。如今他得去干他怕干又不会干的活,人人都会鄙视他。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他看到捆被子的麻绳,很结实。他抬头看到头上枫树伸展开来的枝桠。把那绳子系到枫树横生的枝上,站到盆上,盆上码几个石头,把颈套进去,踢开石头就好了。多少天都不会有人上这山上来,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烂了。桃英哪想到他会这样?她会哭死。儿子怎么办?娘怎么办?父死时说娘要靠他,如今却让娘哭他(娘硬硬地坐着,泪从干瘦的脸上往下滚。)。弟弟没他帮只有打光棍。他这一走,家就塌了。桃英得跟人,儿子将成孤儿 …… 想到这,他泪汹涌而出,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肝肠绞痛。
他抚摸着麻绳。这麻绳是校长叫刘老师给他的,说不定就是给他上吊用的。不能让他称心!不能死!但不死又是个废人,怎么活下去?他哭得浑身瘫软。他靠躺到被捆上。
几只鸦鹊在高高的枫树枝上喳喳叫,叫声在空空的山林间咂咂作响。阳光从杉树枝间照下来,一溜黑蚂蚁沿着他的裤脚爬上来,有的爬到他脸上,他轻轻把蚂蚁抹开。一只兔子从两排杉树间的草地上跑过,在他十步开外看到他,蹲下,转动亮亮的眼珠,疑惑地望他半天才跳跳钻到杉树底下去了。
得回去,等天黑了再回去,把被捆脸盆藏到门外树丛里,等把门叫开进屋后再出来悄悄把被捆脸盆拿进去藏草房里。就说是下放到塆里支农。他下放的事迟早要传到桃英耳里、娘耳里,先瞒一天算一天。不管怎样,他还活着, 活着总比死了好。
天黑得慢。天黑时他肚里刀割火烧,心痛好像过去了。天全黑后,他背起被捆、拎着网兜朝家走。
四
成禄把被子和提兜放到屋侧面树丛后才去敲门。桃英开的门,一见他就问:“吃了吗?”平常都是在学校改完作业就回去,有时早点,有时晚点, 晚了就在学校吃饭。他说吃了,桃英说:“听声气你没吃饱。”听到这他泪一下涌出来。她真心细!听他声气就知他没吃饭!他怎能丢下她?他憋住泪,抬高声说:“饱了。你睡吧。”桃英说:“要饿了,柜里有饼子。”他说:“不饿。”他还真不饿,就早上吃了盘稀饭和两个馍。桃英进房,他跟着。房里一小煤油瓶灯搁在五屉柜上。老大睡在床上,老二睡在摇篮里,都睡得香甜,看得他心要化。他呆望小儿子半天,问:“他们不闹吧?”桃英说:“闹了一天,都累了。你也快睡。”他说:“你先睡,我去洗洗。”
他出门把被捆网兜拿进来,摸黑把它们埋到柴房顶里头的草把堆下。那草把得个把月才烧完,一时没人动那儿。埋好后他在堂屋中央呆站半天。现在就说学校派老师轮流回乡劳动,这个月轮到他?算了,明天再说,免得桃英睡不好。
想好怎么跟桃英说他才进房。一进房,桃英已睡着了,呼吸平匀。他吹灭灯,瞪大眼望着黑蒙蒙的帐顶。他想到校长说的他的罪又火烧火燎,心如刀扎。他眼望黑处,这才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这都是校长因妹妹不同意跟他堂弟报复他。校长暗地里射了他一箭。
屋瓦上有窸窸窣窣的雨声,像麻雀在屋瓦上跳动,又像是树叶落在瓦上,一会雨停了。一只大老鼠在屋上噔噔急跑,又陡然停住,一会又噔噔叮叮跑起来;小老鼠在楼顶上打架,发出唧唧惨叫,一会又安静了;远处传来尖利的小孩哭声,哭声越来越尖,越来越大,越来越惨。他竖起头听,那是前面屋里小男孩的哭声还是小侄女的哭声?凄惨的哭声像流水,从瓦缝砖隙流下来,流到他心里,带出他的泪。一会小孩的哭声像是断流了,他的眼泪还不断漫涌,流得脸上痒痒的。一只鸡“嘎咕嘎”长叫一声,叫声凄凉悲哀。屋后树丛一只鸟叫了一声,小鸟们就都跟着唧唧叫起来,唧唧声像珍珠水花般扬起、碰撞。娘起来了,在墙那边的灶房挖米,瓢碰缸上硿硿响,瓢落水缸铮铮响。小牛喵喵,狗吠声声;有人吆喝,塆子醒来了。
丁丁的闹钟声从堂屋传来。他坐起来,桃英也坐起来,柔声说:“你多睡会。我六点半叫你。”他装出快活:“啊,今天我不去学校。”“放假了?”“哪里,新学期新政策,老师轮流去支农,这月轮到我,自己选地方,我选回队上。昨天没顾得说。”桃英嬉笑说:“我做活时老想你在身边多好!叫地根派你跟我一伙出工。”队上常有人来支农,支农的在队上吃派饭,他们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到处指手划脚;锻炼一阵就回去干他们的老本行。桃英高兴,以为他是那种支农人,要是她晓得他要永远回队里干活,她不吓哭?
他真想病倒不起来,看桃英这么欢喜,他也只得起来穿衣出门。
他得先找队长地根。他走到地根家时地根正披着褂子、露着槐树皮样的胸骨坐桌边吸老竹根加黑铁箍做的烟斗。地根见他进屋忙站起来:“一早来了?有么事吧?”他说:“我得在队上干些时农活,你看我干什么?”地根咔咔笑,“瞎说,我哪敢派你活?你是国家的人。”成禄慢吞吞说:“老师轮流下来支农。我回塆里做些时活。”地根啊一声,想说把老师弄来种田是瞎搞,但只说:“你拿粉笔的,哪指望你拿锄把?要不你就随桃英,她干什么你干什么?”“那好!”地根又问:“你拿不拿工分?”上面派来支农的队上不给报酬,但得给他们派饭,给待饭的人家一餐补助两斤谷。“先记工,我先干着再说。”他站着跟地根闲扯几句他才回屋。
他早上就跟桃英去打谷。桃英兴高采烈地见人就说学校让男人回来支农。人问他:“这比教书好玩吧?”他只笑笑,脸发硬。他跟妇女们翻抖碾过的稻草,那扬起的尘灰带股腥味,让他翻胃。一会他就满脸流汗。看桃英和妇女们,虽有人脸红,但没人放汗。桃英挨近他,抿嘴笑,轻声说:“你累了就歇一会。”他说不累。
早饭铃响时他累得脚发抖。他不知怎么熬过一整天。
他怕下放的消息会像水一样渗进来,他堵不住。吃早饭时娘问:“怎不上学呢?”问得他心惊肉跳,就像小时他病了不想上学时娘问他。娘冷冷望着他,他不敢望娘的眼,他怕跟娘说假话,他心发颤。他含口稀饭半天没应声。桃英替他答: “学校派他回来支农,他要在队上干一段。”娘却还死望着他,他装作欢快地喝着稀饭。桃英去灶房时,娘望着他说:“你气色不对。”他笑笑,“我好得很。不惯做活,过些天就好了。”娘细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都能活。”他心里一酸,要流泪,忙端碗起身进灶房。
跟着桃英打了一天谷,夜里上床后人就像垮在床上。他担心明天再也提不起身子。浑身痛,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遍想那三条罪,想得热燥难当,一会又发冷发颤。望着帐顶板,他肝痛腹痛。他怕人揭穿他;他下放迟早会人人知道;他一个先生还撒谎,这更让人笑话。他怕天亮,怕出去见人。他就像被绑在一个大轮子上,那轮子正向悬崖滚去,到了崖边他就会滚下万丈深渊。
第三天他就感到脖子肿了,吞咽困难,他摸到个硬块。他把衬衣领竖起来盖住肿处。桃英每天跟他一起出工,有说有笑,听到做饭铃就回屋,回屋就忙着给小儿子喂奶。小儿子拉稀,她更操心。等到夜里儿子睡了,她也累得倒床就睡。只有娘每次望他,鼻子两边都皱起来,满脸忧愁。有天吃完中饭,娘盯着他说:“你颈肿了。” 他用手摸摸脖子,淡然说:“牙上火了。”娘埋怨说:“你得招呼自个!”他说:“我晓得。“
几天后颈上肿块里像有老鼠用尖牙钻敲撕咬,撕得他半边头扯扯地痛。他只能吞下稀饭,吞一口就像有个石磙滚过肿块,疼痛四散炸开;他咬牙忍着,坚持出工。
这天上午桃英回去做饭了,他正挖红薯,突然一阵昏晕,地倒转过来,把他倒提起来,他抓不住什么把手,从地球上溜下去,一头栽倒在地。见他倒地,地边的人忙围拢把他翻过来,吼着叫他。他眼睁着,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把他的脉,脉还在跳。地根忙招呼人回去拿圆椅来抬他。桃英哭着跑回地里,他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也都跑到地里。桃英只嗯嗯哭,华容和成福也都只知哭。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圆椅上,再从圆椅下穿绳子杆子,由四人抬着往回走。地根又叫人去黄家大塆请黄医生。
大家把他抬到塆里,他娘早在门口拄着棍子等着;桃英华容哭成一团,她娘眼都不眨一下。她叫人把圆椅放到屋中,冷冷看着他,问:“怎么了啊儿?”成禄眼睁着,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娘干干地说:“我们家只做善事,菩萨保佑你平安。”
一会黄医生来了。黄医生拨开众人,摸了摸他脖子,问了问情况,听了听他心跳,看了看他眼睛,量了量血压,说:“得送县医院。”地根说:“快去跟学校说,他归学校管。”叫成寿去通知学校。
成寿抹干泪,进屋扯块破布擦擦脚,穿上搁在鸡埘顶上的布鞋,踮起脚朝学校跑去。
成寿赶倒学校时刚放学,饭还没熟,老师们都在办公室。办公室门开着。成寿想一说他哥病了老师们便都会起身跟他跑。他哥被鬼缠着,他们打不过那鬼,这些老师跑去把哥围起来就会把鬼吓跑。老师都是贵人,鬼怕他们。他跑进办公室,站屋中央,顾不得擦脸上的汗,哈哈喘着气,肚子搅痛,他用手按住肚子,正要开口,不料有人厉声问:“你是哪个?哪个叫你进来的?”他一愣,站直了,说:“阮成禄是我哥。他晕倒了,哑了,要赶快送医院!”好几个老师都望着他,又望那喝问他的人。那人说:“你们送他去医院嘛。”他说:“队长说我哥是老师,得由学校送。”“想赖学校?你哥早被开除公职!他跟学校没关系。”成寿瞪大眼问:“我哥不是学校的?”“你哥没说?他下放了。他是队上的人,跟学校早脱离关系。回去跟你们队长说,要送医院队上送。”成寿说:“我哥怎么不是学校的人?他是回去支农的。”那人问:“你识字吗?”成寿点头。那人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盖红章的纸,走过来晃着,“把这带回去给你们队长看看。你哥跟学校没关系。莫扯皮,啊。”他把纸递给成寿,挥手叫他出去。成寿看了看那纸,泪流出来,清滴流出来,“那我哥么办?你们都不管?”他抓着纸,嗯嗯啊啊哭,含糊不清地说:“这么办啦?”那人说:“回去叫你们队上想办法。莫在这里哭,啊。”屋里几个老师脸上都很难看。跟哥同房的刘老师走过来带了成寿胳膊一把,轻声说:“哭也没用。快回去叫人送你哥去医院!过些时我们去看他。”成寿用袖子抹着泪,抽抽嗒嗒出了办公室。
成寿慢慢朝回走。他怕回去,又得早点回去。他们家就二哥上了天,如今被踢下凡,难怪他病了。家里还没人晓得。将来二哥怎么过,嫂子怎么过,他一家怎么过?他哭得脑子一团乱。
他痴痴呆呆走回屋。一家人都守在二哥身边,嫂子正拿扇子赶二哥头上的苍蝇。一见他进屋,一屋人都望着他。娘问:“学校的人呢?”成寿摸出那张纸,给大哥,大哥给华容。华容看了,哭着叫:“哥--”他把纸递给嫂子。桃英看了,呆了。娘问:“说的么事?”桃英给弟妹使眼色。娘厉声对华容说:“你个狗婆!还瞒什么?说!”华容红了脸,只顾哭;桃英只得说:“学校把他下放了。他跟学校脱离了关系。”成福抓着脑壳,低声说:“难怪!那先想法送医院,不能拖。”娘大声说:“下放就下放!有么事?祖先都是种田过日子,不都过得蛮好?先送医院!”
成福便去找地根。地根正吃饭,忙放下碗叫成福坐。成福不坐,说:“麻烦了。我老二瞒了个事:他下放了。”地根瞪大眼:“啊?大队没通知我啦。怎么搞?”成福说:“学校甩手,只有靠队里。救人要紧,得你当家。”
社员有医疗合作,但是大病住院得层层审批。地根挠着头,“这不好办。说是下放,文件还没下到队上来,他还不算队上的人;要队上送医院,得大队同意。我就去找大队长。”
成福感到裤子像要垮下来。他原以为跟地根一说实话,地根就会马上招呼人把弟弟抬了朝医院跑。听他这么一说,他像撞上墙,脑子嗡嗡作响。等嗡声消了,他才想到地根也只能这样,说多了没用,便说:“我老二是死是活就靠你了。”地根说:“他们把他推给我们。你晓得农人的医疗差,到顶只能去县里;国家老师省里大医院都能去。我去找人,看怎么办。”
成福愁眉苦脸回到家。他急得心痒,但他没法。他是老大,要装镇静。妹妹眼哭肿了,正拿个勺子喂二弟糖水,二弟的头仰起来,糖水从嘴角流出来,桃英拿块白毛巾揩他嘴角。不知道有点水进他口里没有,只要他能喝进点糖水,就可以渡到去医院。
一家人都等地根回话。下午成福又往队长家跑了几趟,地根还没回来,地根堂客说他一回来就叫他去看成禄,叫他放心,说这是一塆人的事。地根堂客是个好人,又矮又瘦,一脸怜惜忧愁,让成福感动。等到天黑地根都没来。桃英问:“他会不会忘了?”成福说不会。他急得口发干,心发烦。夜饭没人吃,都等着地根。到点上灯了,他们还把成禄放在圆椅上,这样队长一来就可抬起圆椅走。成福叫桃英把住院的衣服、毛巾什么的都打点好。但左等右等地根还没来,他像是躲起来了。天黑了,要送区医院天黑不好走;要送县医院天黑又没班车。弟弟不能吃,不能说话,能撑到几时?晚一天就没救。他急得肚子痛,但他是老大,得拿住,他说话故意慢声细语,叫妹子别哭,叫桃英和娘别急。
忽然屋瓦上窸窸窣窣响,下雨了,一会就噼噼啪啪下起来。地根像避雨,推门进来了。一屋人像见了救星, 都站起来请他坐。地根说:“快给我倒碗水。我跑到如今,一刻也没歇。我先找队上财经会计开了个会,都说要问大队。我赶到大队长家,他说也没收到成禄下放的文件,叫我去问大队财经。财经说那得有正式文件下来他才算是大队的人,大队才能出面送他去医院,他叫我到区教育组去问他的下放文件在哪。我跑街上找到教育组,那些住家的说今天是周六,管事的都回去了,只有等后天。他等两天行不呢?”听到这桃英又哭出声来。
成福说:“今天看是送不了,又黑又有雨。等两天该没事吧?”
地根说:“我问大队财经能不能先把他送医院,他说他身份不明,医院不会收。那就先在家养两天再说?”
地根走后,成福和福德把成禄抬到床上,他叫妹子出去,让他好好睡会。
五
华容哭得眼都肿了。二哥被赶回来, 塆里人都说是癞痢要他当校长的堂兄逼二哥让她跟癞痢,二哥不买校长的账,校长就找二哥的歪把二哥赶回来。有人说他们可以去告校长。但她家是富农,地富反坏右都是要用脚踏的,谁理他们? 要救二哥! 没二哥家就塌了:娘没人养,侄儿没父怎么活?嫂怎么办?哥把工资全给娘,由娘安排,嫂待她也好,娘要给嫂做衣服,嫂总要先给她做。哥读书时放假回来总要用省下的零花钱给她带双鞋、买条围巾;大哥叫娘不让她读书,说女娃读书没用,是二哥劝娘让她读书 …… 二哥得好,得回去教书。只有她能救二哥。她忽然想出个办法。她回屋戴了斗笠就出门去找闰桃婶娘。
她敲了门,闰桃开门一见她就问:“你哥好些么?你哪有空来坐?有事吧?”
华容坐下,抽泣起来,用掌根揉眼说:“求婶娘帮个忙。“
闰桃望着她:“只要我帮得到的。”
“你去跟王家说,把这个约废了;再去跟罗家田的瘌痢说,我同意跟他,我们家里也同意了。”她已想好,等二哥好了,回去教书了,等癞痢来接她去成亲的头天她再上吊。她才不跟那个脸黑心毒的癞痢头。她死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害二哥。她以一死救了二哥,保住嫂子,保住侄儿,保住这个家。她看到娘伏在她冰冷发硬的身上哭,二哥也啊啊哭,她就忍不住泪如泉涌。但想到不是她哭二哥,不是娘和嫂子哭二哥,她又抹了泪,用红肿的眼笑望着婶娘。
闰桃吃一惊:“你先说为什么吧?”她压住哭音说:“要救我哥。”“这哪跟你哥相干?”
“是我不同意瘌痢,瘌痢他堂哥是校长,他就拿我哥的跛脚把我哥下放了。我同意跟瘌痢,他就不会害我哥,我哥就得救了。你快去跟他们说!”
闰桃扯起衣襟揩泪,嗽两声,带着哭音说:“傻女伢,你心好,要帮你哥,你哪晓得把人推下井容易,把人拉上井来难。推人下井的怕是没本事把人拉上来。你有这个心,菩萨都感动了。你哥不会有事。有菩萨保佑。你莫瞎想瞎说。”她站起来,拿了毛巾递给华容,“一塆人都在想办法。走,我送你回去。不要提那个悔亲的事,啊。你带手电没有?”
华容摇头,坐着不动,“麻烦你现在就去王家,要不先去罗家说我悔了约,同意跟他,再去跟王家说。”
闰桃说:“我有个法子比你那个好。我正说把我老三哄睡了去找你大哥商量个办法。”她催华容起来跟她去她大哥家。
闰桃跟华容进屋时成福正坐桌边用手掌磨光头上的短发,隔壁的木青也坐在桌边。
闰桃一落座就说:“我有个法,看行得不。听说这一片管教育的一把手是阮家楼的。阮家楼跟我塆阮姓同宗。过去我们小塆阮姓的被张家欺负都是去找他们。一去,他们就叫人扛几条枪到我塆来走走,张塆的就不敢把我塆的人怎样。他们认宗。说新社会不讲宗论姓,那是假的。他们塆老人还在,老的不会丢。找他试试,说不定帮得上。"
成福说:“要是他讲一姓的,罗校长把老二的事报上去,他会压一压。他没压。再说,我们跟他也扯不上。”
闰桃说:“那是他不晓得。木青嫂不就是他塆的?她哥跟他还不熟?叫她哥帮着说话,这个桥不就搭起来了?”
木青说:“要是一把手是阮家楼的,我去找我舅兄,看说得上话不?”
成福挠着光光的头,“这行吗?”他堂客说:“没试哪晓得?起码找他告罗校长一状。”
闰桃说:“麻烦木青跟着跑一趟,明日一早去。听说阮书记是个好人。
成福把抓脑壳的手放到桌上,裂了嘴,望着木青,“嗯,姑爷受累跟我去一趟?”
木青说:“那是该的。一早你叫我。”
当晚成福和木青商量好明天一早去找木青他舅兄,叫他带去找阮书记。
第二天鸡叫三遍成福就起来提了瓶麻油,叫醒木青,两人摸黑去阮家楼。赶到阮家楼时红亮亮的太阳才刚从东边山上出来。近了塆子,成福又问:“这个阮书记愿意帮吗?”木青说:“他要是个好人就会出手。”
他们走进通到木青舅兄家的巷里时才刚有鸡从各户的院子里出来,鸡贴着墙根你啄我撵,咕咕嘎嘎叫。到了木青舅兄洋人家门口他那大门还关着。木青打门,洋人堂客开的门。她一见木青和成福就叫:“哎呀,大早就来了? ”木青问:“哥呢?”“还没起来。”洋人堂客叫他们进屋。那瓶芝麻油弄得满屋都是香气。成福拎起看看,油没漾出来,只是木塞被油污了。他把油瓶放到天井边黑黑的桌上。洋人家的小儿光着屁股巴房门口歪头看他们。洋人堂客巴房门口叫:“来客了!”然后拿起桌上竹套的开水瓶给他们倒水。
成福刚拿起水杯,洋人就拎着便裤从房里出来大叫:“一大早就来了!”堂客却催他把裤子穿好,他说:“讲什么,人家一早来肯定有急事。”叫堂客去弄吃的。木青说:“我们是有点急事。”洋人说:“那快说!”
木青说:“这是我隔壁兄弟。他兄弟在乡里教书。校长有个堂弟,长一头瘌痢,看上他妹,硬要跟她开亲。那瘌痢一家都懵得很,兄弟家当然不同意。那校长就找他兄弟的歪,把他下放了。他兄弟是个老实人,想不通,闷出病来,颈上长了个东西,人哑了。现在学校不管他死活。听说区里管教育的是你们一房的,看他能不能救他一命。”
洋人嘿嘿冷笑,翘出两个大虎牙,“混账校长!我叫我侄儿把他下放了!他吃了豹子胆,欺负到我阮家人头上来了!有我侄儿,你们放一百个心:你兄弟没事!先吃早饭,吃完我把我侄儿叫过来,跟他说一声他就去办了!”
成福望着洋人,又望木青。木青笑问:“是你侄儿?隔得远不?”
洋人说:“一塆的,能隔多远?都共祖人。”
成福说:“今天是礼拜日。麻烦你早点带我们去他家,跟他把话说到。我给他带了点香油。”
洋人站起来提起开水瓶给他们加水,“他怕还没起来。你们先吃点东西,我叫我儿去叫他来。他呀,莫说香油,他一口水也不会要你的。他是个读老书出身的,讲礼义仁智信,跟新学出来的不同。他父也是个先生,把他教得好;要教得不好,他也当不了官。”
成福说:“我们求他,还是我们去他家吧?”
洋人说:“他是我侄儿,你们也是他个长辈。我叫他办个事他还敢推?”
木青也说:“还是我们去他家吧?”
洋人说:“你去他家是客,他得给你做吃的。何必麻烦他!他就在隔壁,我叫儿去叫他。”
木青只得听他的。他闻到了煎鸡蛋香,便冲灶房喊:“嫂,我们坐坐就走,不要弄吃的。”嫂在灶房叫: “就给你们做点面。”一会她出来对男人说:“把继诚也叫来过个早。”洋人便冲房里叫,“虎儿,去把你继诚哥叫来,说我有急事找他,叫他快点。”
虎儿便穿条灰布短裤,光着肚子打着赤脚从房里出来,瞪大眼望望他们,扭头从大门跑出去了。
一会门口就进来一个秃顶、灰脸、乌唇的人,穿着黑褂青裤黑布鞋,干干净净。成福和木青站起来,洋人却只坐着,指着来人说:“我侄儿继诚。”
继诚进屋跟叔父和客人点头打了招呼,说:“来客了?叔有么事?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洋人指着木青和成福说:“这是你姑爷,这是你姑爷隔壁,也是个叔。这个叔的兄弟在镇上教书。那狗日的校长堂弟看中他妹,他们家不同意。狗日的校长就找个茬把他弟下放了。你说:这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这样的坏人该不该罚?他弟弟气病了,要死。你看么办?”
继诚问成福:“你弟弟叫什么?”
成福说:“阮成禄。”
继诚说:“啊。我们是有个处理。最近忙,有些手续还没办完。我先查一下,看是么回事。这个不好说。他报上来的事还蛮严重。好在我们还没办完他下放的手续。”
成福说:“都晓得他是公报私仇。”
洋人说:“现在他弟弟瘫在家,哑了,得紧急住院。他大队说他不是队上的人,不出面送他去医院,学校说他不是学校的人,你看么办?”
正说着洋人嫂端出一碗面放到桌上。洋人便招呼他们都坐到桌边。继诚说:“我就不坐了。”洋人说:“你陪姑爷坐坐。”继诚便只得坐到桌边。洋人嫂把冒着热气的面一碗碗放到桌上,摆好碗筷,对男人和继诚说:“你们不是客,碗里就只面,锅里还有面。”
洋人便招呼他们吃面。继诚吃得斯文,成福和木青也只好慢慢吃。吃完,洋人嫂收了碗筷,洋人对继诚说:“你那叔的命就在你手上。”
继诚说:“我得调查,会有个答复。”
洋人说:“搞快点,病人要急救。你去吧。”继诚站起来,叫成禄和木青多坐一会。成福忙起身拿起那瓶油说:“把这个拿着!”继诚按住他手腕,“我叔晓得我,那是骂我。快带回去。”成福没想到他那么文弱手却那么有力。洋人说:“我侄儿清正,他哪会要你的东西?莫扯!”成福一松劲,继诚就走脱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们再坐一会。”
成福只得把油瓶放到桌上。洋人说:“你兄弟犯在小鬼手上,我侄儿是阎王!你们放心,他不把这事办圆满,他不敢在这塆里走!”
成福只得脸上挂笑,心想:他也就说去查,也没许个什么;那就等等吧,便起身说:“那麻烦你,我们先走了。”洋人嫂拎起那瓶油往成福手上塞,成福不接,她往木青手上塞,木青也不接,说:“给继诚。”洋人说:“他肯定不要,你们带回去。”见他们都不接他才说:“算了,算了。”送他们走后门出去。
出了后门,成福想到那瓶油。本想叫娘出油的,但娘急疯了,顾不上这事。家里就六斤香油。本想带两斤的,求洋人,得一斤,求阮书记,得一斤。后来想想还是决定只带一斤。要是白跑了那油就丢黑水河里了;要是成了,还能跟弟媳说,他们会还他油。他们出门,洋人还假装忘了那瓶油,他堂客要他带回,他假礼都不讲。那该给阮书记。阮书记得了那油才会出力。洋人是个大嘴,阮书记说的话像是打马虎眼。走到看不见阮家楼的山路上他才问木青:“你看阮书记管闲不?”
木青说:“要是能管,他会管。不晓得他能不能。”
听到这话,成福心里又跟出门时一样黑。
成福回到家,先去看弟弟。一进房他就问华容:“他吃了吗?”华容带着哭音说:“水都没喝。”指着二哥的脖子。那脖子肿得跟下巴连起来。他心里轰嗵一响。娘坐在床边小凳上,脸白得吓人。他问:“娘吃了没有?”妹摇头。娘问: “找到人了?”成福大声说:“找到了!他是木青舅兄的房下侄儿,住他隔壁。他答应就去查,叫我们不要担心。”娘问:“他还说什么?” “他说老二下放的手续还没办。只要手续没办,他就还是国家的人!我们等着听好信!”他知道二弟的病在心里,心病还要心药治。这些话会是他的药。他看着弟弟,弟弟眼半睁半闭。他问:“你还好?”弟弟动了动唇却没出声。
他胸闷。难道弟弟就要这样死掉?弟弟的命是最好的,怎么就落这个下场?他已上了去阴间的路。不,他还能拉他回来。今天就送他上医院! 没单位介绍信怎么送?得等明天,找阮书记,要是他不能保住弟弟的教书位置就快点办个手续让他回队上来,让大队出面送他上医院。弟弟颈上那个大包正飞长!不能干等,得让大队医生先给他点药,打一针。
吃了早饭他就去黄家大屋找黄医生。他担心黄医生不在家,见到黄医生他一喜。但黄医生一开口就让他发冷:“有么事?”好像他不知弟弟病了。他想好的话就挤在脑子里打搅。他忽然想到他是富农,娘去年还被拉去吊在大队仓库的梁上逼问她藏了金银没有。他结巴着说:“我弟一天没吃没喝,你救救他。”黄医生晃着头说:“还没送医院?我治不了!”他说:“他卡住了:学校说他被下放了,不归学校管;大队又没收到他下放的材料,也不接手。他是个黑人,只得放家里。你能不能给他下点药,让他渡两天?”“要帮得了我肯定帮,你看看,”黄医生指着墙边小桌上的几个白纸药盒,“我就只有去痛片,红药水。他要打葡萄糖,我哪去找葡萄糖?一个月我就领一回,一回就几瓶。这个月的那几瓶我早救急用了。这样吧,你回去喂他菜汤;能喂进菜汤,他就暂时不会有事。我再给你几片维生素,化水里喂他。我帮不了,他那要动手术。”黄医生说得又急又快,很诚心;拿了两包白药片,放在个小白纸袋里给他。他想求黄医生去打两针葡萄糖救弟弟的命,但黄医生说到这份上,他只能说多谢。
成福拿着那点药往回走,又忍不住想:要是大队长的兄弟病了,他会这样?去都不去,就给他这点哄鬼的药片。他家是富农,人死就死了。想到这他心酸脚软。
弟弟要死了,他做哥的没法。成福一天都昏昏沉沉。夜饭时妹子突然跑来哭着说二哥叫不醒,他忙丢下碗筷跑到弟弟屋里。
桃英坐在床沿,抓着成禄的手嗯嗯哭,三弟像木头竖墙边,娘紧闭着嘴,脸白得吓人,妹妹在抽泣。房里还有好些塆里人。他进房跪到踏板上,摸弟的手,很凉。弟弟的眼闭上了。莫非他就要死了?他吓得心一炸,想大吼大哭。他把耳朵贴到弟弟鼻前又一喜:弟弟在喘气,喘得平匀。他说:“瞎说什么?他睡着了!让他睡会!莫吵他,睡着了好。”他招呼房里人出去。但他不敢出去,他想叫醒弟弟,证实他还能醒来,证实他不会就这样走了。他握住弟弟软绵绵的手,望着弟弟暗白的脸,忍不住泪。他不时扬起袖子揩泪。他坐了一会,堂客叫他回屋去吃饭,她来守着。
他走过娘屋门口,见门关上了。这时不该关门。他凑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他拍了拍门,弟弟问:“哪个?”他说是我。弟弟开了门,回身又闩上,靠到门缝上。娘跪在地上,对着春台上弟弟画的父亲头像磕头作揖,口里又快又疾地念叨,求列祖列宗保护成禄。他忙在娘身边跪下,随娘一起作揖叩头,娘闭眼念叨时合掌举起,他也跟着合掌举起。娘的念叨带着哭音,让他想起小时病了娘求祖人保佑他的哭声,他泪涌出来。娘哭祷:“先人啊,你们后人成禄今日有难,求你们护佑他度过难关。先人啊,成禄就靠你们了。他人善心好,如今遇鬼遭魔,求你们救他;先人啊,我儿成禄就靠你们了!”
