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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要增加一句:一国之计在于梦。而且这梦不论什么时间都可以做。
梦有两个特点:1、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凡是清晰的梦境,都是加工演绎出来的。2、不靠谱,不可信,不真实,否则,哪来的与胡话同等的梦话?
国人骨子里是信梦的。商代甲骨文就有记载,一个蒙太奇式的混沌梦,往往会搅扰得人心神不宁。于是占梦解梦便成为华夏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但把梦的产生归因于生活经历,或者神秘力量的介入(包括神鬼),还将其分类,认为它能预示吉凶祸福。古代各思想流派中,道家对梦说的最多。在庄子的概念里,梦是和觉(清醒)相对的。梦容易把人搅糊涂,从梦中惊醒,会让人不知道梦与现实哪个更真切。只有“大觉”,才能知道什么是“大梦”。他所理想的状态是,寝无梦,觉无忧。《列子》则指出:“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真实的觉醒无法表达,真实的梦境无法解读,那都是事物相互渗透化合的结果。
首先把梦引向预示作用的,毫无疑问是“巫”,然后是与巫同出一源的儒。孔子在生命之火将熄之时,梦到坐在房间里的两根立柱间,于是联系到殷人的习俗,认为自己不久于人世。这种预示法,启发并形成传统的解梦套路。
由预示作用,后人多借梦抒发自己的理想。乃至有把梦境当作真实,把真实当作梦境者,并从中得到满足和沮丧。
上小学时,大概许多人都做过《我的理想》一类作文。这和说梦差不多,我自己就是编造一通,交差混分了事。一些同学充满激情地要当那时崇敬的工人老大哥、农民伯伯,现在都以没有沦落到底层而骄人。
1932年底,胡愈之主持《东方杂志》时,发起了一次征文活动,请大家从“未来的中国”和“个人生活”两个方面,于1933年新年“做一回好梦”(这似乎是以后小学命题作文《我的理想》的原始版本。原本是对高级知识精英的测验,改让小学生写,难怪当年总做不好)。杂志社发出了四百多封征稿函(古代有“召彼故老,讯之占梦”。这次是“召彼故老,讯之做梦”),共收到一百六十多封回信,其中工农等下层人士几乎没有,75%以上是知识分子,包括柳亚子、徐悲鸿、郑振铎、巴金、茅盾、俞平伯、郁达夫、张申府、张君励、邹韬奋、周谷城、陶孟和、顾颉刚、章乃器、周作人、杨杏佛、马相伯、林语堂、夏丐尊、叶圣陶等。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爱做梦,喜欢在半睡半醒或半醉半醒的状态下说一些恍兮惚兮真假参半的话,这样可以减轻些压力或罪责,所以积极参加这类活动在情理之中。征来的文章,大部分被结集出了专号。梦想五花八门,却也没有太神奇的。不外乎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思潮(社会主义、大同世界、公民社会)和传统的士大夫文人“田园”理想等。
值得注意的是,少数人宣称对“梦”没兴趣。如林语堂:“我不做梦”;俞平伯;“我没有梦想”;孙伏园:“只有回忆没有梦想”;凌梦痕(中央大学教授);“理想的国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生平从没有作理想国的梦”;茅盾:“对于中国的未来,我从来不作梦想。我只在努力认识现实。梦想是危险的。”很显然,他们不做梦的原因,除了对现实不满,还有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的失望。他们拒绝做梦,颇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鲁迅没有参加这次活动。按照当时鲁迅的声望及影响,杂志社不可能不给他发邀请函。之所以没有参加,大概是他的梦早在二十年代前半期就做完了。那些灰色的梦都收在《野草》散文集里,充满悲凉、黯淡、愤懑、绝望的情绪。在梦里,未来十分模糊不明朗,当“死火”复活之际,他却被车轮碾压而死。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使他明白,梦想不等同于希望,即使合二为一,也是绝望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清楚人生蕴含着无法解脱的悖论:“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思想和语言表达不是一回事,思想往往走在语言表达的前面,让语言手足无措,跟不上,说不清。这样,做白日梦,意义何在?鲁迅明白此次征文是要人“醒着做的梦”,所以它注定了“有些不真”。有这样认识的人,当然不可能去参加做梦、说梦的活动。
站在梦想者们的圈外,鲁迅有了一种客观冷静的立场和观察角度。为此,他写了关于《东方杂志》梦想征文合集的读后感:《听说梦》。梦是不能描述的,一旦明白说出,那就不是梦了。鲁迅一方面理解杂志社的苦心;“以为言论不自由,不如来说梦,而且与其说所谓真话之假,不如来谈谈梦话之真”。另一方面,他偏要揭穿真相:“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这种说谎可以分为两种:一、不管信不信,先说得天真烂漫,“无论怎么写的光明,终究是一个梦,空头的梦。说了出来,也无非教人都进这空头的梦境里面去”。二、梦的与本相截然相反,明明是肠肥脑满的资本家、银行家,却要梦为隐士、渔樵。真要叫他裸退了,裸跌了,光剩件济公百衲衣,看还会说回乡务农吗?这玩笑开得,把别人都当了傻子。
梦既然说出来了,别人按捺不住便要占上一占,于是啥美梦都可能被解到沟里去。所以鲁迅说:“单是做梦不打紧,一说,一问,一分析,可就不妥当了。”就算那些为未来美好社会宣传的梦也流于空泛虚幻,“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
鲁迅不加入做梦行列,但他相信“要实现这‘梦’境的人们是有的,他们不是说,而是做,梦着未来,而致力于达到这一种将来的现在。”
鲁迅不参加做梦征文活动,说到底还是因为对社会、对人性都看得太透,他认定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种活动只能是“大大的失败”。
果然,这次活动,首先激发了胡愈之与老板王云五的矛盾,终于迫使他离开杂志社,放弃了以梦想对抗现实的梦想。从老板的角度,这大概合乎商周攘梦术祛除梦带来灾难的做法。而除了给后人增加了一点当时社会文坛动态的资料,并没有在生活于内忧外患日益加深环境下的各阶层引起多大反响。
梦是做给自己的,说出来,就有忽悠之嫌。痴人说梦,原本是说精神不正常者对弱智说梦话,而弱智者信以为真。在汉语词汇里,说梦往往都和不靠谱的人连在一起:醉人说梦、痴儿说梦、痴人说梦(不是原意,引申为蠢人说的胡话)、呆人说梦等。然而,也不是总这么糟。鲁迅毕竟还说过:“梦是可以做的,好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写出来也有趣。”于是一国之计在于梦,也很有趣。