娘突然站起来,拍拍他,“我求了祖人。他们都来了, 我看到了。去看看,成禄会好些。”他便抹去泪,起身回到二弟房里。桃英、华容和堂客守在床边。成禄还没动。他摸他脉,还跳着。
忽然门外有自行车铃铛声,大门被推开,堂屋里热闹起来。成寿扑进房大叫:“教育组的人来了!”他刚要站起来,阮继诚已来到床边,悄声问:“他怎么样?”成福喜得心乱跳, 想:祖人真派人来了?他瞪大眼想看看阮继诚是不是真人,“是阮书记?”阮继诚压低声说:“我跟教育组周组长代表教育组来看看阮老师!”成福说:“你们来他就会好!”阮书记招手叫他小声点,成福更抬高声:“要他听到你说话,要他看到你来了!”成寿端来罩子灯,房里亮堂了。成福哈腰对着弟弟的耳朵吼:“教育组的阮书记来看你了!你醒醒听他跟你说两句!”阮书记说:“让他睡。”成福说:“你的话就是药。看,他醒了!”他从踏板上下来,“阮书记,你挨他坐,跟他说两句。”阮继诚问:“他醒了?”他上到踏板上,坐到床沿,抓住成禄一只手,头凑近问:“你好啊?”成禄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阮继诚扭头望望周组长,“那我就代表组织跟他说两句?”周组长说:“你快说。”
阮继诚望着成禄说:“我们紧急调查了。给你那个处理是我们疏忽了,是个失误,有错必纠。你还是国家老师。明天一早我们就派两个老师来送你上县医院,县里治得了县里治,县里治不了就转省里。我们负责把你治好!你就放心养病,不要有什么负担。快点好,我们等你起来工作。你要回镇上小学也行,要到别处也行,好多地方缺老师。国家培养你,花了那么多钱,你得为国家工作三十年!”
成禄左眼一颗泪流出来。桃英哭起来,华容也哭出声。成福大声说:“都听到了吧?还哭什么?冇得事!请两个贵客到屋里坐!这是贵人啦!”他催阮书记到堂屋坐。阮书记放开成禄的手,站起来,“你好好养着,啊?我们等你起来工作!”
成禄自从摔倒后就有点迷迷昏昏,他像被人抽了机关,瘫了。他想说话,但话走到嘴边嘴却动不了。弟弟去通知学校时他想阻止却说不出话。他怕家里人知道真相,就像冬眠的刺猬怕被挖出来裸露在寒气里。家里人忙着找人要送他上医院,他却已知他活命的机关坏了,他完了。原来他日夜战战兢兢,瘫痪后他知道什么都完了,担心已没用了,他这样是让家里人慢慢适应没有他。他看到自己漂起来,贴在屋瓦上看着床上的自己,看着房里忙进忙出的人。他看着泪流流的桃英,想安慰她,想叫她以后好好过日子,但他知道她过不好,儿子也过不好,娘和弟弟妹妹都过不好,这让他伤心。他随时都会像一屡青烟从瓦缝漂走。他舍不得走。这时死掉他的魂魄是不会就离开的。他要从屋瓦缝隙出去,漂过屋后的树枝,掠过屋后的田地,漂过一块块田地和一座座青山去罗家塆。他要去吓吓姓罗的那狗日的,是他害死他,他不会让他好过;他不离开这里,他要保护儿子,不让他们受欺;桃英要改嫁,得求她把儿子留下,他不能走太远去保护儿子。他在门前栽了棵葡萄,那葡萄放藤了,等儿子长大就能吃那上头的葡萄…… 他躺着等死,光线越来越弱,思绪也丝丝缕缕,断断续续。他听到阮书记说话。阮书记是从天上派下来搭救他的, 他下到深深的黑罅里来拉他。仿佛黑黢黢的地洞开了一个口,亮光照进来。这是梦吗?不是!他抓住阮书记的手,看到满屋亮光,他的魂魄这才从屋顶落下来归到身体里,血开始流动。他还是个老师,没什么可羞愧的,不用躲暗处,他可以走到亮光里。他忽然想坐起来,但动不了。他听到阮书记说的每一个字:查清楚了,他是被冤枉的。他忍不住泪。他紧紧抓住阮书记的手,直到大哥叫阮书记到堂屋里坐。
成福叫娘快去给阮书记和周组长做吃的。阮书记说:“千万莫忙。要不见怪的话,有剩稀饭给我们吃一口。要做别的,我们现在就走!”成福说:“那怎么行?”阮书记便掉头往外走,塆里人忙拦着。周组长说:“阮书记是从来不吃人家东西的,今天破个例。我们也确实累了,跑了一天都没顾上吃饭,水都顾不得喝。要是有稀饭就给我们吃一口。”成福娘说:“这我们怎么过意呢?”成福说:“那就不要客气。稀饭还有吗?”
华容忙去盛稀饭摆筷子,端出菜来。成福堂客说她家有碗干鱼,她去端过来。
[锚点] 阮书记和周组长坐到桌边,哗哗喝稀饭。喝了半碗,阮书记说:“这稀饭好吃!解渴又解饿。”成福娘说:“你们是菩萨派来的!”阮书记说:“我们工作有失误,叫你们担心了。现在该放心了。他会好。”他吃完一碗,华容上去接过碗去给他盛,“还有哇?还有我就还吃一碗。我不客气,把你们的饭都吃了。”
吃完,他们要回去。成福送他们到塆后。
一走出塆子,周组长说:“罗校长得处分!他公报私仇!”阮继诚说:“这个也说不清。这是在海里把同船丢水里,他哪知这要人命,都是年轻不知事。”
第二天一早刘老师和周老师就来成禄家。地根派了四个人用杠子抬着躺在圆椅上的成禄到街上搭车去县医院,成寿成福华容桃英跟着。桃英和福德跟着送到县里。
县医院一查,发现让成禄哑掉的是脖子上的肿块,让他昏倒的却是后颈上的肿瘤。县医院说那得动手术,他们做不了,要转省人民医院。第二天他们又把成禄送到省医院。省医院一查,说幸亏来得早,要让肿瘤再长几个月人就完了,他们马上安排医院最高的医生给他动手术。
六
成禄在省医院住了一周,又回家歇了半月后就要上班。他先到阮家楼找到阮书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感谢你?阮书记说:“哪是我救了你?是组织救了你!你要感谢党,感谢政府!以后好好工作,报答人民,报答政府!再说,你下放是我们失职,没查清楚。你要是凭空说了那话,我们救不了你,你是念墙上的字,是那上头掉了一点,那是校长贴的字,你是指出错误。他上报时没说这个。你迟到错过早请示、说忘了讨米棍都不是大事。以后要谨慎,要加强学习。”他后来才知,阮书记听他哥说了他的事后,骑上车子就去找周组长,然后两人骑一辆自行车去找他学校老师调查。他们找了五个老师,又找了校长,跑了一整天,中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到晚上才找到他们家。
他一辈子都感激阮书记。后来他常想:人命难测,遇上恶人,他推你上死路,不走运你就死了;走运,又会遇上贵人,贵人会把你从阴间拉回来;巧合决定人生死。如那天妹妹不去他办公室,她就不会遇上瘌痢头;不遇上癞痢头,瘌痢头就不会打她主意。瘌痢头那主意一生,没成,就求罗校长; 他泼了罗校长面子,罗校长便恨他。他原跟罗校长无冤无仇,自那后罗校长就把他当死敌,找他的歪害他。找着了,就把他从船上推下水。那水黑污冰冷,浩瀚无边,他挣扎不出,只有一死。妹妹突生意念想救他,去找媒人闰桃,闰桃想到了管教育的阮书记,阮书记又是隔壁姐家的邻居,哥就去找阮书记。阮书记帮忙,他才得以进院。要他命的不是颈上肿块,而是背上肿瘤,那肿瘤长了好几年他都没感觉。如没被下放,他就不会那么怄气,脖子就不会发肿,他就不会昏倒,就不会去医院。不去医院,背上的肿瘤就发现不了,就会悄悄长,等他感觉到时他就完了。他还得感谢罗校长安心害他。
他病好后被安排到阮家楼小学,还偶尔见到罗友山,见面也只打个招呼,并没感谢他。罗友山调离乡小学后没再当校长。听说有人要为他公报私仇处分他,阮书记不同意,怕罗友山告他包庇阮姓人。其实罗友山得知成禄得了大病也吓着了,他没想把他害死。他承认成禄念“毛王席”有他的责任,是他用浆糊粘那一点在墙上,那一点没粘牢,掉下来他也没先看到。
成禄娘在他出院回家哭过笑过后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该记住祸从口出;什么时候都要谨开口,慢开言。娘说是祖人救了他,不知从哪谋来一打纸钱,正中午时偷偷上山到他祖父和父亲坟头烧了。
一天夜里成禄去给娘请安,娘在纳鞋底,弟弟趴桌上写什么。他问弟弟:“你写什么?”弟弟说:“我写了首诗,你给我改一下?”说完得意地把一张纸递给他,仰望着他。那诗是“二哥下放复职行”,读道是:
二哥教书人人爱,
春风得意万事谐。
不意一日被下放,
自天打落入尘埃。
为免一家忧和愁,
假说回队支农来。
一人怄来一人气,
日煎夜熬生病灾。
跌倒地里失语声,
全家惊恐忙救命。
找到学校无人理,
求助大队说不行。
一问方知哥处境,
嫂哭娘泣一家窘。
细究才知被人害,
缘因拒绝癞痢亲。
校长原是癞痢人,
公报私仇找罪证;
找得二哥三桩罪,
借势上报来害人。
成分不好无人帮,
一家愁绝天地昏。
幸遇好人阮继诚,
认真调查拨了正。
二哥得医肿痛去,
身体复原又复职。
祖宗积德有善报,
恶人为恶难得逞!
老天有眼人有命,
菩萨不绝为善人!
看完他呆住了。弟弟爱拿本《唐诗三百首》看,信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没想到他吟出这个诗。娘问:“他写得好不?你教教他?”他装出笑说:“好,好,写得好。”弟弟说:“你莫哄我。”他折起信纸,“我屋里有罩子灯。你过我屋里,我跟你细讲讲。”弟弟看到他脸变了,心一沉,只得跟他出屋。
他把弟弟带到屋侧面的树丛边,低声问:“你没给人看吧?”弟弟说就给你看了。他说:“撕了!让人看到不得了!这要命!千万不要写这些!以后什么也不要写!”说完把纸撕成碎片,丢到树根下哗哗流淌的小水沟里。
病好后成禄只老实教书,同事们谈这个议那个,他从不插嘴。多少年谁也没把他当个人,他一直在村办学校教书。七八年文教组要给一方想考大学中专的补课,缺物理老师,找到他。他跟别的挑上来的老师分头在区大礼堂里吼着讲课,礼堂塞满张大嘴瞪大眼听课的,屋里闷人,讲得满脸是汗也只用个小帕子抹一把。讲课没额外报酬,就只三餐免费饭。他从没那么过瘾过,从没那么被人尊重过。那之后,文教组把他从村办学校调到镇上教初中重点班。两年后县一中要调他去,他怕离家,没去,一直在镇上中学教到退休。同事都公认他是完人: 他对谁都笑咪咪的,从不多说一句话,从没跟人争执过,从没得罪一个人。
二零一九年二月
枫树岗
1
1975年8月25号一大早,艳红在姑姑家起来洗漱了,喂了关在后院的鸡,不时打门缝望望街上。街对面的肉店和馆子门口已排了好些人;一会她听到有节奏的跑步声逼近来。她看到李细兴跑过门口,是回跑。李细兴是天天给大家读报的。本来是军训营周营长读报,他读得老打哽,让人发笑,周营长便问谁愿替他。只有李细兴一人举手。周营长就叫他上去读。李细兴读得字正腔圆,艳红喜欢。她后悔没早点开门站到门口,这样就能跟他搭上话。明天军训就结束了,他们都得回自己塆里,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她正在门内站着,又听到有人跑过来。她凑到门缝看,还是细兴!她一阵惊喜。昨天晚饭后她出中学门时他问:“你是哪块的?”她说她是八里刘家塆的。还没问他哪里的他就说:“我觅儿枫树岗的。”又问她:“明天休息半天,你干什么?”她告诉他夜里到姑姑家看门,明天住她家。“你姑姑在哪里?”她说在剃头铺边上。那之前她从未跟他说过话。他莫不是为了她才来这里跑来跑去?她站在门内看着。一会她又看到他跑回来!她心怦怦乱跳,好像面对着麦地,一枝麦苗突然冒起来对她招手!
一会她又听到跑步声由远而近;她端盆水,快速开门将水泼到门外,差点泼到他身上。他跳开,原地跑步,“你在这里?”他脸红红的,不知是跑的还是因为看到她。她说这是我姑姑家,进来坐一下?他说:“不了。”她把门全打开,说坐一下吧。街上行人可以把里头看得一清二楚:屋正中是一面墙,墙上有毛主席像,靠墙有张矮桌和几把矮椅。他犹豫一下,进屋了,问:“你早饭怎么吃?”她说就这里做点吃,叫他坐,他不坐。她看街上,问怎么那么多人排长队?他说:“听说今天有肉丝汤,不要肉票。一个月就一回。我请你喝肉丝汤吧?”她问这好吗?“那有什么?我也想喝。训练完了,我带的钱还一分没花。喝完我们回连队。”她说好,便跟他出了门,回身锁上门,把钥匙从门缝丢进去。
他们到饭馆外排队。他叫她先到馆里找张桌子坐下。他买了两碗,她过来接了一碗,跟他走到屋角的桌边相邻坐下。碗里的肉丝汤亮亮的,很多豆粉,几片肉丝悬浮着。他先尝一口,“好喝!”叫她尝。她尝了一点,也点头。他们慢慢喝着。她不时瞟他,他好像不大敢看她。
喝完,他叫她看墙上的几个红字,问:“那念什么?”她说为人民服务。他说:“那该念:‘为一撇服务’。”确实,“人民”两字的红漆早脱了,只剩一撇。“我们隔壁塆有个人说一撇一捺伙一块才是‘人’,只一撇就不是‘人’,说‘我们都是一撇’。他挨了斗。这标语说得好:为一撇服务。你看这屋里的人。”屋里的人都像是在土里打过滚,只他们穿得干净点。这时卖票窗口有人打起来,一个光膀子的被打倒在地,吼声骂声叫声炸起。一会那人爬起来,抹把鼻子,抹得脸上手上都是血,说:“你等着。”出去了。细兴指着另一面墙上的标语叫她看,她看到“阶级”两字也掉漆了。他说:“‘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我们这儿人最听毛主席的话,到哪都打架。”她笑了,看看两边,说我们出去吧。她站起朝外走,他也跟出来。
门口很挤,一会她挤到后面,他转身看她。一转身,碰到一个手捧一缸子肉丝汤的,那缸子碰落在地,肉汤撒了一地,边上的人忙跳脚。那小伙子穿件红短袖衫,脸红着哈腰捡起缸子,愣望着他。他忙说:“我赔你。”说着忙摸口袋,摸出一张粮票递过去:“给你五斤粮票。”小伙子说:“两斤就够了。”“我没零的,你拿去吧。”小伙子接了,“那多谢了。”说完掉头排队去了。
他们出来。她说你给多了。细兴说:“我留着没用。”她说你真大方。他说:“我不喜欢斗争。”他们并排走在街上,前后左右没人,她低声说有些话不该在那里说。他说:“看到就好笑,也就跟你说说。”到了中学门口,他问:“以后能不能去看你?”她说不知道。要进门时,她便跟他隔开点。他们穿过操场,分头回到自己连队所在教室。
之后他们就再没机会说话了。第二天早饭后远处的都在操场上等着坐本大队的拖拉机走。拖拉机嗵嗵嗒嗒开进院子,乱得很。她在混乱中找细兴。她看到他站在路边靠着一棵树远远地看着;她等他过来,他却没动。她背着被子,提着塑料网袋,走近她们大队的拖拉机,把东西丢到车斗上。回头看,他还没动。她爬上车斗,看到他好像想走过来却被人拦住了。他们的拖拉机打着了,嗵嗵嗒嗒冒着呛人的黑烟。她以为他会跑过来,他没有。拖拉机开动了,一会出了操场,转个弯上了公路。她看到他跑到大门口,好像踮起脚望过来。她忽然想站起来冲他招招手,但拖拉机跳得厉害,她只能蹲在车斗里紧抓车沿。她那时就想:不能就这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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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是在军训结束那天才知细兴对艳红有意思的。那天细兴回到他们住的教室,正义正坐在桌上和则牛下像棋。则牛说:“把李铁梅送走了?”三个公社的几百民兵都在中学集训三星期,学队列,射击,用步枪火力交叉打飞机,投弹,借助地形地物躲避氢弹辐射。艳红是上百女民兵中最打眼的;她长得鼓鼓正正,红红润润,大家背后都叫她李铁梅。细兴说:“我就去看看。”则牛望着棋说:“她伯是大队书记。打她主意的人多呢。”正义说:“那怕什么?细兴配她有多的。”细兴说:“我高攀不上吧?”正义说:“管他,裁缝打架,试一烙铁!”
正义那会就看出则牛嫉妒细兴,不然他怎会想到细兴是去送艳红,还泼细兴冷水,还打听艳红?艳红跟他什么相干?他定了亲,对象是他父亲师兄的女娃。那女娃灰灰脸,龅龅牙,走路拖拖的,谁见了都灰心丧气。则牛嫌她丑,他父说她贤德、气性好,说找个人过日子要的就是贤德气性好,你种田又不是唱戏,女的好看有么用,不能吃又不能喝。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他不敢跟他父拗。则牛跟他们一塆的,都同年上学。三年级时则牛闹着要改名,因为人家只叫名字最后一个字:牛。同学叫大狗小猫猪娃的上学后就都改成“红星”“爱国”“喜军”之类的响亮名字,就他还叫则牛,听得丑。父亲却不让,说他长到三岁他都没给他起名字,只叫他细哈。他审查他三年,看到这个娃不老实,偷了吃的塞口里,问他偷了没有,他含着吃的摇头。他要他学好才给他取名 “则牛”。这名字是他请周家楼一个读老书的右派给取的。他父说:“猪猫狗都是贱货,人家才不拿它当学名。狗吃屎,哪个对它好它就对哪个摇头摆尾;猫该捉老鼠吃,见了鱼就不要命;猪好吃懒动,长一身肉就是给人杀了吃。没有猪猫狗,农人照常过;没牛农人不得活。牛老实肯干,人养它,它养人。‘则牛’这名字有学问:是要你拿牛当样范,学牛老老实实,勤快肯干,让人人喜欢你、依赖你!”则牛名没改成。他父后来当了队长。他父等他初中一毕业就送他去当兵。他去年退伍回来就当了大队的民兵连长。
正义跟细兴打小同学,念到初中就打死也不去学校;跟细兴最要好。细兴放假回来他就找来;细兴高中毕业后他们就天天纠在一起,两人无话不说。
军训回来路上细兴就找正义说过些天我们去找艳红玩。正义一听就知他是想搞个新式媳妇。细兴家只一向老屋,父亲只拿九分,娘只拿八分,奶奶老了,弟弟还小,队里田地不长东西,十个工分只值四角钱,家里勉强不断顿,要买件汗衫都发愁。找媳妇的事只有靠他独立自主,自立更生,只能找那个不看家势、成亲不要一担新衣几挑家具的新人。政府老表扬那种新人,可这里成亲还是老套:见面礼,上门礼,报日子礼,谢媒礼,谢娘礼等等。他父老说:“聪明细娃找人家都只该看人:人健不,灵心不,肯动不。人健,又灵心肯动,就有好日子过。看家里有没有,那是蠢人。”他老笑话女方在女儿出阁那天要男方给岳母送一领猪肉的规矩,“这规矩最丑!用猪肉换女儿,说女儿是娘的心头肉,拿走娘的心头肉得给娘补一领猪肉!猪肉替人肉!多好笑!女娃成了什么?是块猪肉?打锣女儿成了换猪肉吃!”细兴家穷,只能接个俭省媳妇。艳红是不是那个人?不管怎样,正义愿帮忙。他家过得去,哥是公办教师,在镇上小学教书;嫂子能干,会犁田耙地;娘会持家。他哥行孝,除了伙食费外把工资全给他娘。娘最疼正义,总会给他零花钱。要是细兴缺零花钱,他能帮凑些。
细兴说我先稀里糊涂给她写封信,约她中秋节到八里街上书店等我们。正义说写什么信,我们一下扑到她家。细兴说那不好;再说,他要她看到他的字。他练过字,有灵性的人看了他鲜蹦活跳的字就会喜欢;艳红肯定是个有灵性的。只要她愿意见他就有谱;见了,再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爬山,她来了,那就有下一步。正义说:“你这就像是哄燕子到你屋里做窝。”细兴说:“这是哄天鹅到我屋里落脚。”
中秋节那天一早他们就骑着正义哥的自行车去八里镇上书店。他们讲好,要吃饭就上那街上馆子里吃两个馍或要碗面,正义掏钱,细兴出粮票。
一路上细兴担心她没收到信,她不在书店;到她们塆里去找她,她不在怎么办?两个大生人到人塆里,搞得鸡飞狗跳的,全塆人都来看猴怎么办?找到她,她家里人不让他们见面怎么办?见了面,她不请他进屋,也不跟他出屋,掉头跟人说不认识他们怎么办?正义说:“你担冤枉心。大不了就是骑车去逛一趟!”
近了八里街,细兴下了车,说:“我心跳得狠,踩不动,我们下来走。”
他们推车走到八里书店,一进屋就见艳红和一个女孩等那儿。细兴脸上马上云开雾散见晴天,他忙介绍正义;艳红说军训时见过。艳红也介绍那个女孩,叫慧琳,一塆的。慧琳头发披肩,红胖脸,像不好意思见人,说话脸就红得发紫。艳红说:“饿了吧?你们是贵客,我请你们吃面。街上饭馆卖面和馍。”细兴说:“我来请。”艳红说:“这回轮到我请! ”
饭馆就在书店隔壁。艳红拦住他们,叫慧琳拿了钱和粮票去买面票和馍票。一会慧琳拿了票,他们就去窗口领了面和馍,一人一碗,外加给正义和细兴一人一个馍。他们端了,坐到一张黑桌边吃。
吃完,正义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没有?”艳红说他们这儿刚开了一座桥,可以去新桥上走走。
他们就去看那桥。那桥不过是座两百来步长、三十步宽、离河五六尺的水泥桥。正义说:“你们这山矮,山上都没棵好看的树。我们那儿红岗山六百多米高,山上有红军住过的屋,地上到处都是子弹壳。站那山上一望,四十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该上我们那儿看看。”
艳红问细兴:“真的?”细兴说:“我家就在那山脚,走到山顶得半天,十一放假到我们那儿去看看? 到时山上的菇芽泡都红了,吃那个就饱了。那菇芽泡越到山顶越多。”“爬那山的人多不?” “那个山陡,不是什么人都爬得上去的。”“那我们就真去了。十一吧。”“我们就是来请你们去的。慧琳也没爬过高山吧?”慧琳摇头。他们说好十一早上在觅儿公社大院门口碰头。
国庆节那天细兴和正义在街口立了自行车等艳红。路上他们早商量好如何歌颂他们塆子,歌颂任务交给正义,细兴敲边鼓。
艳红来了,带着慧琳;她们一人骑辆自行车。正义老远见了她们就对细兴说:“你去骑她的车,叫她坐你车上。”细兴说:“她怕不愿意。”“你试试。”
她们下了车,打了招呼。正义说:“到我们塆的路颠得很。你们累了。细兴骑我的车,你们两个轮流坐他后座上。我骑你们的车。”慧琳说她不累。艳红就把车给了正义,走到细兴身边。细兴脸红了。他推起车,骑上去,艳红跟走几步,坐到后座上。她手抓车座碰到他时他脸红得更厉害,正义看到哈哈笑。
到了他们塆边上下来,正义说:“看到没有,从那最近的塆子走到这里,这路就像个管子,通到这山围着的盆里。这入口的小山就像扇门。要到西边去得翻山,山那边就出了县界。那南边是远近四五十里最高的红岗山。我们塆就在这山围着的盆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氢弹不在我们头顶爆炸就没事。听说省里要在我们里修军火库,后来不知怎么的没修。”细兴只是笑。
艳红吃惊的是入口小山上三四层楼高的树林,她从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密的树林。她问:“怎么没人动这山上的树?”细兴说:“那是我们的祖坟山。那些树没什么大用才没人动。这山隔塆子近,如今人都不埋那里了。那里树密,走不进去,要挖新坟得砍树。塆里死了人都埋到对面山脚。”他指指一片田外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松树林。艳红说:“你们这里就像世外桃源。”正义说:“我们塆的好些女婿都想来我们塆做上门女婿呢!我们这块说是山里,也没什么不便,就是出去多走几脚路。这里冬暖夏凉。冷天北风西风都叫山挡了,人家塆塘里都结冰,我塆塘里水漾漾的;热天处处树荫凉着,比外头不知凉快多少。细兴伯父在汉口当工人,热天就爱回来避暑。”
细兴请他们进屋坐,她们坚决不去,只站在塆口等着上山。细兴和正义就把她们的车推到正义屋里。细兴背上两个军用水壶,正义背个军用挎包,里头装着他娘烙的饼。他们出来带艳红他们上山。
他们从塆前的塘埂上走过。艳红说:“这塘好大,水好清!”正义说:“这塘从没自己干过。发干时外面到处塘都干了,就我们塆塘还半满。”他指给她们看他家和细兴家。塆前树密,只能看到屋尖。他们从塆子西头小路往山上爬。路上杂草汹涌。细兴老走艳红前面。走了一会,慧琳要歇下来喘气。他们便歇下来望下面。他们塆前的塘就像一块绿玉发亮,塆子只在绿树中露出一点白墙青瓦。
歇一会他们继续走,走一会细兴就叫:“菇芽泡!”他指给艳红看那带刺的藤上红花一样的果子,“你尝尝。”艳红摘一朵放在口里,“甜得很。”细兴说:“越往上走就越多。走累了,吃点这个就来劲了。”
他们边摘边吃边走。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走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看下面,万物皆小;水像镜子样发亮,远处的山都被亮闪闪的水绕着。艳红说:“怎么看下面像沼泽?”细兴说:“就是,那些小山就像浮在水上。”山上风大,如绸丝拂面。西边山脊笔陡,绿草杂树都巴着那陡坡争抢着往上涌。山顶南边很多废弃的屋基,有半人高的石砌断墙,屋基里长满野菜杂草刺花藤,刺花藤上结满红霞霞的菇芽泡。屋基北边一块矗立的巨石下有张石桌和四张石椅;石桌上刻着像棋盘,石椅有靠背和扶手。细兴在石桌上摊开报纸,从书包里拿出水壶、葱油饼放到桌上,叫她们在石椅上落座。正义把采的菇芽泡放到报纸上,说:“我们野餐一回,请!”说着先递一块饼给慧琳,再递一块给艳红,再给一块细兴。细兴接了,说:“这里一坐,吃两个苕也是舒服的!”
艳红说:“真想能常爬这山。这里坐着多好!跟天这么近,看下面什么都那么小!”细兴说: “这就是为什么人说读书万卷,不如登山一回。你到了高山上,看到下面什么都那么小,就悟了好多道理!”艳红说:“这个我还得好好想想。”细兴说:“我有时烦了就来爬山,爬到山顶就舒坦了。”“住这好的地方还有什么烦心的?”艳红看着他,他也盯着她:“你没烦心的时候?”她脸红了。正义说:“烦了,到我们这儿来爬爬山就好了!不过你要住到我们这儿就不烦了!”艳红忙要了水壶喝水。
他们在山上吃了饼,喝了水,闲聊好久才下来。临下山,艳红说:“真不想下去。”细兴也说:“我每次来也想就在这里搭个棚子,一气住几天。”
爬山下来,细兴又问她们要不要进屋去坐,她们还是不去;正义和细兴便去推来她们的自行车。细兴递给艳红车,问:“喜欢这里不?”艳红点头,说:“这时枫树真好看。”有些枫叶落在路边草地上,点缀如花。细兴捡起一片枫叶递给艳红,“你看,叶子都没褐点,色纯得很。”艳红接了叶子,“好看,我拿着。”她把红叶放到褂袋里,推车要走。他们便说等她们再来玩,站到山边路口看她们走。
看她们上车走远,正义说:“我看她到屋了--她喜欢我们这里。”细兴说:“只喜欢这里。”“她不喜欢你也不会跑这里来。她看你那眼神不一样,一耙一耙的。”“她看了屋里就会打颤。”“有人看人看地看天,有人看屋看家看钱。我看她是个看人看地看天的。这人这地这天她都喜欢,那屋她不会当回事。”细兴还是摇头:“女的只讲实的。”正义只想叫他莫担心,说:“那屋和家底才是虚的,人才是真的。我看她看中了你这个人。”“我有什么她看中的?” “那要问她。她老看你,肯定喜欢你这样子。”“热天好说,冷天我连件新袄子都没有,见不得人。”正义说到时我把我的新袄子借你穿,细兴摇头,说可能得花点钱。正义说缺钱找我。正义真心想帮细兴把艳红弄到塆里来。这样鲜艳夺目的女的走过路边四五个塆子到他们山旮旯里做媳妇是给他们塆作宣传,是给他们这一般大的光棍打气!细兴说:“我要买个东西送她。你借我点钱。”正义问要多少,说着就摸上衣口袋。细兴说先借两块。正义给他两块钱,说他还有,不够就说。
3
一天下午细平放学后哥叫他跟他去山上捡树叶。细平问:“带箩筐还是带袋子?”哥说:“就带两本书,背上书包。”哥拿出一本厚厚的《批林批孔文选》和一本《红太阳颂》说:“捡好看的夹书里。”
那时满山清朗,枫树在青山上灿烂如花。哥带着他朝霞红的枫树林走去。山上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树,有各种好看的树叶!树叶大的大到一页纸,小的只有绿豆大;有圆的、扁的、尖的、三角形的、六边形的、锯齿边的;有黄的红的紫的还有蓝的;红的有绛红、血红、粉红;黄的有金黄、橘黄、橙黄。他最喜欢血红的小尖片叶和亮得透明的橙黄的多边叶。他看到好看的叶子就叫:“这里有好叶子!”哥便跑过来;有时哥叫,“这个好看!”他便跑过去。他老想摘多些,再摘些,哥却拉他走,说还有更好看的。他越捡越来劲;书页缝里夹满了,放在书包里。一会书包也满了,哥叫他丢一些先摘的,只留最好看的。山上好看的树叶无穷无尽,漂亮树叶总在前边闪亮,让他们歇不下来。书包塞不下去了,哥把树叶放到口袋里。太阳快落下去时他累了,两脚发抖。下山前他们在地上坐了半天。他问哥:“找这些树叶干什么?”哥说:“明天下午你来看我做什么。”
第二天他放学回家,见哥坐在门口靠墙的石头上,树叶都放在白石上。阳光照在土墙上,野蜂在墙上的小洞里飞进飞出,嗡嗡响;门前塘里水亮亮的,塘埂上的枫叶才刚开始转黄;对面青山上的枫树在漾动。哥拿了个崭新的空白相集,把一片片树叶往那黑硬纸上摆。他坐到哥身边帮忙。哥叫:“给我找个小的,粉红的。”他找到几片,递给哥。哥挑一片,叫:“再来个深红的,小的。”他忙找深红的,找到,递给哥。哥把叶子摆好,再用那半透明的玻璃纸压住,再摆下一页。天黑了,他们收起叶子进屋。哥在小桌上点了油灯,继续在灯下排摆那些树叶。夜饭哥只喝了两碗稀饭就伏到小桌边继续干;他巴在边上听哥的召唤递叶子,直到眼皮打架,父催他洗脚睡觉,他才丢下哥去睡。
第二天下工后,哥用小碗盛了糯米米汤,说要定那树叶。哥打开那相集,拿起那排布好的叶子,用布片蘸了米汤,抹到叶子背后,再粘到那黑硬纸上。到天黑时,哥直起腰,大声说:“完工了!”他要看,哥说:“没干。明天放了学再给你看。”
第二天放学哥给他看那相集。他翻了一遍,问:“给哪个?”哥说:“给个人。”“是个花大姐吧?”“你等着看吧。”
细平就想:那花大姐是个什么样?
4
十月中旬艳红收到细兴的信说二十号那天正午在那河桥上见,他要给她一样东西。
这回细兴是一个人来的。一见面他就从书包里拿出用报纸包了好几层的相集叫她看。她接了,打开,“赠给刘艳红。”这几个字就让她心紧。再翻一页,见到那鲜艳活跳的树叶,她喜欢得心颤!里头的树叶五颜六色,美妙精致。塆里的姑娘嫂子闲了就交换好看的袜底上、手帕上、枕头套上的绣花。好多都是外地嫁来的新媳妇的杰作。谁的花绣得好,大家都艳羡她心灵手巧,那个人就一下俏了。她看过远近人最好的绣花,但那些花都是死的,这是活的、游动的、舞动的,页页不一。得要多灵心才能做这样的东西!
“你做的?”她盯着他眼睛问。
他点头,“上回听你说喜欢枫叶,我就想做这个给你。这里头好多都是枫叶,我还挑了些我喜欢的小树叶,都是我家旁山上的。我弟弟也帮我挑树叶。我来就为送这个。我还得赶回去出工。”
听到这,她心都要化了,眼里一下涌满了泪,她闭上眼,把泪堵回去,问:“吃中饭没有?”
“我早饭吃得饱,回去再吃。”
“我请你到馆里吃点。饿着怎么行?”
“来不及,我得走。”
“那去买两个馍你带路上吃。”
“那还要折到街上,我这一下就上了公路。”他推了车子要走。她把相集包好,放到后座上别好,“我送你一会。”
他推车走,她也推车跟他走。她忽然低声说:“你找个媒人上我家来吧。”她担心他问:为什么还要媒人?又马上说:“我们家房下人多,有些事得让媒人去说。你放心,我没问题。”
“那你先跟你家里说一下,我回去就找媒人。”
“给我写信。我爱读你写的信。”
“那好,我得走。”
“你慢点骑。”她站住。
他上了自行车。走出老远,他扭头对她扬起一只手。
5
细兴回到塆里就跟正义商量找谁做媒人。正义说找塆里的喜桃,细兴却想找外塆有名的能说会道的。要找好媒人,得先请媒人吃饭,得给烟酒费、路费---到八里远得很,她得坐车去。正义说:“外塆的人好是好,她不知我塆的好处。”细兴说他去跟他父母商量。最后决定请本塆的喜桃婶娘。过了两天细兴就跟正义去喜桃婶娘家请她。
喜桃先问女方的情况。细兴说:“她是八里的,跟我差不多大,是老大,高中毕业。她父是大队书记。”喜桃说:“他们那儿人都瞧不起我们这里人。看她家势也不错。我看这有点悬:你有什么配得上人家的?你这个家我晓得。我们塆又穷得有名,人也恶得有名。”
正义说:“哪个说我们塆恶得有名?”细兴忙说:“都晓得婶娘会说话,只要你向着我们,什么不好的你都说得圆团。”正义说:“跟你说明了:人家对细兴有那意思,不过叫安个媒人牵个线。”
喜桃说:“要是人家女娃对你有心那就好说,就是还得经得住人家媒人问。我得把你说出个子丑寅卯,叫人心服。”
第二天喜桃就去了八里。回来说人家也请了媒人,要带人来看人家。看人家是要看人、看屋、看家势、看风水,要是过了,就等着上门。
十天后艳红姑妈、婶娘和媒人就来了。细兴叫细平管屋里和门前的地,要扫得干干净净,不让鸡猪拉屎,拉了也马上清走。
那天喜桃婶娘穿着自己针线做的老式斜襟褂和马口布鞋,头发梳成个纠鼓在后脑;来的人却都是短头,穿新式褂子和朔料底的机制鞋。喜桃衣服土气,说的话却让细兴父母润贴:“他家在塆子正中,在过去最受重的人家才在塆子正中;你看这墙,土筑的,这做工多好,如今哪个做这样的屋?那太费工夫。这塆我也来了几十年,我喜欢得很。塆里连个地主都没有,人家塆里动动斗地主,我们塆里没人斗;人家塆里天天打架骂架扯皮拉筋的,这塆人不晓得多和气!都是一姓的,就像一家人,有个事你帮我我帮你。这塆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你看这时还多暖和!门前那树叶多新鲜!我们这里田地多了,人却没涨--有人到城里去了。他大伯就把一家都带去了。塆子解放这多年还只这些户,不像人家塆,人多得口粮都不够。这里不缺柴,满山是柴,要勤快就去砍柴卖;我娘家女的天天就愁怎么把米煮熟—没柴烧哇!队上就分那点稻草麦秆,三天就烧完了;山上地边都刨光了……”这些话她颠来倒去说。说完带她们看他大伯的新屋。“这个屋是他大伯的。他们全家迁城里去了;儿在厂里上班,哪个都不会回来。这个屋就等于是给细兴做的。细兴现在就住这里,将来成亲也能住这里。他大伯跟他父那是真亲……”
后来细兴把喜桃的话说给正义听,正义笑死了。他们这老屋,里头又阴又暗,家里早想拆了重做。但做新屋得好几百,他们只好在这老屋里将就;塆里各家你争我斗;一家里也是媳妇恨婆婆死,婆婆恨死媳妇;塆里没地主是从来就家家都穷;塆里人没见多,那是塆子穷得有名,女的不愿来,塆里光棍多。正义说要她加上我们这里不怕核武器;氢弹爆炸,山外的人死光了,我们这里人的毛都燎不到;说有这样的媒人你就放心了。细兴却还担心,说:“人家稍微想想就晓得这些都是乐人的鬼话。”
他们看了人家,当时没说什么。过了好些天,那边媒人才带信来说她家同意他上门。细兴想早点,父说钱不凑手,得慢慢凑。最后商定正月十八上门。
6
父在腊月十五的就去买了一大袋做喜糖用的颗粒糖。细平想尝一颗,父说这是整袋,开不得,哥要带去上门。父把糖交给细兴藏到房里床边红漆木箱里,锁上,钥匙哥拿着。房里那糖香气盖过了尿桶发出的骚气。细平爱闻那香气。有空他就在箱子上闻来闻去。他发现四个角上的糖香气最浓,他在一个角饱吸一气,把那里的香气吸光,再巴到另一角吸,吸一气,再换一角。有回他正站椅上吸那香气,哥进来问:“你搞什么?”他说:“闻香气。箱子上头有好大的糖香气。”哥笑了,说:“你让开。”哥开了箱子,糖香气嗡一下腾起,细平巴不得用两手围住那腾起的香气。哥用指头在那糖袋上一戳戳个窟窿,说:“这袋子不扎实。”细平忙说:“快把窟窿补上!”“吃一颗也没人晓得。”哥抠出一颗糖给他。“这怎么行?”“尝尝。反正是吃的。袋子破个小窟窿她们不会在意的。”他接了糖,舍不得吃。哥说:“快吃了,别让父看到。”他这才剥了纸,把糖拿着,先舔那糖纸,说:“好甜。”哥望他笑。舔完糖纸,他把糖纸叠好,放到裤袋里,准备过后再细闻;再把糖塞到口里。哥问:“怎么样?”“甜!”哥又去那洞里抠出一颗给他,“再给你一颗过瘾。”他接了,举起糖:“你不要?”哥摇头,锁上箱子。细平把那颗糖塞到裤袋里留着来日享用。
父买回了女式鞋子,交给细兴,细兴把鞋放到那箱里锁起来;过几天,父又夹了一匹布回来,细兴也送放到箱子里。新布、新鞋盖在了那糖袋上。那箱子慢慢满了,细兴要盖那箱子得按好几回。父还扯了布,请裁缝给哥做了新棉袄,一件新罩褂,一条新裤子,都是一色的青蓝布。做好,细兴穿了。父说:“你就像那电影里的那个大学生。”细兴也脸上放光,舍不得脱。娘催他快脱下来,说上门那天再过新鲜瘾。娘说:“你这样排场的人,穿这样排场的衣服,到人家屋里一摆那多排场!哪个不喜欢!”细兴穿着新衣,在屋里走了好半天才脱下来给娘。娘收起叠好,拿房里去了。
塆里人到家里来都要问一声:细兴上门准备得么样?细兴总是说:“准备好了。”父亲老说:“将就哇。我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娘常说:“该买的都买了。人家瞧得起瞧不起那是人家的事。”塆里的人都道喜。塆里五年没人接媳妇到塆里,都说要细兴带个头,带动了,就年年进新媳妇,塆子就热闹了。有人问细兴:听说新大姐好俏?他只抿嘴笑。
整个春节家里都乐乐呵呵的。每天父母都说细兴上门的事。春节过后队上出工也没什么事做,工休时间长;吃完早饭中饭一家人就坐门口晒太阳,好像都在坐着等细兴上门的日子到来。
正月初八中饭后一家人正坐着晒太阳,则牛带着四个腰扎武装带的民兵背着步枪来到门前。细兴站起来跟则牛打招呼:“带人巡逻来了?”则牛说:“是公社来的人,要带你去问点事。”
细兴一下变了脸,“问我什么事?”
娘和父都慌里慌张,父说话发抖:“则牛,这是搞么事?”塆门口的人都一下围拢来。民兵们晃动枪,说:“你们站开点。”则牛说:“没什么事。公社要带他去问点事。”奶咕噜说:“也是,我们细兴能有什么事?这大正月的来了,到屋里喝口茶?”来人不理她。娘要哭了,“冇得事拿枪来?”则牛说:“他们就问你点事,说清楚就回来了。大家让让。”塆里人只得让条路。娘问则牛:“带上衣服不?”则牛说:“不用。”细兴对娘说:“放心,没什么事。我去去就回。”他在民兵枪口下走过塆子。细平和一群小孩都跟着,跟到枫树岗边。民兵们用枪比着他们,不让他们跟,则牛也挥手吆喝他们回去,哥回头对他摇手叫他别跟,细平才站住。他站那儿望着,直到看不到他们才回屋。
屋里一下黑了。父忙去找正义,叫他去打听怎么回事。当夜正义就回来说是则牛出卖了细兴。
原来正月初七公社召开民兵大会。会议结束时武装部长问:你们那儿有什么新动向没有?大家都不说话,只有则牛说:“我们塆有人问:毛主席怎么是个独耳朵?”那屋里墙上挂着毛主席像,毛主席确实只有一只耳朵。大家看完毛主席像,都回头盯着则牛。武装部长问:他在哪里说的这话?则牛说:在我家里。散会后武装部长叫则牛留下。第二天武装部长叫则牛带人来抓细兴。则牛不愿带头来抓自个塆里的,说叫个人去通知他来公社开会就行了,再不,夜里去带他来。刘部长说:我们抓人光明正大。把人哄来像什么?夜里抓人那是国民党反动派日本侵略者做的事,他们得偷偷摸摸。我们就是要在晴天大白日抓他,就是要人看见!
则牛父听说了这事,忙叫则牛妹去叫则牛回来。则牛妹一会回来说她哥要等晚上才回。则牛父说:“你再去,说父要吊颈,你天黑不回,父就死给你看。”天黑前则牛就回来了。
则牛一进屋父就问他:“细兴是你告的?”则牛说:“我哪是告他?我是说有人发现这个画有问题:画上毛主席是个正面像,怎么只个独耳朵。他们问哪个说的,我说是细兴说的。”“那他们怎么抓细兴呢?”“可能带他去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把他说的报上去,上面查出是那个画家不怀好意,说不定还要表扬他。这个画到处都是,就他眼尖,看出了问题。”
则牛父便带他去细兴家。正义也在细兴家。则牛把他做的想的说了,说他是报告说这个画有问题,这个问题是细兴发现的;他们找细兴就是要问问他怎么想到的。
父说:“细兴怎么说这样的话哪!毛主席像那是能瞎说瞎道的?这也只有怪他!”娘问:“要是这样轻巧,哪会扛枪来押人?”
则牛说你不晓得,他们都没带子弹;枪没子弹就像根拨火棍,他们是拿着吓人的。
父对娘说我看没什么事。则牛说肯定没事!正义也说他又没说什么坏话,毛主席像就是那样啊,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到,那能有多大事?
细平坐在奶身边。自从哥被抓后他就感到屋里又黑又冷,娘在屋里发愣,问父怎么办,饭也不做。奶做饭;奶做饭就是一把盐;饭做好就凉了,凉了也没人吃。天黑了一家人就在屋里坐着,好久都没人点灯;最后奶点上小油灯,屋里还是昏黑。这时他才看到屋里有了光亮。
7
那天夜里正义从细兴家出来时还喊口号一样说:“没事!婶娘放心!我敢肯定他没事。”没想到事就找到他头上。
第二天他刚吃完早饭,则牛又带了四个民兵端着枪来到他家。他娘、嫂、侄女都吓僵了,正义却像见了亲人,大声招呼:“快进来喝口糖茶,吃几个花生!”他叫嫂子去拿花生,叫娘去拿红糖。正义娘糊涂了,见则牛跟在后边,颤声问,“么回事?”则牛说:“细兴说他收听敌台。他们来收缴收音机,还要带正义去问一下。”正义说:“我就听听歌。我又不晓得是不是敌台,都是红星牌收音机里播的。敌台都被干扰了。要是人家收到了敌台,那也是收音机和干扰台的错。冇得事!冇得事!”娘说:“你说得轻巧。冇得事会拿枪来抓你?”正义说:“那是做样子的。”娘问则牛,“他们不会打他吧?”则牛说:“那哪会!”来人都不喝水。正义说:“我们家是糖茶,那不是家家都有的。”一个民兵就到春台上去搬那两尺长一尺高的收音机。正义说:“你们要不喝我们就早点走,趁太阳好,走路舒服;我也好早点回来。”那四个扛枪的人站屋里就像挤进来要打架的牛,把一家人都挤扁了;正义先是想把他们驯服下来,见他们拒绝拉拢腐蚀,就想把他们赶快带出屋,免得吓着家里人。
正义带着他们出了门。塆里好些人都僵在门口望他们。正义说:“我今天也过个当将军的瘾,配四个警卫!”他咧着大嘴笑,笑得口水流。虽笑着,他却早吓得脚酸手软。四个民兵他都认识,可这会他们都像吃了药,蚌合着嘴。他想逗他们说话,他们不说,这更让他心慌。娘跟在屁股后头,问:“你回来吃夜饭不呢?”他说:“不回才好,公社待饭,省我们家米。”转过塆口那山,娘还跟着。他叫娘回去,嫂子和则牛拉着娘娘才站住了。娘喊着说:“我中时来给你送饭。”正义说:“不要不要!”他加快步子,押他的紧跟着。
走到看不到娘的地方,他问带队的周信方:“枪里有子弹吗?”周信方拨开枪栓,打开弹夹,里头有五棵子弹。他忽然感到肠子烂了样发痛,心里骂则牛是个骗子。他一路就想着他们要问什么,细兴跟他们说了什么,他该如何回答。一定要想好再说,祸从口出,言多有失。少说,只说该说的。可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呢?他想得头发涨。
他被带到了公社大院的一间屋里关了起来。屋是水泥地,靠墙有几张床,床上铺着稻草和被子;屋顶很高;在一仗高的地方有个小窗洞。他坐到床上,等人来审他。刚进来没人来审他,吃过中饭还没人来审他,吃过夜饭还没人来审他。他急了,问看的人:“怎么不管我?”他们不理他。第二天上午还没人来审他,他更急了:他们在背后收集罪证。他没干过什么坏事,没说过什么坏话,可谁知什么是坏事,什么是坏话?到了第二天半夜,他睡得正香被人捅醒。他问:“干什么?”“审问!”他像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见到星星月亮一样兴奋,翻身跳下床。
他被带到那排平房中间的一间。煤油罩子灯亮着。很冷,冻得他打颤。他们叫他在靠里墙的板凳上坐下,面对一张桌子。桌后有两把椅子,靠墙还有两把凳子。
他刚坐下就进来一个穿白公安制服的。那人在桌边坐下,帽子也不摘,那帽徽和那领子上的两块红放光,刺得正义肠子揪搅。他心里吼着:怕什么!你没做什么事!要沉着,想了再说!少说!不能连累人!
跟着进来的是公社的戴裁判员,他红胖的脸油光发亮。他端两杯茶,放杯在那公安面前,丁丁梆梆坐下。两个民兵靠墙站着,手背着。一个他不认识,一个是街边上的狗子。
老戴喝口茶,说:“你偷听敌台的事县公安很重视,特别派王所长连夜赶来调查。你要配合。我们的政策你是晓得的。”老戴指指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我们是挖掘李细兴的反动思想根源才找到你的。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就看你老实不老实!”
王所长打开本子,拿起笔,先问他叫什么,多大,家里什么成分。他说了。王队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跟李细兴成立了个反革命集团?”
他一听就头皮发麻,想冷笑。这是扯鸡巴蛋!这就像抛来个大铁筐子,想把他跟细兴罩里头,罩里头他和细兴就都死定了!他大吼:“我们根本不反革命,哪扯得上反革命集团!我们一塆的,就在一块玩玩,听听收音机!”
王所长一拍桌子,“我看他不老实!给他点教训!”狗子和那民兵就扑向正义,抡起棒子抽过去。正义站起来往屋角躲,举手护住头,背上早挨了好几下。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他们拎着棍棒。他缩到屋角,两个民兵过来拉他。他忽然想这时得讨他们高兴才少挨打,便放下手,轻声对狗子说:“哎,都熟人熟事的,打我干什么?”狗子踢他一脚,“哪个跟你熟人熟事的?”他们把他重新按到凳上,又退到墙边站着。
老戴说:“老实交代:你听敌台听了些什么?听到的你出去向谁传播了?”
“我就是听歌。我们又不会唱那些歌,当然不会传播。”
其实他爱听那女的说话,又软又甜;他爱听他们的歌,那歌漾漾流,一下就流到你心里;正式广播电台里的女的说话都炸人,唱歌都是吼,歌声像土坷垃磕人,但他不敢说。
“为什么?”
“就是好听点。”
“你晓不晓得那是敌台?”王所长问。
当然知道。人家唱歌说话都让人润贴。但他只说:“不晓得。等他们一说话才晓得。我们不喜欢听他们说话,一说话就吱吱嘎嘎的闹人。一听说话我们就换台。”
“你不老实!”王所长吼一声。狗子又举起棒子扑向他,他忙抱住头,紧急说:“这是真的!你问细兴!我要说假话你把我吊起来打!”王所长挥挥手,狗子又退回去。他把手放下,“我真没听他们说话!他们一说话就吱吱嘎嘎响。我们就只听听歌。”
“歌里说什么?”王所长问。
“不晓得歌词。我们就听那调。”
王所长冷笑说:“你还敢不老实?”狗子和那民兵又把棒子从屁股后挪到前面。他慌忙说:“真的!你听电台的歌能听出歌词?听歌能听出歌词那不是一般人!他们唱的歌就更听不出来。不信你听试试。”
“你这是搞反革命宣传!”戴裁判员喝住他。
他忙说:“我是说实话,不是真要你们听。”
王所长又问他们有没有半夜起来听。他说半夜都睡觉,哪有闲工夫听收音机,就只夜饭后没事时听听。王所长又问还有没有别人跟他们一起听,他想说:“还有我们家那猫。”那个猫总爱蹲到收音机上头,特别是冷天。但他只说没有。
“你跟李细兴谈论过党和国家领导人吗?”王所长问。他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跟你说过毛主席像没有?”戴裁判员问。
他犹豫半天。如果说说了,他没上报,他就有罪;说他没听说,要是细兴说跟他说了他又麻烦,但他可以说他没上心。他说:“没有。是后来听说的。”他看看墙,这屋里没有毛主席像,他们该是不敢让毛主席看到他们怎么虐待人民群众。
“你什么看法?”王所长问。
他又犹豫。这又是套他。他得为细兴说两句。但要说砸了呢?但搞则牛一下该没问题。“则牛不是说了?则牛说他向上汇报是说那个画:一个正面像,怎么只画一只耳朵?是不是那个画家搞错了?”
戴裁判员冷笑:“这画都是上面发下来的!有什么错?这明明是李细兴恶毒污蔑攻击毛主席!你还帮他狡辩!看来你们是一伙的!”
“我是听则牛说的,不是我说的。”
接着王所长问他和李细兴干过别的违法勾当没有。正义一口咬定没有,说我也是民兵,受过教育,随时准备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时他看出王所长没精神了。果然一会他就说等他们做进一步调查,合上本子,站了起来。看他们要出门,正义忙起身点头哈腰说:“哎呀,王所长戴裁判员,为我这点事耽误你们睡觉,不过意呀!”王所长像是偷笑了一下。他走过去伸手要跟王所长握手,王所长没理他,他就把手收回在衣襟上抹抹。
回到屋里,他浑身发软。他打赢了一仗,没说出别的,没添事!他这才感到背痛,脚管痛;他搂起裤脚,脚上青了一大块,他心里大骂:“狗子,我日你娘!老子跟你今日无仇,往日无冤,你个苕儿信人怂!”他忽然想到细兴:他太消了,肯定扛不住他们这一打一诈的!他碰到细兴要传授下对付他们的秘诀:要油一点,不要怕他们,只装作怕他们;其实他们都是些骗子、傻儿,别让他们套着你走,要牵着他们跟你走……
8
他们没让正义见细兴。正义问看他的狗仁细兴在哪,狗仁说过两天他就会见到细兴---过两天要在公社群众代表大会上斗他们。正义听到要斗他,脑袋嗡地炸了!他宁死也不上台挨斗!那是要他脱光了上街游行!一上台挨斗,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他得在开斗前跑掉!
他们都是和衣而睡。厕所在房前百步外的院墙边。他们夜里要上厕所都是自己摸去摸回。半夜他起来,看他们的两个民兵睡在门边床上。他悄悄开了门,出了房。有些冷,月光下树和路都很清晰。公社大院南边冲街的铁栏杆大门锁上了,但两边小门都是开着的,没人把门。他从那小门走出去。出了院门就是公路。公路白亮亮的,远处的山也清清楚楚。
到哪里去?热天能跑到山里去,如今山上没吃的,只有朝省城跑,去找他在船厂工作的姑姑。他们不会想到他会去找他八竿子打不到的姑姑。他要开口,姑姑会借他十块二十块。有那笔钱,他就可以跑远点,跑到哪个山里去帮人烧窑或养蜂!他就不信没有条活路!
他沿着公路小跑,不断回头看,看到有车子开过来就跑到路边田埂下或树后躲一下。
太阳升起来时他饿了,饿得肚子像穿了孔。他身上有两块五角钱,一斤二两粮票,他们搜走了他的皮带、小刀,却没动他的钱。路边见不到商店,却有很多住户。破屋门口有小孩端着饭碗吃早饭,饭粒粘在脸上,小狗就在脚边望着。他真想上人家去要饭,但又怕他们惊怪,叫人来捉他。终于走到一条街上,他看到一个馆子,还有一个供销社。他想进去买点吃的又不敢:如果公社有人追过来,只要到这店里一问,他们就会出卖他。他只得学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咬牙继续走。路旁地里有些青菜,他摘了几片嫩白菜叶子嚼了嚼,吞了点酸涩的汁水,人好像就饿得好了点。他加快步子。到了城里就可买点吃的;吃了再赶到姑姑家,路就活了。
路边房子高起来,房屋上的门牌显示已经是武汉了。到了城里他就放心了。他看到了饭馆,但他不慌进去,走过几个饭馆他才走进一家“便民饭馆”。饭馆地是水泥的,服务员都穿白褂,戴白帽。看到这正式着装他就有些紧张。饭馆里香死了,里头有热干面、稀饭、米饭、馒头、包子、油条、瓢粑。他要买五根油条两碗热干面过足瘾!就是把身上的钱花掉大半也值!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就成了南瓜瓤,吃饱喝足才是大金刚!他便去排队买票。轮到他,他掏出一斤粮票和一块钱递过去,说:“五根油条,两碗热干面。”开票的接了钱票,把粮票退给他,“这是你们地区粮票。要市粮票,省粮票也行。”他像偷东西被抓住了一样失魂落魄:“那,那有不要粮票的东西没有?”“咸菜不要。”“不能用钱折算?”“不能!到外边去跟人换些粮票来。”排在后面的催他:“快点,不买就让下。罗嗦么事啥,耽误功夫!”他不会说汉话,感到有点傻,只得说:“我去换。”
他走过一边,看着手上的粮票,原来是县粮票,只能在县里用。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看他们那么松,被看的人都没上铐子,脚都长在自己脚上却都不跑。原来跑不掉:跑出去没饭吃,只有死路一条;不跑要挨打挨斗,但总还有口饭吃;你忍着也饿不死。但他不信一个大活人出来会饿死:那吃的就在身边,冒出来的香气满屋都是,有钱却还吃不到那东西!有十几个人正排队,他们手上都该有粮票。他们那儿粮票是一角一斤,这里打两角一斤!他便对排队的说:“粮票换钱?两角一斤!”他拿一块钱晃着,好几个人都看着他。有个穿灰呢上衣的说:“买卖粮票违法!”听到这他吓一跳!他知道买卖粮票公安的会抓。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轻声说:“你要到外面去换。”他只好出去站到门口。他想等个面貌和善的老太太过来再求她换。老太太用不了那么多粮票。正张望时一个长发白脸的后生从馆里出来,碰碰他,“你要换粮票?”他点头。那人拿张粮票晃晃,悄声说:“我有。”“多少钱?”“这是冒险犯法的事 -- 一块一斤。”他忍不住想笑,难怪说城里人奸,把乡下人当苕。他说:“一角一斤。”白脸嘴一撇,“你不懂行情!你真要,我再便宜点:八角一斤。”他摇头。“只有我敢犯法帮你! 看你可怜,我再让点:五角一斤。”他讨厌这个奸狡的家伙,还是摇头。“你个乡巴佬,饿着吧。你要买粮票,马上就有人来抓你!”白脸说完进馆去了。他真怕人来抓他,忙从馆边走开。那馆里的油条香气绕着他,他走了好半天香气才飘散干净。
姑姑在武昌,从汉口到武昌还有半天路,不能像个死人样赶到姑姑家。他走进一个副食品商店,发现颗粒糖、干果都不要票,便买了三两糖果,六个柿饼。接了糖他忙剥了往口里塞。几颗糖下去,手不抖了。他走出店子,再把柿饼吃下去,人就硬足了。但一会就渴,渴得心里发辣。街上哪儿都看不到水。得喝水。他走进一个馆子,拿出五分钱,对一个年纪大的女服务员说,“我买碗水喝。”那女的一愣,看看他,说:“不要你钱。”进去端碗开水出来,叫他坐桌边喝。开水冒热气,上头还漂着油花。他嘴凑上去就喝。水烫嘴,他忙吞下去,又烫得心里作烧。一碗水喝完,想还要一碗又不好意思。只得端起碗仰头沥干,碗沿上一滴水半天不肯掉下来。他拍拍碗那滴水才掉到口里。喝完,等那服务员出来还她碗,等了半天才见她出来。他想重重地说声谢谢,她却不等他开口就挥手赶他走。
他出了门,搭电车去她姑姑家。到了船厂职工宿舍楼时已是下午。他敲姑姑家门却没人应。姑姑住一楼,他便跑到外面朝里看。马上有人过来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找他姑姑。那人说他姑姑全家回湖南老家过元宵节了。听到这他瘫了。他实在走不动,便靠到姑姑门上坐下。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闭一下眼,就睡着了。天黑时有个人推醒他,问他找谁。他说:“等我姑姑回来。”问的人神色不对,他只得起来出门。
到哪去? 他数了数钱,还有一块多。得分分节约,这点钱要留着只买吃的应急救命。肚子又饿了。他又找个副食店买了一斤板栗。夜里只有去火车站过夜。车站远,只得花钱搭两趟车。
车站里的地上到处都躺着人,里头发臭,但比外面暖和多了。他找个靠墙的空地坐下,一坐下又睡着了。醒来,他怕人来查证明,慌忙出了车站。外面月光明亮,仿佛白天。他走了半天,走到江边时忽然迎面来了四个人,都穿着大衣,戴着袖章,拿着棒子。他双腿发软,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得迎头走过去。月光照得路上清清楚楚,他们却开了手电照过来,叫他站住。他只得站住。他们走近,“去哪里?看看证件。”
他手脚发抖,但装作镇静。到城里来得到公社去开盖红章的证明;走亲戚得有亲戚带着。他说:“走亲戚的,冇带证件。”“没证件?你哪里的?”问的人语气凶狠,拍着棒子。他犹豫半天才说:“黄安的。”他们又问黄安哪里的;他又只得说了公社名。他们说没听说这个地方。“老实交代,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我亲戚不在,要回去又晚了;等天亮回去。”“没有证件?那你跟我们走一趟。”他急得想尿,恨自己没看着点走,撞上这帮人。跟他们一走就是出了狼坑入了虎穴;得趁他们没铐他时跑掉。他跟他们走了几步,突然跳起脚来朝前跑。“你跑,朝哪里跑?”四个人吼叫着追他。
他身轻如燕,一会甩开他们。他沿着江边的防护堤跑,回头看,距离越来越大。突然前面远处有几个人也冲他跑过来,又有几个人从右边跑过来。他看到左边有通到码头去的台阶,便沿台阶跑下去。他们提着大棒追上来了,人越来越多。码头空荡无人,码头下是晃荡的江水。他一急,直跑下去;跑到江边望下一跳,跳到江里。
9
正义逃跑后守卫他的民兵慌了,忙到院子里厕所里井里找,没找到人,马上上报。武装部长马上派人到他家、他附近的亲戚家找。找到正义家,正义娘听说儿子跑不见了就嚎啕大哭。正义嫂子忙叫人去叫他哥回来。
正义是遗腹子,比他哥小十岁。娘一见他就一脸笑,半天没见就像丢了魂。他哥读了师范,是国家教师,年纪轻轻就有胃病,脸总揪着;正义拿不动书,初中没毕业,却成天乐哈哈的。娘把正义看得金贵,从不让他玩水,怕水鬼把他拖去,所以他是个秤砣;正义走路踢了脚趾,割谷割破手指,他娘都要哭一气。听到正义跑了,她只嘤嘤哭叫:“我养命的儿啦,你到哪去了啊?你不在我还有什么活头哇?……”正道回来,见娘哭,脸揪得更紧。他劝娘:“他那大了,不傻。跑哪去?不就是跑亲戚那儿去住一气就回来了。”娘说:“他身上没几个钱,到哪找吃的?哪找喝的?饿也饿死了!渴也渴死了!”正道心里辣痛。父亲死得早,娘为养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弟弟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听话;要打他,娘不让碰;这大了,做事却不想想老娘!他叫堂客给娘做了蛋花汤,娘说儿不回来她就不吃,这让正道眉揪得更紧。
娘一天没吃,夜里躺床上哭,天刚亮就端把椅子坐到门口望塆口哭,说要等他养命的儿回来,儿不回来她就饿死,急得正道脸发黑。早饭后大队书记李有发跑来,正道忙问有信没有。书记说:“公社刚来电话,说汉口打电话来叫你们家去人。正义跳江淹死了。”正道听到这两腿一软,娘早溜到地上。正道忙去扶娘,娘叫:“我要去见我儿!我要去见我儿!”正道也忍不住泪,哭着问有发怎么办。有发说:“先去把人弄回来。你跟则牛去,公社也要去人。带上干衣服。哎,年纪轻轻的怎么做这傻事!”
娘站起来,说:“我要去见我儿!”正道说:“我去。”他把娘按到椅上,叫堂客去找些干净衣服,自己去给书记倒水。他刚拿起热水瓶,娘叫声:“我要去见我儿!”站起就往外跑。正道忙丢下开水瓶跟出去。一出门,娘一下冲到塘边,爬上塘边的矮石墙,纵身一跳,跳到塘里。正道忙跑过去跟着跳下塘。
正道跳到水里,一把抓住娘,不让她头埋到水里;娘乱挣乱抓。隔壁的山明也跟着跳下去。那塘边水只一人深,两个人就在水里架着他娘,把她拖到磦边。正义娘在水里还扑打挣扎,拖出水却不动了,眼闭上了,嘴咬得紧紧的。正道忙按她人中,娘没动。正道大叫:“娘,娘!”她不应。塆里人忙帮着抬她进屋。正道一直都用手按她人中,娘还是不睁眼。塆里人把她水流流的放到竹床上。正道摸摸,娘背上还有热气,忙叫人去叫塆里的赤脚医生清芳来急救。一会清芳提着药箱赶来,正道忙让开。清芳看看,说:“怕是心脏病突发,我打一针试试。”她开了药箱,装好针,一针打下去。正道望着娘的脸,还是没动静。清芳拨开她眼睛,说:“不行。”正道吼,“不可能!不可能啦!她没呛水啊,哪会呢?”
有发说:“要早知这样该瞒着她。这怎么搞?那叫别人去接?”正道脸发乌,嘴发乌,眼发乌,呆站在娘身边发抖,堂客哭着扯他去换衣服。
10
正义跳到江里却浮在水上随江水打转;那些追他的都在干处看着,没人下去救他。他被江水推着往下漂,几个人便跟着往下走。他在水里挣扎半天,忽然抓到泥,脚也着了实。他爬到水边,想爬上岸却爬不上去。追他的人把棍子伸给他,他抓着。那些人把他拖出水,把他带到派出所,给他上了铐,换了身干衣服,还给他一件旧大衣披着。他们问清他身份住址,知道他不是什么罪犯,也不愿自找麻烦,就打电话叫公社来领人。
天快黑时正义回到了公社大院,戴裁判员叫则牛把他带回去。回家路上则牛才说:“本来他们要打你一顿,再把你关黑屋,等明天挨斗。如今却让你回家,你晓得为什么?”正义说:“他们晓得我是冤枉的。”“哪里啊,是他们讲人情 --你娘死了。”正义站住,“莫瞎说。我娘好好的,哪会呢?”“还不是为你!他们打电话来,是个汉腔,电话又不好,可能说你衣服湿了,他们听成你死了,要我们这里去收尸。听说你跳江死了,你娘就去跳塘,一拉起来你娘就死了。清芳说是心脏病发了。”“你哄我,我不信。”则牛说:“我是要你有个准备。”正义便小跑着朝家赶。
到了塆口,他看到他们家有灯光冒出来,没人哭。正义慌忙朝家跑。屋里一屋人,墙角草上躺着娘。娘穿着蓝布袄,脸上盖着黄纸。他跪到娘身边,揭开娘脸上的纸,大哭大吼:“娘啊,娘啊,娘啊……”用拳头捶头。嫂惊叫:“娘眼睁开了!”他住了哭,抹了泪看,娘的眼好像真睁开了点,他叫:“娘,你起来,起来!”慌忙去扯娘的手,娘的手随他的手动,却是冰凉凉的。嫂说:“娘看到你好好的也眼闭了。”说完抹娘的眼皮让眼合上,再把那张纸盖上。正义便抓着娘的手,哇哇嚎哭。
这时正道刚去说好棺材回来,一进屋,堂客就说:“弟弟回来了。”正道对他吼一声,“你跟我出来!”说完先出门了。屋里妇女们都对正义说:“别出去!叫他有话屋里说。”正义抹把泪,站起来,说:“我也不想活了!”说着走出去,妇女们便叫隔壁山明跟着。
正义刚一走到门口,正道突然窜上来,狂吼一声,“你给我死!”一锹砍在他头上。正义一下歪倒在地;山明跳上去一把抱住正道;正道挥舞着铁锹,挣扎着狂吼,“你害死娘,还有脸活着回来!回来干什么?都不活了!”则牛夺下铁锹;正道挣扎着拖着山明,扑到正义身边,用脚踢他踩他,山明把他抱起来,转过去。
塆里人忙扑过去救倒在地上的正义。
11
正月十三上午细平去给哥送中饭。饭菜放在篮子里用破棉垫包着,父在里头塞了个装满开水的瓶子保暖,娘在篮子上盖条围巾。里头是两个罐头瓶子,一个装腊肉炒白萝卜,一个装二季稻米饭。他一路小跑,要让哥趁热吃到娘做的好饭。到了公社大院,问了好些人,才知哥被带到高中操场戏台后的教室去了。他忙朝高中赶。一进高中操场就看到那台上的横幅:“觅儿公社迎新春斗歪风群众代表大会”,台上摆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搭着红布,有人还在那儿装喇叭牵线。
台后的教室有两个民兵坐在门里,从玻璃窗户可看到里头有好些人。他心惶惶地走到门口,问那端枪的民兵:“我哥在这里不?”民兵问叫什么,“李细兴。”民兵问他干什么,他说送饭。民兵说:“他们早吃过了。”站起来叫:“李细兴,你弟弟送饭来了。”细平看到教室顶里头的哥哥,心乱跳,好像好久没见哥哥。
哥见了他,很平静,轻声说:“我们有饭,我吃饱了。”他说:“你再吃一点,娘做的好吃的,还是热的。”哥看都没看,“你自己吃吧。”细平摇头。娘怕他路上吃他带的饭,叫他吃饱了,还叫他装了炒花生路上吃。哥问:“正义娘跳塘死了?”细平只点点头,说:“你再吃一点?”哥说:“我吃不下。我看这里哪个还愿意吃?”这么好的饭菜平常是吃不到的,给人吃可惜,但给人吃了,拿空罐回去,跟娘说哥吃了,娘会好受些。屋里有十几个人,一角一窝,很吵。哥问旁边蹲着的:“我们家给我送饭来,我吃不下。哪个还饿?”
好几个人都望着他。一个脸上像抹了锅烟子的老人说:“给你吃的,哪个好意思吃?带回去又不会馊。”别人就都摇头。细平蹲饭篮边,巴不得有人吃,便说:“腊肉炒萝卜,好吃。”老人说:“那好的饭,留着你哥回去吃。明天就都回去。”细兴说:“那你就带回去吧。”细平蹲地上不肯走,又不知怎么劝哥吃。
那老人问哥:“你是哪塆的?年轻轻的怎么来了?”哥细声说他说那像怎么就只一只耳朵,努嘴指教室黑板上的那个像。老人望一眼,悄声说:“是啊,我们都没想到。”他叹口气,又问:“你晓得我是怎么来的?”哥摇头。老人说:“我有三个儿子,老大叫爱国,老二叫爱民,老三叫爱党。老三一上学,人就告我们,说这三个人名字连起来是‘爱国民党’。我家又是富农。”旁边的一个说:“我家是贫农。我真爱毛主席。我撮空去山上砍柴,晒干了挑窑上卖。卖了十担柴才凑够钱买个毛主席石膏像。那天我卖了柴,买了像往回背,在街上就被人抓住,说我用绳子系住了他的颈。我说我是真爱毛主席才买他的像。他们说你爱毛主席就得把毛主席像抱着捧着,只有反革命才用绳子勒他!我拿根冲担,那个像又重又大,抱着路都看不见,翻山越岭的怎么走?哪个听?我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这时边上一个死人脸说:“你们舍了什么?”爱国民党说:“我儿子都上不成学,改了名字都不让上。”吊毛主席颈的说:“我就为这没人跟,只有耍光棍。”细平听呆了。哥问:“你那时有对像没有?”“说了亲,人家退了。你成天挨斗劳改,哪个敢跟?”死人脸说:“你们劳改也还是种田。我原来是老师。”大家都望他。他问细兴:“你看我多大?”细平也仰头看他。他尖细脸,脸白得发绿,门牙豁了。细兴说:“五十吧。”老头撇嘴,问他:“你多大?”细兴说:“二十二。”“我就比你大十来岁。我公职开除了,婚也离了。”细兴问:“为什么?”“我夜里拉肚子,急了抓张报纸跑厕所,哪晓得上头有毛主席像!第二天学生看茅坑里有毛主席像,上报了,搞成个反革命事件。他们把茅坑当犯罪现场保护起来,县公安局来追查,找到我。”“你堂客就为这个跟你离了?”“我犯那大的错,不连累她。”
这时外面广播刺啦啦响,响了一会就播出雄壮的“东方红,太阳升”,教室里说话都听不大清了。哥叫他快回去,说晚了天就黑了,说他们不让外人在这里。他知道哥是不想让他看他挨斗,便站起来说我先回去。
他出了门,走到操场北边靠院墙的树丛旁蹲下。高音喇叭放着吃饱饭的人唱的歌。一队队的人朝中学操场走来;有人在操场上维持秩序。一会操场上坐满人,台上也上去了人。民兵押一溜犯人从那台边石阶上走上去,那些人乱哄哄站到台上,胸前挂着牌子,个个勾头哈腰。哥胸前吊的牌子是“反动分子刘细兴。”那个爱国民党也是“反动分子”。用毛主席像揩屁股的和那个吊毛主席颈的是“反革命分子”。他数了数,挂牌挨斗的有十八人。
大喇叭里的歌声熄了,那坐在台上桌边的人开始对着话筒说话,一会他点到哥:“把恶毒污蔑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动分子李细兴带到前面来!”两个民兵就揪住哥的胳膊,把他推到那桌前靠台边站着。一个猴样的民兵一脚踢在哥后脚窝里,把哥踢得跪下。哥窝着头不让人看他的脸;那人抓着哥头发扯起他头让人看,哥的头被扭到望天。一会那家伙松了手,哥的头又窝下去。看到哥脚挨踢头被抓,他心跳得要炸。好在一会那讲话的又点到别人,那人又被带到桌前被踢到挨哥跪下。
那人啰哩啰嗦地说着。他听不下去,又怕哥看到他还在台下,便哈腰从操场边的树丛后绕过朝回走。回家他不能说看到哥挨踢。他要跟娘说哥吃了她做的饭。但饭菜没动,他吃不下去,又舍不得倒。饭菜太好了,平常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回干饭,肉半年都沾不上。快到家他都没舍得倒那饭,路上又没遇到要饭的。到了塆边枫树岗下他才钻到树林里,把饭菜倒到树下。那菜冒出一股肉和萝卜的香气。他站边上看半天,那饭堆在青草上白亮亮的放光。
12
艳红父亲刘德宝是八里公社向阳大队书记。他最先知道细兴犯错误挨斗的事。家里正等着他十八的上门。一上门,就是宣告他是他们女婿,再下来就是艳红去他家上门,再下来就是看日子、成亲。他一上门,这条路就只有走下去,回不了头。但要是女儿跟个“反动分子”,他这书记当不了;女儿日子也难过。想到这些,他烦得很。
夜饭吃的是面条、糍粑,还有几片腊肉。吃完,艳红帮忙收碗、抹桌子,然后给父亲泡了茶。看女儿干净利落抹净桌子,沏上茶,把茶盖盖上,还说:“等会再喝。”他心痛。要是她跟了细兴,他老挨斗,他们多少年都伸不了头;要是不让她跟,她心向着他,她一辈子都会怪他 ---没到手的总是最好的。但为了她,他得把话说开。要悔这门亲,现在还来得及。
喝了一气茶后他问艳红,“你真喜欢细兴?” 艳红盯着他,“怎么问这个?”他叹口气,“你听说他最近的事吗?” 艳红摇头。“他犯了错误在挨斗。”艳红愣住。父亲叫她挨桌边坐下。她坐下,问:“是他说错话?”“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他说毛主席是个独耳朵。”她扭头看中堂,毛主席真是个独耳朵!“就这?”“嗯。”“他就是眼尖,又冇做错事,又冇说假话,这能怎么样?”“不好说。说他污蔑领袖,讽刺毛主席偏听,没长耳朵,一上纲上线就是大错。”
他去灶房把娘叫出来,说了这事。她娘问:“会不会坐牢?”“坐牢不至于,要挨斗劳改。”“他能不能来上门?”“要不能他们会说一声;我们要悔还来得及。”她娘说:“哪能这样?这是艳红的事。客都请了。我们怕什么?”“我书记当不了,也没什么;将来艳红要受累。年纪轻轻的落这事一辈子都洗不清,后人要受牵连。艳红好好想想。”
艳红说:“只要他能按日子来,我们不悔!”“你想两天;要悔,十六的通知他们都行。”“有什么好想的?”“你还年轻,要看远些。他就那么好?你怎么那么在乎他?”艳红不说话,自己进房去了。娘说:“这是她的事。你莫为这事得罪她。她选的人,好是她,不好也是她。”一会艳红从房里出来,拿个相册。她把相册递给父亲:“就为这。”父亲说:“看人哪能只看相呢?”艳红替他打开相册。那第一页黑色的页面上贴的是一片红枫叶,第二页也是贴几片各色树叶。娘也凑过头来看。他翻到最后一页,也没看到一张照片。他合上相册问:“就凭这?”艳红问娘:“娘喜欢不?”娘接过相集,翻看着。满相集里都贴的是如花开着的五彩树叶。娘说:“喜欢。”“这是他去年给我的。”父望她笑,“就凭这?”艳红点头。“为什么?”“他有灵性。”娘说:“他心细得很。后生心细就好。”父笑了,“我就怕你后悔。那是一辈子的事。你再想想,明天给我答复。”
第二天早起艳红一见父亲就说:“想好了,不管它,等他来上门。”父亲说:“这可是你定的,将来不怪我们。”
13
细兴正月十四天快黑才被放回,到塆口转弯处的树边时他坐路边歇着。隔壁婶娘摘菜回来看到他,说:“怎一个人坐这里?快回去,你娘你奶在家望你。”他说:“我歇一会。” 婶娘说:“你娘焦急死了,还不快回屋去!”他才起身跟着婶娘朝塆里走。
他一进屋,一家人就都围上来。奶细细看他,问:“他们没把你怎的吧?”他摇头。娘问:“打你没有?”他摇头。奶说:“人有口气就好。日子长着,晓得世上的事会么样。你年轻轻的,莫怕!”父问:“明天不去吧?”他摇头。父轻声问:“你晓得正义娘的事?”他点头。父大声说:“正义和他哥都说不怪你,你是逼迫成招。正义说等你回来要把这个话说到。他娘赶今天落土,他这些天顾不上来。你好好歇几天,吃点好的,准备上门。” 细兴问:“没人来叫改日子?”“你不是偷不是抢,这个事哪能悔约?”“他们知道我挨斗不?”“知不知都不怕。他们不会翻悔!”娘进灶房端出冒着香气的糍粑肉面:“快吃!吃饱睡好等上门。”细平抢着从娘手上接过碗放到桌上,给摆好筷子。细兴坐到桌边,说:“一起吃。” 娘说:“你先吃。我再给他们盛。” 细兴坐下来,抓把脸,吃起来;吃了一筷他就停下来说:“你们吃呀。”娘端碗面递给父,父接了,说:“吃。”他这才接着吃。
吃完,父说:“看看你上门要带的东西,还少什么?要少了买还来得及。”细兴说:“都有了。”娘洗完碗,端出他的新棉袄和新裤褂,说:“褂子裤子我刚浆了。你试试,看缩了没有?” 细兴说:“缩点不怕,不用试。”娘举着那叠衣服说:“是带到新屋去还是放房里?”“放房里吧。”娘说:“那我收起来。”说着拿了送房里去了。屋里只点盏小油灯,亮瓦里透进月光,使屋里更阴凉。娘从房里出来,说:“你看是累了。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吃团圆饭,跟你父喝盏酒。” 细兴说:“那我先去睡。”说着站起来,晃了晃才站稳。娘对细平说:“去跟你哥睡。”细平说:“我要跟小华玩。”细兴说:“让他玩。明天我起来就过来。”说着往外走。细平说:“我跟你一起走。”说着跟哥出门。
天上月亮银闪闪亮晶晶的,门前塘里月亮也银闪闪亮晶晶的。细平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哥的影子在白路上并排着滑溜,低声问:“那个人踢你痛不?”哥好半天才说:“不痛,是假踢,是做样子给人看。”细平问:“那个踢你的叫什么?哪塆的?”哥说:“你问这干什么?”“就问问。”哥没再说什么。到了小华家门口,细平撇下哥推门进去。
元宵节跟春节一样,得早起吃团圆饭。鸡叫头遍娘和奶就起来做饭。天还未亮,菜就都做好了。父叫醒细平,一家人坐在桌边油灯下等细兴。细兴一推门进来,父就把春台上的高粱酒拿下来,说:“今天要喝一盅。”叫细兴挨他坐着。娘和奶赶忙上菜。父给细兴和自己倒上酒,说:“醉就醉它一回。”娘说:“莫喝多了。”父对细兴举起酒盅说:“年底你就把媳妇接过来!”他自己干了。细兴只抿了抿酒,说:“你喝。”娘叫吃菜,细兴不动筷;娘给他夹炖藕里的肉,说:“元宵一过,就年过月尽,就没好吃的了。”细兴说:“你们吃,我还不饿。”父说:“喝点酒开胃。”细兴说:“不想喝。”父说:“犟着喝一点。”细兴还是摇头。娘说:“不想喝就吃菜。”细兴还是不动筷。奶说:“不想吃菜就喝汤。汤也养人。”娘便去拿了个碗,用勺子从藕汤钵里挖了汤放细兴面前。父大声说:“你这两天要吃好睡好养起精气神去见人。我们这里人没什么镇得住人,就靠精气神。”细兴只喝了口汤。娘说:“你就喝点酒开胃?”细兴说:“你们吃。我饿了再吃。”细兴饭量一向不大,只在出了大力后才吃得多些。娘便不再逼他。父亲大口喝酒,大声讲话,老扯上门的事,细兴却总是没睡醒的样子,说话声微气弱。一直到收桌,细兴都没吃什么。娘收桌时说:“你饿了就做声,我给你热菜。”
吃完才吹灯开门。阳光已照到屋墙上了。娘叫细兴到门口去晒太阳。细平便帮哥搬了圆椅靠到门边墙上。细兴坐到圆椅上,娘在他脚下放个火坛,奶把她常盖的狗皮盖到他脚上。细兴靠在圆椅上,脸灰白,头歪着,眼半闭着,像是刚害过一场大病。
细平想叫哥把他的火枪修修,看哥歪靠在椅上的样子,不忍心找他。娘见他在屋里鼓捣枪,说:“莫打搅你哥。等他好了再叫他给你弄。”父说:“他老坐着不行。要动,人一动血气就活了。”娘说:“就让他歇歇。他没吃东西,哪来劲动?好不容易有一天闲着。”父一脸愁。
细兴坐在门口太阳底下半闭着眼睡了一整天,只中午吃饭时到桌边坐了坐,也没吃东西。夜里娘做了汤圆,汤圆里放了糖精。娘盛了一碗汤圆端给他,说:“你得吃,不吃睡不着。”细兴这才吃了几个汤圆。夜饭后一家人坐在桌边,细兴精神涨了些,屋里也就暖和了。娘说明天得跟喜桃商量一下上门的细事。细兴说:“不慌。”父亲喜气地说:“明年今天你那新媳妇就进屋了,那做饭洗碗的事就不用你娘了。后年这时你就有细娃了!日子易得混啦。”奶说:“要趁我还动得多生几个,我给你带。”“你带?细兴媳妇答应不?”父望细兴笑,细兴也笑了一下。娘又说听说艳红灵心,会织毛衣手套袜子;袜底枕巾上绣的花好多人都拿去做样子;她人缘好,她们队上要她当妇女队长她不当;这塆里女娃都等她过来跟她学织绣;说塆里人都夸细兴有本事,找到这好的人。父母奶奶说得热闹,细兴却少言寡语。
坐了半天,细兴说要去睡。娘说:“平平去跟你哥睡。”细平说:“我要给奶煨脚。”娘说:“奶有火坛。去跟哥睡,他一个人睡屋里冷清。”细平趴桌边不动。细兴说:“让他跟奶睡。我走了。”父说:“你把手电带着。”“有月亮。”“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天阴了就黑。你拿着。”娘和父送他到门口。细兴说:“明天我多睡会,不吃早饭。”娘说:“那你早点起来吃中饭,下午要出工。” 细兴说:“你们早点睡,莫担我的心。”说完转身朝西走,走了老远还回过身来招手叫父母进屋。
娘和父回屋关上门,娘说:“我看他不好。”父说:“还有两天就上门。有上门这个喜事冲冲就好了。”
14
正月十六,细平吃了早饭就在门前靠墙的石头上把捡来的哑鞭炮掰断,把黑药倒纸上晒。娘在门口系着抹衣切糍粑片,糍粑片搁在倒放的椅子上的大簸箕里,雪亮亮的。奶坐在门前时时挥动拐棍赶跳起来啄糍粑片的鸡。父挑水,挑完水就劈柴,劈完他把劈柴捆好码到墙边。娘切了一气糍粑片就要去做饭,对细平说:“我早点做中饭。去把哥叫起来。”细平说:“还刚吃完早饭呢。”“叫他起来晒晒太阳。这太阳多好。”细平吼着说:“等一下。”
细平理好鞭炮,又开始捣鼓他那把橡皮筋拉扳机的火炮枪。扳机弯了,要把它捶直。他进屋找锤子时闻到腊肉香。娘从灶房出来,说:“我以为是兴回来了!你去把他叫回来。饭一会就熟了。”他说:“晓得!”拿了锤子继续修他的枪,修了半天没长进。娘又出来说:“饭好了,叫哥起来吃中饭。”“这才几时?”“哥冇吃早饭。叫他起来吃个早中饭,下午还要出工。”他只好丢下锤子,拨弄着枪朝塆子西头走。路过同学小华家,见小华坐在门口太阳底下听广播。他问小华有老虎钳没有。小华说有,起身进屋抓出一把老虎钳给他。细平便站他家门口用老虎钳夹那扳机。搞了半天搞不直,他只得把枪放到袄子袋里,“得找我哥弄。”小华说:“跟我听广播。”细平说:“我要去叫我哥起来吃饭。”
伯父的房子在塆子顶西头,挨靠着山脚,白线石和红砖红瓦在阳光下衬着青松很耀眼。细平走近,那黄漆大门还关着。他对着门缝叫:“哥,太阳晒破屁股了!”没人应。哥肯定还睡着。他打打门,还是没人应。他便右手伸进门缝,指头托着门闩,一点一点往左赶,一会门闩就开了。他推门进去,高叫:“哥,起来吃中饭!”还是没人应。有老鼠跑动声和远处传来的嗵嗵鞭炮声。哥睡上房,他推开房门,见哥直直吊在房梁上,一张椅子倒在地上。他愣了愣才扑进去,顺起椅子,站到椅上,抱着哥的腿往上抬,哭叫:“哥下来!下来!下来!下来!”他拼命挣扎着往上抬哥,“下来呀下来呀下来呀哥哥!---”他吼破嗓子哭叫,哥还没下来,他就扭头对着房门大叫,“救命啊!来人啦!来人啦!”半天没人来。他仰头看哥,哥舌头伸出来了。他咬牙拼死力往上抱哥的脚,哥歪了一下,椅子倒了,他跌下来,哥又吊直了。他这才抹抹泪,把椅子放到哥脚下,跑出房,对着塆前大叫:“救命啦!我哥吊颈了!”看到有人站起跑过来,他马上回身进屋,再站到椅上往上抬哥,“哥,你下来呀下来呀哥!……”
细平娘把菜热好时还不见细兴回来就催他父:“你去叫一下,平平又玩忘了。”这时她看到门口好些人都朝西头跑,问:“出了么事?”细平父出门,看到吃饭的丢了饭碗,抱着火坛的丢了火坛,打扑克的丢下扑克,大人、老人、小孩和狗都朝西头跑。细平父说:“出了大事。”也丢下斧头朝西跑。细平娘也跟着往西走,还边问人:“出了么事?”走前面的都说不晓得。细平奶见东首的人也往西跑,像是一股水流过来,把人都卷向西边,也站起来,“跑什么?”大家都不说话,跑着指西,细平奶也赶开鸡,迈动小脚朝西走。
看到大家都聚到塆西哥的红房外,细平父就加快步子。细平娘想他等她一下,他却只顾跑他的;好半天她才跟着人流到了他大伯的房外,“么事?”门口挤满了人,都给她让路,愣望着她,没人做声。她听到细平的哭声,他父的嚎叫。她跨进门槛,屋里的人都让开。她走到房门口,看到躺在地上的细兴;细兴父趴在地上抱着儿子嚎叫:“你怎么这样苕啊苕儿啦苕儿啦你怎么这样苕啊!”她要大叫,叫不出来,她想扑过去抱住儿子,却动不了,她垮到地上,晕过去。
15
细平吓傻了 -- 是他害死哥。要是他不在路上到小华家去玩,他会救下哥;要是听娘的,早点去叫哥起来吃早饭,他会救下哥;要是昨天夜里听娘的,跟哥到伯父屋里睡,有他在,哥上吊不成。是他害死哥。他等着娘来骂他,父来骂他,奶来骂他。他们却都只哭,哭昏了,没有一个人来说他。
第二天娘给哥洗身子,给他穿那身为上门做的新衣服。他们看到哥背上、腿上一道道的青紫,手腕上还有绳勒的圈样的紫沟。娘哭叫:“儿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待你啊! 难怪你走这条路!你怎不跟我们说啊?你说冇挨打,你怕我们伤心哪!那些人怎么下得了手啊,儿啦! ……” 细平也撸起哥的裤脚,看到他腿肚上全是青紫。他摸着那青紫,张嘴大哭,鼻滴和泪流到了口里;他捏了拳头抹泪,心里发誓:哥,我要为你报仇!不给你报仇我誓不为人!
哥停在屋里,一直到埋,则牛都不敢来。哥躺到棺材里时则牛父才来。他一来就跪倒哥棺材前磕头;父忙扯起他说:“哥,不要这样!他受不起。”则牛父爬起来说:“这个头我得给他磕。我们对不住他,对不住你们一家人!对不住我们李家先人!”又对着父和娘作揖说:“这是我儿的过啦。他一生都得补这过,也求你们说个话。”父说:“我们都不怪他,叫他莫想不开。”“我不晓得我那个傻儿怎么跑到那里去说那个话!一句话害死这多人。他该死啊!”父说:“快莫说那话!这都是该缘的!”奶也说:“这是该缘的。”塆里好多老人也都说:“这是该缘的。”
细平听到“该缘的”就生气。他怪自己那夜没去跟哥睡,那天去接哥路上玩长了,怪那天没去找哥玩,但罪魁祸首是则牛。他要替哥报仇,要灭了这个奸细,这个披着人皮的狼!父亲还说不怪他?还说什么“该缘的”! 送哥上山回来后他对奶奶说:“哥怎么是该缘的!则牛才是该缘死的!他不死,我要他的命!”奶脸垮下来,“该缘就是前世定的!哪有细娃说这样狠话的?你哪能要人家的命?要人的命都得搭上自个的命!你的命多金贵!!快莫瞎说!”奶很着急,他只得不吭声。
哥刚埋那天夜里细平梦见哥叫他在他坟头栽棵枫树,说他热天要在树下乘凉,冷天要靠树上晒太阳;想家就爬到树上坐着望家。他一醒来就跟父说这事。父问要不要他帮忙,他说哥只要他种。一早起来他就戴了斗笠,穿了蓑衣,拿了锄头,到塆口山上挑了棵一人多高的枫树,连根挖了,拿着树去哥坟前栽。他走到山上,一望到哥的坟就见个人穿着蓑衣趴在坟前,像一头黑野猪,吓他一跳。他忙躲到一丛杉树后。那人跪在坟前,屁股对着他,趴下去,头伏在地,又抬起头来,再趴下去,头顶地上半天,再抬起来,再趴下去。细平想:谁啊?正义?哥的对象?那人好半天才爬起来,站那儿半天才回过头。是则牛!则牛拨开树枝,吱吱嘎嘎走了。 好些天没见则牛人影,今天他却跑这里来了。细平心里骂:“你跑这来装什么?”看他走出去半天他才从杉树后出来。
他在哥坟前挖了坑,把那枫树放坑里,按那树枝原来的朝向对好方向放下去,填上土,踩实。
哥坟边都是歪头纠脑的松树和一丛丛的杉树。将来这棵枫树长大了,烈日中哥会在那枫树下乘凉;哥想家了,就坐到树枝上望望家。哥喜欢枫叶,枫叶红了,落下来,厚厚实实盖他坟上;他们坐在门前,看到这棵树,就像看到哥。山底土厚,枫树会与山争高;坟地边上的树没人敢砍,它就这样长下去,守护哥,十年百年。
16
清理哥的东西时娘在哥床上看到他留下的两张纸。她忙找细平看。细平念:
父、娘,
我对不住你们。
我说错了话,不想连累人,走了好。
本来想十四的走,为了你们过个好元宵才等到今天。
早点通知艳红家,说我对不住她。
跟平平说,将来就全靠他了。叫他帮忙照顾好奶。
跟正义说,对不住他们全家。
麻烦父还我欠的钱,账都记在下面纸上。
我欠你们的账来生再还。
儿 细兴
后面一张纸上记着欠人钱的明细账。
娘听他念完,嗯嗯哭起来。父对细平说:“人死债不烂;你哥想得周到。”
哥头七那天父卖了家里的半大猪后带细平去还哥欠的钱。哥一共欠塆里八个人十二块八角五分钱。大家都客气不要钱,父就说:“这是我儿交代的。还了我们才安心。”人家就只得接了。坚决不要的是正义和则牛父。哥欠正义的钱最多,一共五块。正义跳起脚来吼着不要,说我跟他是兄弟,我的就是他的,哪有什么账!父亲只好跟他嫂说,说正义不懂规矩:亡人还的钱不能不要。他嫂这才接了。哥欠则牛两块五角。则牛父见父亲来还钱,一巴掌把父亲的手拨到一边,眼闭得紧紧的不看人:“则牛欠你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哪还能要你们还钱?这是打我们的脸啦!”父说这是儿嘱托的,不能违拗。则牛父说:“我们欠他一辈子,这就算抵消一点。你们不要骂我们!”父还是不走,“细兴要我还的。你不接我不走。”隔壁婶娘过来对则牛父说:“你们要还他们的将来再说;现在是他儿欠你们的,你不接哪行?”则牛父只得摇头闭眼接了。最后还的是老保管,哥欠他五分钱。保管说这是初八的他买了细兴的蛋,细兴没找的,他当时就说算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父亲在回屋路上又抹眼睛,说:“你哥细心,会做人,哪个不念。”
过了七七后,细平就再也没听到父母和奶奶提哥,他们好像把哥忘了。他也就不敢提哥,只在心里闷想着如何给哥报仇,如何把则牛不着痕迹地弄死。
17
当年秋天细平正捡谷,小华跑来筒他耳朵说:“毛主席死了。”他小声说:“莫瞎说!”小华说:“广播说的。”他还是不信。这时塆里刚竖起的高音喇叭突然放起了哀乐。他跳起脚就朝家跑。跑回家,他把耳朵贴在屋里那个黑盘子样的有线广播上听。一会广播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隔天队上在仓库里搭了临时灵堂,用黑布蒙上仓库顶上的亮瓦,在门里挂起黑布挡住光线,把白天弄成黑夜,再在里头点两盏小煤油灯。灵堂里挂了个毛主席像,像上边和左右都挂了大黑花;灵堂里安了大收音机放哀乐。上面通知统一时间开追悼会,塆里人都进灵堂去瞻仰毛主席,在毛主席像前鞠躬默哀。一进灵堂,妇女们都哭起来,男将们也都窝了泪。细平父哭得捶胸顿足,细平娘也哭声高吭。追悼会开完,出了灵堂,大家都住了哭,只细平父还号啕大哭,细平娘也啊啊号叫。住队的刘主任主持完追悼会,出门扶着细平父,含泪说:“贫下中农对毛主席的感情真深厚!”又抹把眼说:“我们要继承毛主席遗志,化悲痛为力量!”塆里人也都劝他们,说有华主席接班,天塌不下来!可他们还啊啊的哭得嘴合不拢,眼睁不开;两个人拍脸捶胸,轻一脚重一脚号哭着朝家走。
那时细平正和几个小朋友围着一个河南人买玩具。河南人颈上吊个袋子,袋里装个盖大红章的证明信:他们村遭了水灾,政府特批他们经销手工艺品度灾。细平花五分钱买了个安在根竹管上的纸花,一吹那竹管就唧唧叫,那花就转起来。他越用力吹,那叫声越大,那花就转得越快。他正吹得高兴,小华跑来说:“你伯哭死了。”他心一沉,忙举起竹管花朝家跑,他跑时那纸花转得像个实心白圈。他跑到家,把竹管花放到背后,靠在门边呆望着啊啊大哭的父母。
奶拄根棍子从外进来,摸他头说:“冇得事。”父和娘还坐在靠墙的矮椅上拍腿捶胸嚎啕,父的嘴张得特别大,娘的哭声特别尖。奶用棍子敲地:“我又冇死,哭什么?看把平平吓的!”父像是没听到,仍头一低一仰,啊啊嚎哭。奶用棍子敲他脚,“把娃吓着了!我又没死,有什么好哭的!”父抹把泪,抽嗒着说:“我哭我儿。”
奶愣了一下,丢了棍子,一屁股坐到靠墙的圆椅上,拍打着腿就哭嚎起来:“兴儿啊,你真傻啦!你怎么走那个路哇,你要是再犟犟就好了哇!你好糊涂哇儿啦,你怎么就看不远啦儿啦!你有事怎不跟奶说啦儿啦,奶见多少啊儿啦……” 父忙住了哭,站起来去劝奶。细平看奶哭,这才肚子里一扯,泪一下涌起,也嗯嗯抽泣起来。
18
细平记住了那话:化悲痛为力量。他要化悲痛为力量给哥报仇。
只要有人两手叉住哪家大门,这家就要死人。但叉门时那家门得是开着的。细兴本来不愿再走近则牛家,但为了两手叉他家大门,便时时到他家门口晃荡。有天下午看到他家门开着却没人,他慌忙跑过去两手叉住他家大门,数了十个数才跑开,心跳得像颠跑的拖拉机空车斗上的石子。
把仇人名字刻到桃木上埋到土里,那人就会死。他就找了块桃木,把“李则牛”刻上去埋到土里。
丢个刚死的鸟到谁家瓦上,那家就得死人。他就满山跑着找死鸟。找了好些天终于在山上找到一只死鸦鹊,有点发臭。他用树枝挑了,趁没人从则牛屋后山上丢到他家屋顶上。
叉则牛家大门,埋刻他名字的桃木,望他屋上丢死鸟都是咒死他的办法。他做了这些后心里舒坦了好些,但多日后看则牛还鲜蹦活跳他就知道那是迷信。最奇怪的是死鸦鹊丢他屋上几天他们家都没人出来抱怨说他们屋里臭。几天后他到则牛屋后的山上去看,那死鸦鹊不见了,屋瓦上连根毛都没有,大概被黄鼠狼叼跑了。过了好些日子,他挖出他埋的桃木,那桃木黑了,上头的字都模糊了。这样阎王爷就没收到被咒的人名。看来报仇要用科学方法。
听说有种磷肥,放在屋里温度高了就会着火。把这样的磷肥搞一块,丢到则牛家柴房里,等他屋里暖和就会烧起来。这灰绿的磷肥冷天田里撒得到处都是,收集些,偷偷钻到则牛家埋到他家柴堆里。但他怕这烧起来会连累则牛家隔壁,所以没去实施。还有就是捡个毒蘑菇,弄到则牛吃的饭菜里,让他吃了七窍流血而死。但如何把它放到只给则牛吃的饭菜里?要是搞错了,让则牛他父、她娘、他奶或他妹吃了,那他就有过了,所以这招也不行。冤有头,债有主,绝不能伤及无辜。他要只让则牛家倒霉,只让则牛填命。
隔年春天,细平跟父到街上卖过了冬的红苕回来路上看到四个人敲锣打鼓。敲锣打鼓的走到路边徐家塆的一家门口,那屋里出来人点着鞭炮,噼噼啪啪声山鸣谷应。好些过路人都围过去看热闹;塆里的人也都出来,个个嘻笑颜开。原来是那塆的徐放晴考取了大学。放晴是哥同班同学。父看了一会,带细平朝家走。走了几步,突然啊啊哭起来,把细平哭傻了。父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一路抽抽嗒嗒,像是忘了细平。到了家,父丢下箩筐扁担,坐到桌边捶头抓脑啊啊哭。娘忙从灶房出来问细平他父怎么了,细平靠在门上不动。父哭着说:“细兴的同学考取了大学!要细兴在……”父亲好像这才看到他,抹把泪,狠狠地说:“平平,如今兴考,你哥要在,今天就有人敲锣打鼓给你哥送喜报;你哥不在,就指望你。你好好学,考个大学!”细平望着父亲,眨着眼堵住泪,点点头。从那后他就专心读书,暂时搁置了他的复仇计划。
初二时他就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重点班。学习忙,但他没忘了去认另一个仇人:打哥的那个瘦猴。
他早就打听到那瘦猴诨名叫狗子,本名余有德,是街边上余家楼的。同班余常德是狗子一塆的。有天他就叫常德带他去见识狗子。常德问你怎么想见他,他说就想看看他。一天下午课后常德就带他到他们塆后的一个土坡上坐着,说:“他们家在稻场上打谷,他要打这里过。”一会常德就说:“他来了。”来人穿件破军褂,蓝裤子,一只裤脚卷得比一只高,露出铁硬的脚管;脚穿黄球鞋,球鞋头上补了一块;扛个冲担,左手搭在冲担上,右手拿根烟,颈上搭条汗巾;尖脸,那眼细得像睁不开,眼袋发黑;尖脸上颧骨像两个锥子,两颗烟熏黑的龅牙突出来;黄乱的头发上落满灰。狗子走近,细平跟着常德站起来。狗子问:“你们同学?”常德点头。狗子从歪斜的褂袋摸出烟,递一支给细平。细平一惊:还从没人给他敬过烟,忙说不会不会。狗子又把烟递给常德,常德接了。狗子手抖抖地递手上的烟头给常德点火。常德吸着了,问:“今年收成还好?”“最好也就那点田。还是你们读书前途大!”狗子收起烟,说:“你陪客人坐一会,我得赶紧收谷。”说完走了。见过狗子后细平好些天都想:他那个样子就是在受苦受难,还能把他怎么的?过了好久他才把他重添到他的复仇名单上。
19
从塆里到街上中学有七八里地,他每周六回去,周日的晚上再上学,上学时带上一周的米和菜。
有天周六回家路上,他饿得虚汗直冒,两脚打颤,便坐在路边草上歇着。则牛骑车过来,见了他,跳下车。则牛穿双皮鞋,那鞋尖翘起,很丑。则牛问:“回去?上来吧。”细平摇头,他不想理他。则牛说:“上来吧。”站他身边不走。细平实在走不动。住校他只能带米吃,家里没米,父每周设法给他八斤米。他一餐要吃一斤多米,但八斤米得对付六天。他自己用饭钵蒸饭,天天算着一餐用多少米,算来算去还是天天饿得腰直不起来。周六的他只吃早饭,饿一餐,等晚上回家吃,家里瓜菜红薯可吃个饱。这时正饿得心慌脚软。他犹豫半天,只好站起来,坐到车座后。则牛把他带到他家门口。他跳下来,没说什么,则牛也没说什么,推车走了。
第二天则牛一早又推车到他家门口,对他娘说:“我今天上街有点事,顺便把细平带去。”细平不想让他带,慢腾腾地收拾。娘叫他快点,娘催他上则牛的车。走到学校得一个半钟头,坐车二十分钟,他可以腾出时间来学习。他出来,背一书包米,提个网兜,兜里装两罐头瓶黑咸菜。则牛说:“那个菜都是黑的,怎么进口?”他不吭声。父亲瓜菜种得好,就是不会腌菜;人家白菜腌出来黄蓬蓬的,萝卜腌出来红鲜鲜的,他腌的菜都又黑又烂又臭。他坐到则牛车后座上。上坡时则牛扭着腰拼命踩,他要下来,则牛叫他别动。到了街口,他又要下来。则牛说:“我一溜就到你学校门口!你走还得老半天。莫动!”他又只得不动。则牛把他送到学校门口。
过了三天,奶摸到学校来,提着两罐头黄蓬蓬的酱萝卜。奶说则牛家的腌萝卜吃不完,叫给你带学校嚥。他不愿沾仇人家的东西。到了吃饭时他打开那瓶自家的咸菜,一股霉臭气冲出来,他下不了筷;吃了半天白饭,他才忍不住打开一瓶则牛家的酱萝卜。一开瓶,一股香气冲出来,冲得他翻肠搅肚。他忍不住夹一根尝尝。一尝,满口漫水。那萝卜太甜太美!他又吃了一根。接下来他就只得麻着头嚥那酱萝卜。
他隐约感到则牛家是在变着法来讨他们家好。
一天下午奶拿了脸盆到房里米缸去挖米,正要哈腰挖米,“嗵”一声,一块石头从屋顶掉下来把米缸砸垮半边,瓦片落到米缸里。奶吓一跳,说:“是哪个淘气鬼?差点把我头打破了!”说完哈腰去缸里捡起碎瓦片和那石头,挖了米去煮稀饭。
奶要早点哈腰,那块石头就会砸她头上,她多半就一命归阴了。那石头不是小孩们丢的,那是则牛家为则牛娶媳妇做新屋起石头在后山放炮炸起的。那石头不知怎么就飞了两里多路,落到细平家屋上。夜里则牛父亲就来看了,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
第二天则牛父就叫人抬口大缸送来,把那破缸搬到一边。那破缸里只有见底的米。他们把米缸摆好,父刚说了多谢,则牛就挑担米进屋来。父问:“这是搞什么?”则牛拎起箩筐把米倒进新缸里,说:“赔你们,莫嫌少。”父说:“哪要用这些米?这太过了!”“是我们不过意。”则牛水都不喝,挑了空担就走了。
那时队里交完公粮剩下的就没多少谷,一人二十斤稻谷的口粮,家家都缺粮。接了米后,父直在家里说:“这怎好意思呢?”
细平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他是塆里自从盘古开天地第一个上大学的。塆里好多人来送礼,都是送一二十只鸡蛋,两三升花生,一两块钱。则牛父却推了一辆自行车来,说则牛用人家不要的车架子搞了个自行车给细平,叫他莫嫌弃,说完放下车走了。自行车贵重,是那时成亲女方要的大件之一。则牛的东西细平不要。父说:“则牛开修车铺,这就费他点功夫。听说好多大学生都要谋辆车。学校隔家百把里,你要想家,骑车就回来了;你哥在,他也会送你这个。你拿着,就当是你哥给的。”他听到父在说则牛的话,他还想推,父说:“你骑骑,看好不好骑。”他只得骑上去试试。他从没骑过这么好的车,特别轻便顺溜。他骑了几圈,下来,说:“大学要车没用。”
父说:“人家借事来填情,你不收,人家晓得你记仇;收了,人家还喜欢,晓得你不念旧怨。这个情我们不能不领。”
他就只好带着自行车去上学。
但他听过这个故事:
有个农夫家门前有棵枫树,枫树上有个麻雀窝。一天一只小麻雀从窝里掉到地上。农夫捡起麻雀,给它伤口敷上药粉,把它送回窝里。过了些日子,那小麻雀飞下来,落到农夫手上,把叼的一颗西瓜籽放在他掌心。农夫把西瓜籽种在家门前。第二天一棵西瓜苗就冒了出来。瓜藤第三天就长好长好长。第四天藤上就开了一朵好漂亮的花。第五天一只西瓜就长了出来。 第六天西瓜就长好大好大。农夫把西瓜摘了搬到桌上。他剖开瓜。瓜里滚出又大又亮的珍珠!农夫卖了珍珠,一下成了村里最富的人。
村里的一个地主家门前也有棵枫树,枫树上也有个麻雀窝。地主听说这事后就拿根长棍来戳麻雀窝。一只小麻雀从窝里掉到地上。地主捡起麻雀,给麻雀伤口敷上药粉,把麻雀送回窝里。过了些日子,那小麻雀飞下来,落到地主手上,把叼的一颗西瓜籽放在他掌心。地主把西瓜籽种在他家门前。第二天一棵西瓜苗就冒了出来。第三天瓜藤就长好长好长。第四天藤上就开了一朵漂亮的花。第五天一只西瓜就长了出来。第六天西瓜就长好大好大。地主把西瓜摘了搬到桌上。他一刀下去 ---噗!又黑又臭的稀泥从西瓜里喷出来,炸了他一脸!
则牛就是这故事中的地主:他戳破麻雀窝,让小麻雀掉下来摔伤,再假装好人,指望好报。他将得到比那地主所得的报应更严厉的惩罚!
20
到了大学,他更频繁地梦见哥。他老梦见哥上吊,他扑过去抱哥的脚往上托,他拼死命往上托,他没劲,他双脚打颤,他腰要断,他不能松手!他常常惊醒,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他越来越怪自己。他时时想起哥上吊头天晚上,娘叫他跟着去跟哥睡一屋。他常跟哥去那屋睡,那天,他却不去。是元宵节他想晚点睡?不是!是他感到哥身上那股阴气:哥不说话,不像从前,那不是哥,哥被阴气缠住了,他本能地感到了那阴气,所以那天他不愿跟哥睡一床。如他跟哥去了,哥那天夜里不会死,第二天也不会死,至少不会吊死在那屋里!娘是要他用他身上的阳气去赶哥身上的阴气才催他去跟哥睡的?……他越怪自己,就越恨那害死哥的人。
他学的是生物,却喜欢上了读诗写诗。他的第一首诗是写给哥的:
哥
热天 你总叫我走到你影子里
冷天 你老叫我走到太阳下
让我的影子靠在你身上
我们的影子和在一起
滑过绿绿的草地
有月亮的晚上 我们的影子并排着 一长一短
掠过塆前的白路
我多想
热天 让我的影子盖到你身上
冷天 让你的影子靠在我身上
我们的影子合在一起
抚着路上的绿草滑行
夜里 我们的影子并排着
像两条小船
如今 你睡在山脚
带着你的影子
我走到哪里
只看到我的影子
他的第二首诗还是写给哥的:
哥
你上吊了
不是自杀 是被谋杀
世上没有自杀
自杀者是被躲在暗处的人谋杀
自杀者成就了谋杀者阴冷的谋杀任务
谋杀者双手干干净净
他们若无其事 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没人审判他们 没人惩罚他们
哥
你被好些人共同谋杀
我认出了一两个谋杀你的主犯
我不会饶恕他们!
他们死了我也不会饶恕他们!
我要在他们的墓碑上刻下 “谋杀者”字样
我要在他们的坟上钉满桃木钉
让他们永远不得投生!
第三首诗还是写给哥的:
哥
你死得冤枉
你是被谋杀的
有人得替你复仇
那复仇的石头抓在谁手里?
我不知道
我没拿那石头
我不会砸人
但我会想着复仇
我闭上眼 想着惩罚谋杀者
我的意念会如电波飞出
抵达上苍
我不知道结果
但我的意念是实在的
意念是有力量的
它会穿透腐蚀万物的时间
穿透铁硬的空间
抵达终点
它决定人的命运
决定人世上的一切
他写了好些不知道是不是诗的东西,但他从不敢给人看。他还偷偷苦练“一拳致命功”。这个功法是他从地摊上买的一本“武功秘籍”上得来的:在帆布包里装满纸,把帆布包绑到树上击打,每天击打三千拳,打上三年,就功夫到家,就能一拳致命。他常常早上三四点就悄悄起来,跑到学校里的一座山上,把帆布包绑到树上击打,直打到筋疲力尽。他每天击打,一天不打就觉得对不住自己。帆布包里的报纸换了又换,帆布包打烂了几个,绑帆布包的树得大些的了;他拳头越来越硬,越来越恨;那一拳打去,谁都会肉破骨碎。但他不让人知道他在练这功夫。他常常闭着眼想如何回去,在个没人的地方遇上则牛,走过去,突然出拳,一拳把他打死,然后走开。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没伤没血,没有打斗;谁也不会想到是他干的。则牛常一个人早晚走那山路,搞他机会易得;余狗子家在街边上,得设法捕他,捕到他一个人时给他致命一拳!他闭着眼时觉得一拳灭掉则牛、狗子简单易行,睁开眼又觉得不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打死人,他也完了!
在大学时他找到了另外一个仇人:那个独耳朵。他是哥的真正谋杀者!第一学期寒假一回家他就站到椅上把屋里中堂上那个独耳朵的像扯下来,把那个胖脸一撕两半。那撕成两半的胖脸好像还在笑,他就接着把他眼睛抠掉,耳朵撕掉,再撕,全撕成碎片,用脚踏烂,扫到铲子里,拿到塆子东头田边的茅房倒进蹲坑里,再对着那碎片尿尿,冲得那些碎片跳跳的在尿下攀爬,一时爬出一块脸皮,一时翻出半拉眼珠。
那中堂豁了。父亲说那就像人缺了门牙。细平说搞个山搞棵树的画贴那儿。父说要贴邓小平像,说得了他你才能上大学,得了他你哥才平反了,正义的收音机也退回来了。后来父亲就在中堂挂了邓小平像。
大学毕业后细平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到北京报到后第二天就跟同室到天安门去玩。一到天安门,看到毛主席纪念堂;他呆望了半天,感到纪念堂压过来,压得他胸闷。很多人正排队去瞻仰毛主席遗体。同学说去看看吧,好不容易赶上今天开放。他犹豫半天。一个人的尸体被制成标本,大家都去看,叫瞻仰;他是躺在棺材里,看他得低头,实该叫“俯视”。俯视一个死人,会有你死我活的胜利感,那个压在心上的石头会溜到地下。想到这他便跟着同学去了。
排队时大家都庄严肃穆;有人说笑,马上有人回头望,就像一盆水泼过来,笑就灭了。这些人都是真想“瞻仰”这个人的尸体还是想过过胜利者的瘾? 多少人是想:你死了我活着,你再不能把我怎么的! 我再不会说句冒犯你的话就要坐牢,写了“打倒”你的字就要被打倒、打死……。快进到里面了,他心乱跳。他想走开,但又不敢。挨近水晶棺,他浑身发冷。他撕过这个人的脸,把他一撕两半,把他碎尸万段,对他尿尿。这大堂里有他的灵,他的灵会不会认出他这个仇人?他冷得发抖;他看看同学,同学也脸色发暗,也象在发抖。他抖着抖着就挨近了水晶棺。他望望水晶棺里躺着的人,吃一惊:他只有一只耳朵!他想走到另一边去看看,可他们只能从一边走过。他走到水晶棺前边,踮脚回头想看看另外一边,还是没看到那只耳朵。一会他就顺着人流出来。外面阳光灿烂,他一下不冷了。他就想:难道他真只有一只耳朵?
21
细平读完硕士后到美国读博,毕业后到加拿大工作、成家。有回他被朋友叫去参加一个集会。集会开始先是唱歌。那优美的歌声让他像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江河上漂游,他忽然感到心醉神迷。他孤零零地漂到了与天相接的地方,万虑俱消。歌声终止,他面对着讲坛上的牧师。牧师问安后说他要谈的是饶恕。牧师突然说:“我们在坐的哪一个不是好人!只有别人有罪,我们饶恕人,哪有别人饶恕我们的?不,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我们都需要被饶恕,被赦免!”他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牧师说:“我们的主是怎么说的?”他指着背后的大屏幕念:
“‘你们要富有怜爱,正如你们的父富有怜爱一样。’
‘不要审判,就绝不会被审判;不要定罪,就绝不会被定罪;你们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你赦免了谁,谁就得赦免。’”
这些话是冲他说的。他忽然想到了许多年来他老想着复仇,但仇人越来越多:谋杀哥的主犯则牛、狗子,还有打哥的人,审问他的那些人,斗他的那些人,还有那个独耳朵。他无力一一惩罚他们,他离开复仇的战场越来越远,离开仇人越来越远,他惭愧自责。原来他错了:他应该怀有怜爱,而不是仇恨。打小学校教的是有仇必报,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读的是农夫和蛇、东郭先生和狼的寓言,这些寓言都在教我们对坏人要狠毒无情,决不姑息;而那些人正是受了这样的教育才会告密,才会折磨哥哥。…… 你没有权利审判则牛、狗子或独耳朵;你不能定他们的罪,你本人就是罪人。你饶恕了他们,你就得到了饶恕。那寻求复仇的意念就是罪,你本人得祈求饶恕!…… 他突然感到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掀掉了,捆绑在胸上的绳索被绞断了,抽除了,他轻松了,他眼里莫名奇妙地涌满了泪。那天,牧师呼召时他举起了手。
后来他时时在心里默念那几句话:“你们要富有怜爱,正如你们的父富有怜爱一样。”“不要审判,就绝不会被审判;不要定罪,就绝不会被定罪;你们饶恕人,就必蒙饶恕。”“你赦免了谁,谁就得赦免。”不久他受洗成了基督徒。在哥离世后多年,他终于彻底宽恕了则牛、狗子和所有导致哥自杀的人,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怜爱。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再没回过老家,奶奶去世了他都没回。父母来住了三回,都是叫正义帮忙把父母送到火车站,再叫北京朋友接送到机场。他想让父母留在加拿大,但父母住不惯,死活要回老家。2006年初,他想回家陪父母过个春节,想在哥离世三十周年那日去他坟边陪他坐坐,想回去跟则牛说:我一直为我哥的事恨你,对不住,我错了;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家的帮助……。妻子支持他,他便请了三周假回老家过春节。
坐班车赶到老家镇上时已是下午四点。他一下车就见一溜面的。一招手,一辆窄白面包车就开过来。“枫树岗。”他开了门,提了提箱坐到车上。司机望着前面,问:“你是不是李细平?”他一惊,“你怎么知道?”司机回过头来,“认不认得我?”他大叫:“余常德!”
常德老得不成样子,但太阳穴上一块大疤是他的印章;同学都叫他“镜子”。细平忙跳下车,坐到副座上。常德问:“你从美国回来的?”他说:“加拿大。”常德说:“美国加拿大不是一个国家?”他又一惊,他重点班的同学怎么美国加拿大都搞不清?他说不一样,问他过得怎么样。常德说老婆离了,儿子打工去了,他买个旧车撮几个钱混日子;说着发动车。
车子开得飞快。闲聊了几句就没话说了。他忍不住问:“你们塆那个余有德还在吗?”一问,他自己先一怔:怎么这样问?潜意识里他还盼他死? 常德说:“怎么问他?他进土了。”他真吃一惊,“多大?怎么会呢?”“不到四十,肝癌。”“那他细娃怎么办?老婆改嫁了?”常德说:“没有。就那样过。他们细娃都可打工了。”他忽然感到若有所失。这是真的么?常德当然不会说假话。那时看他就像有病;他那么凶狠地打人,是因为他正被病痛折磨,他能从折磨人中得到些快慰?他一个病人,更该得到怜悯和宽恕。
一会他看到枫岗山,绕过山脚就到家了。父母、正义、正义媳妇都出来接着。他拉常德进屋,常德说就靠这年关这几天多跑几趟,闲了再来玩。细平说明天中午好些初中同学过来,叫他也过来。常德说再说,说着要走。他忙付钱,常德坚决不要,两手乱挥挡住。他说:“这不是给你车费,是给你几个加拿大票子拿着玩。”常德说:“我还真没见过外国钱,那我拿着。”他给了他十来块零散加元。
正义在县城开家照相馆,听他回来,特地带着媳妇从县城赶回。他媳妇帮着细平娘做饭,正义陪他喝酒聊天。饭后谈起塆里的事,正义说:“则牛刚吊颈死了。”他惊得要跳,“几时?”“没几天,腊月二十三的。”他问父:“真的?”父说:“他在你哥坟前那树上吊死了。”“这怎么会呢?”他实在没法相信!正义说:“这是报应!”娘说:“这都是该缘的。他也算是个好人,就是年轻时做了些苕事。”他惊得心慌意乱!正义、父母却像没事般,这更让他惊诧。父母陪他坐了一会,叫他早点睡,说他们要睡了。他便叫父母先去睡。正义陪他聊。
正义说起则牛的事。有些他知道,但更多的是他头一次听说。
22
刚分田到户时塆里人都在为水、为争田边地角打得头破血流,则牛却不管田地,去街上开了个修车铺。那时好多人开始买自行车。他请了三个铜匠帮他,修自行车、板车、推车,也修手扶拖拉机,生意好得不得了。他成了街上第一个万元户。
则牛平时好好的,就是爱醉酒。他老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喝醉了就打堂客。堂客成日愁眉苦脸的。有年正月十三他从街上回来,喝多了就嫌堂客做的菜放咸了。堂客平常从不吭声,那天不知怎么就嘟哝了一句:“嫌我做得不好,自个到馆里吃!”他狂叫一声,轮起椅子就朝堂客头上砸,把堂客砸倒在地。他那吼叫把半塆子人都惊动了,塆里人都跑去劝架;把他拉开,把他堂客扶起来;他还红着眼,喷着酒气叫:“你还敢狡嘴?我打死你个苕女人!要你有么用!”
则牛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能文,老二叫能武。文那时十五岁,武十三岁。当时文武都在人家里玩,听到父亲又打娘了,忙跑进屋。看到娘头被打破昏过去了,父亲还在门口跳着叫让他去把那个冇得用的苕女人打死,文从门背后拿把锄头,抓起大棒槌塞给哭一脸泪的武说:“哭个鸡巴!拿好!帮我一把。我就不信我们两个搞不赢他一个!下手狠点!一顿把他打下来!”武便抹了泪,抓了棒槌,跟着哥出门。
到了门外,文大叫:“李则牛!你跟老子过来!老子要跟你算账!”塆里的人都愣住了:没有儿子敢叫老子名字,儿子叫老子名字那是反天;对老子自称老子更是反天。则牛半天才转向文,横眼望他。文晃着手上的锄把,“你跟老子过来!”好多人要上前拉,怕他兄弟挨打,文却说:“都让让!让我教训他一下!”则牛横眼瞪着站在门前塘边的儿子:“你个混帐!老子掐死你!”说着扑过去。抓他的人放了他,等着看戏,大家都准备文武打不赢再去拉架。
父亲一扑过来,文抡起锄把就抽。锄把抽在则牛肩上。则牛抬手抓住锄把就夺,文抓着锄头跟他争;武抡起棒槌对着他父的手臂猛抽,则牛还是不松手。武便丢了棒槌,哈腰抱住父亲的双脚。则牛身子一歪,倒在塘沿一尺高的围墙上,还抓着锄头把扯着;文猛一推,武再抱起父的脚往上一扛,则牛就翻过塘边的围墙,跌到一丈下的塘里,砸起个大水花。
大家都说快快快,他喝醉的人别淹死了。文说:“别管他!淹死好些!”大家都挤到塘边勾头看。则牛浮在水上,头挖在水里,屁股翘着。塆里年纪大的都惊叫:“快下去人!一会就呛死了!”文拿着锄把,守在塘边,吼叫:“哪个敢下去我先挖他一锄头!”大家就都不敢动,只呆看着屁股翘在塘里的则牛。“他就该死!”文说,“死了少个祸害!”
大家都以为则牛死了,半天后则牛突然扬起头来乱甩,甩得水珠飞转,哈哈喘气。大家都惊呼起来,叫他快上来。他像没听到,不看人,只看南边,缩在水里不动,像是水里好暖和。好些人绕到塘南边对他叫,叫他出水,他还是不上来。
则牛在水里泡了好久才从水里走到磦边,爬上来,进屋脱了水淋淋的棉袄,拿起酒瓶,又一口干了半斤酒。喝完穿着透湿的衬衣衬裤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说他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但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打堂客了。
大儿上高中时他堂客得了胃癌。那时进医院都得自己掏钱。他有钱吗,有钱;要想救堂客的命,得做胃切除手术,那得一大笔钱;他有那个钱没有?没有。他生意好,可以借。但医生说手术不定成功。则牛就成天叹气,堂客就坚决不住院烧钱,他便让堂客回家静养。不到一年堂客就死在家里,还不到四十岁。堂客一死,两个儿子都坚决不上学。文读到高三了,能考上大学,却打死也不上学,说要去打工挣钱。则牛哭着劝文接着上学,文说你不是说没钱吗,没钱给娘治病,我们不花你的钱,我们去挣钱。则牛说供你们读书的钱我还是有的!给你娘治病那是个无底洞,那是把钱丢在水里!我这样苦干,你娘不住院,省钱,不都是为了让你们读书!文武只说:“你不是没钱吗?我们不花你的钱。我们去挣钱。”两个儿子说不读就不读。他知道那是能文能武恨他,为他舍不给娘治病。他说那是他娘的意思,她不愿活着受磨难,儿子却都说娘不想死,是他逼娘死。
堂客死了,儿子出外打工去了,他就不再每天回家。他在街上租了间房,晚上就住街上。他跟街上的闲人都熟,人家就拉他打牌。打牌时他认识了个寡妇,比他小几岁,原是街上布铺的售货员,男的原是公社付书记,害病死了,孩子也上大学了。她曾是天仙一样的人,如今虽头发白了些,但剪着小搭头,脸皮白白净净的,手上老夹根烟,脚上冷天热天都拖双鞋,走路袅袅婷婷的。他迷上了她,有空就跟她打麻将,请她吃饭,给她买这买那。
他的生意却越来越糟。修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摩托车却越来越多;他得学修摩托车,得买新工具,得请人。还没来得及搞,人家就开了摩托车修理店。要跟人争,他得投资。可几年下来,他欠了几万块钱的账;发不出工资,店里就剩他一人。他还只五十多岁,还可以干。他要娶那相好,要开摩托车修理店,买设备,请人,得十几万。他一向不愿麻烦儿子,年前也只得厚着脸去找他们。
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上十年,都成了包工头,发了,都在武汉买了房,成了家。他先找文。文说:“你还折腾什么?不行,回老屋住,我们养你。”他要娶那女人,但不好意思说。儿子反对的就是这个。文说:“听说你还要找人结婚。这大年纪,该养身体,找个女的干什么?”他说他还想干点事。文根本不听他,武跟他哥穿一条裤子,说他要愿意就来跟他住;要本钱做生意,他们帮不了。
他空手回到家,连夜给两个儿子一人写了一封加急挂号信,叫他们收信后到塆对面坟上去见他,信里附着他欠债的账目。发信后那夜他还到塆里好几家去坐了坐。
武收到父亲的信马上跟文打电话,说他这是么意思。文说你回去看看。武说他年关太忙,等些时吧。过了一个钟头文就收到同样一封信,他马上给武打电话,说我们要赶快回去看看。弟兄俩马上往回赶。他们同时到了街上。他们打了车,慌忙赶到塆前坟地边。一到坟地边,他们就看到父亲吊在细兴坟边的那棵树上,脚离地一两尺。文说:“他不是像那回掉塘里样吓我们吧?” 武忙跑过去抱住父亲,文掏出小刀割断绳子。他们放倒父亲,见他舌头伸出老长,眼瞪得鼓出来了。文跪下去拔父的眼皮想让它阖上;他拉下眼皮,盖住翻出的眼珠,一松手眼皮又缩回去,眼鼓得更大,恶狠狠瞪他们。父亲穿件假皮袄,那人造革的涂层皱裂了,露出白里子;那白里上抹过黑油,抹得不匀。文把黄羊皮外套脱下来盖在父亲脸上,对武说:“这回他不是吓我们。他是跟我们捣乱,不让我们过个好年。”武忙打电话叫人。塆里人这才知道则牛半夜上山吊颈了。
23
正义跟他聊到很晚才走。正义走后细平有点迷瞪。这不是梦吧? 原来多少回梦见则牛死了,则牛家着火了,那个凶残地打哥的狗子跌进坑里摔断手脚,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醒来发现那是梦,他像受骗样生气!今天一天就听到两个他原来恨的人都死了!特别是则牛,哪死这样巧?他曾想过多少回如何把则牛不着痕迹地弄死,想搞出一种毒药,丢在他家里,从他家门缝丢进去,从窗口丢进去,丢在他们屋顶上,那药慢慢释放,把他毒死。这隐隐约约寻找毒药杀死仇人的动机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人生之路,让他迷上化学、生物,成了个研究抗癌药的专家。而则牛和狗子却像是被谁下药毒死了。曾经恨过他们的他早已原谅了他们,并想亲口对他们说他已原谅了他们。则牛却像抢着要在他说原谅他之前死掉,不给他说原谅他的机会!他若早回来一个星期,对则牛亲口说了原谅他的话,叫他不要为他哥的事背负担,他也许就不会上吊?或者,他不种那棵树,则牛在山上找不到挂绳子的地方就不会上吊?可那棵树是哥托梦叫他种的,未必哥让他种那棵树就是为了引诱则牛去那树上上吊?难道这里头真有什么缘?他想得头昏脑胀,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起,父亲泡好茶,递给他一杯,自己也喝口茶,说:“你说怪不怪!则牛就在你为你哥种的那棵树上吊死了!”
他问: “他留话没有?”
“就留个账本,欠哪个哪个的钱,两万多块!“
“还了没有?要不要我帮点?”哥死后就则牛帮他们家最多;这时他该帮帮他。
“文武都有钱。父死了,一人拿一把钱抢着还账,一天就还清了!那点钱在他们算什么?他们都骂自个,说要是给他父钱,他就不会走绝路。可这是该缘的,不是钱的事!”
他不知该说什么。父又说:“按规矩吊死人的树得连根刨掉;都问我拿那棵树怎么办。我说要问你,那是你给你哥种的。”
塆里人迷信:吊死人的树得连根拔掉,否则吊死鬼会哄人来上吊。他忙说:“砍了吧。”
父说:“大家商量说不砍。”“那怎么行? 叫他们砍了。”“都说这是报应。他害死两个人,他自己结了。他也活了这些年,也死得。塆里人商量就把树砍光溜,搞得人够得到的地方都没挂的枝子。哪个会扛个长梯去山上找树上吊?”
喝了点茶,他要到哥坟上去看看。父给他一打纸钱、一挂鞭炮和一把香,娘递给他火柴。
望着那棵高耸在松树之上的枫树,走过塆前下方那片干田,他来到哥坟前。坟上落满枫叶,坟好像长高了些。他把鞭炮挂在松枝上点着。鞭炮的炸响让他不安,为打搅了这里安睡的人。鞭炮放完,他蹲到地上,点上香,插好,再点燃纸钱,青烟腾起,飘向那棵枫树,绕着树干飘升。他站起来打量枫树。枫树已合抱,低处有许多新砍的树蒂,干净明亮的树枝顶着蓝天。
他在哥坟边草地上坐下,看那几枝香的青烟缕缕飘升。一会正义拨开松枝走过来,挨他坐下,说:“我也好久没过来了。”两个人默默坐了半天,正义努努嘴说:“则牛埋那边。”细平说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穿过一丛密密的杉树就看到一个新坟,坟上石头压些纸钱,坟前摆三个花圈。细兴坟前那棵枫树的影子依稀搭到这坟上。他在则牛坟前站了一会,说:“忘了给他也带点纸来。”正义说:“回去吧。早饭好了。”他便跟着正义回家。走下山他回头看看,那棵枫树高高耸立在翠绿的松树上,像是在望着他。
24
吃早饭时正义问:“你哥的那个对象在县城开个打印社,想见她不?”细平问:“她还好?”“好得很。她男的有钱,老早就花几十万买了个大复印机。生意好得不得了。” 她到底长什么样?她为什么喜欢哥?她后来怎么样?他们那时手都没碰一下,她会不会早把哥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从她那儿能找到哥的一点点消息?他说:“当然想见。她愿意不?”“我昨天还跟她打过电话。她说她还真想看看细兴弟弟是个什么样!”他说中午还有同学过来。正义说:“来得及。去半个钟头,跟她聊个把钟头,回半个钟头。”
早饭后他就跟正义一起去镇上搭车去县城。正义要叫辆车来接,他说要走去镇上。正义说:“现在哪兴走?都是骑摩托坐车。”他说就想走走,正义便随他。两个人沿着山间的水泥路走。他这才注意到正义的头发油光发亮。打小正义娘就爱往他头上抹菜油,说那养头发,说头发吃了油才长得好,正义见他娘手上点了油要往他头上抹就抱了头跑,不让娘的手赶到头上,说那油臭;长大了却自己往头上抹。他笑着问:“头上抹的是菜油吗?”正义哈哈笑,摸摸头,说:“抹菜油那多土!这是高级发油!没菜油好,菜油养头发,这东西越抹头发越死。现在想抹菜油也不敢啦,怕人笑哇。”
二十年没在这山路上走了,原来的石土路如今已成水泥路,他感到欣慰:这里也在变好。走了一会,他看到一座座山都裸露着黄土,问:“那是搞什么?”正义说:“这里的山都被人承包了,要种桉树,他们说这山上的杂树都毫无经济价值,都得刨光。”“这不是瞎搞吗!这山上只能长杂树。”“他们还要砍我们塆祖坟山上那些树去种桉树,说承包费高些。我们顶住了。我们塆叫枫树岗,那树砍光了我们塆就成了桉树岗!他们一承包,就把山一砍一烧一翻,搞得茅柴根都不剩再种按树。老百姓反,哪个管?靠山吃山、开山致富是中央的统一林改政策,省里统一部署搞的。如今经济发展第一,经济搞上去了土皇帝就得奖升官。这山全由几个有钱的承包了瞎折腾;折腾完了还有上面的补助。这些畜生,远近哪个不骂。”正义指着北边山上冒起的黑烟,“闻到臭没有?那是刘家田的祥发搞的垃圾处理站在烧垃圾。他把城里的垃圾弄到这里来烧埋,远近五六里都臭死了。他们家发了财,在城里买了大房子。留在这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要上告,哪告得动?他们县里省里都买通了,有各种环保安全证书,红萝卜章子盖着。人人都骂他们家断子绝孙。” 细平心里一沉。他想老了回老家来住。老家山清水秀,冬暖夏凉,世上没有比他老家更好的去处;原来也正被毁着。
正义这才告诉他,他哥下葬后艳红来过。她本来一听说他不在就哭着要来的,父母拦住她,说她来算什么。到第四天她才跟个伴来了。她是从街上冒雨走来的。是他带她们到他哥坟前去的。她眼都哭肿了。她烧了不知哪儿谋来的纸钱,还烧了一封写给他的长信。细平听着,心里下起雨,看到她在阴冷的雨中蹲在哥坟前烧纸和信的样子。
正义说:“你知道为什么则牛出卖你哥? 那时公社要招个人搞公安,则牛、狗子和那些常在公社转的就比着表现,谁积极谁上;都白搞了,老邓一上台,分田到户,公社拆了。则牛脑筋活,见人人买自行车就开修车铺。我那时闲着,就热天夜里提个汽灯到田里捉鳝鱼卖搞几个零花钱。他要我跟他帮工。我说你还想剥削我的剩余价值?见鬼去吧。他说他要跟我合伙,叫我凑钱,我不干。我心想:跟你这样卖友求荣的人合伙?我当老板都不要你这样的人帮工!说是年轻时干的傻事,都该忘了,那搞得我们家破人亡怎么忘得了?他开始时生意做得好,好多人羡慕,我不尿他。我不信这样的人会有好下场!我跟他也只逢年过节的在塆里见见,见了也没什么话说。没想到他今年就现报了。”细平说:“那不怪他。”那时公社是遵照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办,抢着抓“反革命”、“反动分子”;“反革命”、“反动分子”抓得越多,奖赏越大,就像现在政府遵照发展经济的中央指示办,抢着抓经济,经济增长越快奖赏越多一样。
正义又说:“我这些年想起你哥来就心痛。那回你哥挨斗后回来,我要去亲口跟他说我们不怪他就好了。我哥把我头砍破了,头上绑着白纱布,嘴都捆住了,痛得要死;又忙着安葬娘的事,晕头转向,没顾上去找你哥。他肯定以为我怪他。我哪会怪他?我一进审讯室,魂都吓掉了,他们问什么说什么。你哥哪扛得住他们那样搞?所以我不怪你哥。我只怪则牛这个狗日的。”
他从没想到正义也自责,便说:“那是该缘的。”正义说:“好些人都这样说,我总觉得不该。艳红也怪自个,说她知道你哥挨斗,她家都商量好了不管那些,准备照常接你哥上门,说要是多走一步,过来说她不在乎那个就好了。”
细平说:“这哪怪得上她?”他又想到那句话:该缘的。
一会到了县城,在打印社门口下车,他跟着正义进去。正义一进门就高声叫唤,里头马上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穿件黑色西装外套,银灰高领毛衣,婷婷鹤立;丰腴,短发,圆脸,两眼盈盈流光。她老远就伸手过来跟细平握手,脸好像红了一下。细平问:“你还好?”她说:“像你哥,说话声气一样,就是没他帅---你哥不戴眼镜。”细平说:“多谢你那时瞧得上我哥。”又问:“孩子多大了?” 她指着墙上的镜框,里头是一个白西服、黑衬衣的小伙子的明星照。“在武汉上大学。”他看着镜框里的小伙子,说:“帅得很。”他忽然想:要是哥活着,这个孩子会长什么样?
她说:“你们塆那地好,灵秀得很,所以你飞得高,走得远。”说着请他们里屋坐。里头有一小间,有张桌子,桌上盖着玻璃,玻璃上有一本相集。她叫细平坐,指着相集,说:“你哥给的,我昨天翻出来。”他吃一惊:“你还留着我哥的东西?”她点头,“当然。”
他拿起相集,打开。首页上有哥写的字:“赠给刘艳红。李细兴。1975年10月18日。”他盯着这几个字看半天才翻到下一页。里头是各色枫叶,摆成各种花型;加塑固定了,更加鲜艳。他看着,忽然看到哥在门前的石头上坐着绣花一样往这相册上贴叶子;太阳亮堂堂的,他坐在哥身边,他们的影子印在墙上;门前的树叶黄黄绿绿,对面青山上红枫闪烁。他眼模糊了;翻着,他心里一酸,泪一下漫涌上来;他用拳头顶住鼻子,突然心里抽动,泪一下崩出来。艳红也掩住嘴,眼里涌满泪,转身拿了纸巾纸给他。他嗯嗯咳几声,揩了泪,拳头顶着鼻子,眨眼半天,堵住泪,压住哭音说:“多谢你留着。”
正义也揉了揉眼,望艳红说:“你没给我看过。当宝贝留着,你爱人愿意?”“他都晓得。他家也是整得家破人亡的。”细平叹口气说:“家里哥的东西都烧给他了。”“这个你要,你就拿去看看。”艳红指着相集。他真想带走,细看。但他默坐了半天,说:“给你的,你收着。”正义拿起相机,指着相集说:“我照几张,行不?”艳红站过一边,让他照。
艳红说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跟他哥上馆子的情景,说:“他眼真尖。没想到那给他带来麻烦。他挨斗后我要去看看他就好了。当时想他就要来上门,有话见面再说。我要是去看看他,他就绝不会走那条路!想起来就痛心!”
细平说:“这是该缘的!”他这才忽然明白父母奶奶为什么都不追究哥上吊的因由,只说那是该缘的,像是用一床被絮把这事遮盖了。什么是该缘的?该缘的就是事情该怎样就是怎样,谁也左右不了,里头有它的奇巧因果关联,我们谁也无法穷究,穷究起来每个关爱死者的人都会负疚自责,而这于事无补,徒增痛苦。但他说这是该缘的同时自己并未接受这一解释。他还没透解“该缘”的本来意义,因为“该缘”本身就拒绝让人透解,犹如地心不让人进入看个明白。
艳红谈起哥许多事:哥曾在她姑姑家门口跑来跑去,哥曾带她在红岗山山顶野餐,哥饿着肚子走三十里给她送这个树叶相集……。直谈到快十二点,艳红要请他吃中饭。他说同学要到他家集会,他得赶回去。
细平从艳红那儿出来,跟正义分手,叫了辆车回家。一坐上,他看到反光镜上吊张镶在透明塑料卡内的毛主席像。那像上毛主席就是个独耳朵。他揪住像,问司机,“怎么还挂这个?”司机说:“都说能避邪免灾。”他松了手:“管用吗?”“哪晓得。”他看着那个独耳朵像晃晃着,想:这个独耳朵能帮人免灾?
一会车就出了高速路上到去他们塆曲曲弯弯的水泥路上。进到山间,车慢下来。车窗外可见刨光的山和漂浮成链的黑烟。他忽然想到大学时写的那首意念复仇诗,想他已饶恕了所有导致哥自杀的人,为何则牛却还有这样可悲的结局?也许是多年前他发出的诅咒和祈求上天惩罚他的意念如电波行走了若干光年,抵达了那审判者,他做出了判决,那判决又如电波行走了若干光年,抵达了终点?而他为则牛祈求赦免的意念早已发出,这意念又要穿行若干光年,才能抵达那终极审判者,他收到这请求赦免的意念该会改判,但那改判的指令再穿行若干光年抵达终点时已经迟了。也许,那个审判者根本不会改判。因为他收到了太多请求惩罚的意念 :发自他父母的、他奶奶的,发自艳红的、正义的、正义哥哥的。父母奶奶虽然只说哥的死是该缘的,但他们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要让则牛不遭受那样的命运,得让父母、奶奶、正义、正义哥哥都真正心怀宽恕。还有那个“独耳朵”,有多少祈求惩处他的意念从这地球上的众生发出,又有多少祈求奖赏他的意念从众生心里发出,抵达那个审判者。而只有我们都心怀宽恕,宽恕的意念从我们每个人心里发出,抵达那个审判者,他不必再拍案而起对我们的同类施加惩罚,世界才会安宁平静。哥那时人们在抓革命的环境中为害他人,今天人们在抓经济的环境中为害他人,而被害者无力反抗时,只能祈求上苍对为害者施以惩罚。当伤害已成为过去时我们可以饶恕,当伤害正在进行,受害者无力反抗时该如何呢?受害者要对利令智昏、误入歧途的为害者心怀怜爱,为他们祈祷,祈求上苍让他们明白损人利己终将为害自身。他们的祈祷将行走若干光年,抵达终点,左右那些为害者的心意,使他们迷途知返,弃末求本,从而使这个世界变得和谐美好。
2015年2月
那阵歌声
蔡铮
1
那时他们就像两条鱼,游到那片水域,碰在一起,彼此相吸, 摇头摆尾,都不忍分开。
那天胡石把脚搁在桌上看书,有人敲门,他说:“进来。” 门是开着的。 没人进来,他只得扭过头。门口站个鲜亮的女子,一双眼冒着火,流溢笑意;那鲜艳的嘴唇也浮飘笑意;她发髻高高挽起,婷婷鹤立。他放下书,站起来,弄得椅子叮当响, “你找谁?”“找胡老师。”“找我?”她绷着笑,抿嘴点头。他心咚咚乱跳。大学时只想追这样鲜亮的女孩,可他却成了不那么鲜亮的女孩的追逐对象;等他拨开围绕他的女孩,鲜亮的女孩都已挽着别人的胳膊,让他四顾茫然。这时他恨不得拖过床单盖住自己的慌张:“你是?”
她递上一封信。那是他写给下面一个要考研的老师的。他想把全县考研的联络起来。 “怎么到你手上了?”她说:“我叫林爽。“ 他吃一惊,没想到林爽是个女的。“也没有这个中学。我在那小学教书。正好邮递员认识我。” ”你怎么在个小学?“ “今年毕业的都得下去锻炼。我教音乐,下面中学没音乐课,就让我去教小学二年级。”他说:“我们考研都是化悲痛为力量,你这么漂亮,搁哪儿都会享福,考什么研? ”她只抿嘴笑,火辣辣的眼罩着他。他请她坐,只一张椅子;给她倒水,也只有一个大瓷杯;拿起床边的开水瓶,里头只一点点水,倒出半杯,给了她。
她坐下,接了水,看着他。他穿条带黑白花格的裤子,黑短袖衫,胳膊结实白皙。那胳膊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看;她也怕声音发颤,抿了两口水压住紧张,笑着问:“你有什么悲痛?”
他说: “我是代课的。毕业时开除学籍。”她笑了:”那你肯定是动乱头头,闹得我们也跟着遭殃。我们学校一动,我爸就跑到学校拽我回家。“ “我哪是什么头头,只是喜欢哪儿热闹往那儿冲。” “你不后悔?”“有什么后悔的。说是开除学籍,送回原籍。上了四年学,该学的都学了。那处分于我毫发无损,就是给我添点麻烦。” 又问:”你想考什么专业?””我也就说说,我英语不行。“ ”那我帮你。” “我太差了,也不是那个料。教书蛮好的。”“那也该干你本行。”“ 教育局的人说了,满一年就调我上来,去哪个学校教音乐。“ 他想说:“那些人的话算数吗?”但他不说。
他就想跟她多呆一会。老天把她送来,不能让她轻易走了。晚饭时间到了。学校的饭像沙, 馒头嚼起来像土。不能请她吃学校的猪狗食,又不能请她上街吃 -----他身无分文。他便请她到一个朋友那儿去吃晚饭。她说她要去亲戚家,但他知道她也想跟他多呆一会。有根线把她拉到这里来,她走不开。他说:“走吧,就吃个饭。吃完我送你。”她就跟他走了。
要去的是在三中教书的高中同学周鹏家。他刚结婚,他们的新家他还没去过。跟她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感到甜蜜。他巴不得这路没有尽头,但三中走走就到了。
周鹏见他就叫:“哈,把女朋友带来了!”他看她脸上挂着笑,问:“我们是朋友吧?” 她只忙着问周鹏爱人好。周鹏说:“你们有夫妻相。” 他笑着问她:“是吗?”她装作没听见,跟周鹏爱人聊天去了。
周鹏留他们吃饭。他说:“我就是来吃饭的。”周鹏爱人忙着去做饭。周鹏说:“你是英雄,她是美人,配!”他说:“她是美人,我是英雄吗?” 周鹏对她说:“你不知道啊,他从小就是有名的好打抱不平的英雄。这回回老家来,也是因为打抱不平。他这样能文能武的英雄难得啊。我们都是地上蹦的兔子,他是天上飞的鲲鹏。”他忙说:“别瞎吹。”可他就想周鹏替他多吹点。带她来这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林爽听得两眼放光,不时看他,忽然问周鹏:“他怎么能武?” 周鹏说:“他练过武术,那三五个人他不在话下。我们碰上流氓时都找他。流氓地痞都怕他。要是从前啦,他肯定是个将军。” 他说:“说不定当了烈士。” “反正啊,你是在这山旮旯里落个脚,就像那个大雁落下来找点吃的,吃饱了再飞。”他说:“我也就想在这里教个书,成个家,过个小日子。”周鹏说:“你又哄我们。你是干大事的人,哪跟我们比。”又对林爽说: “你知道不,他要考研? ”她点头。“他考研就像到到山上去捡片树叶!我们都知道!” 胡石说:“哪那么容易。”周鹏说:“你晓得,他那年上大学全校考第一?人家都拼了命学,他玩着玩着就考那么好。我看哪,林老师这么亮的人也不是这山旮旯里容得下的,肯定也要远走高飞。”他说:“她也要考研。” 她忙说:“我不行不行!”周鹏说:“反正你们都不属这里。”
吃完,天已黑了。他们谢了周鹏夫妇出门。他们一出门,周鹏老婆就跟他闹起来,说他看女客看得太多了。
他们并肩走着,她说: “听他说, 你还真是个人物。”他说:“都是替我吹,让你高兴。”她说: “我打小就想有个身强力壮会拳脚的哥哥。有个堂哥,是个跛子,打外人不够,欺负我们有余。” 他说:“有我看谁敢欺负你!”
本来说要去她亲戚家,路过学校边上的山岭公园,她说:“我们到里头走走吧。”他便搂着她的肩,跟她进去了。
天上有些云,月亮时隐时现, 草虫唧唧。他们找个台阶坐下来。她说了她的许多事。她只初中毕业,唱歌唱得好,又自学了点高中课程,考取师范学院音乐系。她父亲有点疯,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分配到上海却为她母亲跑回来了。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区里要她去当干部,父亲不让。 父亲老盯着母亲,她跟男的说句话都不行。现在又盯着她。暑假有男同学来看他,他把他们全赶走;人家带的东西他都给扔出去。她本来分配到省城,父亲怕管她不够,跑到学校去闹,死活把她拉回来…….
夜里很晚才送她到她亲戚家门口。临分手,他问:“我能不能去你学校看你?”她说:“我在哪个学校?” 他这才想到她没告诉她她在哪个学校。“你告诉我啊。”她说:“你自己去找。找不到就永别了。”她突然挨近死命搂他一下,跳开走了。
他站在那里,看她进去了,还呆站在那里,许久都不忍走开。
2
周六的他就去找她。原来那封信是写给枫树岭中学的,那个镇叫枫树镇,她该是在枫树小学。反正那地方就那么几所小学,大不了去邮局问。
他买了三斤橘子, 然后上了到枫树镇的班车。车上问谁知道枫树小学。一个鼻滴流流的小矮子说:“我晓得。” 班车停在小镇上时那矮子叫他下来,他便下来。来了一辆拖拉机,小矮子招手叫停;拖拉机停下来,矮子爬上车斗,他也跟着爬上去。拖拉机喷着烟,嗵嗵哒哒地奔跑, 搅起土灰直往车上扑。 转了几个弯,司机停了车,小矮子跳下,他也跟着跳下。这里都是小山,山坡上全是黄土地,四望不见学校更不见人。爬过个大山坡,还是不见学校;再爬上座小山,他看到远处凹地里有几间低矮的平房, 房前有块空地,空地上弓个破篮球架。这就是小学?矮子站住,指着那房子说:“ 林老师就在那里。”
他谢了小矮子,朝那学校走去。一下山,他就听到孩子们的歌声。那歌声从那屋瓦的缝隙中飘出来,从那破门洞里流出来,流过那个操场,漫上山坡,在他脚下的地上漾动,淹没了他。那歌声是从她心里流出来,渗入孩子的生命,再漫出来,溢满这山间。他心狂跳起来,跑向学校。
到了学校走廊,碰上一个像被人一边砍了一刀的尖脸男人,他说他找林爽老师。那人露出怪笑,说:“你是她男朋友?” 他说:“我在一中教书。”那人便走到一间教室门口招手。她出来,那人说:“你男朋友看你来了,帅啊。”她没理他,却望着他,火亮亮的眼里有一份惊喜。她指着那尖脸说:“这是刘校长。”刘校长便窜上前来哈腰握手,鬼笑着:“欢迎县一中老师来我校指导教学,屋里坐。”他便跟着他们进房。
这是教室间的一间小房,里头有两张床,两张低矮的桌子和几把椅子。他把橘子放到桌上。一会进来一个男老师,脸上疙疙瘩瘩,头发却梳得根根笔直竖立;又进来两个女孩,都黑黑壮壮,走路都咚咚响。他们都姓刘,住在附近的村里。校长说:“小刘去割点肉。胡老师就在这里吃晚饭。” 一个走路更响的女孩便出去了。
一会响铃了,校长和老师们便都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房里。她问:“你怎么找来的?”他说:“你那歌声从这里飘出去,飘过那个山,沿着那条河,直飘到我那儿,我坐不住,就跟着歌声找来了。”她笑望着他,“课教完了就教他们唱唱歌。听他们唱歌,我也喜欢。他们的歌声里有亮光。”他说:“这里阴暗吗?”她不说话。这时他们听到校长在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训学生: “啊,有的人好吃懒做!娘给爷割了点肉炒在豆里。他呀,就不住筷地净抢肥肉吃,那个肉嚼都不嚼,啊啊啊就吞了!不管爷,不管娘,只放抢!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不懂礼让?啊?要做事向前,吃饭靠后!....”他忍不住笑,说:“你们校长就这样给学生上德育课?”她说:“他是民办刚转正的。”
夜饭是在一间教室里吃,教室窗户都没玻璃,就交叉钉着几根木棍。一个黑壮的姑娘把一大盘萝卜炒肉和一锅米饭端进来放到课桌上,他们就坐在课桌上吃。课桌都是木片搭在两块土砖上。他吃惊这个时候学校连桌子都没有。
吃完,她带他到附近散步。他问:“这学校怎么连个课桌都搞不起。”她说:“教室也不够,六个年级,只三个教室。”他问:“那怎么上课?” “一个班上完,到后面坐着做作业,再跟另外一个班上课。” “条件这么差,你怎么受得了?” “没什么。这里省钱。我们的工资都不动 。村里给学校米和油,又给了块菜地,派个人种菜做饭。” “你们相处得还好?”她说:”就是校长有些讨厌。”“他不错嘛。”她说:“不喜欢他那样。”
回来,校长说:“夜里让你同房回去还是怎么的?” 她瞪着眼,说:“你胡说什么!”校长哈哈笑,说:“那好,我回去,让胡老师到我们房里睡。”
夜饭后做饭的姑娘洗完碗回去了。她便去给他烧水,他跟着。操场边上的小矮屋就是厨房。到里头只得点盏小油灯。用炒菜的锅烧水。烧的是稻草把子;火烧着, 满屋是烟。一会水热了,她用盆端了水到男老师宿舍让他洗。洗完,她端了水去倒,他说:“我来!”她却抢先端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师们都回家去了。洗漱了她就带他去附近的小镇上买早餐。一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她就抓着他的手,跟着他在山间小路跑上跑下。跑累了,她才站住,盯着他,说:“跟你一块我什么也不怕。” “你怕什么?” “我也不晓得,总是心悬悬的。”他说:“你最怕谁?”“我爸。” “怕他什么? 不行,跟我远走高飞。他能把你怎么的?”她说:“他会把气出在我妈头上。我就怕我妈受罪。”他说:“那把你妈也带上。”她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三五年吧。” 她问:“你要研究生考不上怎么办?”“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两年考不上考三年。准备打三年解放战争。” “三年考不上呢?” 他笑着说:“那我倒你脚上撞死。” “说正经的。”他沉默半天,“我还没有个清楚的图像。要三年还考不上就去南方。” “我能帮什么忙?” “你呀,每天就在这里等我就行了。”“我当然天天在这里等你!- 考研最难的是哪科?”“最讨厌政治。那些无聊肉麻的鬼话,要人死记硬背。” “那些要死记硬背的东西,我念了,录在磁带上,你累了躺床上听。我有个随身听,你拿去。” “不好吧?”她说:“你不想听我的声音?”他说:“当然想。我去买个吧。”“你也没多少钱,拿我的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听,给他塞上耳塞。她按了开关,里头是雄浑浩荡振奋人心的音乐。听一会,他摘下来,还她,说:“这里闷,你要这个。”“我还有个收录机。我有事做就不闷。你给我本书,告诉我哪些难记,我念了录上。”“下回我把书带来。你念那上头的标准答案和名词解释。”这让他感动。为了她,他得考上!
中午他们就吃从小镇上买来的那点东西,然后在学校边上的那个土坡上坐着聊天。到了下午,他要回去,要辅导晚自习。她说:“走小路回去跟坐车一样快,就是要过河。我送你过河,过了河有条通县城的小路。”
从学校望东翻过一座山,下去就见一条河。河上窄处有根木头做的桥,两三丈长。到了河边,她叫他坐下。他便陪她坐下,坐了好一会,他说:“我得走了。”拉她起来。她说:“过了河你就沿那条路走。”到了河边,要上那桥时,她眼里忽然冒出光来。他说:“再见。” 她抓着他的手不松,说:“再送你一段。”他说:“那好。” “我不敢走那独木桥。”他望望河面,百米外的上游河水很宽,“那我背你过去。”他们便朝上游走,到了浅水处,他脱了皮鞋、袜子,叫她趴他背上。她趴上去,搂住他脖子,他从后托住,叫一声好,就背着她下水了。水底白沙透明。她的脸贴着他。这让他心醉。过了河,放下她,他坐下要穿鞋,她忙脱下外衣叫用它擦脚。他说:“不用!”说着把脚在放下的裤脚上抹抹,就着湿脚穿上鞋,说:“待会你要回来怎么走?我还得送你过河。”她说:“我把你送到大路边再回来。逗你呢,那个桥我不知走了多少回。”
他们便继续走。田里干活的都放下手中的活来望他们。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抓住他的手,两人手牵手走着。走了一会,他说:“你该回去了。”她说:“我再送你一会。” 他们便继续走。爬过一座小山就看到县城了。他说: “我送你回去吧。” 她说:“我再送你一会。” 他也不忍她离开。走着走着就进了县城。他说:“算了。我送你上车站。”他便送她到车站,给她买了票,送她到车上,他站在窗外,她伸出头来看着他。车子开动,他跟着车子走,她扬起手。汽车走远,拖着那根连在他心上的线,把她从他身上撕扯开。
3
接下来的一周他就盼着周六。好像她给他盛满了一缸水,一周下来,那水全渗掉了,干了,那相见的想望如火,炙烤得他焦躁不安。这个世界上只她那儿储存着他的救命甘泉。到了周六下午他就走小路去找她。翻山越岭,过河爬坡,一路小跑快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见到她,他像干渴濒死的人得了水,又活了。一等同房出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这才感到焦虑恐惧全消。盯着她的眼,仿佛走进湖里,他喝饱了,又仿佛把她吞进心里,好一会他才放开她,把她吐出来,她便如一朵花在屋里鲜艳艳地盛开。他抓着她的手,忍不住叹气,“要老在一起才好。” “那我给你一张我放大的照片。” “不管用,要你本人。”
到了下午,她突然说:“你敢不敢去见我爸爸?”
“我怕他不敢见我。文斗嘴武打架,文的武的看谁怕!”
她满眼笑, “他要是给你脸色,你忍着;千万别跟他吵。”
“你放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等着瞧,我三言两语就把他收了。”
“先到合作社去。要是他生气,我们就回来。”
他们穿过一片田地,翻过几架小山,只要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就过来,让他搂着她的腰,她也把手插过去,搂着他的。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她就松开,只并肩走着。走到一个岔路口,一个背筐的妇女立定盯着他们看。林爽忙打招呼,称她婶娘。婶娘打过招呼,还盯着他们看。她只得说:“这是一中的胡老师。”婶娘说:“你们俩人像一对双胞胎!” 婶娘走出老远,还回头看他们。
等婶娘走远,她说:“我们像一对双胞胎?”盯着他看,“是哈,我们连衬衣都是一色的!”
确实,她也穿着同样的牛仔裤,外衣是件牛仔服,衬衣也是蓝色的。怪的是她一早就穿好这身衣服,他也穿这身衣服来了;更奇的是他们都买了这式样颜色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
她说:“把你的给我。”他脱了上衣,“我比你高, 肩膀也比你宽,穿不得。”她却逼他穿上她的,自己也穿上他的。她看着他,“好合身!” 真的很合身,他的在她身上也合适。
合作社是个四方院。她说这院子就像她们家的一样。院子有一排冲街的房子,院里有厕所,有口井,有几棵树。树都干瘦,没有几片叶子;靠墙有块地,贴地爬些稀拉发黄的藤。他们一进院子,就奔出一个红光满面、胖乎乎的姑娘。她咯咯笑个不住,笑出雪白的牙和两个酒窝。她不叫姐姐,只叫她林爽,问这是不是姐夫。她便喝止,说叫他胡老师,叫她回家去叫父亲。“来见姐夫?”妹妹咯咯笑着。她说:“别胡说!就说我来了个同事。 ”
好一会后从后门进来一个老头。她过去叫爸,他也跟过去。那人的青布褂子不好好穿着,却披着。稀稀的几根头发梳得光光的,跟额头和顶门争相闪亮。尖脸红红的,像酱过。老头见了他,恍如他是墙上的画,只嗯了一声,仍低头深思着宇宙人生奥秘,穿过院子,走到那客房。他们跟着,她不时看看他,面露难色,他却从容自在。老头走到旅行终点,在那桌边的椅上落座,自己点着烟,吸着。她忙着给他倒水泡茶,说:“这是一中的胡老师,教数学的。”
老头不说话。她紧张得东瞅西望。
胡老师却发话了:“听林爽说你是这一带最早的大学生,有学问,又淡薄名利,对易经很有研究,所以特地来拜访你。易经不是一般人看得懂的,那学问太大太深。整个县里读得懂的人没有几个。我也想学,也劝林爽学。她近水楼台,不学太可惜了。”
老头叹口气,“唉,她们不会学,也懂不了。” 说时眼半睁半闭。
林爽说:“你也没教我。” 老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他说:“我很想学,就是找不到人。”
老头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这不是教得了的,得靠自己去悟。”
“听说你远近闻名,很多人求你。”
“昨晚上,王家塆老九的母猪丢了,急了就来找我。我一算,说:你放心,猪丢不了,去东南方找!今天一早他就来谢我,说按我说的朝南去找,找到了猪。他们服得不得了。”
他想易经本是用来指点安邦治国的,没想到用来指导找一头发情走丢的母猪,但仍正经说:“现在好多人不懂这古老神秘的智慧,其实这是大学问。如今这些学问越来越有适用价值。学好这个,小说可以帮人排忧解难,大说可以安邦治国。”
“现在人做屋,那个屋基选在哪里、那个灶打在哪都有讲究。”
“现在城里有钱人都讲这个。好些人就靠这个发财了。我请教一下:如今城里都用煤气灶,这个灶放哪是不是也要讲究?”
“那当然。那个煤气灶也不是随便放的。放得好,一家平安,不好,病灾不断。”
“你也可适当收点费。很多没水平的都走街串巷的搞不少钱。你比他们高哪里去了。”
“我决不做名利徒,再说我也不在乎那点钱。”
“读书人跟不读书的就不一样。你这学问得教给人。你要不嫌弃,教教我。”
林爽看看他,看看父亲。父亲眉头舒展,一口口喝茶,神采飞扬,谈兴大发。她放心了。他们越谈越欢。太阳从西边照进来了。父亲忽然站起来说:“爽,晚上请客人到家里吃饭。我先回去叫你妈准备准备。”
说完又请他去他家,然后拿脚去了。
他一出门,她就过来抓住他的手,“神了!他怎么对你那么好?”
“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说:明天你女婿要来看你,那是我派来的,你可得好好待他!”
她站起来,双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拖到紧贴自己,盯着他,“神了!”
月亮出来时她妹妹来叫他们上她家去。从院子后面出去,穿过刚收割过的稻田,空气里浮动着稻谷刚收割过的清香,一羽羽似有似无的薄薄白雾浮掠在稻田上;走过一汪汪的水塘,月亮、碧空、塘边的红枫和她们都倒映在空明的塘面上。林爽哼起歌来,她妹妹也跟着哼唱。她们的歌声在那羽羽薄雾上浮荡开去。
上了一个坡,就是她们村子,都是些不高不矮的一向三间的平房,房子都散落在山坡上。她们家在村子中间。她家屋子正中摆一张老旧的大方桌,方桌四周有几把椅子,正北的那张上端坐着头皮发亮的老头。老头见他进来,站起来请他坐。他刚一落座,一个干瘦的老妇就端着一碗鸡蛋面条送到他手上。林爽说这是她妈,他忙站起来接着。她妈眼露惊恐,喏喏着不知说什么,好像见到他还有点脸红。她那曾受惊吓而至今还恐惧着的眼神让他心里一震。只有他一人有吃的,林爽都没有。这不是让他做吃饭表演吗。他不干,林爽催他,他只好端筷开吃。太咸了。一会她妈怯怯地叫林爽问他味道,他大叫着说太好了!她妈羞怯惊恐的眼里便冒出喜色,忙又去盛大半碗汤来要往他碗里倒,他只得接了。吃完,林爽收了碗,她妈却抢了过去。刚吃完就进来一个跛子,叫他去吃饭。林爽说:“我堂兄生了儿子,今天请满月客。”他有点迟疑,但他们都催他快去,他就只得跟着去。林爽却不去,说都是男客,喝酒。他说你不去我怎么去?堂兄说有位置,你也来吧。林爽就跟着。
堂兄住隔壁。见他进来,一个额头宽阔嗓门洪亮的过来请他入席,原来这是她大伯。他便称他大伯。大伯要他坐一席。他坚决不干,大伯说来的都是近邻。近邻们便都劝他坐一席。他向林爽求助,林爽说叫你坐哪你就坐吧。他只得惶恐不安地坐下。一会他堂兄端出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菜往桌上放,桌上马上布满大鱼大肉。林爽坐他旁边,轻言细语,介绍桌边人物。轮到喝酒,他想推辞。大伯拿着酒瓶,大声说:“这是喜酒,喝倒了也得喝!不行少喝一点!”他只得接了杯子。林爽细声问:“你能喝吗?不能喝就别沾。”他说:“不能喝也得喝一点。” 便举杯跟老农们干杯。林爽小声说:“大伯在街上是生意做得最好的。”他扬声说:“大伯豪爽豁达,就是做大生意的人。”大伯听了,哈哈大笑,“我呀就是赚点小钱。我没读书,要是读她父那么多书就好了!” 他说:“读书多少没关系。能人到哪儿都能干出一番事来!” 大伯便要为这句话跟他干杯。放了杯,大伯说:“我有回在路边那个塘里钓鱼。村里的老飘跑过来说:我一直蹲坡上看你,你三分钟扯一条,半个小时,你扯起十条了。你这样钓,一天要扯上百斤鱼! 我说:这时碰巧来了一群鱼。你就没看到我一坐一天一条也没钓上来! 要是老那样,这塘里的鱼也早光了!你要晓得,世上没那么好的事!做生意也是这样:你要守在那儿,守长了,总有鱼上钩。”他说:“大伯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呵呵笑,然后大杯干酒,说:“胡老师是个明白人。爽跟她伯一样糊涂,你要教她!” 他忙说:“爽灵心得很呢,我等着她教我。”大伯说:“我看着她长大的,他一家人都糊涂,特别是她。跟个明白人我就放心了。”他看看林爽,林爽却只微笑。伯父便又为侄女认识个明白人干杯,他也只得起来喝一杯。
一会吃喝完,林爽便拉他告辞。出了屋,林爽问:”你不会醉吧?”他说:“那一点酒不在话下。要醉也是因为你。”她抓一下他的手,又马上松开。
她带他在家早早洗漱完,然后领他到大伯的老屋去睡觉。村子静下来,也凉下来。到了那屋里,她给他铺好床,叫他早点睡。他送她出来。他们就在那门口相对站着。朦胧的夜色中他看到她明亮的大眼睛里流溢着欢快的亮光。她望着天,说:“天真好。”他也望天。天空澄澈,星星闪闪。两个人就站在那儿望天。望了不知多久,她才碰碰他的手,说:“你早点睡吧。”然后断然走开。他望着她,直到她进屋。
第二天在他们家吃完早饭,她带他回学校。路上他问:“政审通过了?” 她笑了,“暂时通过了。”路边没人,她便抓起他的手。两人手拉手穿过山间小路朝学校走去。
走到学校附近一个坡顶上的枫树下坐下。四周刚收过花生的黄土地一圈又一圈的,像谁在坡上画的弧线,又像是流自山顶的波浪凝固了;小山顶上长满青翠的松树,松树间闪耀火红鲜艳的枫树;东边是那条小河,河水绕着山脚向南婉婉流去;河水悠悠,闪闪发亮;河边有红红黄黄的枫树。河那边远处有树林阴翳着的村子。天上浮游着朵朵白云,白云上的天空蓝得让人心醉。他们并肩坐着,她抓着他一只胳膊,靠在他肩上。忽然,她坐直了, 唱起来: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 哎~
歌声如五颜六色的花朵,从这黄土地上冒出来,从那清凉的河水里升上来,从那红红的枫叶上飘起来,从那苍翠的松树上升上来,像只拖着长长的五彩翎尾的凤凰,飞到空中,在那碧空中飞远,又像两片彩色的羽毛,随风飘飞;转了一圈,又飞回来,在他前边飞舞,飞了几圈,又飞走了, 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融入了白云上高远明净的天空。
他心里一阵颤动。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他忽然想张开翅膀飞上天去,摸摸那白云,又想让全世界和所有来人都听到这歌声,看到这片纯净的蓝天,看到这点缀在山坡上鲜艳如花的红红黄黄的枫树,感到这通天入地的神圣美妙。 这歌声让他有与天相通、与地相联,委身于地、腾体入空,生命无限延伸铺张开来的奇异快感。他扭头望她。
“你唱得太神了。这是哪里来的?”
“我就瞎哼两声。”
“把这曲子记下来。这是天音!”
“莫哄我。我学过作曲,只想将来作点儿歌。那是瞎哼。”
“这随便喊两声才是最纯粹的音乐!把它记下来。”
“这算什么呀。作曲有很多讲究的。”
“你别听那些呆人掰糊。你刚才唱的就是最美最纯的音乐!”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才这么说的。”她摇着他的胳膊。
“可能吧。”他望着那一环环绕着那山顶的枫树旋转的坡地和那山上的红枫,叹口气:“这里太美了!要是这树、这天、这景能老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坐一辈子,那该多好!”
她把头靠到他肩上。
坐了好久,她忽然悄声说:“到我房里去吧。”他望望她,心里一震,便拉她起来。
她开了房门,牵他进去,回身闩上门。
他有些痴呆,颤声问:”不会有人来?” 她扣住他的手指,拖他到窗户边,一手拉上那蓝布窗帘,颤声说:“放假刘老师不会来学校。”
4
下个周末是国庆,有三天假。她来看他,说想去看看他娘。
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去玩吧。” 她说:“我想看看你娘。”
他半天不语。
她说:“她病了,肯定也是担你的心担的。我去了,她会少担点心。”
他抓住她的手,抚摸了一下,放下,说:“我那个家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
他望着地说:“我怕你看了我那个家害怕。有些事我没跟你说。”
“那你说。”
“我家跟你家不同。”
“怎么不同?”
“我不想说,怕吓着你。 ”
她抓着他的手,“你说,我不怕。“
好半天他才说:“我大哥比我大十五岁,两三岁时得了病,傻了;就长个,快一米九,说话不大清楚。他怄气了、被人欺负了就哭。二哥,五九年生的,那年跟他一起生下来的都死了。他活下来,就是不长个,又瘦又矮,只一米五几。他读书不错,数学特别好,本来可上大学的,为让我读书,他就没读。三哥比我大两岁,跟我最好。他好打架,好练武,一心要护着大哥二哥。那回二哥去卖谷,人家插二哥的队,把二哥的谷袋推到一边,二哥跟他争,那人把二哥按地上打。粮店就在高中对面,村里人跑到教室外喊三哥。三哥从教室冲出来一气跑到粮店。那人正骑着二哥打,三哥冲过去就踢人家一脚。”他咬住,不说了。
“后来呢?”
“他一脚把人踢死了。”
她瞪大眼,嘴合不拢。
“三哥还只十六岁,判了十五年。”
她看到他眼里有了泪,便紧抓他的手。她的心也揪紧了。好半天她才问:“有三哥的照片没有?”
“没有。在牢里他不照相,说是光头照了不好。他大概跟我一样高,黑点,壮点。我发誓要帮他,所以用功读书。我闹出这场事来,感到对不住他,他还写信安慰我。”
“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他抹了泪,“所以我得加把劲。这担子以后就跟你分挑了。你不怕?”
“就怕我成你的负担。”
“有你,我踏实了好多。原来想起未来总有点害怕,现在不那么怕了。--你还想上我家?”
她点头。他就带她去了。
一家人都欢天喜地,一村人都围来看他带回的花大姐。破烂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妇女们都来细细瞧她,说她是个盖花仙。她只抿着嘴笑,露出两个大酒窝。她们说的话她不大懂,他给她翻译。他说盖花仙就是漂亮绝伦的意思。村人散去,屋里亮了电灯。母亲抓着她的手说:“多谢你啊。这个时候还敢跟他好,是你大人教得好,你自己也有心。石头现在遭灾,是暂时的,他人正心善,命好着呢。你跟他,他不会让你受苦的。”他便拦娘。娘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那要让她晓得。要谢她大人,教出这样的女娃。这个时候瞧得上你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你要一辈子记住人家的恩情。”
二哥也说:“人人都说你有福气。将来出头了真要好好报答人家。”
他说:“二哥,我跟她说你会算数,你露一手。”他看着她,“你报个四位数乘除,试试他。”她说那太难了吧。他说:“他心里有个计算器。”二哥说:“我学过算法,其实很简单。”“那好,6527乘3894,再除5732。”二哥重复一遍她说的数字,眨下眼,说:“4434, 省了小数。” 他说:“你算算看准不准。”说着拿了纸笔给她。她就笑着在纸上算。算了老半天,她瞪大眼,“真神!”二哥羞怯地笑笑:“这算什么,也没用。”她说:“你该上大学数学系。”二哥脸红了,不说什么,进灶房做饭去了。他说:“他可惜了。”
夜里他让她到二哥房里睡。二哥房里的土墙上贴满大挂历上撕下来的山水画,山画在上,水画在下,站在屋里,像是站在高山顶上。她便津津有味地看山看水,说:“人家的挂历都是美女,你哥却喜欢山水。”他说:“我也喜欢这些画。” 床上还干净整洁,蚊帐不白也不黄。床边放张小木桌,桌上靠墙立些书,有《三国》《水浒》《西游记》,都发黄没封面。她问:“没《红楼梦》?”他说: “我二哥说那是黄书,不看。” 屋角有个硬纸撑起的小三角,他说:“那里有个桶,起夜用。”他陪她坐了半天,说:“你早点睡。”跟她告别。她搂着他,低声说:“我怕。”他笑着说:“我就在门外竹床上睡。你开着灯,不会停电的。”她松了他的手,说:“那你去吧。”
他在门外墙边竹床上睡,躺在竹床上才想到该跟她说:在他家这时他不能跟她同房睡,那犯忌。不是怕他哥哥父母邻居知道,而是这房里住过他祖父母,他们的魂魄就在这里。这儿夜里还游走着无数的魂魄,他们在屋顶上常走出呱嗒呱嗒的声响,有时他们会钻进窗户看看。他们看到不合规矩的事就会四处传扬。他得守这里的规矩。
第二天早上她开门出来。他问:“睡得好吧?”她说:“好。半夜我闻到一股花香。”二哥说:“是桂花。门口的桂花开得晚,打窗口进来的。”他说:“要是五月金银花开时你来才好。那个甜香更好闻。”她说:“我也喜欢金银花。”他说:“那你明年五月再来。”
早饭后她带她在村前走动,他指着门前三四里外的一个山峰说:“站好,这样看。” 她便学他,右手向前平伸,竖起食指,与眼平行,闭只眼望前看。他问:“看到什么?”“那个山尖。” “山两边是什么?”“两个一样的小山。”“看到没有,我这屋门正对着那山正中的尖顶?”“是哈,怎么这样?”“你得去问你爸。我祖父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他可是靠看风水吃饭的。他三十来岁时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里来做这个屋,肯定有他的鬼巧。”他又带她到村后,指着村后远方的一座小山说:“从这里看,你看到什么?”她说:“好像这条路通到那山上去。” “你看这左右两三里,南北五六里,就像个鱼背:左右两边抹下去,这从南至北呈缓缓上坡趋势,直到那山顶。听说这是龙头式,我家正好在那龙头上。我家门前还有一口塘,龙当然要吸水。”“这有什么讲究?”“我也不懂,看风水的都叫好。这让我家里人有个安慰。”“你信这个?”“觉得好玩。要让你爸爸来看看我家的风水,他肯定恨不得今天就把你嫁给我!”“那我叫他来看看。”“好哇!”她抓起他的手。
下午离家时大哥塞给他一百块钱,他不接,大哥说:“给她的。”他只得接了。路上,他把钱塞给她,说:“这是哥给的见面礼。”她不要。他说:“要是答应做他们弟媳,你就接了。” 她便收下了。
5
两星期后的周六他头痛得厉害,只觉奇冷。她是他的药,只要见到她,他就会好,就会暖和。上完课他就去找她。
她不在学校。同房说林老师说了,叫你来了先回去。她能有什么事? 她病了?她能上哪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就像一脚踏空样头晕目眩。只有她能救他。天阴暗低沉,乌云压下来让人直不了腰。她在这片乌云下的哪块地方?在这低矮的天底下的哪间房里?她知道他要来,为什么躲起来?出了什么事?
他出来问校长,校长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他再进屋问她那同房,林爽好像被她藏了起来,只有找她。她却只一句话:“她叫你先回去。她来找你。”“她上哪儿去了?”“不晓得。”“她今天会回来吗?”“不会。” 她没留他的意思。他问:“她会不会在家里?”那老师只顾打着毛衣,说可能吧。
他便决定去找她。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只要找到她,紧紧抱住她,他的头痛就会瞬间消失。但她可能有什么事。她叫他回去,他得听她的; 想到这里,他便往回走。出了学校,他又走不动了。要是她遇上什么事呢?他必须在她身边帮她。再说,他这样一脚踏空,他的头会更痛,他会通宵难以入睡。想到这里,他又折回来。往回走了几步,又想,不,该听她的,回去。他便又往回走。在那山坡上来来回回走着,走得头晕眼花。最后他心里吼一声:不行, 今天他一定要见到她!见不到她他活不过今天!他必须找到她!他要先到她妹妹那儿去问,然后上她家去!他便忍着剧烈的头痛,顶着黑沉沉的天朝那小镇走去。
合作社的门关着。他敲门,没人应。走过来一个人,他问这门怎么这时关上了,来人像是梦游一样,摇头不答,晃晃走了。又走过来一个人,也像个鬼,摇摇头也走开了。他便绕道去后门。后门掩着,他推门进去;里头空寂无人,像是一百年都没人来过;落叶都被风卷到了角上,地上干干净净。那株干枯的槐树上挂着一根发黑的丝瓜藤,纹丝不动;院子里没有动静,连只老鼠都没有;这安静让他害怕。他在院中大叫,“林爽!林爽!”没人应,只有他惊恐的叫声,在这空寂的院子里慌张寻找落脚处。他便去敲那个他去过的房门,房门紧锁,那上面的老式锁已生锈,像是锁了一万年。他又去敲另外一间房门,那房门也闭得死死的。他大叫:”林爽!林爽!“忽然感觉到这是在梦中找她,这是个噩梦。她突然不见了!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害怕得要哭出来。
她能到哪里去了呢?回家去了?他不能这个样子上她家去――他头痛、畏冷,样子一定难看,他害怕这个样子去见她家人。要先见到她,从她那里喝足生命汁水,他才能活过来。他伯父不在这镇上摆摊子吗?找他问问。
他从那院子的后门出来,走到街上,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她伯父的摊子。伯父龟缩着,手笼在袖子里。见到她伯父,他有点惊喜,他找到了她失踪的线索。伯父见了他只淡淡地打个招呼,像他只是个顾客,但还称他胡老师,也抽出个小矮凳让他坐。冷,头痛得眼都睁不开。他坐下,装作没事似地跟他闲聊两句,然后问:“林爽呢?”伯父说:“你没见过她?”他摇头,“出了什么事?”伯父好像不敢看他,“她没告诉你?” “我没碰到她。”伯父鬼祟地问:“你没见到她?你不是到院子里去了?”“她在哪儿?”伯父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特务。“她叫你来的?”他摇头。“那你回去等着。”“她人呢?”伯父又躲躲闪闪。他急得想大吼:她出了什么事?但他只得装作不在乎,越显得急躁,老头越是神秘兮兮不松口。老头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病了?”伯父摇头。“她出了什么事?!”伯父说:“你去问她。我不能说。”“她在哪里?”“在院子里。”“没有哇?”“你再去找找。”
他抬脚就去院子里找。院子里就那几间房。她最有可能是在她妹妹住的那间房里。他去打门,没人应,他便又巴在窗外望里看。她就在那屋里坐着!发髻高高挽起,透过窗户,只现个侧影,那柔和的脸,那圆润的颈背!他喜得要跳!她还好好的!他的头痛好了一半!为什么不理他?屋里没有别人,她在这干什么?
他拍打着窗户。她终于起身,开了门。他想一把搂住她。只要把她搂住,这焦急担忧,这如冰的寒冷都会化去!她开了门,眼里只有惊恐,“你怎么来了?”是责问。 “你先回去,再不,先回我学校。我来找你。”他想破门而入,她堵在门口。“出了什么事?”“没事。”“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有急事,不能跟你说。你走吧。”她很平静。她发髻挽起,蓝呢外套衣领高高竖起,托着她圆润的脸蛋。那笔挺的鼻梁、那大大的眼睛、那甜美的嘴唇就在他面前,他走不开,但他知道,这时,她不是她,她不是他的。“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现在不能。回头跟你说。你回去吧。”他呆站在门口,望着她, 望了好半天才说:“好吧。”她回身又关上门。
他蔫头搭脑地出了院子。出了院子,忽然又想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便又回到她伯父那儿,问:“怎么回事?”伯父说:“爽没告诉你?”“没说明白。”“我不能告诉你。她要怪我的。”他便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要是有事,我可能帮得上忙。我等她办完事再走。你能先说说细情吗?”伯父眨巴着眼,神秘兮兮地说:“这你要问爽。我不知该不该说。”他说:“她现在忙。你说,我看能不能帮她。”伯父终于说:“我说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他说当然。伯父又突然说:“我不能告诉你。爽会怪我的。”他气得想掐他,但只笑着,“爽什么都会告诉我的。你早点告诉有什么? ”伯父凑近,压低声音说:“有个干部,想欺负她妹妹。我们找了几个人,打得他住院了。县里要来人调查。”他站起来,“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帮她。”说完忙跑回院子去敲门。
她开了门,见了他,眼睁得大大的,“你怎么还不走?”他说:“我来帮你。”她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走你的!不用你管!”说着重重关了门。他从没见她这个样子。她的叫声凶狠。他像被戳了一刀,楞在那儿,头剧痛起来。他转身走开。转过后门时,看到三四个夹着公务包的从小巷里迎面走过来。他让开路。在那小摊子前看到伯父,伯父说:“县里的人来了。”他只点一下头,伯父说:“不等爽了?”他摇头。
天快黑了。冷,天阴地暗。他后悔来找她。恐惧没有冰释,又被她戳了一刀。他不会再来找她了。在阴冷的风中,他朝县城走去,每走一步,都震荡得头内钻痛。
6
下周六林爽正准备到县城去,堂弟来学校叫她周六晚上早点回去,家里有事。堂弟的口气怪怪的。她问:“什么事?”堂弟说:“你的事。”“我什么事?”堂弟说:“我不管哪。你的事自己知道。”说完走了。
她心神不定,中饭都吃不下,下午上课都没心思。下了课,学生走了,老师们都走了,她还拖在后面。她像小时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怕回家。但每个周六她都得回去。 她磨蹭到天快黑才朝家走。她怕父亲,怕伯父,怕堂兄。从小就怕,父亲一老脸,她的心就揪紧了,脚不听使唤,脑子不转。
回到家,灯已亮了。一家人都已吃完,母亲正在收拾碗筷。父亲皱着眉说:“怎么搞到这晚才回?”她说:“要改作业。”母亲问她吃了没有,她摇头。母亲便端碗面给她。她不接,说不饿。父亲对母亲说:“你去把老大他们叫来。”
她坐到靠墙的椅上,等着受审,心揪紧,气喘不上来。伯父和堂兄都进来,她起来让座。伯父说:“坐桌边来。”她只得移到桌边。娘说:“她还没吃夜饭。”伯父说:“吃,先吃!”她说不饿。伯父说:“不吃饭怎么行?”母亲也劝她吃。父亲却说:“想吃就早点回。不饿就说完了再吃。哥你先说。”
伯父说:“今天开个会,只为你的事。你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可是咧,有些事,你还不懂。我们都是过来人,得帮你。都是为你好。你晓得我们要说什么吧?”
她摇头。伯父说:“我们开门见山吧。那个胡老师,你了解他吗?”
她点头。父亲吼叫:“你晓得他是个代课老师? ”
她说:“晓得。”
“晓得,晓得你还把他往家里带,还跟他满地疯跑?” 父亲额上那根黑筋鼓出来,额上便像巴了个大蚂蟥,“你是傻还是呆?上次带来家为什么瞒着我们?要知道他是个代课的我就不准他进我的屋!你气死我了,捡到个人就往家里带!”
她忍不住说:“代课怎么了?一中多少人想进进不了,人家请他代课,说明他有真才实学。再说,他要考研。”
父亲和伯父都气得哼哼。伯父冷笑,“你是真傻还是疯了? 你说他是一中老师,没说他是代课老师。你知道代课老师跟正式老师差多远?那代课老师就根本不是老师,是人家正式老师得了急病,请你代几天课,人家给几个钱,十天半月的,人家病好了你就走人。”
父亲说:“你知道他底细不? 他是动乱分子,学校开除的!等于判了死刑!户口都送回老家了。什么真才实学!犯了政治错误再有才学也是死路一条。你信他哄!考研!那研究生,你以为我不懂,等于一个县官。他有那个黑点,能过政审?都是哄你这个傻货!我怎么养出你这个傻货!”父亲大口叹气,唉唉连声。
她没想过上研究生还要政审,这让她心里一震:胡石想到过没有?
伯父说:“你怎么这点都不搞清楚就跟他疯跑,还往家里带。那个正式老师跟代课老师隔地不同天。他等于就是个农人,还不如个农人 ---他不会种田。那正式老师是国家户口,是国家干部,有正式编制,月月有工资,退休有退休金,学校要给他分房子,将来孩子都是国家户口。代课老师什么也没有。代人干一天算两个半天。这跟个假肢和好脚、玻璃眼珠和真眼珠一样。你怎么这么傻,抱个假肢当真脚,玻璃珠子跟眼珠都分不清!”
她心乱跳,忍不住抬高声音说:“我看的是他这个人!”
“你看中的就是个骗子!人人都清楚,就你瞎了!他要那么好,县城那多女的,怎么没一个跟他?他就挑你,看你在乡下,傻,狗屁不懂!不说他,他一家残废,你知道不?他大哥是个傻子,二哥是个残废,他三哥是个杀人犯!杀人犯啦! 他家是个独姓,不知从哪儿逃荒讨饭落到那个村里!祖祖辈辈都是劣种,出的都是歪瓜劣枣!你跟他,羞死我了,羞死我祖宗八代!”父亲啊啊喘气,像是喉咙被鱼刺卡了,卡得他要断气。
像人在压榨她的心,她要炸裂,她想大叫着辩驳:正因为他这样的家庭,他才更优秀特别,更坚强可靠……。但他们有千军万马,她匹马单枪,她敌不过,说不清;她们一齐乱石砸她;她还手他们就会抛来更多石头。她泪涌出来,抽搭起来。
大伯说:“你傻得很。把个人带家里来,该先摸清底细。你是老大,家里都靠你。找人,要找个像样的。起码要有个正式工作,家势也过得去。怎么能找这样的!这样的家庭能出什么人?我们林家祖上几代在这一带名声多好!种好一半谷,出傻子、残废、杀人犯的家庭,那种不好。你说看中他这个人,我看这个人就不怎么的:守着这样的家庭还去胡闹,不是蠢就是傻!”
父亲说:“上回我见他后就看到他身上有股邪气,我琢磨好些天。打探了他的底细才知道那股邪气是从他祖人那儿来的。那股邪气他甩不掉,他走到哪那邪气跟到哪。谁跟他近,谁就会染上那股邪气,命不好就会被那股邪气克死了。那邪气还要传给他后人。你还是糊的,说这些你也不懂,邪气克死你你都不明白。我眼是亮的,看得远,不能让你白白送死。从今以后,不准见他!跟他一刀两断!”
她突然管不住自己,啊地一下大哭起来。
伯父说:“你呀,是个实心,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你这条件要找多好的人!找他!那能成吗?你该结婚了。结婚要花钱,还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他一代课的,一月几十块钱,自己吃饭还不够,哪来钱结婚? 哪来房子? 代课不长远不说,长远了,学校会给他房子? 他说要考研,考得上考不上是个问题,考上了,又得多少年? 你等得了?考上了他不会跟人家?都是没谱的事! 你的条件在这县里还不由你挑?反正今天就把这个事说定了:跟他一刀两断,不许他来找你。要是他还来缠你,我们再出面叫他死心。”
母亲说:“算了,就说到这里,让她想想。她还没吃呢。”
她听不清他们谈什么,只觉肝肠全乱,搅成一团。她斗不过他们,他们说的都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从认识他,想到他,她就什么也不怕,甚至不怕他父亲。这时,他们却说他是假的。他肯定穷,连上衣破了都没换件新的。但对他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将来他什么都会有。但家里人现在不容他,她怎么办?
她被斗后哭了半夜。第二天脚酸手软,头痛鼻塞。母亲时时进来陪她,满面忧愁,一心只劝她吃东西。她不吃,那让母亲最难过,到了周日下午,母亲又端来一碗鸡蛋汤,她只得起来,靠在床栏上,喝了。
母亲说:“我晓得你难受。”
她说:“我不晓得怎么好。”
“我也喜欢他。那仪表堂堂的谁不喜欢。就是,我看过日子这样的人不行。”
她心里一惊,原以为母亲会同情她。母亲也曾喜欢别人,拗不过家里,跟了父亲,受一辈子苦。她问:“你怎么也这样说?”
“他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他招人喜欢,就是有点疯。”
“他哪里疯?”
“别的我不晓得。他家那个样子,就他有点出息,他不好好读书,却去闹事把自己毁了。这不疯么?”
她不做声。
“找个人,最怕的就是他发疯。人难看点、本事小点、家里穷点都不打紧。一发疯就没指望。最潇洒、最能干、最有才学,只要有点疯就白搭了。自己过不好还带累人。什么人都可以跟,不能跟疯人。”
她愣了,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母亲说:“我看那个小周挺好的。他待你不错,长得也不错。公安局的,没人敢欺负。他那家我们高攀不上;人家看上你,你有什么不同意的?”
母亲见她没动,又问:“要不要跟他带个信,叫他来一下?”
她摇头,“我头痛。”
母亲便叹口气,“那你睡会。我出去。”
7
下周胡石感冒好了。他又忍不住去找她。
一到学校,在走廊碰到校长。校长见了他嗯一声就走了。敲她房门,小刘老师开了门,一开门,她就出去了。他进去,她坐在桌边织毛衣,没站起来。他忽然感到像钻进冰库里的一股寒气。他挨近她,“你还好?”她没应声。他忍不住问: “上回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说要告诉我的。真有事我可以帮忙!”她动都没动,说:“一个镇上干部,结了婚,总在我妹妹一个人时来鬼混。那天夜里我们几个堂兄弟躲在屋里,等他进来,抓住他打了一顿,打得他住院了。他们要告。那天县里来人调查。”他说:“要是上县里闹,我认识些人,可以帮忙。”她说:“我们林家人多的是,才不怕他。就是妹妹得调离。”他想,多少年来几乎属于他们家的那个大院子不再属于他们家了;他妹妹,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就这样被毁了。
他说:“你好像不大好。” 她放下手中毛线,说:“我很好。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我们不可能。我家里反对。”“他们管得了你的事?”“他们就像斗地主。我斗不过。”她眼泪一下涌出来。他忙去给她擦泪。她拨开他的手:“你回去吧。好好准备考试。我们没希望。我得跟别人。”她泪直流。
他心酸心硬,“这是你自己的事。他们管得了?考试前我没时间来看你。我考完再来。”
她说:“你别来。我斗不过他们。我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就因为我是个代课的?”
她点头。
他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哑了。 他忽然感到心痛如绞。他不再说什么,放下她的随身听和磁带,转身出门。出门时看到校长,校长说:“胡老师不吃了饭去?”那腔调有点假。他没理他,只顾走。走到那小山坡上,然后飞跑下去。
胡石走后,林爽坐在那儿哭。同房进来,她便爬到床上蒙着被子哭。她想他多呆一会,跟她说些什么。她需要他给她信心。没想到他却这么绝:那随身听是她跟他的联系,里头有她的录,他丢下就走了。他不在乎她。偶尔相逢,又各自走开。他去了,去考他的学,考完,就走了。原来她想跟他结婚,把他拥得牢牢的,好些次想跟他提这事,他却只谈他要考研。他肯定不会在这小县里呆,不知什么时候会走掉;他会有更多选择。他走了,她却还在这里。伯父说的有道理。
她不知怎么办。她想起姑姑。这时只有姑姑能帮她。
姑姑是全区第一个女大学生,七七届的, 也是林家百代来第一个女秀才。她练气功,读道书,婚后说服丈夫不养孩子,单位要把她当作计划生育的模范,她不当模范,说她是看透了,不带个人到世上受磨难;县里要她当副县长,她也不干,说要在江湖自在。她吃素,只穿黑白两色衣服,天天读书打坐。据说她双眼能看通天地。爸爸跟姑姑不知为什么闹翻,两不来往。但她每次放假都去看姑姑。姑姑最喜欢她,因为她是林家第二个大学生。这人生大事得由姑姑定。姑姑知天知地。
下周六见到姑姑时她正穿身黑。姑姑一见她就说:“你今天来好像有事要问我。”她瞪大眼,“我爸来过?”姑姑说:“没有 。我看得出来。”姑姑叫她坐,递给她茶,她接了茶杯,抓在手里,说:“有些事我想不清楚,要你帮忙。”姑姑说:“说。”
她说:“我遇上个人,家里不同意。”姑姑说:“说说他的情况。”“他在县里代课。被学校开除学籍,因为学潮。”“家里为什么反对?”“他农村户口,家里穷。三个哥哥,一个坐牢,一个傻子,一个矮子。父母身体都不好。”姑姑好像吸了口气,说:“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你很喜欢他?”她点头。“喜欢他什么呢?”她搓着杯子,说不出来。 “你说说最让你喜欢的吧。”“他自信,什么都不怕。我也说不清楚。他跟人不一样。” 姑姑盯着她:“你拿他跟哪个比了吧?是不是还有个人,你家里同意,你不太情愿?”“我爸妈来过?”“这不要人说。说说那人。”“他也在县里。我们认识好久了。他公安学校毕业的。他爸是副县长。人也还好。就是……….不知道。” 姑姑说:“你特别喜欢那个代课的?”她点头。“他肯定健壮、聪明。”“你怎么知道?”“不然他那个样子,你怎么会喜欢他? 你娘也不同意?”“娘说他疯。”“你看呢?”“他好得很。”“你娘怎么说他疯?”“说他家里那个样子,他却不安分,去跟着起哄闹事把自己毁了。”“那倒不是个理。这里出去的大人物,哪个是安分的,哪个不是年轻时喜欢闹事的?”
她有些高兴,姑姑看来肯定了她喜欢的人。有姑姑支持,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姑姑说行,她马上就去一中找他。她问:“你看我怎么办?”
姑姑把手放到盘起的脚上,说:“这关系你一生一世,我得静下来,打坐,看通透了再告诉你。你过三天来吧。”她还想告诉姑姑关于他的些什么,姑姑似乎全知道,不需她多说。姑姑留她吃饭,她想让姑姑早点静想这事,告辞出来。一出来,她对着空旷高远的天舒了口气,心里舒坦了好多。
这事就交给姑姑了。姑姑超然物外,爸爸看的是物,姑姑看的是命。她能看透这一栋栋的水泥楼房,能看到百年前和百年后。只要姑姑支持她跟胡石,就是爸爸以死相逼她也跟定了。
三天后她没课,请假在午后赶到姑姑家。姑姑屋里灌满了道家音乐。姑姑还穿身黑。姑姑叫她坐,给她倒茶,脸上没一点表情,这让她心紧。她等着姑姑言归正题,又害怕姑姑言归正题。姑姑关了音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盘好腿, 问:“你这些天怎么想的?”她说:“我心里乱,想不明白,只听姑姑的。”姑姑说:“万事有缘,好坏难定。我说的也是我能看到的。为你这事,我连着三个晚上打坐。这事关系你一生,不能不慎重。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她望着姑姑,“我听你的。”姑姑说:“你得痛下决心跟那个胡老师一刀两断。”
她感到心被人戳了一刀,泪涌上来,她想问为什么,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姑姑平心静气,像是自言自语。“你们不可能成,成了也会两相拖累,不得善终。他有志向,有能力,但那种人不能在他落难时跟。他终究要远走高飞。你跟了他,他现在高兴,将来他高飞了,你成了他累赘。你命在这里。这里不容你犯错。人一生看似很长,其实很短,经不起折腾。我只看你们的命。你跟他命里不合。”她听着,心里辣痛,泪汪汪涌出,抽泣起来。“有些东西不当你有就不能有。你现在跟他断,他会以为你势利。他将来会明白,你这是为他好,是不仁中有仁,不义中有义。 ”她哭着说:“我怎么跟他说?”“这说不清道不明。只说不能跟他。”姑姑又打开那道家音乐,屋里便流着那嗡嗡的浑水。姑姑说:“痛一回,免痛一生。你看着办吧。”
姑姑留她吃晚饭,她却痴痴呆呆地告辞出来。一路心里辣痛,泪时时让她看不清路。坐到车上,泪还不断涌出来。她这就跟他断了,他还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这时他们已经断了。
下周一辆吉普开到了学校的操场上,是小周来接她和学校几个老师去小镇上吃饭。再下周小周开着吉普到她家,给母亲父亲带了好些礼物。村里从没来过吉普,小孩都围着吉普跑,一村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春节他就正式上她们家,带了订亲礼物,还接林爽父母到他家去了一趟。他们的事就那么定了。
8
考试让胡石感到绝望。考完他不敢马上去看她。春节到了,他得回家。母亲病重,年初就去世了。他多想让她来陪他度过那失去母亲悲痛难熬的日子。但他要等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再去看她。春天来了,给母亲烧完三七纸时二哥问林爽怎么了,他说她叫他别去;他要等考试结果出来再去。二哥说:“这不能等。要的是人在那儿。人面对面,什么都好,人不在就难说了。你怎么这么傻,她叫你不去你就真不去?女孩说的往往是反话。”他一想也是,他得马上去看她。
虽是春天,却很冷。不能穿棉袄,那样显得太笨,穿单衣又太冷,他便在褂子下穿了两层。里头是件黄卫生衣,外面再加件晴纶棉夹褂,那夹褂是大一时买的,风吹开外衣下摆就露出白棉来。他挺直了腰,想他穿单衣的气势会掩盖那破夹袄的寒酸,也指望那下摆一直严实地盖住那夹褂的破处。
田野里充满春天的朝气,山青青的,树下的草冒出了新绿,油菜黄蓬蓬的,花香馥郁。走在田野间,他又信心大增。她父母所担忧的是物质保障,那田地间的飞鸟都没有饿死的,他们也会有一切!今天没有,明天会有。他要鼓起她的信心来,当然,首先他得自己鼓起信心。他一路抛撒那对考试的失望、母亲去世的悲痛,力图从路边生机盎然的油菜花、那新绿的小树、翻飞的小鸟的叫声中吸取欢愉,让自己欢快起来。一会看到那个山坡,那山坡上已盖满青嫩的麦苗。那满坡的麦苗让他激动。走近学校,他更激动。他最害怕的是她不在学校。
一走上那走廊,就见小刘老师从那房里出来,见到他匆忙说:“林老师在里头。”说完就逃开。他推门进去。她还坐在一张椅子上织毛衣。见他进来,她没吭声。他站到她面前,问:“你好吗?” 她动都没动,“你怎么又来了? ”“考完了来看看你。” 她没问他考得怎样,却说:“求你以后不要来了。我已有对象了。”
他心里发硬,苦笑着,“真的?”
“你不信问他们。他上我们家了。也来这里了。我们家里同意了。我们都快结婚了。”
“你开玩笑吧?”他头皮发硬,硬得头皮片片翘起剥裂脱落。
她说:“我跟他早认识。原来我不同意,现在同意了。我配不上你。你别来了。”
他不再说什么,蹲下去,拿住她的脚,脱她的鞋。
“你干什么?”她住了手中的活。
他说:“去年给你订的鞋子,看看合脚不。”早在去年就量过她的脚,下定决心要给她买双鞋,一直拿不出钱来。这回他省出半个月的代课费给她定制了一双高统绛红皮鞋。
她坐那儿不动。他把她的旧皮鞋脱下,从背包里摸出那双鞋,穿一只到她脚上,摇摇,“不紧吧?”她摇头。他又给她穿上另一只,“穿这双鞋配那牛仔裤好。”
他仰头看她。她满眼是泪,泪流下来,滴到他手上。他给她系好鞋带,站起来, “你真没哄我?”
她抽泣着,“他在公安局办公室,叫周卫东,不信你去问。”
他站起来,要给她揩泪。她却拨开他的手。他说:“那好。祝你幸福。”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这里还有比我更配你的人?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说完断然出门。门口又见到那个校长,校长怪腔说:“不吃饭再去?”他顾不上理睬,快步逃离,好像心上被她插了一把刀。他握着那刀柄,跑了出去。
从她那儿出来后,胡石朝县城赶去,一路小跑。不能怪她。他要找那个趁火打劫的家伙算账。不过有个好点的工作,可能还有个房子,家境好一点。就凭这,胆敢来抄他的后路,算什么东西!要叫他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两人赤手空拳干一架,谁输了谁靠边站。这小子是公安学校毕业,不会装孬。
他浑身火热,心里烧着一股冲天大火,浑身充满无穷力量!到了县城,他直奔公安局。到了公安局门口,把门的不让进。他说找周卫东。门卫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他同学。门卫让他进了。他问办公室在哪,门卫指给他。他便直奔那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门口,他突然有半刻清醒:千万别当着人的面动手,在人家窝里要吃亏。还有,跟他决斗的话得平心静气地说,千万别发火,要冷静,冷静。
办公室里有几个女的,一个鼓眼睛的中年妇女问他找谁。他说找周卫东。又问找他有什么事,说着盯他看,眼神怪怪的,好像看出他要图谋不拐。他说:“有点小事。” 她说他刚出去,一会就回来了,请他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他坐下,看穿公安制服的进进出出,有点紧张。第一句话怎么跟他说?该好好想想再来。他的问题就是好冲动,要不然也不会落到这里。但到了这里就只有往前走,但无论如何要约他到城外无人处去交手。
一个烫过发的小伙子从里间门里进来,那个妇女说:“有人找你。”说着努嘴指他。他站起来,那小伙子忙出来,说对不起,刚有点事,快步过来跟他握手,好像早就认识他。这小伙子像个女人。让他吃惊的是他灰白的脸色和胆黄的眼白,这是死人之色。他跟他一般高,但瘦点,脸型周正。不看脸色,单看五官身材,他是个美男子。他突然对他起了怜悯。不,他决不会跟这种假男人决斗!他对他只有怜悯。只要跟林爽说说他的相就够了。他绝不配她,她绝不能跟他――他决非寿者之相,跟他她会很快守寡,不会幸福。
一对他又了怜悯,他就不知该跟他说什么了。而这小伙子的热情爽朗又马上给了他好感,也给了他应对时间。他说:“我是一中的数学老师,姓胡。我们到外面坐坐吧,有点事要跟你说。”
小伙子就带他到外面一丛树中的石凳上坐下,寒暄了几句,他说:“一中校长说要找个音乐老师。我知道有个叫林爽的教音乐的,在下面教书,听说你跟她熟,麻烦你给她带个信,叫她来找一中校长。”小伙子说:“多谢。我也在跟她想办法。找了几个小学。能去一中就更好了。”他说:“要想秋季进来,现在就得动手。”他说:“我马上去告诉她,再去找一中校长。”他说:“就这。”他发现这小伙子很健谈,要跟他谈一整天都有谈的,但他只闲扯几句,说那你得赶紧去找人,希望你成功,要是成了,我们说不定将来还能常见面,然后握手告辞。小伙子谢个不住。
走到街上,他想那小伙子追究一下就会发现他是信口开河的骗子。一中没音乐课,更谈不上要音乐老师。管他呢,反正他给自己搭个梯子下来了,梯子丢那儿让他去看着发呆吧。
他回到房里,马上给林爽写了封信,“林爽,见了周卫东。为了你的终生幸福,请撇开他。我等你,见面细谈。” 他要告诉她他相书上说他决非寿者之相,他吃不消她…….。这些只有细谈。
9
第二天下午那封信就到了林爽手上。她看了信,头昏脑胀。她后悔告诉他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他肯定去说她跟他怎么了。全县老师都知道一中一个女老师跟了个流氓,她要断,那流氓去找那老师,那老师躲起来,他便用根棍棒挑了她的裤头和乳罩,在楼下大叫说他是来给她送裤衩和乳罩的。人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卫东知道她跟人怎么了肯定会翻悔。他要这么毒,就是卫东不跟她,她也决不会理他……。她收起信,丢下一切就朝县城赶去。近了县城,下起小雨来。她直奔他宿舍。到了他宿舍,她倚在门上,累得说不出话来。
胡石正端着盘子边吃边看书。见了她,他丢下书,又惊又喜:“怎么不打把伞?”她看到他的信,改变了主意?她站在门口的样子跟那第一次来找他时的一样,但这回她的眼瞪得更大。
他请她进来,她不动。他忙拿过毛巾,要给她擦脸上的水,她一把拨开,也不接毛巾,只用手抹把脸,摸出那封信来,戳到他面前。
“你跟他说什么了?”她满眼是泪。
他如被泼了一盆水,心里烧痛,“你为这个来的?”
“你说了什么?”她死死盯着他,泪和头上的水一起往下滴。
“我什么也没说,就说一中要个音乐老师,叫他通知你一下。”
“我不信!”
“不信你去问。我还能说什么?”
她住了哭。他便又递过毛巾。她接了,在脸上抹了一把。
“我去给你打点饭来?”
“我们要结婚了。你别坏我们的事!”
他忽然火起:“我没那么坏!我哪会坏你们的事。你最好跟他算了。他有点不对劲,你跟他会受苦的!”
“不要你管。”她扭头朝外走。
他问:“上哪儿?”
“他家。”
“带上伞!”他从门后取出伞,撵出去递给她。她却不接,快步走了,把他丢那儿。
他回到屋,把那盆饭连盆丢到屋角的垃圾桶里,然后坐到椅子上发呆。坐了好久,又起来从垃圾桶里捡起盘子,把饭刮在垃圾桶里。
他再也看不进书。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么决绝,说断就跟他断了,说跟人就跟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法让她回心转意。他忽然感到他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他可有可无,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因此自杀了。他不能死。想到父亲,想到哥哥,他们全在井里,他们都等着他去拉他们上来。只有他在井外,他逃离了他们就永远见不到光明。他得活着,保住他们的光亮。他想她,却怕见她,她不再是她。
他什么书也看不进,便摸出那本在路边书摊上买来的油印诗集,读到这首诗他泪眼模糊了:
我忽然感到很黑 很冷
我多想听到敲门声
你走进来
披满阳光
笑着 把梨花一样的阳光
纷纷抖落
抖落在我心上
我感到很黑 很冷
你已走向另一个方向
你抓起一把把阳光
让它从指缝淅淅滑落
滑落 白沙一样
你又捧起一捧阳光 闭上眼
让它静静淌落
淌在另一个人身上
阳光沿着他的外衣流过
一汪汪
淤积在地
这一天
我又想到
这灯光可有可无
那窗外的阳光
蓝天 绿树
可有可无
我的这些书
我的这双手
我未来的无数日子
可有可无
许多日子,他都怅然若失,一有空他就想去那条通到她学校的路上走走。她的话语,她的笑声,都散落在那路两边;他要在那路上,那路边的青草、路边青青的稻禾、粉黄细小的野花上寻找她撒落的点点痕迹。但他又怕白天去,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去走那条路。走近那小河,那河边仿佛竖着一堵墙。他不敢过河,只走到河边,望望对岸,再往回走;走到快近城区那座山,再折回去。他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直到精疲力竭,眼睁不开,饿得腹中发痛才折回来。
在那条路上走了回来,他常摸出那本油印诗集来读,读读心里便像开了一道河,那悲哀就顺那河道汪汪流出:
只要亮汪汪的月光从窗外漫进来
我就要去那条路上走走
那条路如银河
上面漂浮着清幽幽的树影
我总要一直向前走
走到路的尽头才抬起头
月光如泪
沿着你的墙壁淌下来
我总要走近你的墙壁
伸出手来 轻轻叩叩
没有回音
低下头 立一会
又牵着我的影子
缓缓
往回漂浮
只要有亮汪汪的月光
只要我的双脚还是我的
那条路
我总要去走走
他没资格去找她。这时他才感到自卑,感到那处分的可怕。他只是个代课教师。但他们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要去找她,但要等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再去。
他天天到学校的收发室去等考分通知。那封信终于来了。他手抖抖地撕开信。看到分数,他喜得跳了起来挥拳大叫!考分太让他满意了。他马上陷入另一场忙乱,每天都跑得满头大汗,时喜时忧。他考了第一。那学校却要他的档案。报考时填的是高中毕业,自学达到本科水平。校方要他自学达到本科水平的考试证明。找县教育局,他们说他们不具备资格给他出具达到本科水平的证明。找研究生院说考试成绩就是他达到本科水平的证明,研究生院说这个不行,你得给我个档案什么的。他像个玻璃瓶里的苍蝇,东撞西撞,最后落到地上不动了。他认了。最后一次去研究生招办,招办主任说:“你专业考这么好,有人怀疑你是大学里出了问题,我们尤其怕政治问题。你要是能弄个自学考试证明什么的,我们就会录你。说实话,我们不管那么多。要是你什么证明都没有,我们就没办法。对不起。”
研究生那路就那么死了。他在这小县城没法再呆下去。周鹏说林爽七一就结婚了,她的结婚照被照相馆放大了挂在橱窗里做广告,叫他去看。他怕看。周鹏说:“她这么着急,是不是你把她肚子搞大了,她跟人结婚,生你的儿。”他说我碰都没碰她,周鹏说你哄鬼去吧。他就心想:等我把这学期呆完,我走了你再结婚不行吗?周鹏说她结了婚才好调到县城来。
八月份他到了深圳。晃荡三个月才找到工作,忙得麻木了。三个月后,工作上路了,他才忽然感到那一脚踏空的跌痛。給周鹏电话,周鹏说她到了实验小学,说她忙着结婚其实是她婆婆到了胃癌晚期,想看儿子早些成家。他想这多半是那男人想早点生米煮成熟饭才出此阴招,她家里求之不得,她无法抗拒。他替她难过。本下决心彻底忘记她,一天却忍不住写了封信给她,说我这里租了房,你丢下那里的一切,来我这儿吧;你不属于那个山窝,那山窝里也没人配得上你;我等你。
他把信寄出,等着她来敲门。为了等她,他换了工作,可换更好的住处却还住原处。每天早上出门他都在门上贴了个条子,说明他在哪儿,电话多少,几时回来。他在房里时门上也贴个条子:胡石在家,来人请敲门。有天走得匆忙,忘了在门上留条,他忙打的回来,在住处四周搜寻半天,见确实没人才留下条子回去上班。
他那封信到了林爽手上吗?到了。那天她妹妹去看她时,她收到那信。她不敢开,出了学校才对妹妹说他突然来了封信。妹妹问说什么。她说没看。妹妹抢着要看。她递过信,说:“要是坏话你就撕了。”妹妹看了,说:“你看,他还真那个,怎么就叫你碰上了,他叫你跟他私奔呢。” 她接过信,看了,呆住,半天不说话,抹了把眼,揉了揉鼻子。妹妹问:“你哭了?还想着他? 去找他呀。”她说:“他有些疯。”妹妹说:“你不也是。”她把信撕了,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妹妹说:“你留着哇。你不去找他我还想去深圳找他呢。”她说:“你疯了。不准你提这信。”
他却等着她来,等了大半年,周鹏说她生了个儿子,他才换了住处。
10
一天林爽带儿子回娘家,正跟母亲逗儿子,儿子咯咯笑,她也笑,父亲好像也在笑。父亲忽然拔出烟,不经心地问:“那个胡老师考上研究生没有?” 她盯着儿子,不经心地说:“考过了,没录取,去了深圳。” 父亲得意了,说:“我就知道他考不上。犯了政治错误,被学校开除了,哪还让上研究生?说考研究生,那是哄鬼。我说的没错吧。”她装作没听见,抱起孩子走开了。
后来胡石忙着考试联系出国读书。这回人家不要档案,给了他奖学金。他来了美国,读了学位,找了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跟周鹏通话,周鹏说林爽上初中的儿子上学路上被卡车撞了,当场死了。他恍如自己被撞,震惊悲痛不已! 她就一个孩子,都四十多了,如何承受住这打击? 天啦,老天对她太残忍了!生活在那个只许生一胎、着意让人断子绝孙的环境中,遭此大劫,她怎么活下去?他想马上找到她电话,安慰安慰她!他在心里求老天帮她,让她再生一个!
后来他时时想这事。有时忍不住想,也许问题出在那男的身上。每个人都有精巧庞杂的自我保护系统,一个生命力强健的孩子会本能地远离危险。有车子奔他而来,意在夺他生命,他的自我保护系统会紧急启动,瞬间反应,使他脱离危险。我们每个人能活下来,并不仅是我们的五官感知让我们躲避危险,而是我们的潜在感知每时每刻都在引导我们远离危险。但那男人的面色兆示着他生命的欠缺。当时他那微妙的感觉没法跟她说清,说了她也不会听。也许是那男人天生的一点欠缺导致他们孩子生命的保险导航系统出现偏差才有这场天灾?
从那以后胡石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他忙着工作养家。他知道女子生育后就像花开结果,结果后就枯萎了,成了柴禾,但往往可怜路边枯脸婆,犹是情人梦里花,因此他从没想到要去见她。记忆中的她已被时光流水冲刷得只剩一双似嗔似喜的大眼睛和抿起含笑的嘴唇,他只想保留这点甜美的记忆,但那阵歌声却时时回荡在他耳际:
哎哎- 啊~
啊啊-喔~
喔喔-吶~
吶吶-啊~
啊嘢呃嘿嘢嘿! 哎~
那歌声是她生命之花怒放时散发的芬芳。那一圈圈的黄土地,那山坡上的鲜艳如花的枫树,那天上浮飘的白云,那山脚下如练绕过的清澈明亮的河水,也许还有他给她的那种感觉,融入她的心,遇上和风,在她心里发芽、长叶、开花。那歌声从她心底飘溢出来,飘散在那山坡上、空气里,飘入透明的天空,融入那浮过的白云,顺着那黄土坡地,流下去,穿过那山下的草地,流入河中,随河水悠悠绕山而去,鱼儿在那溶有她歌声的清水中欢快地穿梭游荡。
他一直想在枫叶红时去那山上一趟。只要他坐到那山坡上,那从她心里发出、散入空气中、渗入那黄土地、融入那清亮的河水的歌声,被那空气收藏、被那黄土吸纳、被那河水收容的歌声就会从那枫树根底飘出来,从那黄土里升上来,从那清凛凛的河水中浮上来,从那蓝天白云上飘落下来,聚落在他四周,萦回飞舞。天地万物都是储存器,储存着从我们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歌声一旦从我们心里生长出来,飘散出去,就会储存于我们四周的树叶里、青草里、黄土里、石头里、流水里。天地间漂浮着无穷无尽的千百年来从人们心里发出的歌声,有接收器的人都能听到那歌声。将来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她那歌声还储藏在那儿,一个有灵性的人走到那山坡上就能听到那阵歌声。那歌声悠悠扬扬,如羽如烟,袅袅漂浮,永永远远。
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